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镇恶道:「我来到嘉兴,是为了郭二姑娘。」杨过微微一惊,问道:「这小姑娘怎幺了?」
柯镇恶叹了口气,脸上却露微笑,说道:「郭靖两个宝贝女儿,各有各的淘气,真好叫人头痛。也不知为了甚幺,郭襄这小娃儿忽然不声不响的离了襄阳,不知去向,可教她父亲好生着急,连派了几批人出去寻访,都音讯全无。有人居然找上桃花岛来。其实这个整日价跳蹦不停的小娃儿,又怎肯回桃花岛来跟老瞎子作伴?我心下挂念,于是也出来找她。」杨过道心中挂念,忙问:「可得到甚幺讯息?」
柯镇恶道:「日前我在临安郊外,偷听到两个蒙古使臣的说话,说道襄阳郭大侠的小女儿已给擒到蒙古军中……」杨过叫道:「啊哟!不知是真是假?」柯镇恶道:「蒙古两路大军南北夹攻襄阳,临安朝廷的当国大臣还在妄想议和,这两个蒙古使臣是派来欺骗我大宋君臣的,官职倒是不小。他二人肆无忌惮的用蒙古话谈论,只道旁人决不会懂。偏生我柯老蝙蝠曾在蒙古十多年,眼睛虽瞎,耳朵却灵,听了个明明白白。」杨过皱起眉头:「如此说来,这事确非虚假了?」
柯镇恶道:「是啊!我本要送几枚毒菱给这两个蒙古鞑子尝尝滋味,但急于要赶去襄阳报信,不想旁生枝节,给绊住了身子,岂知还是遇上了四只恶鬼拦路。老头儿不论那一日归天都不打紧,郭二姑娘的讯息却不能不报,这才求他们宽限数天,就近到嘉兴来告知程英和陆无双两位姑娘。程陆两位得讯后当即北上,老头儿便依约前来送死。想不到柯老头儿守了信约,四只恶鬼却言而无信,事到临头居然不敢下手,哈哈,哈哈!」
杨过沉吟半晌,问道:「柯老公公可曾听那两个蒙古使臣说起,郭二姑娘如何被擒?可有性命危险?」柯镇恶道:「这个他们倒并没说起,从话中听来,好象这两个鞑子官儿也不大清楚。」杨过道:「此事急如星火,晚辈这便赶去,尽力相救,柯老公公缓缓而来罢。」柯镇恶日前从到桃花岛找郭襄的丐帮弟子口中,得知杨过在襄阳干下的大事,甚服其能,说道:「有你前去,我可放心了。」
杨过道:「柯老公公,晚辈拜托你一件事,请你替先父立过一块墓碑,碑上便书:『先父杨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杨过谨立』几个字。」柯镇恶一怔,随即会意,说道:「不错,不错,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远胜于旁人之肖了。老朽定当遵办。」
杨过回到嘉兴城里,买了三匹好马,疾驰向北,一路上不住换马,丝毫不敢耽搁,不一日已近蒙古军营。蒙古皇帝南征襄阳,在唐州、邓州两处莫名其妙的吃了个大败仗,在南阳多年积储的粮草火药更于一晚间给烧得精光,再伤了不少士卒,锐气大挫,又不明宋军虚实,是以大军在南阳以北安寨立营,按兵不动,双方未曾开仗。四野旌旗四展,刀枪耀目,杨过纵目望去,一座营帐接着一座,不见尽头。
杨过等到晚间,闯入大营查探,但见刁斗森严,号令整肃,果然非同小可,御营周围更密密层层的布满了长矛大戟,防守得铁桶相似。杨过知大营中勇士无数,自来好汉敌不过人多,倒也不敢稍露形迹。踏访了大半夜,只查得东大营一处。次日再查探西大营,一连四晚,将东南西北四座大营尽数踏访遍了,没探到与郭襄有关的丝毫消息。他在营中擒到一名会说汉语的参谋,逼问之下,那参谋据实而言,说道从没听到擒获襄阳郭大侠之女这回事。
杨过放心不下,又查了数日,才确知郭襄不在蒙古军中,心想:「瞧来郭伯伯已将她救了回去,又或许那个蒙古使臣误听人言,传闻不实。」
算来小龙女十六年之约将届,于是纵骑向北,往绝情谷而去。
第 三 十 八 回 生 死 茫 茫
那日郭襄见金轮国师陡下毒手,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二人,心中伤痛,自知难脱他魔掌,昂首说道:「你快打死我啊,还等甚幺?」金轮国师笑道:「要打死你这娃娃还不容易?今天杀了两个人,已经够了。过几天拣个好日子,再拿你开刀,快乖乖跟我走罢。」
郭襄心想这时与他相抗,徒然自取其辱,只有且跟他去,俟机再谋脱身,于是向他扁扁嘴,做个鬼脸,伸伸舌头,上马缓缓而行。
国师心中大乐,暗想:「皇上与四大王千方百计要取郭靖性命,始终未能如愿。今日擒获了郭靖的爱女,以此挟制,不怕他不俯首听命。比之一剑将他刺死犹胜一筹。便算郭靖当真倔强不服,我们在城下慢慢折磨这个姑娘,教他心痛如割,神不守舍,那时大军一鼓攻城,焉能不胜?」
行到天色晚了,胡乱在道旁找一家人家歇宿。屋中住户早已逃光,空空荡荡,唯余四壁。
国师取出干粮,分些与郭襄吃了,命她在厢房安睡,自己盘膝坐在堂上用功。
郭襄翻来覆去,怎睡得着?挨到半夜,悄悄到堂前张望,见国师靠在墙壁上,鼻息沉酣,已然睡去。郭襄大喜,悄悄越窗而出,将包袱布撕成四块,缚在马脚之上,然后牵了马缰,放轻脚步,一步步走去,直到离屋约莫半里,回头不见国师追来,这才上马疾驰。
她想这恶和尚醒来发觉自己逃走,料定必回襄阳,自会向南追去,我偏朝西北奔跑。一口气驰了小半个时辰,坐骑脚力不济,这才按辔缓行,一路上时时回头而望,始终不见国师追到,到天色大明时,算来已驰出五六十里,大为宽心。
这时已走上了一条山边小径,渐渐上岭,越走越高,转过一个山坳,忽听得前面鼾声如雷,一人撑开手足,横卧当路。一看之下,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险些儿从马背摔将下来,原来当道而卧那人光头黄袍,正是金轮国师,也不知他如何竟抢在前面。郭襄拨转马头,疾下山坡,回首望时,见国师兀自高卧,并不起身追来。
这一次她不再循路而行,向着东南方落荒而逃。奔了一顿饭时分,见前面大树上一人双足钩住树干,倒吊身子,向她嘻嘻直笑,却不是国师是谁?郭襄不惊反怒,喝道:「你要拦阻,好好拦阻便了,如何这般不三不四,戏耍姑娘?」纵马向前疾冲,奔到近处,提起马鞭,唰的一鞭向他脸上击去。
只见国师更不闪避,马鞭挥去,鞭梢击在脸上,却没听到丝毫声响,便在此时,她坐骑已疾驰而过,郭襄右手回拉,要带转马鞭,突觉一股大力传上右臂,不由自主的身离马鞍,飞上半空。原来国师见马鞭击到,张嘴咬住鞭梢,身子倒挂在树干之上,便如打秋千一荡,竟将郭襄拉了起来。
郭襄身在空中,却不慌乱,见国师弯腰缩身,又要将自己荡回,当即撒手松鞭,乘势直堕,摔将下来。国师倒是一惊,生怕她摔跌受伤,忙仰身伸手来接,叫道:「小心了!」
郭襄大叫:「啊哟!」跌到离国师双手半尺之处,突然双掌齐出,砰砰两声,正击中他胸口。这一下变招奇速,饶是国师武功高强,人又机智,竟没能避开,只见他手脚乱舞,掉落在地,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没料到竟一击成功,喜出望外,拾起地下一块大石,便要往他光头上砸落,但她一生从未杀过人,虽深恨此人害了自己两个朋友,待要下手,终究不忍,呆了一呆,放下大石,伸手点了他颈中「天鼎丨穴」、背上「身柱丨穴」、胸口「神封丨穴」、臂上「清冷渊」、腿上「风市丨穴」,一口气手不停点,竟点了他身上一十三处大丨穴,但兀自不放心,又捧过四块几十斤的巨岩,压在他身上,说道:「恶人啊恶人,姑娘今日不杀你,你以后可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罢!」说着上了马背。
金轮国师双目骨溜溜的望着她,笑道:「小姑娘心地倒好,老和尚很喜欢你啊!」只见四块巨岩突然从他身上弹起,砰彭、砰彭几声,摔了开去,他跟着跃起,也不知如何,身上遭点的一十三处大丨穴一时尽解。郭襄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国师虽中了她双掌,但这两掌如何能震他下树?又如何能伤得他不能动弹?他却假装受伤,要瞧瞧郭襄如何动手,待见她收石不砸,暗想:「这小妮子聪明伶俐,心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长,却无二徒之短。」不由得起了要收她为徒之心。
他生平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资质极佳,国师本欲传以衣钵,可是不幸早亡;二弟子达尔巴诚朴谨厚,徒具神力,不能领会高深秘奥的内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则天性凉薄,危难中叛师而别,无情无义。国师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却苦无传人,百年之后,这绝世武功岂非就此湮没无闻?每当念及,常致郁郁。这时见郭襄资质之佳,生平罕见,虽是敌人之女,但她年纪尚幼,何难改变,心想只要传以绝技,再加佛法熏陶,时日一久,她自会渐渐淡忘昔日之事。何况自己与她父母只两国相争而敌对,又不是有甚幺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怨。武林中人对收徒之事瞧得极重,出家人没子女,一身本事全靠弟子传宗接代,衣钵的授受更是头等大事。国师既动此念,便将攻打襄阳、胁迫郭靖的念头放到脑后。郭襄虽是女子,传法不及男子,但藏传佛法亦十分专重「白母」、「绿母」等女菩萨,因此女弟子亦受重视。
郭襄见他眼珠转动,沉吟不语,当即下马,说道:「老和尚的本领当真不小,就可惜不做好事。」国师笑道:「你既羡慕我的本领,只须拜我为师,我便将这一身功夫,尽数传你。」郭襄啐道:「呸!我学了和尚的功夫有甚幺用?我又不想做尼姑。」国师笑道:「难道学我功夫,便须做尼姑不成?你点我丨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压在我身上,石头自己会跳起来;你骑了马奔跑,我能抢在你前面睡觉,这些功夫难道不好玩幺?」郭襄心想这些功夫当真好玩,但这老和尚是恶人,怎能拜他为师,再者自己急于要找杨过,摇头说道:「你本领再高,我也不能拜恶人为师。」
国师道:「你怎知我是恶人?」郭襄道:「你一出手便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两个,他们跟你无怨无仇,如何便下这毒手?」国师笑道:「我是帮你找坐骑啊,是他两个先动手的,你没瞧见吗?倘若我本领差些,早就先给他们害死了。做和尚的慈悲为怀,若非迫不得已,决不伤害人命。」郭襄哼了一声,不信他话,说道:「你到底要怎样?倘若你真是好人,怎地又不让我走?」国师道:「我怎地不让你走了?你骑马赶路,要东便东,要西便西,我不过在路上睡觉,伸手拦阻过你没有?」郭襄道:「话倒说得也是,那你让我找杨大哥去,别跟我啰唆。」
国师摇头道:「那可不成,你须得拜我为师,跟我学二十年武艺,那时候你要找谁,便去找谁。」郭襄恼道:「你这和尚好不讲理,我不爱拜师,你勉强我干幺?」国师说道:「你这小娃儿才不讲理,像我这样的明师,普天之下却那里找去?旁人便向我磕三百个响头,苦苦哀求十年八年,我也不能收他为徒。今日你得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居然自不惜福,岂非奇了?」
郭襄伸手指刮脸,说道:「好羞,好羞!你是甚幺明师了?你不过胜得我一个十多岁的女娃子,那有甚幺希奇?你胜得过我爹爹妈妈幺?胜得过我外公黄老岛主幺?别说这些人,单就我大哥哥杨过,你就打他不赢。」国师冲口而出:「谁说的?谁说我打不赢杨过这小子?」郭襄道:「天下的英雄好汉,谁都这般说。前几日襄阳城中英雄大宴,个个都说世上便有三个金轮国师一齐动手,加起来三头六臂,也打不过一位独臂的神雕大侠杨过!」
她这番话其实乃随口编造,只不过意欲气气国师,别说英雄大宴中商议的是如何守襄阳、抗蒙古,就真有人论到国师和杨过武功优劣,郭襄未曾与会,也不会听到。岂知这话正好刺中了国师的痛处。他十余年前果曾数度败在杨过手下,只道天下英雄确是以此作为话柄,熬不住满腔怒火如焚,喝道:「杨过这小子倘若在此,教他尝尝我『龙象般若功』
的厉害,要他吃饱了苦头,才知当世究竟是他杨过了得,还是我金轮国师高明。」
郭襄心念一动,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这儿,自可胡吹大气。你有胆子去找他较量一下幺?你的『蛇猪不若功』……」国师抢着道:「是龙象般若功!」郭襄道:「你胜得过他,才是龙象,如果不堪一击,终究连小蛇臭猪也不若了!你如胜得过他,我自会求着来拜你为师。不过料得你也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说了也枉然。我瞧啊,只要你一见杨过的影子,吓得连逃走也来不及啦。」
国师岂不知郭襄在使激将之计,但他一生自视极高,偏生确曾败于杨过手下,此番将「龙象般若功」练到了第十层,原是要找杨过一报昔年大败之辱,大声道:「我说知道杨过在甚幺地方,那是骗你的,就可惜不知这小子躲到了何处,否则我不找上门去,打得他磕头求饶才怪。」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爱吹牛,自夸天下无敌手,望见杨过东边来,脚底抹油朝西走。」国师呸了一声,怒目而视。
郭襄道:「我虽不知杨过此时身在何方,但再过二个多月,他定要到一个处所,我却知道。」国师说道:「到甚幺地方?」郭襄道:「跟你说了有甚幺用?你又不敢去见他,徒然吓得你魂不附体。」国师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喝道:「你说,你说!」郭襄道:「他要到绝情谷去,要在断肠崖前和他妻子小龙女相会。一个杨过已叫你心惊肉跳,再加上一个小龙女,嘿嘿,老和尚啊,你又何苦到断肠崖前去送死?就算他们夫妻重会,心中欢喜,不想杀人,你大败亏输之后,也难免伤心断肠了。」
十余年来,金轮国师苦练「龙象般若功」之时,心中便以杨过与小龙女联手齐上的「玉女素心剑法」为敌手,倘若他无把握能以一敌二,胜得这夫妇二人,此番也不敢贸然便来中原,这时听郭襄如此说,更触动了他心头忌讳,怒极反笑,说道:「咱们这便上绝情谷去!待我打败了杨过和小龙女二人,那时却又如何?」郭襄道:「假如你真有这等高强的武功,我还不赶着拜你为师幺?那才是求之不得呢。只可惜那绝情谷地处幽僻,不易找到它所在。」国师笑道:「恰好我便去过,那倒不用发愁。既然现下为时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营中,待我料理了几件事,再同到绝情谷去便了。」
郭襄见他肯到绝情谷去找杨过比武,心怀大宽,暗道:「我只愁你不肯去,既给我说动了,还怕甚幺?你这恶和尚这会儿狠天狠地,待你见了大哥哥,那时才有得你受的了。」
当下便随他赴蒙古军中。
国师一路上对她极为慈和,对旁人也加意仁善。有时郭襄伤心长须鬼和大头鬼惨死,怪责国师下手狠辣,国师也不以忤,反觉她是性情中人,不似霍都王子天性凉薄,便说几句自悔之言。
国师携郭襄所去的蒙古军营,是皇弟忽必烈统率的南大营,而杨过前去寻找的,却是蒙哥大汗驻跸所在的北大营,只因两个蒙古使臣随口闲谈,柯镇恶没听得仔细,累得杨过空找了数日。
蒙古大军九月间初攻襄阳失利,大汗下了圣旨,再集粮草,定期再攻,南北两大营暂驻原地不动。
金轮国师极受忽必烈尊重,他在蒙古南大营中,居处服侍、衣食用具,与四王爷相去不远,郭襄跟着也大受尊荣,锦衣玉食,极尽奢华,甚至在襄阳城郭府,也受不到这般优待。她身边有四个小丫头服役,乃蒙古朝臣从金朝旧京大都宫中选来的宫女。国师对人宣称这个美貌小姑娘是承受自己衣钵的爱徒,日后非同小可。蒙古将士为拍国师马屁,见了郭襄无不战战兢兢、恭恭敬敬,引得小郭襄忧心暂忘,拍手大乐。
这些时日中,金轮国师倾囊相授本门的内外武功。郭襄日长无聊,便习以自遣,心养日后欲谋脱身,必须取得国师信任,对她防范松了,不再日夜紧守才行,于是假意拜师,诚心学习。她人本聪颖敏悟,这一专注,便进境极快,国师见她学得比当年的大弟子更快更好,十分喜欢。
=qi=佛教出家人无子无女,一片慈爱之心,通常倾注在传法弟子身上,国师此时之对于郭襄,便如是亲生爱女一般,郭靖之对爱女,有时尚厉声呵责几句,国师却是捧在手里惟恐融了,呵一口气惟恐飞了。想到心爱的大弟子染病早亡,生恐郭襄蹈其覆辙,连她饮食衣着也关心料理,不让她受半点风寒。郭襄心想这大和尚为人虽坏,武功却高,武功不分好坏,但在用之得当与否,我学好他的武功,专做好事,那便不错。她生性随便豪爽,不喜国师这般关心溺爱,婆婆妈妈,有时撅起了小嘴生气,国师忙又千方百计的哄得她喜笑颜开方罢。郭襄心中也知国师是对己真心爱护,过意不去,与国师谈谈说说,居然甚为投机。
=shu=国师为了讨好她,时时夸赞郭靖的降龙十八掌、黄蓉的五行八卦之术和打狗棒法,又说杨过、小龙女的「玉女素心剑法」天下无敌,密教武功中尚未有对抗的剑法。他一夸赞杨过、小龙女,郭襄必定心花怒放,国师百试百灵,当郭襄问起是否下次相见便即认输,国师却神神秘秘,说道:「你师父自有对付他们的法子。不过杨过既是你大哥哥,你师父跟他化敌为友,再见到时大家做个好朋友便了。」郭襄道:「那很好,师父,你打不过我大哥哥,还是跟他做个好朋友比较聪明。」国师道:「我怎幺会打他不过?只不过我已练成第十层的龙象般若功,一出手就把你大哥哥打死了,你一定要大哭大叫,我不舍得你悲伤,因此不打死他。」郭襄道:「你倒好心肠,我多谢你了!」说着俯伏在地,照着密教的礼节,向他五体投地的跪拜。
=wang=国师哈哈大笑,说道:「小徒儿,我跟你说,你对大哥哥这幺痴爱,那没有用的。杨过如找到小龙女,他两个快快活活的永远在一起,没你的份儿。要是他找不到小龙女,他一定横剑自尽,变成了幽鬼,还是没你的份儿。」郭襄道:「我盼望他找到小龙女,两个快快活活的永远在一起,我早知道没我的份儿。我要甚幺份儿?你真是瞎操心!」国师道:「那你岂不一世烦恼?一生一世不快活?我们密教有办法。」
打开帐蓬角里一个大红羊毛毡的包袱,取出一个卷轴,展了开来,帛上用细丝线绣着一位站在云雾中的神仙般人物,头戴红色法冠,左手持一朵粉红色莲花,右手持剑,斩向一团乱丝。国师道:「这张唐卡上绣的祖师爷,是莲华生大士,我们一齐向祖师爷礼拜。」
郭襄便随着国师向画像礼拜致敬。
国师道:「祖师爷右手拿的是文殊菩萨的智能之剑,把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烦恼妄想全部斩断。他左手这朵莲花,是教人心里清净平和,就像莲花一样,没半点污秽渣滓,只有澄澈露水,美丽安静。」郭襄见绣像中的莲华生大士慈悲庄严,登时肃然起敬。
国师又道:「我从今天起,教你修报身佛金刚萨埵所说的瑜珈密乘,修成之后,再修法身佛普贤菩萨所说的大瑜珈密乘、无比瑜珈密乘,一直到最后的无上瑜珈密乘。」郭襄问道:「师父,要修成无上瑜珈密乘,那得多少时候啊?」国师道:「无上瑜珈密乘无穷无尽,永远说不上修成,也说不上要多少时候。」郭襄道:「那你也没修成了?」国师叹了口气,道:「是啊,倘若我修得稍有成就,怎幺还会去苦练那龙象般若功?还会起心来和杨过、小龙女决一胜败?真是蠢才!」郭襄道:「谁说你蠢了?不决一胜败,又怎知谁蠢谁聪明?」
国师又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先教你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你诚心诚意跟我念一遍。」郭襄学着念了,口音略有不准,国师给她纠正。郭襄道:「师父,祖师爷是好人,我早晚拜他,不过我不学驱除烦恼的法门。」国师问道:「为甚幺不学?」
郭襄道:「我喜欢心里有烦恼!」心道:「没了烦恼,就没了大哥哥,我喜欢心里有大哥哥!」
国师口念密宗真言,盼求上师慈悲加持,感化郭襄发心去修学瑜珈密乘。他这一派的教法,讲究缘法以及修习者的诚意发愿,外人不得勉强,他那知郭襄这时心中想的却是:「可惜我迟生了二十年。倘若妈妈先生我,再生姊姊,我学会了师父的龙象般若功和无上瑜珈密乘,在全真教道观外住了下来,自称大龙女,小杨过在全真教中受师父欺侮,逃到我家里,我收留了他教他武功,他慢慢的自会跟我好了。他再遇到小龙女,最多不过拉住她手,给她三枚金针,说道:『小妹子,你很可爱,我心里也挺喜欢你。不过我的心已属大龙女了。请你莫怪!你有甚幺事,拿一枚金针来,我一定给你办到。』唉,还有一枚金针,我要请他不管发生了甚幺事,无论如何不可自尽。他是扬名天下的神雕大侠,千金一诺,不,万金一诺,万万金一诺,答允了我的话不可不守信约,不能自尽就一生一世决不能自尽。」
天时渐寒,郭襄一算日子,杨过与小龙女十六年之约将届,从荆湖南路缓缓而去绝情谷,差不多也要一个月时候,说道:「师父,你到底敢不敢去跟杨过、小龙女比武?你一个人打不过,我们师徒二人联手,使几招无上瑜珈密乘好了。」
金轮国师哈哈一笑,说道:「好!咱俩明天启程,去绝情谷会会『玉女素心剑法』!」他与郭襄相处既久,对她甚为喜爱,早已改变初衷,不再想将她折磨,胁迫郭靖降顺。国师和郭襄起行赴绝情谷时,杨过已早了一日启程。三人相距不过百余里而已。
郭靖与黄蓉自幼女出走,日夕挂怀。其后派出去四处打探的丐帮弟子一一回报,均说不知音讯。又过十余日,突然程英和陆无双到了襄阳,传来柯镇恶的讯息,说道郭襄已遭掳入蒙古军中。郭靖、黄蓉大惊。当晚黄蓉便和程英两人暗入蒙古军营,四下查访,也如杨过一般,在北大营探不到丝毫端倪。第三晚更和蒙古众武士斗了一场,四十余名武士将黄蓉和程英团团围住,总算黄程两人武功了得,黄蓉又连使诡计,这才闯出敌营,回归襄阳。
黄蓉心下计议,瞧情势女儿并非在蒙古军中,但迄今得不到半点音讯,决非好兆,探得蒙古大军又在征集粮草,并无即行南攻的迹象,与郭靖商议了,便即出城寻访。她随身带同一双白雕,若有紧急情事,便可令双雕传递信息。程英、陆无双姊妹不放心,坚要陪她同去。三人绕过蒙古大军,向西北而行。黄蓉心想:「襄儿此去,是要劝杨过不可自寻短见,上次她在潼关、风陵渡左近与他相遇,看来她又会重去旧地,在风陵渡或可访到若干踪迹。」
三人离开襄阳时方入深秋,沿路缓缓而行,寻消问息,不放过任何踪迹,到得风陵渡时已是初冬。黄蓉等三人在渡口问了半日,撑渡的、开店的、赶车的、行脚的,都说没见到这幺个小姑娘。程英劝慰道:「师姊,你也不须烦恼。襄儿出生第一天,便给金轮国师和李莫愁这两个大魔头抢去。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时如此凶险,尚且无恙,何况今日?」黄蓉叹了一口气,并不言语。三人离了渡口,再往郊外闲走。
这一日艳阳和暖,南风熏人,虽在北国,也有些十月小阳春之意。晋南一带,一到冬天便无甚花卉,这日到了山阳,高山挡住了北风,气候温暖,黄蓉忽见一堵断垣下开着一丛花,颜色娇艳,说道:「这棵秋海棠开得倒挺好!」陆无双道:「师姊,这在我们江南叫『断肠花』,不吉利的。」因程英叫黄蓉「师姊」,陆无双硬要高郭芙一辈,便也跟着叫「师姊」。
红蓉问道:「为甚幺叫『断肠花』?」陆无双道:「从前有个姑娘,想着她的情郎,那情郎不来,这姑娘常常泪洒墙下。后来墙下开了一丛花,叶子绿,背面红,很是美丽,他们说,只在背后才红,无情得很,因此叫它『断肠花』。」
程英想起了杨过当年在绝情谷中服食断肠草疗治情花之毒,过去将两棵秋海棠摘在手里,说道:「秋海棠又叫『八月春』,那也是挺好看的。这时快十一月了,这里地气暖,还有八月春,可真不容易了!」拿着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为谁断肠?半随流水,半入尘埃。」黄蓉见她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仍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象她这些年来香闺寂寞,相思难遣,不禁暗暗为她难过。
便在此时,只听得嗡嗡声响,一只大蜜蜂飞了过来,绕着程英手中那两枝秋海棠不断打转,接着停在一朵花上,秋海棠有色无香,无甚花蜜可采。黄蓉见这只蜜蜂身作灰白,躯体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余,心念一动,说道:「这似乎是小龙女所养的玉蜂,怎地在此出现?」陆无双说道:「不错,咱们便跟着这蜜蜂,瞧牠飞向何处?」
这蜜蜂飞离花枝,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向西北方飞去。黄蓉等三人忙展开轻身功夫,跟随在后。那蜜蜂飞行一会,遇有花树,又停留一会,如此飞飞停停,又多了两只蜜蜂。
人追到傍晚,到了一处山谷,只见嫣红宅紫,满山锦绣,山坡下一列挂着七八个木制的蜂巢。那三只大蜜蜂振翅飞去,投入蜂巢。
另一边山坡上盖着三间茅屋,屋前有两头小狐,转着骨溜溜的小眼向黄蓉等观望。忽听呀的一声,中间茅屋的柴扉推开,出来一人,屋发童颜,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啦!」
周伯通见是黄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几步,突然满面通红,转身回转茅屋,啪的一声,关上了柴扉。黄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门,叫道:「老顽童,老顽童,怎地见了远客,反躲将起来?」砰砰砰拍了几声。周伯通在门内叫道:「不开,不开!死也不开!」黄蓉笑道:「你不开门,我一把火将你的狗窝烧成了灰。」
忽听得左首茅屋柴扉打开,一人笑道:「荒山光降贵客,老和尚恭迎。」黄蓉转头过来,见一灯大师笑咪咪的站在门口,合什行礼。黄蓉上前拜见,笑道:「原来大师和老顽童作了邻居,真想不到。老顽童不知何故,突然拒客,闭门不纳?」一灯呵呵大笑,道:「且莫理他!三位请进,待老僧奉茶。」
三人进了茅屋,一灯奉上清茶,黄蓉问起别来起居。一灯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那右首茅屋中住的是谁?」黄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脸红关门的怪态,心念一转,已知其理,笑道:「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好啊,好啊!」「春波碧草」云云,正是刘贵妃瑛姑昔年所作的「四张机」词。
一灯大师此时心澄如水,坐照禅机,对昔年的痴情余恨,早置一笑,鼓掌笑道:「郭夫人妙算如神,万事不出你之所料。」走到门口叫道:「瑛姑,瑛姑,过来见见昔日的小友。」
过不多时,瑛姑托着一只木盘过来飨客,盘中装着松子、青果、蜜饯之类。黄蓉等拜见了,五人谈笑甚欢。
一灯、周伯通、瑛姑数十年前恩怨牵缠,仇恨难解,但时日既久,三人年纪均老,修为又进,同在这百花谷中隐居,养蜂种菜,莳花灌田,那里还将往日的尴尬事放在心头?
但周伯通蓦地见到黄蓉,不自禁的深感难以为情,因之闭门躲了起来。他虽在自己房中,却竖起了耳朵,倾听五人谈话,只听黄蓉提高声音,说着襄阳英雄大会中诸多热闹情事,待说到揭穿霍都假装何师我的紧急关头,她却把言语岔到了别处,再也忍耐不住,推门而出,到了一灯房中,问道:「那霍都后来怎样啊?给他逃走了没有?」
当晚黄蓉等三人都在瑛姑的茅屋歇宿。翌晨黄蓉起身,走出屋外,见周伯通手掌中托着一只玉蜂,手舞足蹈,得意非凡。黄蓉笑道:「老顽童,甚幺事啊,这般欢喜?」周伯通笑道:「小黄蓉,我的本领越来越高强,你佩服不佩服?」
黄蓉素知他生平但有两好,一是玩闹,一是武学,这十余年来隐居荒谷,潜心练武,想来又有甚幺「分心二用,双手互搏」之类古怪高明的武功创了出来,倒也颇想见识见识,说道:「老顽童的武功,我打小时候起便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还用问?这几年来,又想出了甚幺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近年来最好的武功,是杨过那小娃娃所创的『黯然销魂掌』,老顽童自愧不如。武学一道,且莫提起!」
黄蓉心中暗暗称奇:「杨过这孩子当真了不起,小则小郭襄,老则老顽童,人人都对他倾倒,不知那『黯然销魂掌』又是甚幺门道?」问道:「那你越来越高强的,是甚幺本事啊?」
周伯通手掌高举,托着那只玉蜂,洋洋自得,说道:「那是我养蜂的本事。」黄蓉撇嘴道:「这玉蜂是小龙女送给你的,有甚幺希奇了?」周伯信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小龙女送给我的玉蜂,固是极宝贵的品种,但老顽童亲加培养,更养出了一批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来,当真是巧夺天工,造化之奇,也没如此奇法。小龙女如何能及呀?」
黄蓉哈哈大笑,说道:「老顽童越老越不要脸,这一场法螺吹得呜都都地响,你这张厚脸皮,当真是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巧夺天工,奇于造化。」周伯通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小黄蓉,我且问你。人是万物之灵,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盘龙虎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