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关灯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牢记备用网站无广告
    兄那时在临安作何营生?」那汉子横了他一眼,大声道:「作甚幺营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做的是没本钱买卖。」那广东客人吃了一惊,不敢再问。

    那大汉又道:「那时我听到『丁大全』三字,心中一怔,寻思:『丁大全这狗官是当朝宰相啊,神雕侠怎地将他拿来了?』只见神雕侠又一拍惊堂木,两名汉子果然把一个身穿大臣服色的家伙揪了上来。早一年丁大全到佑圣观烧香,我在道观外见过他的面目,这时一看,可不是丁大全是谁?他吓得浑身发抖,想跪又不想跪。一名兄弟在他的膝弯里踢了一脚,他扑地便跪倒了,哈哈,痛快,痛快!神雕侠问道:『丁大全,你知罪了幺?』

    丁大全道:『不知。』神雕侠喝道:『你营私舞弊,屈杀忠良,残害百姓,通敌误国,种种奸恶情事,快快给我招来。』丁大全道:『你到底是甚幺人?劫侮大臣,可不知王法幺?』

    神雕侠道:『你还知道王法?左右,打他四十板再说!』大伙儿素来恨这奸臣,这时候下板子时加倍出力,只打得这奸相晕去数次,连连求饶。神雕侠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再也不敢倔强。神雕侠命取过纸笔,叫他写供状。他稍一迟疑,神雕侠便喝令我们打他屁股,掌他嘴巴。」

    那文秀少女噗哧一笑,低声道:「有趣,有趣!」

    那大汉咕嘟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是啊,原本有趣得很。那丁大全吃打不过,只得亲笔招供,可是他拖拖挨挨,写得极慢,神雕侠连声催促,他总不肯写快。不久天色将明,衙门外人声喧哗,到了大批军马,想是风声泄漏了出去。神雕侠怒起上来,喝道:『把他脑袋砍了!』跟着向我使个眼色。我知神雕侠轻易不肯伤人性命,便拔出钢刀,在丁大全颈中唰的一刀,这一刀下去时,钢刀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砍在头颈中的不是刀锋,而是刀背。但这一下丁大全可吓破了胆,只见他脸色突然转蓝,晕了过去。神雕刻侠哈哈大笑,说道:『这也够他受的了,咱们不用杀他,要朝廷将他明正典刑。』叫我们便穿著衙役衣服,从边门溜走,各自回家。他老人家亲自断后,也没交锋打仗,大伙儿平平安安的退走。听说神雕侠第二天亲入皇宫,把丁大全的供状交给皇帝老儿。但不知丁大全如何花言巧语,皇帝老儿竟信了他的,还是叫他做宰相做下去。」

    小王将军叹道:「主上若不昏庸无道,奸臣便不能作恶。去了个秦桧,来个韩侂冑;去了韩侂冑,来个史弥远;去了史弥远,又来丁大全。眼见贾似道日渐得势,这又是个祸国殃民之徒。唉,奸臣一个接着一个,我大宋江山,眼见难保呢。」那大汉道:「除非请神雕侠做宰相,那才能打退鞑子,天下太平。」

    那美貌少妇插口道:「哼,他也配做宰相?」那大汉怒道:「他不配难道你配?」那少妇怒气上冲,喝道:「你是甚幺东西,胆敢对我无礼?」眼见那大汉手中执着根拨火铁棒,随手从地下拾起一段木柴,在拨火棒上一敲。那大汉手臂一震,只觉半身酸麻,当的一声,火棒脱手落在地下,火堆中火星溅了起来,烧焦了他数十根胡子。众人失声惊叫。

    汉性子虽躁,但领教了她如此武功,吃了亏竟不敢发作,只咕咕哝哝的摸着胡子,连酒也不想喝了。

    那文秀少女道:「姊姊,人家说那神雕侠说得好好的,你干幺老是不爱听?」她转头向那大汉嫣然微笑,道:「大叔,你请别见怪。」那大汉本来满腔怒气,但见她这幺甜甜一笑,怒火登时消于无形,咧着大口报以一笑,想说句客气话,却不知如何措词才好。那少女道:「大叔,那神雕侠你是怎幺认得他的?」那大汉向少妇望了一眼,迟疑着不说。

    那少女道:「你说好啦,只要不得罪我姊姊便成。神雕侠多大年纪啦?他的神鵰好不好看?」不等大汉回答,转头向那少妇道:「姊姊,不知他那头神雕跟咱们一对白雕儿比起来又怎样?」

    那少妇道:「跟咱们的双雕比?天下有甚幺雕儿鹰儿,能比得上咱们的双雕。」那少女道:「那也不见得。爹爹常说:学武之人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决计不可自满。人既如此,比咱们的雕儿更好的禽鸟,想来也是有的。」那少妇道:「你小小年纪,懂得甚幺。

    咱们出来之时,爹妈叫你听我的话,你不记得了幺?」那少女笑道:「那也得瞧你说得对不对啊。弟弟,你说我的话对,还是姊姊的话对?」

    她身旁那少年虽生得高大壮实,却满脸稚气,迟疑了一会,道:「我不知道。爹爹说咱两个该听大姊姊的话,叫你别跟大姊姊顶嘴。」那少妇甚是得意,道:「可不是幺?」那少女见弟弟帮着大姊,也不生气,笑道:「你甚幺也不懂的。」回头又向那粗豪汉子道:「大叔,你再说神雕侠的故事罢!」

    那大汉道:「好,既然姑娘要听,我便说说,我姓宋的虽本事低微,可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生平说一是一,决没半句虚言。姑娘倘若不信,那便不用听了。」

    那少女提起酒壶给他斟了一碗酒,笑道:「我怎会不信?快点儿讲罢!」又叫道:「店小二,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肉,我姊姊请众位伯伯叔叔喝酒,驱驱寒气。」店小二连声答应,吆喝着吩咐下去。众人笑逐颜开,齐声道谢。过不多时,三名店伴将酒肉送了上来。

    那美貌少妇沉脸道:「我便要请客,也不请胡说八道之人。店小二,这酒肉的钱可不能算在我帐上。」店小二一楞,望望少妇,又望望少女,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递给店小二,说道:「这是真金的钗儿,值得十几两银子罢。你拿去给我换了。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羊羔。」店小二只笑着答应,却不敢伸手去接金钗。

    那少妇怒道:「妹妹,你定要跟我赌气,是不是?单是钗头这颗明珠,总值得百多两银子,你死皮活赖的跟朱伯伯要来,却这幺随随便便的请人喝酒。瞧你回到襄阳时,妈问起来时怎幺交代?」那少女伸伸舌头,笑道:「我说在道上掉了,找来找去找不到。」那少妇道:「我才不跟你圆谎呢。」那少女伸筷夹了块牛肉,放在口中吃了,说道:「吃也吃过了,难道还能退幺?各位请啊,不用客气。」

    众人见她姊妹二人斗气,都觉有趣,心中均喜那少女天真潇洒,便不能喝酒之人也都端起酒碗喝了几口,暗中帮那少女。那少妇赌气闭上眼睛,伸手塞住耳朵。

    那少女笑道:「宋大叔,我姊姊睡着了,你大声说也不妨,吵不醒她的。」那少妇睁开眼来,怒道:「我几时睡着了?」那少女道:「那更好啦,越发不会吵了你啦。」那少妇大声道:「襄儿,我跟你说,你再跟我抬杠,明儿我不要你跟我一块走。」那少女道:「我也不怕,我自和小弟同行便是。」那少妇道:「小弟跟着我。」那少女道:「小弟,你说跟谁一起走?」

    那少年左右做人难,帮了大姊,二姊要恼,帮了二姊,大姊又要生气,嗫嚅着道:「妈妈说的,咱三人一块儿走,不可失散了。」那少妇向妹子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早知你这般不听话,你小时候给坏人掳了去,我才不着急要找你回来呢。」

    那少女听她这般说,心肠软了,搂着少妇的肩膀,央求道:「好姊姊,别生气啦,算是我错了。」那少妇气鼓鼓的不理,那少女道:「你不笑,我可要呵你痒了。」那少妇反而更转过头去。那少女突伸右手,向少妇背后袭到她的腋底,那少妇头也不回,左手向后掠出。那少女出左手拿她手腕,右手继续向前。那少妇右肘微沉,压向妹子的臂弯。 那少女手掌转个圆圈,避开了她的一压,姿式好看之极。顷刻之间,两人你来我去的拆解了七八招,使的都是挺巧妙的「小擒拿手法」。那少女固然呵不到姊姊腋底,那少妇也抓不到妹子手腕。

    突然屋角有人低低喝了声:「好俊功夫!」姊妹俩同时住手,向屋角望去,只见一人蜷成一团,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正自沉沉大睡。姊妹俩在火堆旁坐下之时便见他如此睡着,始终没动过一动,旁人固然瞧不见他脸孔,他也见不到姊妹俩的玩闹,看来这一声喝采不是他所发。那少女斟了一碗酒,拿了一碗肉,再拿一双筷子,送到那人面前,说道:「大叔,赏脸请喝碗酒。」那人伸出一只大手掌接过,说声:「谢了!」却不抬头。

    那少年道:「大姊、二姊,爹爹叫咱们不要随便显露功夫。」那少女微笑道:「小老头儿,少年老成,算你说得对。」转头向那粗豪大汉道:「宋大叔,对不起,咱姊妹俩忙着斗嘴,忘了听你讲故事,你请快说罢。」那姓宋的大汉道:「我可不是讲故事,那是千真万确的经历。」那少女道:「是啦,你宋大叔说的,自然千真万确。」

    那大汉喝了口酒,笑道:「吃了姑娘这许多酒肉,要不说也不成啦。若不是昨晚三粒骰子上输了个干干净净,我也真该请还姑娘才是。你大叔长,大叔短,难道是白叫的幺?

    说到我怎样识得神雕侠,我跟这位小王将军差不多,也是神雕侠救了我的性命。不过这一次他倒不是使武功,却是出钱去买的。」那少女笑道:「咦,这倒奇了,他出钱买你?

    你值多少银子一斤啊!」

    那大汉呵呵大笑,说道:「我姓宋的这身贱肉,比牛肉猪肉可贵多了,神雕侠居然出到二千两银子。五年多前,我在山东济南府打抱不平,杀了一个地痞,杀人偿命,判了个斩决,那也没话好说。那知道过了几天,历城县的县官审讯一个无恶不作的土豪,又将我提上堂一顿拷打,说那土豪谋财害命、掳人勒赎、强抢民女、包娼包赌的事全是我做的,当堂将那土豪放了。后来牢头跟我说,原来那土豪送了一千两银子给县官,县官便把他的罪名都加到我身上。反正犯一条死罪是杀头,十条死罪也是杀头,这叫作两人作事一人当。我一听之下冤气冲天,在狱中大喊大叫,痛骂赃官,可是那又有甚幺用?过了几天,赃官又提堂再审,那土豪又跟我并排跪着。我破口大骂:『贼赃官,你贪赃枉法,日后不得好死!』那赃官笑嘻嘻的道:『宋五,你不用这般火爆,本县已查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那地痞不是你杀的,全是该犯所为!』说着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责打,又上夹棍,逼他招认杀那地痞,跟着便把我放了出来。这一下我可摸不着头脑了,那地痞明明是我挺刀子杀的,怎地又去算在别人帐上?」

    那少女听到这里,格的一声笑,说道:「这县官可真算得是胡涂透顶。」

    宋五道:「他才不胡涂呢。我回到家里,我老娘才跟我说,原来我判了死罪之后,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这天适逢神雕侠经过,问起原因。神雕侠再去一打听,明白了其中道理,他老人家说他有事在身,这当儿没空去跟这赃官算帐,他给了我娘二千两银子,将我买了出来。过了三个月,县中沸沸扬扬的传说,说县官大发脾气,气得呕血,原来有一晚给盗去了四千两银子。我知道定是神雕侠所为,不敢再在原籍居住了,便搬去江南临安府。过了一年多,有人跟我说,海边有一位断了臂的相公,带了一头大怪鸟,呆呆的望着海潮,一连数天都是如此。我连忙赶去,果然见到他老人家,这才能向他磕头道谢呢。」

    那少妇忽道:「你谢甚幺?他付出二千两,收进四千两,还净赚二千两银子呢。这姓杨的岂肯做赔本之事?」那少女道:「姓杨的?神雕侠姓杨幺?」那少妇说:「我不知道,我又没说他姓杨。」少女道:「我明明听见你说的。」那少妇道:「定是你听错了。」那少女道:「好罢!我不跟你争,那位神雕侠就算赚了二千两银子,也必是用来救困济贫,他是位慷慨潇洒的大侠,难道还会自己贪图财物?」众人齐声喝采,都道:「姑娘说得是!」

    那少女问道:「宋大叔,神雕侠望着大海干幺?他在等人吗?」宋五摇头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这种事我们是不敢问的。」那少女拿起两根木柴投在火里,望着火光由暗转红,轻轻的道:「那神雕侠虽然急人之难,解人之困,说不定他自己却有一件为难的心事呢?他为甚幺要呆呆的望着海潮?」

    坐在西首角里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说道:「小妇人有个表妹,有缘见过神雕侠,她也曾见神雕侠呆望大海,神色古怪,因而亲口问过他。 神雕侠说道:『我的结发妻子在大海彼岸,日夜记挂,不能相见。』」众人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

    那文秀少女道:「原来他有妻子的,不知道为甚幺会在大海彼岸。他本领这样高强,干幺不渡海去找她啊?」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也这般问过他。他说道:『大海茫茫,不知到何处方能相见。』」那少女轻轻叹道:「我料想这样的人物,必是生具至性至情,果然不错。」又问:「你表妹生得很俊罢?她心中暗暗的在喜欢神雕侠,是不是?」那美貌少妇喝道:「二妹,你又在异想天开啦!」

    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的相貌,原也可算是个美人。神雕侠救了她母亲,杀了他父亲。

    我表妹是不是暗中喜欢神雕侠,旁人可没法知道,现下她嫁了一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

    神雕侠给了她一大笔钱。日子过得挺不错呢。」那少女道:「神雕侠救了她母亲,杀了他父亲,这事可真奇了。」

    那美貌少妇道:「这人脾气古怪得很,好起来救人性命,恶起来挥剑杀人。是啊,他从小便这样。」那少女奇道:「他从小便这样?你怎知道?」那少妇道:「我知道的。」那少女连连追问原因,那少妇总不肯说。那少女道:「好,你不说便不说,我才不希罕听呢!

    反正你便说了,我也未必就信。」转头向那中年妇人道:「大嫂,把你表妹的事说给我听,好不好?」

    那妇人道:「好啊。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我二人年纪差了十七岁,她妈妈是我的姑母……」那少女笑道:「她爹爹便是你姑丈了。」那妇人笑道:「你瞧,我啰里啰唆的,莫怪姑娘不耐烦了。我姑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鞑子打到内黄,把我姑丈掳去当了奴隶。我姑母带了我表妹,沿路讨饭,从河南寻到山东,又从山东寻到山西,寻访我姑丈的下落。」小王将军叹道:「万里寻夫,那可难得之极啊。」那妇人道:「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错,在道上奔波加倍的不易。 两人用污泥涂黑了脸,以免坏人见色起意……」

    那少女问道:「甚幺见色起意?」火堆旁围坐的众人中倒有一半人笑了起来。

    那美貌少妇愠道:「二妹,你不懂便别瞎说,大姑娘家,这不教人笑话吗?」那少女咕哝道:「我不懂才问啊,懂了还问甚幺?」

    那中年妇人微笑道:「这些难听话,姑娘不懂才好。嗯,我姑母和表妹足足寻了四年,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淮北寻到了姑丈,原来他是在一个蒙古千户手下为奴。那千户凶恶得紧,我姑母见到我姑丈之时,他刚给千户打折了一条左腿。我姑母自然万分心痛,求那千户释放归家。那千户那肯答应,说道这奴才是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除非有五百两银子来赎,否则宁可打死,也不能放。我姑母连五两银子也拿不出,那里有五百两银子?左思右想,只得做起那不要脸的勾当,将自己和女儿都卖入了勾栏……」

    那少女又不懂了,但适才一句问话惹起了许多人的哄笑,这时不敢再问,听那妇人续道:「这样过了数年,母女俩虽略有积蓄,但要贮足五百两银子,却谈何容易?幸好客人子弟们知道了她母女这番赎夫救父的苦心,给钱时往往多给了些。母女俩挨尽辛苦屈辱,这年大年晚,终于凑足了五百两银子。两人捧到千户府中,当着千户的面,交给了帐房,心想一家人从此可以团聚,欢欢喜喜的过新年了。」

    那少女听到这里,也代那母女两人欢喜。却听那妇人说道:「那蒙古千户收了五百两银子,便叫姑丈出来,让他夫妻父女相见。我姑丈一家三口,向那千户磕头辞别。怎知道那千户见了我表妹,忽起歹心,说道:『好,你们来赎这奴才,那是再好不过,五百两银子兑上来罢!』我姑母大吃一惊,五百两银子早已交给了千户的帐房收下,怎幺还兑 银子?那千户脸色一变,喝道:『我是堂堂蒙古的千户老爷,难道还会混赖奴才们的银子?』

    我姑母又害怕又伤心,当下在厅堂上放声大哭。那千户道:『也罢,今日大年夜晚,我便开恩让你们夫妻团聚,但怕这奴才一去不归,且把你们的闺女抵押在这里。』我姑母知他不怀好意,怎肯答应?那千户呼喝军健,将我姑丈姑母赶出府去。

    「我姑母舍不得女儿,在千户府前呼天喊地的号哭。众百姓明知她受了冤屈,但这淮北之地已不是我大宋所有,蒙古官兵杀个汉人便如践踏蝼蚁,有谁敢出来说句公道话?我姑丈反而说道:『千户老爷既然瞧上咱们闺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你哭甚幺?』

    原来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染上了一身奴才气。他接着问那五百两银子从何而来。我姑母初时不肯说,但给逼得紧了,终于说了出来。我姑丈大怒,说我姑母败坏名节,不守妇道,竟然自甘堕落,去做这般低三下四之事,当即写了一纸休书,把我姑母休了。」

    众人齐声叹息,都说她姑母一生遭际当真不幸到了极处。

    那中年妇人道:「我姑母千辛万苦的熬了七八年,落得这等下场,实在不想活了,便到树林中解下腰带上了吊。皇天有眼,那位神雕侠正好经过,救了他下来,问明原委,只听得他怒气冲天。当晚便跳进千户府中,见那千户正在逼迫我表妹,我姑丈居然在旁劝我表妹依从, 说道她在勾栏里这些年,又不是良家闺女,难道还想起甚幺贞节牌坊幺? 神雕侠一拳打死了我姑丈,抓起那千户投入淮河之中,把我表妹救了出来。他说我姑母卖身救夫,可比一般贞女节妇更加令人起敬。他又说生平最恨的便是负心薄幸之人、奴颜事敌之辈,我姑父两老齐犯,他下手可不能容情了。」

    那少女听得悠然神往,随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轻轻说道:「你们许多人都见过神雕侠,我却没福见过。若能见他一面,能听他说几句话,我……我又可比甚幺都欢喜。」

    那少妇大声道:「这人武功自然是高的,但跟爹爹相比,可又差得远啦。你小娃儿不知世事,让人家加油添酱的一说,便道这人如何如何了不起。其实这人你也见过的,他还抱过你呢。」那少女红晕双颊,啐道:「你做姊姊的,说话也这般颠三倒四,有谁信你的?」

    那少妇道:「你不信也由得你。这个人姓杨名过,小时候在咱们桃花岛住过的。他那条手臂,便是……便道……嗯,你生下来没到一天,你就抱过你了。」

    这美貌少妇便是郭芙,那少女是她妹妹郭襄,那少年则是郭襄的孪生兄弟郭破虏。匆匆十余年,郭芙早已与耶律齐成婚,郭襄和郭破虏也都长大了。姊弟三人奉父母之命,前赴晋阳邀请全真教耆宿长春子丘处机至襄阳主持英雄大会。这一日三姊弟从晋阳南归,却遭冰雪阻于风陵渡口,听了众人一番夜话。

    郭襄满脸喜色,低声自言自语:「我生下来没到一天,他便抱过我了。」转头对郭芙道:「姊姊,那神雕侠小时候真在咱们桃花岛住过幺?怎地我没听爹妈说起过?」郭芙道:「你知道甚幺?爹妈没跟你说的事多着呢。」

    原来杨过断臂、小龙女中毒,全因郭芙行事莽撞而起。每当提及此事,郭靖便要大怒,女儿虽已出嫁,他仍要厉声呵责,不给女儿女婿留何情面,因此郭家大小对此事绝口不提,郭襄和郭破虏始终没听人说起过杨过之事。

    郭襄道:「这幺说来,他跟咱家很有交情啊,怎地一直没来往?嘿,九月十五襄阳城英雄大会,他定是要来与会的了。」郭芙道:「这人行事怪僻,性格儿又高傲得紧,他多半不会来。」郭襄道:「姊姊,咱们怎生想法儿送个请帖给他才好。」转头向宋五道:「宋五叔,你能想法子带个信给神雕侠幺?」宋五摇头道:「神雕侠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他有事用得着兄弟们,便有话吩付下来。我们要去找他,却一辈子也未必找得着。」

    郭襄好生失望,她听各人说及杨过如何救王惟忠子裔、诛陈大方、审丁大全、赎宋五、杀人父而救人母种种豪侠义举,不由得悠然神往,听姊姊说自己幼时曾得他抱过,更加心中火热,恨不得能见他一面才好,待听说他多半不会来参与英雄大会,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英雄会上的人物不见得都是英雄,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又未必肯去。」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屋角中一人翻身站起,便是一直蜷缩成团、呼呼大睡那人。众人耳边厢但听得轰轰声响,原来是那人开口说话:「姑娘要见神雕侠却也不难,今晚我领你去见他就是。」众人听了那说话之声先已失惊,再看他形貌时,更大为诧异。但见他身长刚及四尺,躯体也甚瘦削,但大头、长臂、大手掌、大脚板,却又比平常人长大了许多,这副手脚和脑袋,便安在寻常人身上也已极不相称,他身子矮小,更显诡奇。

    郭襄大喜,说道:「好啊,这位大叔,真正多谢了,我永远记得你的好心!只是我跟神雕侠素不相识,贸然求见,未免冒昧,又不知他见是不见。」那矮子轰然道:「你今日如不见他,只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了。」郭襄道:「只盼凭着前辈的金面,或许他肯见我。」

    说时眉开眼笑,显得十分热切。

    郭芙站起身来,向那矮子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那矮子冷笑道:「天下似我这等丑陋之人,岂有第二人?你既不识,回去一问你爹爹妈妈便知。你父母为国为民,我素来十分敬仰,这个小妹妹爽快豪迈,又请我喝酒吃肉,我挺愿帮她个小忙。」

    就在此时,远处缓缓传来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低声叫道:「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头鬼,大头鬼,此时不至,更待何时?」这话声若断若续,有气无力,充满着森森鬼气,但一字一句,人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那大头矮子一怔,一声大喝,突然砰的一声响,火光一暗,那矮子已不知去向。众人齐吃一惊,见大门已然撞穿,原来那矮子竟破门跃出。撞破门板不奇,奇在一撞即穿,门板上给他撞破一个与他身形相似的大洞,此人跟着一撞之势从洞中跃出。

    郭破虏道:「大姊,这矮子这等厉害!」郭芙跟着父母,武林中人物见过不少,但这矮子却从未听父母说过,一时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郭襄却道:「爹爹的授艺恩师江南七怪爷爷之中,便有一位矮个子的马王神韩爷爷。小弟,你乱叫人家矮子,爹爹知道了可要不依呢。你该称他一声前辈才是。」郭靖对江南七怪的恩德一生念念不忘,推恩移爱,对任何盲人、矮子均礼敬有加,平素便如此教训子女。郭破虏尚未回答,忽听得呼的一声响,那大头矮子又已站在身前,北风夹雪,从破门中直吹进来,火堆中火星乱爆。郭芙怕那矮子出手伤了弟妹,抢上一步,挡在郭襄与郭破虏的身前。

    那矮子大头一摆,从郭芙腰旁探头过去,对郭襄道:「小姑娘,你要见神雕侠,便同我去。」郭襄道:「好!大姊、小弟,咱们一块去罢。」郭芙道:「神雕侠有甚幺好见?你也别去。咱们和这位尊驾又素不相识。」郭襄道:「这位前辈大叔是好人!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在这儿等我罢。」宋五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姑娘,千万去不得。这人是……

    是西山一窟鬼中的……中的人物,你去了……去了凶多吉少。」那矮子咧嘴狞 笑,说道: 「你知道西山一窟鬼?小姑娘说我是好人,你却说我们不是好人?」左掌突然劈出,打在宋五肩头。砰的一声,宋五向后飞出,撞在墙上,登时晕去。

    郭芙大声说道:「尊驾请便罢!我妹妹年幼无知,岂能随着你黑夜里到处乱闯?」转头向妹子厉声喝道:「胡闹。不能去!」

    就在此时,那游丝般的声音又送了过来:「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头鬼,大头鬼,阴魂不至,令人久候!」这声音一时似乎远隔数里,一时却又近在咫尺,忽前忽后,忽东忽西,只听得人人毛骨悚然。

    郭襄心意已决:「今晚纵然撞到妖魔鬼怪,我也要见那神雕侠一见。」说道:「前辈,请你带我去!」说着双足一点,从那矮子撞破的大门中穿了出去。郭芙急叫:「你干甚幺?」

    伸手没抓住妹子手臂,忙飞身跃起,要从大门中追出。

    那知她身子将要穿门而出,门洞倏忽不见,郭芙忙在半空中身子一沉,硬将这一冲之势阻住,双脚落地,脚尖离门已不到一尺。待得看清,险些失声惊呼。原来那矮子的身躯正挡在门口,他身子刚好填没了门上他先前撞破的大洞,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自己胸口,教她如何不惊?急忙后跃,一阵寒风裹着雪花吹到身上,大头矮子已然隐没。郭芙大叫:「二妹,回来!」跃出门去,只听得远处轰轰大笑,那里有郭襄的影子?

    那矮子将郭芙吓退,转身跃入雪地,说道:「好!小姑娘有胆子。」抓住郭襄手腕,向前纵跃。他所使的不同于寻常轻身功夫,却如一只大青蛙般,一跃跟着一跃的向前,身子虽矮,每一下纵跃都出去了老远。

    郭襄左腕给他拉着,有如箍在一只铁圈之中,彻骨生疼,心中怦怦乱跳,不知这矮子要拉自己到甚幺地方,但信得过他是好人,倒也并不害怕。她自幼得郭靖和黄蓉亲传,武功已颇有些根柢,但初时纵跃还可跟得上那矮子,到得后来,全仗他一拉一提,方得和他同起同落。

    这般跃出里许,山后突然有人说道:「大头鬼,怎地来得这般迟?哈哈,还带着个好美貌的女娃儿!」那矮子道:「她是郭靖、黄蓉的女儿,想见见神雕侠,我便带了她来。」

    那人一愣,道:「郭靖、黄蓉的女儿?来头好大!」山后另一人阴声阴气的道:「快三更天啦,赶紧上路!」只听得蹄声杂沓,山背后转出数十匹马来。

    这时大雪兀自密密飘下,地下白雪反光之中,郭襄见数十匹马上高高矮矮的一共骑着九人,倒有大半数的马匹鞍上无人。郭襄瞧那九人时,其中两个是女子,一个老态龙钟,是个老妇,另一个身穿大红衣裙,全身如火一般红,在雪地中显得甚是刺眼。其余七人的面目瞧不清楚。那矮子过去牵过两匹马来,将一匹马的缰绳交给了郭襄,自己骑上了一匹,喝道:「走罢!」一声呼哨,数十匹马忽喇喇的便向西北方奔驰而去。

    郭襄寻思:「听先前那人呼叫,说甚幺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眼前正是十个人,想来这群人便是西山一窟鬼了。宋五叔只说一句我跟他去凶多吉少,那人一掌便将宋五叔击得昏晕,瞧来的确凶横得紧。但他说带我去见神雕侠,总不会骗我。他们既和神雕侠相识,必定不是歹人。」

    转眼之间,已驰出十余里,当先一人「得儿」一声叫,数十匹马一齐停住。当先那人纵马驰上个小丘,回过马来。郭襄一见他的形貌,又吃惊,又好笑,原来这人也是个矮子,坐在马背上的上身也不过两尺,胡子却有三尺来长,垂过马腹,满脸皱纹,双眉紧锁,生相愁苦不堪。只听他说道:「此去倒马坪已不到三十里地,江湖上都说那神雕侠武功了得,咱们先行计议一下,可不能折了西山一窟鬼的锐气。」那老妇道:「便请大哥下令。」

    那长胡子道:「咱们跟他车轮大战呢,还是一拥而上?」郭襄吃了一惊:「听他口气,他们是要和神雕侠为敌。」

    那老妇道:「神雕侠的本领到底怎样?七弟,你且说说明白。」一个身如铁塔的大汉说道:「我虽见过他,可也没怎幺跟他动手,我瞧……我瞧……他很有点邪门。」

    那红衣红裙的少妇说道:「七哥,你到底为何跟神雕侠结仇,这会儿该当说个清楚了。

    待会儿动起手来大家也好心中有数。你老是吞吞吐吐的,说半句,瞒三句。」那大汉怒道:「西山一窟鬼同生同死,这人既找上门来,咱们还有退缩的吗?」一个身形高瘦的人阴声阴气的道:「谁说退缩了?便九妹不问,我也要问。咱们又没得罪他,他为甚幺说要将西山一窟鬼赶出山西?」那大汉怒道:「大家瞧瞧,他割了我一对耳朵。这口气不出,还说甚幺好兄弟、好姊妹?」说着除下头顶的毡帽,淡淡雪光之下,果见他脑袋两侧光秃秃的少了双耳。西山一窟鬼其余九人一齐大怒,有的连声咒骂,有的咆哮如雷,都说要和神雕侠决一死战。

    红衣少妇道:「七哥,他又为甚幺要割你耳朵?你犯着甚幺了?你又在调戏良家妇女了,是不是?」一个满脸笑容的人怒道:「七哥就算调戏良家妇女,也用不着旁人来硬出头。」

    这人生相甚是奇特,虽在发怒,脸上笑容丝毫不减。郭襄凝目看去,原来他嘴角上翘,双眼眯拢,多半便是伤心哭泣之时,在旁人看来也如笑逐颜开。

    那大汉道:「不是,不是!这一日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大家动起刀子来。偏生这个甚幺神雕侠经过见到了,这人生来多管闲事,竟出言相劝,我第三个小妾不争气,居然向他笑了一笑……」那红衣少妇道:「哈,我知道啦,七哥便喝起醋来,不许她笑。」那大汉道:「甚幺喝醋?我是不许旁人来管我的家事。我一拳便将我小妾打落了三个门牙,叫那断了胳臂的杂种快滚。」

    郭襄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他好意相劝,叫大家自己人别动刀子,免得伤人命,你何以出言无礼?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