赵云与诸葛亮一个聆乐、一个赏舞,听得称心,赏得如意,只有迎柏如坐针毡,加上那在她旋舞之间,所散发出来愈显浓郁的幽香,更是将他刺激得坐立难安。
气人的是,这一切似乎都没有逃过她的眼光,因为她的舞姿愈形曼妙,笑靥更加迷人,而眼波流转,仿佛能勾魂摄魄,那就更不在话下。
好不容易捱到一曲既毕,迎柏终于忍不住起身往她走过去,并且不顾其他舞娘的闪避惊呼,一把扣住她的手后,就要拉她往外走。
“炽涛,这是怎么回事?”赵云率先发难。
“家务事。”他还来不及开口,她反倒已经气沉神定的答道:“是不是?迎柏。”
“我们回去。”逼不得已,迎柏也只能小声的对她说。
“你是在命令我吗?”她仰起经过简单妆扮,便艳光四射的脸庞,笑着轻声问他。
“不,”迎柏已几近咬牙切齿道:“我是在请求你。”
“很好,”她抽回手来,先向赵云及诸葛亮行礼如仪,自我介绍为“思萱的代母”,然后才在两人略显错愕的对视下,泰然离去。
迎柏“砰”然一声推*门,只见楚楚连抽下发簪的动作都未曾稍停,更没有回头看他的意思,起身迎接的礼仪,自然也付之阙如。
“楚楚!”
她依旧坐在铜镜前,慢条斯理的边梳那头瀑布似的长发边说:“中郎将,你走错房间了吧?”
他仍继续走到她身旁来,意外发觉恢复一张素脸的楚楚,竟比巧扮盛装时,令他更为心动,不禁忽忽若狂。“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动作却还是那么的从容,先放下梳子,再缓缓旋过身来,抬起头仰望他道:“一时技痒,你不介意吧?毕竟在座二人,皆为你的至交,能跳一曲给他们欣赏,也算是我的荣幸。”
“子龙尚未娶妻,孔明膝下犹虚。”他盯住她看的眼神,开始起了微妙的变化。
“那又如何?”
“你应该知道你为何而来。”在他眼中燃起的异样光芒是什么?妒火吗?很好。
“当然知道,因为你威胁说如果我不来,你就要到江东去,破坏我原本宁静的生活。”
“就因为这样,是不是?”迎柏猛然蹲下,并朝她俯过身去。“因为你认定我破坏了你的生活,所以你也要干扰我的。”
“不过是跳一支舞罢了,也能干扰到你?中郎将怕是言重了。”
“跳舞或许不会,但卖弄风情可就——”
楚楚没有让他把冲口而出的话讲完,“啪”的一声清脆巴掌,立刻让其实话一出口,便也后悔的迎柏住了口,但这一记耳光,却也同时打散了他原本生起的歉疚。
于是积压已久的热情以愤怒为火种,瞬间烧尽了他所有的理性,迎柏一个长身,便将楚楚压倒在毯上。
“放开我。”她太清楚这个男人的杀伤力了,绝不能任由他得寸进尺。
“这个后果,你早在赏我耳光以前,就该慎思。”话一说完,双唇便紧随而下,吻上她那令他思之盼之,但此刻却以冰冷回应的紧闭红唇,任凭迎柏如何以舌尖挑探,以唇瓣辗转,楚楚就是不肯让步。
非但如此,她还剧烈挣扎起来,却不知如此一来,原本因为她对亲吻冷淡,而深感挫折的迎柏,心中不但立时燃起一线希望,也连带撩起无限的渴望,遂吻得更加热烈,原本撑持着自己身子的双手也跟着放开,变成将她整个人都压在身下。
他的吻开始往下移,移到了她经过拉扯而敞开的颈间,贴上那疾速跳动,教人心疼兼心动的脉搏。
“不要拒绝我,若水,不要再拒绝我,我——”
是那句“若水”,让她原本已微现松动的心防迅速回硬,若水、若水,在他眼底心中,自己终究是那个在雪夜裹,毫不犹豫便对他投怀送抱的舞娘!
“放开我。”她还是只有这一句话。“森迎柏,放开我!”
“不,我不放,绝不再放,若水,我——”
随着一声:“我叫楚楚,楚楚!”的大叫而来的,是她伸手扯落梳妆台上种种什物落下的巨响,然后两人便同时听到一个夹杂睡意和惊恐的声音。
“爹,娘,你们怎么了?有没有流血?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又不要萱萱了?”
迎柏兀自全身僵硬,楚楚确已使劲推开他,起身往思萱冲了过去,并将她颤抖的小身子拥进臂弯里。
“没事,没事,我们只是打翻了东西,一起跳到地上去找而已,萱萱乖,没事,爹和娘都没事。”楚楚再三的安慰及保证。
“那爹……?”已经没刚才抖得那么厉害的思萱在相信楚楚的话以后,又马上关心起父亲来。
“你娘说的对,萱儿,爹也没事,下回再找东西时,我们的动作会轻一些,绝对不再吵醒你,让你害怕,对不起。”
没有想到他对孩子竟会如此温柔,还肯讲道理,不过在感动之余,楚楚的心中却也难掩一丝疑惑:这么理性,真的适合一个年方三岁的娃儿吗?
“萱萱会乖,只要你们别再丢下我不管,萱萱一定会更乖、更听话。”
这话是什么意思?楚楚正想进一步追问,思萱却因为终于放下心来而打了老大一个呵欠。
于是她立刻改变了主意,将她抱起来往内室走道:“你累了,娘陪你回房去睡觉。”
一直等到她再度酣睡,迎柏才对着坐在床榻旁相伴的楚楚说:“我不知道她今晚睡在这里。”
“打从来到你这里,我就让下人把思萱送过来与我同住了。”
“该怪我,怪我因不敢贸然接近你,而忽略了这项改变。”
楚楚先为思萱掖好被子,再起身往外走,轻声但冷寂的说:“刚才你可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敢’的样子。”
“楚楚,我——”两人已来到廊上。
本来走在他前头的楚楚突然止步回身,让他一并打住了话头。“对了,我叫楚楚,森迎柏,下回莫再喊错。”
“刚才的事情……我很抱歉。”
“除了抱歉以外,我也希望你勿再轻犯,”她的态度,完全没有受到他道歉的影响,还是那么的冷硬,跟她在呵护思萱时的慈蔼体贴,截然不同。“否则别说是我可能会考虑答应你要求的半年了,就连原先同意待满三个月之事,我都可能随时反悔。”
迎柏无言,因为对于自己在面对她时的意志力,他委实有太大的把握。
“至于那一支舞……”考虑了半晌,楚楚终于决定把话给讲清楚。“是因为前日我带思萱出去闲逛时,发现那批舞娘正在为编不出能够充分表现我江东偏将军周瑜的‘长河吟’之舞感到困扰,而我则突然想起以前在江东,曾听一位至交的妻子,同时亦为我好友的女子,从另一个角度,以她清越嘹亮的歌声展现了长河吟柔情的一面,灵感乍现,遂帮了她们一个小忙,不料她们在练过一遍以后,却苦苦哀求我陪她们实际表演一次,说免得在贵客面前,丢了太守的脸,不过我并没有答应。”
“那今晚为何……?”他想问,却又怕再度惹她生气,实在有些左右为难。
所幸楚楚脸上并未再现愁容。“因为主角忽然伤到脚踝,别说是跳舞了,连走路都没办法走,我拗不过她们的请求,又问清楚今晚在太守府中作客的人是你及诸葛先生后,才在帮主角医了脚后,匆匆上阵;”终于抬起眼来看他时,她唇边已多了抹挪揄的笑容。“想不到仍然令你生气了,可幸刚才太守府中会胡思乱想的人,只有你一人。”
“楚楚。”迎柏当然知道自己刚刚真的说错话了,不但折堕了她,连带污蔑了两位好友。“我完全是因为太——”
但她却连他的解释都不想听。“我累了,想早些回房休息,舞我不会再跳,你可以放心。”
望着她俐落的转身,干脆的脚步,迎柏至此终于不得不沉痛的向自己承认:这是应楚楚,需要自己重新追求、重新争取的楚楚,而非昔日那个小鸟依人,对自己百依百顺的若水。
如果想要留住她,自己最好趁早接受这个事实,问题是:面对现实的冷漠,要人如何能够同时忘怀过去的美梦?简直就是难上加难。
第四章
“萱萱?”楚楚已经找她一个早上,这个孩子,究竟又跑到哪里去了?
“娘,我在这儿。”
“萱萱,”原来她坐在一棵冬青树下,难怪极目望去,会瞧不见她小小的身影。“你在这里做什么?”
“编花环。”
楚楚蹲下来,果然看见她手中有一个用长茎野花编结起来的花环,虽然算不上精致,却朴拙可爱。“好漂亮。”
“真的吗?娘真的觉得漂亮?”
“当然是真的。”
思萱立刻双手奉上。“送给您。”
“送给我?”楚楚愕然。“但是你编得这么辛苦,我怎么可以坐享其成?”
“坐享其成?”思萱侧了侧她流着双髻的头,显然不太明白何谓“坐享其成”,也不想搞懂,继续把花环往她手中一塞道:“子龙叔叔说这花只有这里有,等我们回到凉州去,就找不到了,所以找才趁娘收拾行李时,过来找、摘和编,为的就是想赶在回去之前,把它送给您。”
小女孩的心意令她感动,这下楚楚再没有拒绝,马上接过来,并载到她今日正好没有梳髻、只用一丝方巾束在后头的发上。“好看吗?”
“好看极了。”她跳起来拍手说。
“过来,让娘香一个。”楚楚忍不住将她抱进怀中,在她的粉颊上重重亲了一下。
“我也要亲娘。”思萱咯咯笑着,也在楚楚的面庞上印下好几个响吻,直到身旁传来一个声音,才打断了她们俩的嬉戏。
“思萱,你是不是早上没吃饭,所以现在才想拿你娘的脸当饼啃呀?”
“子龙叔叔!”思萱忙放开楚楚,有些不好意思的唤道。
楚楚也起身屈膝道:“赵太守。”
“应姑娘,如果你不嫌弃,就和炽涛一起唤我子龙,叫太守,我听了实在不习惯。”
“那怎么成?”
“不然……”赵云想了一下。“称中郎将好了,总之叫什么,都好过太守。”
“看来中郎将真如迎柏所言,爱沙场胜过文案。”
“好说,好说;”赵云沉吟半晌,仿佛在考虑什么,接着就弯腰对思萱说:“思萱,叔叔厨房里有你最爱吃的玉兔饺,想不想尝尝啊?”
“娘?”思萱第一个反应,便是仰头问楚楚。
看得出来她很想马上就过去吃,再加上楚楚感觉到赵云此举似乎有意支开思萱,便微笑道:“去吧,吃前记得洗净双手,还有该向谁说谢谢?”
“子龙叔叔,谢谢,赶明儿个我们再见面时,我一定不忘带酒来送给您喝。”
赵云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却说:“只要思萱永远这么快乐,就是送给叔叔最好的礼物了,酒啊,我看还是送给你翼德伯父,比较恰当。”
“只要三伯父不喝过量,那也好;”思萱活像个小大人般说:“那我吃玉兔饺去了。娘,待会儿……?”
“你慢慢吃,我就在这儿等你。”
得到她的允诺后,思萱才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开去,留下一同目送她的楚楚和赵云。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懂事了,善解人意到教人有时都难免为她心疼起来。”楚楚回首看着器宇昂轩的赵云说:“翼德伯父,就是张飞中郎将吧。”
“你晓得我们这里的几位猛将?”赵云似乎有些讶异。
“也就只知道刘使君、关将军、张飞中郎将、诸葛先生和你这几位而已,不过我见过张飞中郎将的一手好字,所以对他的印象也就特别深刻一些。”
“翼德的字确实苍劲有力,但炽涛的字亦不遑多让呢,”赵云一转,就将话题转到他想与楚楚谈论的重点上。“你一定深有同感吧。”
他一手好字,楚楚自然见过,但却不愿多谈,便只说:“我们刚认识不到半年,并没有太多机会见到他的字。”
“对,你们是在去年底赤壁——乌林一役中,因思萱的走失才认识的,但说来奇怪,我却若有一种你们似乎认识很久的错觉。”
楚楚听得心头一跳,连忙问:“为什么?”
“我造次了。”
“不,中郎将直言无妨,我亦想听听个中原委。”
“是这样的,你一定也知道当初思萱为什么会只身跑到吴营去寻找你吧?”“嗯。”楚楚颔首。“因为迎柏平常都告诉她,她母亲身上有异香,而在出走之前,她正好于无意中听见人家谈论我,就这样找了来;很巧,是不是?”
“你认为纯属巧合?”
“难道不是?”
因为在找回思萱以后,迎柏和他之间曾有过一次深谈,在那一次谈话中,赵云虽然知道了一些事,却也做了不少承诺,所以有些话,对楚楚他便只能点到为止。
“不是,思萱生母的身上并无异香,所谓的香气,我想只不过是她残存的襁褓记忆,但凡幼儿,总认定母亲是香的,后来她丧母失——”
“你说什么?思萱的母亲……死了?”楚楚骇然失声。
“炽涛没有跟你说吗?”赵云也觉得诧异。
“没有,呃,有,”楚楚慌乱答道:“我的意思是,他是跟我提过思萱的母亲已经离开了她,但我却从来也没有想过他所谓的‘离开’,竟是永远无法再见的死别。”
“唉,一车三人,原本是最幸褔快乐的,不料遇到山崩落石,一对相爱至深的男女,便那样跌落山谷,连尸骨都找不到,独留下思萱一人,可怜她那时已经会跑会跳,经此一吓,竟又倒退回爬行,让炽涛足足多操了半年的心。”
楚楚顿感脑中的思绪一片混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原本以为思萱的母亲,是另一个像自己一样被森迎柏遗弃的女人,虽然自己可能曾在五年前见过她;虽然森迎柏去年底与她重逢时,说往事的模样可怜;但她再怎么想,也不曾想到过思萱的母亲竟然会已不在人世。
非但已不在人世间,而且当年发生意外时,陪在她身旁的男人,还显然并非森迎柏。换句话说,她是与丈夫以外的——“中郎将,当时迎柏身在何方?”
“不晓得,我们只晓得他是在益州听到消息,才匆匆赶回来的,唉,说来也不知该算幸或不幸,原本他们是约好要一起出游的,就是左等不到,右等不来炽涛,思萱他们才会死心先行,不料……”
是他的冷落酿就了所有的悲剧吗?所以妻子红杏出墙,所以女儿饱受惊吓,所以……他也与她一样,都已尝过遭人背叛和遗弃的痛苦。
而他现在对自己的宽容与退让,又是不是可以解释为成长的结果、受伤的代价呢?也就是一般人所谓的只有在失去后,才会真正懂得珍棤。
“这一年多来,思萱就靠他一人照顾?”不晓得为什么,楚楚突然想多了解别后的迎柏,越透彻越好。
“嗯,他常说在这世上,思萱只有他,而他也只有思萱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也不会让孩子受他同样受过的罪,吃他同样吃过的苦;大概是因为如此,所以跟一般的父亲相较起来,他对思萱就宠得多、顺得多,非但在家时,尽量时时刻刻都陪着她,就连出外打战,也不例外。”
“原来如此,这么说,有许多人指他在战场上走失了女儿是活该,因为他本来就不应该带思萱到那里去,实在是误会他了。”
“确是如此。”
“我当时也骂过他,为什么他连一句辩解都无?”
“与他再多相处一阵子,你就会明白炽涛生平最不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辩解了。他常说:‘相信、喜欢、合意就留下,不然便离开,有什么好解释的。’
他就是性格如此独特的一个人,对自己、对别人、对万事万物,总是要求完美,不能做到最好,就宁可全部不要;所以,”赵云突然将话锋一转,又绕回到她的身上。“你可以说你们这次的相遇,是思萱的走失促成的,却也未尝不可以解释成是炽涛多年的憧憬成真,思萱问归问,他大可以纠正,说母亲身上的香味是她的幻想啊,毕竟她渐渐长大,也该学着接受至亲已经死亡,再也不会回来的残酷事实,可是炽涛非但没有这么做,还陆陆续续添油加醋,所以到后来,思萱才会认定天生具有异香之人,便是她母亲,只要能够找到这样的人,她的母亲就会再回来,就可以将那场意外当成一场噩梦,梦醒便算了。”
“难怪……”难怪自己客串跳舞那一夜,被他们吵醒的思萱会惊恐万分的问两人有没有流血?有没有受伤?还有是不是“又”不要她了。
可怜的孩子,对于那场意外,看来她是显然想忘又无法全部忘掉啊!
“什么?”赵云以为自己漏听了她底下的话,赶紧追问道。
“呃,没什么,”那夜迎拍的失态,在之后赵云与诸葛亮与她正式见过面,得知当夜在厅中跳舞的主角,即为救过思萱的应大夫同时,已全部了然,但再重提,总显得迎柏小器,所以后来便成为他们四人之间永不再提的默契,现在楚楚当然也不想破例,便搪塞道:“难怪思萱比一般同龄小孩成熟得多,可是我却不认为这是什么好现象呢。”
“我以前也一直这么想。”
“以前?”楚楚好奇的问他:“现在又为什么会改变想法?”
“因为有你。”赵云由衷的表示:“虽然自去年初以来,炽涛和思萱有彼此为伴,尤其是之前向来独来独往的炽涛,因而好像显得不再那么孤单,但其实我知道他的心底,依然存在着一个无论是功名、利禄、朋友,乃至女儿都填补不了的寂寞空缺,现在有了你,我相信不但是思萱有希望寻回她为了忘却伤恸,而刻意抹杀的那一段记忆,连炽涛,也可能有机会找到他那颗‘火心’。”
“中郎将,”赵云根本不晓得他这一席话,已在她心中掀起怎样的巨浪狂涛,尤其是那句:“你们的相遇,未尝不可以解释成是炽涛多年的憧憬成真。”楚楚到现在,终于也不能不自问:那我的答应回来,又是不是真的仅仅为了不让他去江东,不让他得知桩儿的存在呢?“你对我……根本一无所知。”
“应姑娘,我不相信你是如此狷介拘谨之人,”赵云似乎大感讶异。“乱世之中,吾辈但求把握现在、创造未来,英雄尚且不论出身低,我们一般人又有何过去可谈、要谈?”
楚楚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笑叹:“我现在终于相信你们那位主公,的确具有和曹操及吴侯三分天下的实力了,因为他既有良将如你,又有贤者如诸葛孔明。”
“孔明的睿智,的确不输你们江东百姓引以为傲的那位周郎,但要论良将,主公帐下能人甚多,恐怕还轮不到我出头,你过誉了。”
“与其说我过誉,还不如说是中郎将太谦,楚楚个人以为关将军虽勇猛刚强、忠义两全、世所公认,但骄傲自负,却是他严重的弱点;张飞中郎将嫉恶如仇、颇懂战略、素有‘万人敌’之称,但性急如火,尤其对部下态度粗暴,动不动就鞭打士卒;”侃侃而谈至此,楚楚即因惊觉自己在这里的作客身分,赶紧致歉道:“我信口说来,让中郎将见笑了。”
“不,我正听得入神,还请应姑娘再往下多说一些,也好供我辈做参考。”
赵云甚至微微揖身,恭敬的说。
“唯有中郎将,既能择主而事,不顾生命而忠于职守,去年在曹操大军南下,随你们主公南撤途中,因为乱军与难民相杂,以致刘使君的家眷失散,实际上负有保护他们之特殊任务的你,立刻北返杂乱行列中寻找,便是最好的例证。”
“既然身负重任,就该尽责到底,”赵云对于至今犹受人人称颂的“长板坡救幼主”,似乎从来就不觉得是件大功。“更何况出入于曹军数次,我非但终能救出夫人及幼主,而且全身上下,未受任何重伤,你真以为是靠神助;或我真有异能?”
“不,这一点,我们应该感谢徐庶先生的可人,以及曹操的惜才,对不?”
连这她也都知道?赵云对这名女大夫,不禁愈发觉得有另眼看待的必要。
“是,我也是后来才听人说,当时曹操遥见我七进七出,甚感诧异,立刻向左右人打听起我的来历。”
“中郎将真是勇不可当,徐庶先生见曹操有惊异之色,便问他:‘此将如何?’曹操答称:‘是一员可爱的勇将。’徐庶遂顺势建议应保其生,曹操接受了他的意见,果真下令军中不得放乱箭;能得敌方主帅相惜,中郎将难道不该自傲?”
“纯属侥幸,”赵云依然谦称:“该感谢元直的建言。”
“那也要曹操听得进去才成啊。”知道刘备营中诸将,向来均不齿曹操挟天子以征天下的行为,楚楚也不便再持平赞誉他什么,遂将话题转回到赵云身上。
“刚刚说你忠于职守,其实你非但只知勇往直前,还能处处小心谨慎,懂得观察和防备敌人的诡计,综合你至今的战绩,甚至从来没有吃过一次败仗,即便在敌众我寡的危急情势下,也能转危为安,中郎将,你才是刘军营中,曹、孙两方最需留意的大将啊!”
显然不习惯被人如此称赞的赵云,虽还不至于面红如火,却也霎时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所幸这时两人身旁已多出个拍掌附和的声音:“说的好,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炽涛!”赵云喊道:“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楚楚正分析得头头是道,别说是你听得出神了,就连我在一旁也深受吸引,当然无暇注意周遭的情况了。”
“我没有说错吧,迎柏。”
这一声“迎柏”完全迥异于以往,不禁让他心中一阵激荡;是感谢自己没有再乱吃飞醋吗?其实刚刚听她说的条理分明,而赵云一脸专注,迎拍的心情依旧难免忐忑,虽说众人皆知楚楚是应他之邀甫来,但她的蕙质兰心、高雅气质和渊博的常识,长此以往,难保不会愈来愈引起其他单身男子,包括赵云在内的注目。
幸好今日自己即要携她及思萱暂返凉州,至少可以完全避开所有他不希望真会发生的可能情况。
“没有,”一个月了,两人相处一个月以来,这还是迎柏首度窥见她心门似有松动的态势,自己心下跟着一松,往日潇洒大方的气度便连带恢复三成,立刻走到她身旁去,傍着她一起面对赵云。“楚楚说的一点儿都不错,你确是栋梁之才。”“瞧你们一搭一唱的,把我捧成什么样子了,我倒觉得应姑娘还是说错了一点。”
“哪一点?”她问他。
“炽涛啊,没有波涛翻涌,我这条‘龙’,恐怕也难以升腾。”
“自家人,她怎好意思称赞,”是赵云那句“你们”为他们缩短了距离,迎柏因而伸手悄悄握住了她的纤纤玉手。“对不对?楚楚。”
虽然只是轻轻的一握,表面上看起来,绝对不如他那晚强吻她亲昵,但楚楚却有再度与他肌肤相亲的羞涩感,掩不住满面绯红,连声:“对。”也答得几乎轻不可闻。
“‘对’什么?”仿佛又捕捉到往日甜蜜的迎柏,也忍不住再问:“是对,不好意思称赞我,或者对,我们是自家人呢?”
“迎柏!”楚楚既惊骇又娇羞的嗔道,而眼前这个十分爽朗,兼带点霸气的森迎柏,似乎也才是她所最熟悉,也最……怀念的?
在迎柏的凝注及赵云的笑望下,楚楚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幸而有思萱的介入。
“娘,”她先冲入楚楚怀中,再叫迎柏:“爹。”
“这孩子,有了娘之后,就不再稀罕爹了。”迎柏言若有憾的抱怨。
“还有一个人呢,怎么没叫。”瞋了迎柏一眼后,楚楚即提点思萱。
“啊,子龙叔叔,玉兔饺真好吃,我把刚蒸好的那笼全给吃了。”
“真的?”三个大人齐笑开来,赵云则问道:“一笼有八只小玉兔,你还真能吃。”
“当然,多吃一些,才能快快长大。”
“这么想长大?长大,想做什么?”
“做跟娘一样神气的女大夫。”
“哗,好伟大的志向呢。”
这并非思萱第一次表明她的希望,却是楚楚第一次给予肯定的回应。“想当大夫,就得趁早学,免得像我二十一岁才重拾家业,得比别人努力十倍,才勉强追得上;来,下来,”她让思萱下了怀抱,再对两位男士告退。“她吃多了,我回房去弄些药草茶给她喝;迎柏,我行李均已收好,要上路,还是趁早,好吗?”
“好,你先回去,我随后就来。”
赵云一直等到好友收回目送她们远去的眷恋眼光,才对他说:“等你从凉州放完大假回来,是否也该请我们喝喜酒了。”
“但愿如此,”迎柏看着赵云,句句真切。“这一回,我当全力以赴。”
“说得好像是要上战场去似的。”
“你说中了。”
“什么意思?”
“过去在感情约世界中,我一向有些疏离、有些淡漠、有些消极、有些退让,而首度燃起我心中热情的,便是若——不,便是楚楚,但愿藉着与她的重逢,我能扭转一切。”
虽然“重逢”二字,听得赵云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仍与迎柏把臂祝褔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不怪我过分注重儿女私情?”
“不重私情,如何兼顾大爱?何况远赴西凉,可不仅仅是为了与应姑娘培养感情而已,军师早有任务交派,不是吗?”
“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赵云笑言:“孔明神机妙算,谁能完全猜透,当然是他自己私下告诉我的,不过想联合马超,恐非易事,你自己耍多多留神,千万珍重。”
“我会的,来,长枪还你。”他展臂扔去,突感一阵刺痛。
接过自己的长枪,透过枪身而来的力道,立刻让赵云觉得不对。“炽涛,你的手伤——”
“这是宿疾,无妨。”他立即*去打断赵云的关怀说。
“有机会的话,还是找应姑娘帮你看看。”
“再说吧,她也不见得就懂得治。”
这段对话,一直到数日以后,当他们已经能够遥望酒泉都城时,突然再度浮现在迎柏的脑海里。
自己的手疾,她或许真的不会治,但心创呢?恐怕却是非她不足以疗伤止痛的吧。
想到这里,迎柏蓦然反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迎柏?”她有些不解。
“一路辛苦,我们就快到了。”
“我和萱萱累时就进马车里去睡,哪有大半时间都在马上的你辛苦。”
“可是醒时,小萱却都不愿坐进车中,累得你也必须在马上颠簸,实在令我有些过意不去。”
与赵云一席对谈后,对于思萱拒坐马车的心态,楚楚已完全能够明瞭及谅解。
事实上,在累的时候,她还愿意陪同楚楚坐进车中休息,已经算是莫大的进步了,想要克服心理障碍,哪里能够期待三、两日便见功。
“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你毋需过意不去。”她当然不能说她已经晓得他的妻子在与人私奔途中,不幸葬身山谷的事;对于一个男人,尤其是像他这么骄傲的男人来说,那无异于终生难以磨灭的耻辱,唯独期盼时间可以冲淡记忆。
“真的吗?楚楚。”他试探性的将她的手拉到唇边来问道。
呼到她手背上的热气,和他渐渐转为炙热的凝视,在在令她心湖骤起涟漪,如果自己可以敞开胸怀,可以忘怀过去,那么或许他们就真有机会,重新来过。
问题只在于:她究竟愿不愿意而已?
而楚楚这几日来,一再扪心自问,所得的答案虽然并非百分之百的“乐意”,可也不曾有过完全不愿意的念头。
于是迎上他因俯头就她的手心、而必须睇望她的灿亮眼神,楚楚终于坦承了心意:“五年前,你我虽然只相处过两个月,但我率直的个性,你应多少有些了解,若非对你始终难以忘怀,我这次又怎么会找藉口说服自己答应你;迎柏,答应你容易,难的是说服我自己啊!”
迎柏禁不住心内翻搅,立刻将脸埋进她的掌心中,随着不停的亲吻,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楚楚,楚楚……”
从小到大,在今日以前,迎柏几乎从来不曾感谢过苍天,向来只觉天地不仁,但此时此刻,他却在一片暮色苍茫间,诚心诚意拜谢起那份于冥冥之中,安排他与楚楚再度重逢的力量。
这一次,他定要牢牢握住手中的幸褔,这一次,他也好像真能握住手中的幸褔。
“迎柏,你看,”楚楚促他往前看:“大漠日落,果然仍如记忆中美得教人屏息,五年不见,我几乎都快要忘记这景色有多壮丽炫烂了。”
他抬起头来,看的却是她。“缺少了你,我连生命都不再完整,纵有良辰美景,亦均形同虚设。”
楚楚没有再多说什么,光只双手环拢,箍紧他的腰,而迎柏则伸长右手,将她拥入了怀中。
夕阳再美,以前一个人看,总嫌寂寞了些,有时甚至会感觉孤单,可是现在共赏,却只觉得它壮阔、美丽、温馨且静谧。
境由心转,真是一点儿也不错。
第五章
“喏,好了。”楚楚将花枝状的金饰华胜,插在思萱的发髻上,再在看看、右瞧瞧,然后才状极满意的把她转过去,面对铜镜说:“我们的小寿星,今日美极了,是不是?”
思萱原本就长得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十分讨人喜爱,今天再经过楚楚的巧手妆扮,更活生生像个娃娃般,任谁看到她的大红身影,都会忍不住驻足多看她一眼。
“啊!和娘一模一样呢,真好看。”想不到她最看重的,竟是这个,令楚楚听了,立刻一阵鼻酸,慌忙蹲下来,轻轻拥住她。
“不!萱萱比娘还要好看。”同样身为人母,楚楚不禁想起思萱那已不在人世间的母亲,并在心中默祷,请她保佑今日已满四岁的女儿,能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长大。“对了,娘还没问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小女孩立刻大摇其头。“有娘陪我过生日,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萱萱!”听到这里,楚楚终于再也忍不住满眶热泪,却又怕吓着她,连忙藉由拥抱她的动作,避开了让她目睹自己泪湿双颊的画面。“我的乖女儿。”
“娘!”
“来,小萱。”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原来是迎柏回来了。
体贴的他还先递出一方帕巾给楚楚,然后才一把抱起思萱,再一手扶起楚楚。
“爹,您不是说要到晚上才回来的吗?”
利用这一剎那拭净眼泪的楚楚也仰起脸来问:“是呀,怎么提早回来了?”
“我心里惦着个人,”他瞥了楚楚一眼道:“加上今天是小萱的生日,哪还会有心办事。”
楚楚眼波流转,先回他一记娇瞋,再对思萱说:“爹爹既然提早回来,娘就要到厨房去,看晚餐他们准备得怎么样,萱萱帮娘陪陪爹,好吗?”
“好。”“不好,”迎柏却拉住了她的袖子。“差个人过,不就得了,为什么非要你亲自过去不可?我有东西想拿给你们看,还有事情想要告诉你。”
他们来到酒泉郡治褔禄县,已半月有余,楚楚日日都过得恍在云端,在这十几天当中,他们不但重拾了过往的回忆,也交换了分别五年来的种种。
自己父母双亡的事,是从前就告诉过他的,不过楚楚上回并没有跟他提及父亲在世时,曾是家中开设有药铺的医师。
“换句话说,你现在是承继家业啰,令尊在天之灵,一定会很开心有你克绍箕裘。”
“能遇到师父,算是我这一生第三份运气。”
“哦?那前两份运气又是什么?”
“就是初平元年先和两个偶然巧遇的妹妹互相照应,后又被团主救去。”
“只有这样?”迎柏的手越过几面来握住她的问道:“再没有第四份运气?”
“比方说?”楚楚明知故问。
“与我相遇。”
“坦白说,楚楚至今犹不知那算是褔是祸、是缘,还是孽。”她正视他直言。
“怎么事到如今,你仍如此小心翼翼?就家五年前都肯把自己交给我了,却只留给我一个假名。”
这件事实在太敏感,就像她从来不问思萱生母的事情一样,迎柏也从来不曾二度提及两人当年有过再见的约定,或许是因为他们都猜到对于这件事,彼此俱有难言之隐吧,也或许是过往他的确欺骗过她什么,如今再提,除了徒增伤痕外,对双方又有什么好处?
因此对于那些不想问、不愿讲与不敢面对的事,两人便都三缄其口,即便不慎触及,也都会立刻回避开去。
而这几乎是第一次,是迎柏第一次这么直接的提及两人过往的亲密关系。
不过除了粉颊迅速转为酡红之外,楚楚仍不愿正面回应,只说:“那不算假名,在团中十三年,我用的,一直是‘若水’那个名字,因为当年七岁的我,实在是无力承担‘应楚楚’二字所代表的沉恸。你呢?迎柏。”
“我?”
“你原本也不姓森,那是你的养父,也就是你姨父森辉的姓,不是吗?”
“是的,在十七岁丧母之前,我的确不姓森,不过如我前日才跟你说过的,我生父个性凉薄,当年因怕受党锢之祸牵连,不但不疼惜我母捏造休书的用心,还弄假成真,另娶新妇,后来母亲获得平反,却连母带子,都被新妇设计逐离我父之家,所以打从那一日起,我便自认无父,直到母亲过世,姨母接我至此,改名换姓以后,我才算又有了父亲。”
“他们自己未曾生下一儿半女吗?”
“恰巧相反,我父亲森辉与姨母梁雪共育有五儿三女,虽然担任刺史,年俸仅六百石,但父亲本来就是个廉洁的好官,加上姨妈持家有方,一家甚为和乐,父亲从来不曾在意过姨母的背景,事实上,当年他们就是在我姨母随同梁氏一族被流放至此时认识的。时至今日,他们夫妻恩爱,仍一如往昔,所以母亲去世,姨母说要收留姊姊的孩子时,父亲非但立刻一口应允,还进一步坚持收为义子。”
“那现在他们……?”
“全搬到敦煌郡去了,父亲是两年前才辞的官,因为父亲原本就是那里人,家族庞大,人口甚多,亦颇有资产,所以一辞成官,两人便迫不及待的回那里去;事实上,我那八个表弟妹也早就纷纷在敦煌成家立业,等着接老父老母过去享褔已有多年,都快盼得望眼欲穿了。”
“而这里……”楚楚漫指占地九亩左右的“水流云在墅”说:“则留给了你。”
“与其说留给了我,还不如说是留给了思萱,我并不热中于承继任何人的余荫。”
楚楚喜欢他不曾将妻子私奔之罪,迁怒到女儿身上的恢宏大度,像他这么疼爱孩子的人,如果知道其实除了思萱以外,自己还有个儿子,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这几乎是近几天以来,楚楚想得最多,却也最难以定夺的一个问题。
但此刻感受到他殷切的眼光,虽然不知他要告诉自己什么事,要拿什么东西给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