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一
东汉灵帝光和元年
幽州.辽东郡.平冈县
“县太爷,不好、不好了!”平冈县令府中的老管事廖弘,急急忙忙的扑向桑忠的房间,连门都来不及叩,就冲进去大叫。
“什么事?如此慌张?”桑忠本来已准备要就寝,闻言不禁厉声相询。
“夫人她……”廖弘半是慌乱,半是气喘,索性往外一指道:“您瞧。”
“奶娘?!”桑忠看清楚站在外头的那名妇人是谁,又一手牵一个谁家孩儿后,也大惊失色的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父亲!”两个面貌酷似的男孩,立刻一起挣脱奶娘的手,往桑忠奔了过来。
桑忠平时极为疼爱这一对孪生儿,但此刻情况特殊,却由不得他分心安抚两名年仅两岁的孩子,光顾着问:“你们倒是说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夫人……”奶娘一边说,一边垂泪。“夫人受娘家牵连,被……捉走了!”
“什么?”桑忠浑身为之一震,差点就踉跄跌倒,所幸有廖弘连忙扶住他。
“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我十二日前才从元菟郡别府归来,根本没听说任何事,怎么一下子就……就……?!”
廖弘赶紧劝解道:“县太爷,您镇静一点,快别这样,两位少爷骤然见亲娘被人强行架走,已经够害怕的了,万一您再不镇静的话,他们又该去依靠谁?又该如何是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桑忠在连做几个深呼吸后,总算稍微平静下来,也能一手一个,将两名孩子抱起来,再落座问道:“你们两个谁来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奶娘因是目睹经过的人,便自告奋勇的说:“我来讲,老爷。前日府内来了一队兵士,说是奉了天子之命,来逮捕所有与‘党人’关系匪浅之人,本来他们连两位小少爷都想带走,幸赖夫人出示一纸休书,才……”
“休书?”桑忠大惑不解。“什么休书?”
说到这里,奶娘已再度泪如雨下。“是夫人匆匆伪造老爷的笔迹,趁那队兵士在前厅纷扰时,草草写就的休书,她说唯有如此,才能保住老爷及两位小少爷。”
“荒唐!荒唐啊!”桑忠顿时流下英雄泪。
“爹爹!”从来不曾见过父亲如此的长子急急唤道,倒是幼儿紧抿双唇,不发一语。
“老爷,夫人她连自己都不惜牺牲了,怎么您还说她……”奶娘表示不平。
倒是廖弘比较了解的说:“奶娘,县太爷指的是第二次党锢之祸,早已于前年爆发,那些阉贼滥施yin威,四出搜捕太学生一千余人,并怂恿天子下诏,凡是党人的门生故吏、父子兄弟,以至五服之内的亲属,一律免官禁锢,照说他们的打击面,业已扩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为什么偏偏在两年后,犹不放过和实际上有所行动的那些大名士并无直接关连的夫人,想来实在荒唐。”
频频拭泪的奶娘这才颔首无话,而桑忠已然恢复他一贯的果断道:“廖弘,夫人的姨父郭俭曾发表一篇文章暗讽朝廷纵容宦官乱政,我想这次的劫难,必是祸衍自此,快派人四处去打听,我要知道他们一家将被流放何处?”
“是,小的这就去办。”
廖弘领命而去后,奶娘再问:“老爷,夫人她……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感觉左臂中的幼儿剧烈颤抖了一下,桑忠连忙用坚定的口吻说:“小梧不怕,不怕啊。”再对奶娘讲:“不会的,夫人他们娘家与党人毕竟没有直接关系,着文之人,算来也只是姻亲,夫人又已嫁我为妻,顺利的话,或许还可提早释回。”
但与桑忠夫人梁馥感情深厚的奶娘范氏,对于这样乐观的推测,却显然无法觉得满意。“最坏的情况呢?老爷,最坏的情况呢?”
桑忠先是沉默半晌,然后才拥紧臂中的两子道:“则这封苦命孩儿,恐怕就得多多偏劳奶娘的照顾,直到我为他们再娶进新妇为止了。”
范氏猛然抬起头来直视桑忠,似乎无法理解他怎么会口出如此无情之言。
而他怀中的大梧已然沉睡,独剩小梧瞪大一双晶亮的眼睛,并闪烁着仿佛在剎那间便成长数倍于他实际年龄的哀愁与沧桑。
楔子二
十二年后
“母亲,您怎么又哭了?王叔叔不是来报喜讯的吗?”
一身素服布衣的梁馥急忙擦干泪水说:“大梧,娘没事,我只是因为听说你妹妹已被寻获,担了许久的心终于得以放松下来,所以才会情不自禁的落泪。”
虽然才年近十五,但己身长体硕的少年,听了母亲的话后,方才跟着放心下来。“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喜极而泣吧。”
“嗯,”梁馥露出一丝笑容来说:“连‘喜极而泣’都会说了,看来我的儿子还真的已经长大,可以给我安慰、予我依靠了。”
“那当然,我答应过父亲,要代他好好照顾母亲,并爱护弟弟。”
梁馥闻言正感安慰,谁知身旁立刻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说:“哼,谁稀罕他的关怀。”
“小梧!”梁馥率先出声斥责:“怎可对父亲口出无状?”
“母亲此言差矣,打从在中平三年,也就是我们十岁那年,到这冀州赵郡邯郸县来投奔母亲开始,他便未曾来看过我们,据闻迎桐在京城走失,也已是三个月前的事,但从今天王侍卫的叙述转来,却是走失三天后即寻获,然则为何延至今日才想到该派人来通知我们?难道不知母亲心系爱女,这九十天来几乎日日食不下咽,夜夜睡不成眠,过的是如在地狱中煎熬般的日子?”
“小梧,”做哥哥的唤道:“不要再说了,你是存心要让母亲更加伤心难受吗?”
“不,我是想要母亲不再伤心难受,因为他根本不值得,想当初母亲受娘家的姨父牵连,随着全家被流放凉州,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伪造休书,才使得他与我们兄弟俩幸免于难。”
“你若体谅母亲,今日就不该再——”
他却完全无视于兄长的威严,马上横眉怒目,大声打断双胞胎哥哥说:“我体谅、你体谅,我们都很很明白,也都懂得娘的一片慈母心,但为什么母亲仍日日愁眉不展,夜夜长吁短叹,甚至暗中垂泪?因为他不明白、他不珍惜,母亲才被流放半年,他即娶河内郡太守之女为妻,还说什么是为了照顾我们,分明就是为了攀缘附势,以巩固他的地位,保住他的县令头衔,怕就怕会受到我们既伟大、又可怜的母亲的拖累。”
“小梧,当时你们兄弟两个未满二岁,正是需要母爱之时,而我远在凉州,又不晓得平反是否有望,你父亲实在是有他不得不再娶的苦衷。”
“那您后来终于平反,得以归来时呢?”
“你们父亲也马上接我回去,将我安置在元菟郡旧居,还把你们兄弟送过去与我团聚了,不是吗?”
“但他并没有恢复您正室的名分,由得人称呼那个女人为东夫人,而您呢?
竟然反而沦为西夫人。”
“小梧,娘不在乎,只要能跟大梧、你和桐桐在一起,娘什么都不在乎。”
“您不在乎,但她呢?她是否也能因为您的一再退让而知所行止?”他已愈说愈激动,甚至挥舞着拳头说:“没有!她没有,反而因此欺您善良,起先还只是在日常用度上苛刻我们,后来因为不满父亲又与您生下迎桐妹妹,甚至开始三天两头的到元菟郡去辱骂您、折堕您、糟蹋您,到最后终于把您赶出幽州,遂了她的心——”
“离开是我自己的意思,与她没有关系。”梁馥第一次打断儿子的话头说。
“可是结果却是一样的。”他继续毫不留情的指出:“由得您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到这邯郸县来投靠他所谓的旧识,过着和寻常百姓,不,是比寻常百姓更孤苦的生活,连缝衣煮饭这种粗活,都得自己亲力亲为。”
“娘不介意,”梁馥依旧老话一句。“韩金不过是县里的主簿,能够提供一间房舍给我们栖身,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日常用度,自有你父固定送来,他一个人要养两个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娘年纪不大,下厨便算是活动筋骨,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妻子如衣裳,可以替换,”小梧口出和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悲凉话语说:“那孩子呢?大哥与我,不一样是他的骨肉吗?为什么一开始口口声声说舍不得,让母亲不得不独自忍受思儿之痛,一个人来到邯郸,后来又唆使后妇,告诉我们说他另有刚、勇、健三个系出名门的儿子,大哥和我,对他来说,根本可有可无,唯有迎桐生得玲珑可爱,又是独女,勉强还想留下,再度逼得大哥和我,不能不远离元菟、远离辽东、远离整个东北,到邯郸来投靠母亲,这么说来,我们这两块骨肉,恐怕也只是如指甲或头发一样,虽同样长自于他,却完全是属于可以割舍的吧。”
“小梧,你怎么可以有如此偏激的想法?”梁馥骇叫,心下凄然。“不管世事如何更迭,你都应该相信你的父亲他——”
“我没有父亲。”他却立刻回嘴道:“早在他把我们赶出元菟开始,我桑仲梧就已经没有——”
梁馥一记用力甩过去的耳光,打断了他冷硬的心声,却没有稍缓他倔强的神情,反倒是桑伯梧急忙上前来扶住摇摇欲坠、双手掩口、满心懊悔的母亲。“小梧,娘……娘并非有意要打你,而是……而是……”
不料仲梧却迅速矮身,跪倒在母亲面前通:“母亲,您是应该打我,而如果打我、骂我,可以稍稍纾解您心头的积郁,那您就算是天天打我,我亦甘之如饴;可是,”他抬起头来,剑眉横展、星目炯然,以一种完全没得商量的决然态度说:“我桑仲梧此生已经没有父亲,也不需要父亲,有朝一日,我必扬名立万,以慰母亲,但我没有父亲,没有。”
梁馥本来已再度扬起手,但在全身剧烈颤抖良久以后,终究因舍不得而颓然放下,只叹了句:“造化弄人,小梧,一切都只能怪造化弄人,你……起来吧。”
“母亲。”仲梧起身,与哥哥一人一边,扶住他们身形纤细、体质孱弱的母亲。
“大梧、小梧,”梁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你们是孪生兄弟,面貌如此相像,为何个性却完全不一样?”
“或许正因为我们长得是这么的相像,所以才必须有所不同吧。”是伯梧意欲宽解母亲的回答。
而仲梧则依旧抿紧了双唇,不发一语。
楔子三
东汉献帝建安八年.三月
凉州.金城郡.允吾县
夜已深沉,四下悄寂,只有帐顶外璀璨的星空,仿佛仍以它们闪烁的光芒,在交换着人间不知的喁喁私语。
允吾县虽位在关外,但即便到了夏季,越过燕山的各个缺口、徐徐吹来的海风,仍仿佛使得整个金城郡了无夏意,更遑论是春寒依然料峭的此刻了。
不过帐内却正是春色撩人,让沉醉在彼此臂弯中的一对男女,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
“若水,明日即随我回酒泉郡的福禄县去,不要再随杂耍团行走江湖,那太辛苦了。”
名叫若水的女子仰起头来看着说话的男人,被吻得有些红肿,愈发显得饱满诱人的双唇嗫嚅半晌,终究无语,只往他俊朗的面庞吻去。
“我父任凉州刺史,平日最常驻留酒泉褔禄,你跟着我回那里去,就不必再随团东奔西走了,可以真正安定下来。”
“森爷,”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悦耳动听,让男人马上想起初次见到她时,她那集众人日光焦点于一身的曼妙舞姿。“能让人,尤其是女人安定下来的,多半不是一个特定的地点。”
“就像能让一个男人安身立命的,也通常不是一份功名而已。”
若水笑了,笑中不无凄楚,看来他并非不懂她的话意,只是不肯做出任何长远的承诺,才会以此话回应。
也罢,他们不过是在乱世中萍水相逢的男女。这些年来,身为头牌舞娘的她,每随团到一处,裙下总不乏狂献殷勤的达官显贵或公子哥儿,但她也总是以灵巧的手腕回避开去,所幸运气还算不錹,跳了十余年的舞,遇到那真正纠缠不放的东主或客人的次数,加起来尚不到十次。幼时以年纪做挡箭牌,后来碰上讲理的,团主便谎称她是自己的妻妾之一,最惊险而又好玩的,则是有一、两次出现蛮横无礼的客人,硬要带她回府,结果均由团里一位懂得旁门左道的琴师,指点若水如何巧妆打扮成男人,把他们全吓得逃之夭夭。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舞到终老,打从八岁在京城被团主收容开始,十三年来,若水就以团为家,自十六岁起挂头牌至今,匆匆也已过了五年,总觉得自己的命是捡回来的,不然初平元年董卓烧光洛阳城时,原本经营一家药铺、活人无数的父亲及母亲、兄、姊、弟弟和几位学徒家仆,为什么俱皆亡故,仅剩下她一人?
记得当时她还曾和两个一见如故的女孩共同生活了两、三天,结果她们一个被家仆寻回,一个则在她出外觅食,却空手而回时,赫然失去了踪影,而就在她正感仓皇无助之际,团主夫妇凑巧经过,便收留了她。
从此若水就把自己这条好似“多活下来”的命,完全奉献给团,而从十六、七岁开始,团中自然也不乏想藉近水楼台之便先得月的男团员,然而除了研习舞艺以外,若水发现自己对其他的事,总有些意兴阑珊,难道是因为太早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使她对于人生,有了提早看破的苍茫之感?
原本她真的是已几乎认定如此、以为如此,甚至相信如此了,直到……直到她在允吾这一站献艺的第一夜,与座中一位客人专注的眼神相触。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心中开始有了莫名的悸动,开始滋长陌生的情怀。每一晚轮到她出场时,总是既害怕,又期待,既希望一出场,就能看到他灼热的眼神,又渴盼一出场,就只余满室不相干的宾客。
但是他仍天天都来。
终于在第十一天的晚上,当若水卸下华丽的舞衣,洗去满脸胭脂,回复一身素净,因难以成眠而踱出团主特地拨给她独居的小楼外时,竟意外见到伫立于眼前,已落满一身雪花的森迎柏。
那一夜,若水没有再回到她的小楼:那一夜,若水由一个青涩的女孩,转变成为一名女人;那一夜,她因曾失去过太多,所以不敢再敞开的心房,首度接纳新人,而这个人,便是如今与她相拥而卧的森迎柏。
“所以你才会不停的南征北讨,却从来不曾在任何一地驻足半年以上。”她接续方才的话题问他。
“是不是有点像你们的生活?”森迎柏笑了,轻抚她的发丝说:“我仍在寻找值得我停留的明主或至交,而我由衷盼望,”他突然牢牢盯住她道:“你会愿意为我暂停你那一双灵巧的玉足。”
若水望进他的眼眸深处,除了诚挚、期盼、热切之外,还有……什么?仿佛是忧伤、恐惧与腼腆。
他在害怕什么?为什么害怕?害怕被她拒绝,因为他有过不愉快的经验?
可能吗?他长得一表人才,虽然眉宇间偶见沉郁,但那双晶灿的眸子,每每像是能摄人魂魄似的,令在他注视下的自己感到呼吸急促。
而且听说他虽年仅二十七,却曾在全国各地打过不少次教人瞠目结舌的胜仗,只是行踪飘忽不定,宁可至今犹保留类似佣兵的身分,也不肯点头专事一主。
这样的一号豪杰人物,在感情方面怎么可能会有任何不愉快的经验?
然而他眼底那一丝与自己的心情雷同的孤寂神色,毕竟触动了若水。
“给我两个月的时间吧,完成这次的巡回表演,我自会到约定好的地点与你会合。”
掠过他脸上的兴奋神情虽一闪即逝,却仍令若水肯定自己没有做错决定。
“若水,两个月后在褔禄县的‘水流云在墅’,我等你来谈未来。”
若水相信这已是他决定要给予她进一步承诺的表白,便在他再度将她罩在身下的同时,反手抱紧他应道:“好,两个月后,我必依约前去。”
“一言为定?”他火热的唇,已来到她娇艳的唇边。
“一言为定。”若水闭上眼,微启双唇,立刻与他亲密的痴缠起来。
沉浸在暖暖春意中的这封男女,对彼此其实均已柔情深种,唯因过往种种,也令他们皆缺乏先吐露那个“爱”字的勇气。
他们不晓得仅因这一份怯懦,便已为接下来的冗长寒冬揭开了序幕。
世事本难料,造化喜弄人。
楔子四
四年后.腊月
扬州.庐江郡.阳泉县
“沉潭!沉潭!”
“哎呀,我的好夫人,”夏侯猛见她以小跑步过廊登阶,一路未曾稍减速度,由不得不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冲上前去,将她横抱起来。“万一跌倒了,可如何是好?”
迎桐掩嘴笑道:“就怕我伤了你的宝贝。”说完还故意瞄了自己已微隆的肚子一眼。
“我的宝贝是你,小傻子。”禁不起她娇俏神态的*,夏侯猛立刻俯下头来想亲她。
“沉潭,”羞得迎桐赶紧往他臂弯里藏,并扭动身子说:“你疯了,这儿可不是咱们的元菟郡城,更非一池三山园,你再乱来,若被家中诸姨娘及姊妹、弟弟们瞧见,那我往后还要不要见人?”
“本来就不想让你见的,”夏侯猛索性进一步逗她道:“照我的意思呢,你最好天天都在我们房中,只供我一人欣赏,夜夜都在我怀里,仅与我温存,一时半刻,都用不着浪费在跟那些亲戚周旋上。”
“沉——”迎桐还想再抗辩,却已被丈夫封住了小嘴。
一直到两人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夏侯猛才万分不舍的挪开双唇说:“咱们回房去,好不好?”
迎桐终于滑下他的怀抱,但仍被他环在臂弯里。“你明知道不成的,我已答应大姨娘,要到她那里去帮她修改一下为她带回来的那件黑貂披肩。”
夏侯猛心底虽为迎桐深受全家人欢迎及喜爱而感到欣慰,表面上却仍半真半假的埋怨道:“这算什么嘛,昨天是父亲找你畅谈东北局势,今日换成大姨娘要你帮忙修改皮裘,那明日、后天呢?我总共有五位姨娘,加上一堆姊妹和四个弟弟,外带两位弟媳,万一他们全部都有事烦你,那我们还有时间独处吗?”
“我们本来就是为过年团圆回来的,还说什么独处——”
“好啊,”夏侯猛佯装不平的打断她说:“这么快就厌倦我了?”
“沉潭!”迎桐啼笑皆非的跺脚道:“你到底扯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却觉得打情骂俏,备添情趣,干脆像下定重大决心般说:“算了、算了,行李也不必收了,叫李章整理过后,再运回去便是,我们这就回元菟去。”
“沉——潭——”迎桐拉长了声音,娇滴滴的哄道:“从今天开始,我晚膳以后的时间,便全部归你,这样总可以了吧?”
夏侯猛偏侧着头,故做半天的沉思状,然后才说:“好吧、好吧,反正我们顶多就再待半个月,元宵之前,你便得乖乖跟我回元菟去,懂了没?”
“臣妾遵命,”迎桐拚命忍住笑,双臂跟着绕到他颈后去。“我的镇潭将军,一切都听你的。”
夏侯猛再吻了她的额头一下,这才问道:“有事找我?”
“陪我到园中走走?”
“那有什么问题。”说着就牵起妻子滑下的手,并肩往园中走去。
迎桐边走边讲,很快的就把刚接到的信中所写的事情转述给他听完。
“不是说好明年元宵,你两位兄长要一起到元菟郡来的吗?怎么这回映博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说他可能不来了?”
自建安十一年初许县一别以后,夏侯猛便不曾再与原来竟是迎桐哥哥的森映博见面,近两年来,他们虽然时以书信联络,但迎桐想与两位兄长见面的心愿,却因北方战事仍频繁,夏侯猛必须随曹操北征乌桓,而西南方的刘备也仍寄寓在刘表处,壮志难伸,连带手下诸将亦动弹不得,所以始终难圆,只因迎桐的大梧哥哥,正是一路追随刘备的将领之一。
倒是小梧,即他们熟知的森映博,似乎一直到现在,才决定可能会投效于谁。
“你一定很失望吧?”夏侯猛低头问妻子。
“是有一点,”迎桐迎上他关注的凝视,刻意挤出一丝笑容来。“不过小哥能找到值得他与之并肩,展现出一身绝学的知己至交,也算是美事一桩,不是吗?
但我听说靖北之后,曹操即有意南下?”
“迎桐,我们不是早说好绝不为互异的政治立场起冲突?”
“我没有啊,”她停下脚步,仰望丈夫说:“我亦知曹櫋降闹鞠颍锶昙退淝幔盗θ床蝗菪闾「缑枋龅哪俏恢罡鹆粒醣杆龅摹≈卸圆摺翟诰示祝荒忝侨匀灰晕北咭黄剑酉吕淳湍芎嵘戏剑?br /
或许将来国中局势,果真会如诸葛亮所指出的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呢。”
“谁教这一片江山要如此多娇,”夏侯猛觉得现在谈这些都还太早,真要烦恼,等曹操有所动作时,再来费神也还不迟,“就像你这位美人一样,看两年前曾引来多少豪杰为你竞相折腰。”
迎桐果然如他所愿的笑开来嗔道:“可我却独独钟情于你这位英雄呢,镇潭将军。”
“这正是我比你小哥幸运的地方,”他轻轻捧起妻子如画的细致脸庞叹道:“迎桐,你可知我是多么、多么的爱你!”
“我知道。”她顽皮的应答。
“哦?有多爱?”
“不管有多爱,永远都比我对你的爱少上那么一点点。”
“瞎说,我马上就证明给你看,到底是谁爱谁多些。”说完即刻俯下头来,深深吻住了妻子早已主动献上的红唇。
很快的,大梧哥哥似乎早已娶妻生子,而小梧哥哥犹孑然一身,好像是因忘不掉昔日一位恋人,还有他说迎桐叫“大梧、小梧哥哥”较为亲切,又不想因重提过往琐事而徒增伤悲,所以至今仍不曾告诉她,他们此刻用的姓名,以及姓“森”的由来等等的“琐事”,便暂时被这对恩爱的夫妻拋到脑后去了。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荆州.桂阳郡.郴县
“子龙,恭喜你兼领桂阳郡太守。”森迎柏举杯敬赵云说。
“欸,”赵云即刻摆手道:“我辈武将,最擅长的乃是冲锋陷阵,这郡太守,只能算是勉强代领,我都跟主公说好了,顶多只能代领半年,我还是干我的越骑中郎将自在些。”
“你说如何,孔明先生?”迎柏转头问另一位座中客:“或者也该称呼你的新头衔——军师中郎将?”
“得了,你们两位同年,三人之中我年龄最小,还让你称我为先生,不怕折煞我?”诸葛亮温文儒雅的推辞。“我看私底下,我们还是互称字号比较轻松,也像子龙说的,比较自在。”
“好,为这份默契,再干一杯。”
“炽涛,今日是怎么了?有什么喜事吗?酒喝个不停,小心醉了。”
赵云代他答覆诸葛亮说:“你有所不知,炽涛他的确是有值得庆祝的喜事。”
“哦?那是什么?”
“他帮……”赵云想了一下,便改口道:“不对,是思萱帮自己找到了母亲,顺带为我们的武锋中郎将找到了美娇娘。”
诸葛亮闻言再问:“此话当真?”
“你看他满面春风,哪错得了。”
“炽涛年少有为、英姿勃发,与子龙同为我军之中,备受瞩目的一对单身汉,究竟是何家名媛,能得此殊荣?怕只怕如此一来,荆州这边,又要有无数家的闺女黯然神伤了。”
迎柏仰头笑道:“你这是经验之谈吗?”
诸葛亮不解。“经验之谈?”
“是呀,我听说你当初住在隆中,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时,可是当地无数少女私下倾慕的美少年。”
“这是什么形容词?”诸葛亮的确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但或许是因为他实在太聪明了,因此无论是被刘备请出茅庐之前或之后,众人注目的焦点,俱在他超凡的智慧与胆识上,反倒忽略了他俊秀的外形,不过男儿需要蕴含于内,继而彰显于外的,外貌素来便非第一要件。
“最贴切的形容,”赵云在一旁帮衬道:“就是对诸葛夫人不公乎了些。”
诸葛亮听懂了。“你指的是外界都传说她极丑一事?幸而她生性大度,从来就不曾计较过这些。”
“奇怪,夫人明明生得眉清目秀,为何会被传成那样?”迎柏问道。
“你没听过:‘仇人心中出无盐’吗?一定是隆中那边的女孩子见到诸葛夫人嫁到了我们孔明这么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忍不住妒火中烧,便纷纷想像她的毛病,例如太高、太矮、太胖或太瘦;或眼细如线、耳长如兔、鼻孔朝天,甚至生就一张麻脸,总之诸葛亮娶到那样一个丑女,都怪他有眼无珠,不晓得附近可有无数美女在等着他垂青,那就让他一辈子都对着一个难看的妻子受罪好了,算他活该!”
诸葛亮被赵云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忙说:“今儿个回府去后,我一定要把你这番话转述给夫人听,不然她还真是常常想不通,为何单是嫁我为妻,就必须忍受那么多无聊的流言。”
“有你这位丈夫的体贴与爱护,受一点委屈,应该也算不上是什么大困扰吧。”
“夫妻本该同心,更何况我自蒙主公不弃,三顾茅庐,决意出隆中襄助他开始,家务便全赖夫人照应,说起来,我还真该感谢丈人黄承彦,若非他不嫌我家贫,仅是一名布衣,放心将女儿嫁给我,我今日可就无法全力扶助主公,并得以结识你与子龙了。”
“话虽如此,我倒觉得他仍有亏欠你们夫妻的地方。”赵云说。
“哦?此话怎讲?”
“若不是当初他在写给你的信中,说什么:‘我有一个女儿,虽然长得难看一些,却可以帮你做一些扫地、煮饭之类的粗事……’云云,外面那些不曾见过夫人的人,又怎么能够举此信为佐证,硬指她其丑无比?”
“说的有理,有理,”诸葛亮笑意盈盈道:“不过皮相本非重点,不然,”
他将话锋一转。改指迎柏。“你问炽涛。”
“问我?”
“是啊,子龙刚刚不是才说你喜事将近,我相信美貌就绝非你择偶的第一要件;对了,什么时候能喝你的喜酒?”
“这个嘛……”本已举杯至唇前的迎柏,突然将杯子放回几上,再沉吟片刻,才缓缓应道:“恐怕得如你的‘隆中对策’一样,徐缓图之,方能成事。”
诸葛亮本想接下去问:“怎么说?”但赵云已以眼色适时制止,并促其举杯与迎柏共饮。
“来,来,来,就以这杯水酒,预祝炽涛早日赢得美人归,还有我们早日以荆州为据,西进益州,实现孔明所定之‘隆中对策’。”
“好,干了这杯!”诸葛亮难得语出豪迈的附议,三人齐齐一仰而尽。
而其实迎柏对于能否留下楚楚,至今仍无全然的把握。
只因楚楚后来虽然同意过来荆州,却未答应与他再续前缘,甚至于连她的前来,都是半受自己胁迫下的结果。
乌林一役,曹操败走后,他即紧跟住楚楚不放,到最后,楚楚终于受不了,开口问他:“中郎将,你究竟想怎么样?”
“想履行我们五年前的约定。”
“我们之间有过约定?”她一边擦拭洗净的双手,一边头也不抬的回应:“恐怕是你记错了吧。”
“我没有记错,至少我与‘若水’有过约定。”
“既然如此,你就该找那个年少无知的若水兑现你所谓的诺言去。”
他不明白她为何句句带刺,却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她自自己身旁消失。
“当年年少无知的人是我,如果我在当机立断外,再加上思虑周密,就不该只跟你做下约定,而应该直接找上门去,同你们团主提亲。”
他是认真的吗?楚楚不否认听他讲得如此激昂,自己的心情亦随之荡漾,但她毕竟已非当年那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的少女,所以表面上依旧冷冷相应:“如果,哼,有太多‘如果’的人生,必定充满了悔恨,中郎将正值意气风发,应该不至于如此吧。”
“以前或许是,但从今以后,却再也不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楚楚闻言,心头一惊。
“这一次,我会亲自前往江东,向你师父华佗提亲。”
“不!”绝不能让他到江东去,不能让他见到——“相信凭我的真心诚意,华先生必会同意你我的婚事,会乐意将你交托给我。”
“森迎柏,你以为你是谁?又以为我是谁?今日的应楚楚已非昔日的舞娘若水,绝不会再为你一时的甜言蜜语所骗,而我师华佗,更不可能强迫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
“过去的事,我已经讲过毋需再重提,因为我要与你共创的是未来;楚楚,在我眼中,现在的你,只比以前更成熟、更美好,而现在的我,无论外在有无改变,至少有一件事是始终如一的,那便是我要你!”
要?
只是要,而不是爱,甚至不是喜欢,这个男人,到底想要伤害她几回?而自己,又究竟要任他糟蹋到什么地步,才会死心?
“我还想跟你要回过去那个天真无邪的自己呢,你还得起吗?中郎将。”
见他霎时惨白了一张脸,楚楚知道自己的攻势奏效,遂紧接下去说:“你瞧,这天下万事万物,可非全依循你在运转,我想要的东西你就给不起了,又如何能够反过来要求我,说你想要什么?而且还一副我非给不可的样子?”
“楚楚!”他叫住了意欲转身的她。
“请你对等相待,也以职衔称呼我。”
“不,我不会叫你应大夫,不但不会,而且还会尽快让你从应姑娘,变成为森夫人。”
“你疯了!”他骜执的口气,果然令她心惊。
“若非有思萱做伴,对你朝思暮想五年下来,我恐怕真的早就因相思过度而疯掉了。据闻华佗先生素来景仰关羽将军,这一次会答应前来帮忙,欣赏孔明,也是部分的原因,那等战事稍歇,我便邀请他们两位同行,齐赴江东,或者这两日就到周瑜营中去拜见华师父,跟他坦承我一片心意,请他答应我们两人的亲事。”
不,他非但不能到江东去,连见师父一面都不行,她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得知小桩的存在。
“五年了,我们分别已有五年,你如何确定自己还会……要现在的我?别的不说,光说你好了,你就多了个女儿在身旁,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或许我也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人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永远都不会。”
“没试过,你怎么晓得?”为了保护小桩,楚楚在心底一再跟自己说:为了保护小桩,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保护他不会跟当年的我一样,被眼前这男人重重伤害。
“你的意思是……”
“你不要到江东去,由我过来,我们一起生活三个月,时间到了以后,如果我对你,仍然像现在这样深恶痛绝,或者毫无眷恋的话,你就故我走,并且发誓再也不来打扰我们。”
“你‘们’?”
虽然心下慌乱,楚楚表面仍不动声色道:“对,我们,即师父和我们所有的师兄弟,我们。”
跟了她数日,迎柏岂会看不出来那彭鹤对她情有独钟?正因为如此,他的脚步才更非加快不可。
所以对于楚楚开出的条件,也就无暇多想,她都已经率先软化,答应过来就他了,不是吗?
“三个月太短了,不够时间让我善待你,也不够时间让你与思萱培养感情,一年如何?”
一年?!他八成是在开玩笑,难道光只有他有女儿,她就没有儿——“一季,我只能挪得出这么长的时间来,而且还必须是在明年春天以后。”
“为什么?你又想藉机脱逃了?”
楚楚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冻成冰,他说什么?诬赖当年毁诺的人是她?
对于自身的所做所为,难道他就没有一丝的羞惭?
这是自重逢以后,楚楚心中首度燃起怒火,并生出报复的意念,既然他这么想要她,那就让他以为有希望好了,换她整他、耍他,再狠狠一脚的踢开他,让他也尝尝遭人遗弃的痛苦。
“不,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你对我又仍感兴趣,我怎么会出尔反尔?只不过师父早答应吴侯,这边战后,仍要跟着吴军随行一阵,我总不能临时脱队,而你,应该也还有未尽的军务吧。”
“你保证自己会依约前来?”
“否则你可以到会稽郡山阴县的一心园去要人。”
“那是你住的地方?”
“是我至亲所在。”楚楚早已盘算好,届时要将儿子暂时托给端木恺的母亲,他们母子虽然不和,可是却一样疼爱小桩,交给他们照颀,自己绝对能够放心。
“好,我答应你明年春天再来,可是你也必须答应我至少待足半年。”
“森迎柏,你听说过有人在吃第一口时,便发现饭是馊的,却还会将整碗都吃光的事吗?”她斜睨着他,毫不留情的比喻。
“我会让你明白我绝非一碗馊饭。”迎柏听懂了。
“师妹!”彭鹤在大约十步之遥的地方唤她。“这儿有伤兵。”
“就来了。”她先回头应道,再转过来对迎柏说:“明年春天,待我忙完手边的事后,自会修书通知你该于何时到江陵对岸的油江口接我。”
“楚楚——”迎柏还想再做进一步的确认。
但她已迈开脚步,甚至还因无法全然放心,而切切叮咛道:“如果在那之前,你擅自闯到江东去找我,那今日的约定便一笔勾销!”
当日她讲得斩钉截铁,而他们后来军务也的确繁忙。所以一直到几日前至油江口接她为止,迎柏始终不曾妄动,亦不曾向任何人打听她这些年来的种种。虽说因女大夫罕见,她的行事举止必是众所瞩目,要打探她的事情绝对不难,可是迎柏却希望两人可以真的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果真有望?
“炽涛,迎柏?”赵云的叫声,将他唤回到现实中来。
“什么?”他却仍有些茫然。
“在想什么啊,都出神了,只有酒仍一杯接一杯的喝,你酒量虽好,可也禁不起这样的牛饮吧?”
诸葛亮在一旁抚掌而笑。“还说婚事要从长计议,我看炽涛在这儿的,根本光只有人,而没有心。”
“确然,”赵云跟着笑道:“那等欣赏完接下来的这支舞后,我就放两位回府去吧。”
他轻轻拍一下手掌,屏风后马上传来悠扬的琴声。
“这是江东周瑜所做的‘长河吟’嘛。”诸葛亮几乎一听即知。
“好耳力。”赵云赞道。
“与其说是好耳力,还不如说是我们两边的军师将才,心意颇能相通。”迎柏再进一杯酒说。
然而接下来舞进厅中的人影,却让他所有的笑意都冻结在脸上,这是……那是……是今日的楚楚?或是昔时的若水?
舞者虽有五人,却明显以她为中心,就像她们所穿的舞衣,其他四位皆着浅绿绸服,只有她穿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