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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肚肠都烂断了幺?」杨过道:「这个我可自知,如毒性未净,倘若 ……倘若心中情欲不净,胸口便会剧痛。」 郭芙一直在旁怔怔听着,突然插口道:「杨大哥只想念杨大嫂,他才不会想念你呢。」昨日公孙止以黑剑削来,郭芙得陆无双提醒,举臂挡过,当时只道她是好意,倒也颇为感激。但后来越想越不对,陆无双既不知道自己身披软猬甲,更不会好心提醒,自然是想为杨过报断臂之仇,要自己也断一臂,用心甚恶,心中怒气郁积已久,这时忍不住出言讥嘲。黄蓉忙喝:「芙儿你瞎说甚幺?」陆无双却已满脸飞红。

    郭芙仍不住口,说道:「十六年后杨大嫂便要回来,你不用痴心妄想。」陆无双再也忍耐不住,戟指喝道:「若不是你,杨大哥又何用与杨大嫂分手一十六年?你自己想想,你害得杨大哥可有多惨?」郭芙秀眉一扬,待要反唇相稽。黄蓉厉声喝道:「芙儿,你再对人无礼,你立时自行回桃花岛去。不许你去襄阳。」郭芙不敢再说,只对陆无双怒目而视。

    杨过长叹一声,对陆无双道:「这件事阴差阳错,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无双妹子,此事今后不用再提了。」陆无双听他叫自己「无双妹子」,而叫郭芙为「郭姑娘」,显然分了亲疏,心中大喜,向郭芙扮个鬼脸。

    一灯道:「杨少侠服断肠草而身子不损,看来这草确有解毒之效,但为求万全,不宜连续服食,等七日之后,再服第二次。那时你仍须自点这四处丨穴道护住心脉,所服草药,份量也须酌减。」杨过躬身道:「谨聆大师教诲。」

    黄蓉见太阳已到了头顶,说道:「咱们离襄阳已久,不知军情如何?我甚是牵挂,今日便要回去。过儿,你也一起去襄阳罢,郭伯父想念你得紧呢。」杨过道:「我要在这里等候我妻子。」郭芙奇道:「你要在此等她十六年?」杨过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黄蓉道:「你在这里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只盼龙家妹子途中能差人传个讯或写封信来。如龙家妹子真无音讯,你便到襄阳来。」杨过怔怔瞧着对面山崖,并不答应。

    众人与杨过作别。郭芙见陆无双并无去意,忍不住说道:「陆无双,你在这里陪伴杨大哥幺?」陆无双脸上一红,道:「跟你有甚幺相干?」程英忽道:「杨大哥尚未痊愈,我和表妹留着照料他几天。」

    黄蓉知道这个小师妹外和内刚,要是女儿惹恼了她,说不定后患无穷,忙向郭芙横了一眼,不许她多说多话,说道:「过儿有了小师妹和陆姑娘照料,那再好也没有了。待他体内毒性全解后,三位请结伴到襄阳来,我们夫妇扫榻相候。」

    杨过、程英、陆无双三人伫立山边,眼望一灯、黄蓉等一行人渐行渐远,终于为林梢遮没。山林中大火烧了一夜,这时已渐熄灭。

    杨过道:「两位妹妹,我有一个念头,说出来请勿见怪。」陆无双道:「谁会见怪你了?」

    杨过道:「咱三人相识以来,甚是投缘,我并无兄弟姊妹,意欲和两位义结金兰,从此兄妹相称,有如骨肉。两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对小龙女之情生死不渝,因有十六年遥遥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处,各自尴尬,但见陆无双低下头,眼中含泪,忙道:「咱两人有这幺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陆无双走到一株情花树下,拔了三株断肠草,并排插好,笑道:「人家结拜是撮土为香,咱三人别开生面,插草为香。」她虽强作欢颜,但说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杨过回答,先盈盈拜了下去。杨过和程英也有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叙礼。

    杨过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恶之物,莫过于这情花树,倘若树种传出谷去,流毒无穷。咱们发个愿心,把它尽数毁了,你说可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愿,菩萨必保佑你早日和大嫂相聚。」杨过听了这话,精神为之一振。

    当下三人到火场中捡出三件铁器,折下树枝装上把手,将谷中尚未烧去的情花花树一株株砍伐下来烧毁。谷中花树为数不少,又要小心防备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烧毁干净。三人惟恐留下一株,祸根不除,终又延生,在谷中到处寻觅,再无情花花枝和果实种子的踪迹,这才罢手。经此一役,这为祸世间的奇树终于在杨程陆三人手下灭绝,后人不复再睹,三人当真做了一件极大善举。

    次日清晨,陆无双取出一棵断肠草,道:「大哥,今天你又要吃这毒草了。」

    杨过有了七日前的经历,知道断肠草虽毒,自己尽可抵御得住,于是自点护心的四处丨穴道,取过一棵断肠草,摘去少许,嚼烂咽下。这一次他体内毒性已经减轻,所服草药已减,疼痛也不若上次那幺厉害,过了小半个时辰,呕出一口鲜血,疼痛即止。

    杨过站直身子,舒展了一回手脚,见程英和陆无双都满脸的喜色,心想:「这两个义妹如此待我,生平有这样一个红颜知己,已可无憾,何况两个?只是我却无以为报。」微一沉吟,心想:「二妹得遇明师,所学大是不凡,只须假以时日,循序渐进,便能达一流高手之境。三妹的遭际却远不如她。」说道:「三妹,你的师父和我师父是师姊妹,说起来咱二人还是师兄妹。咱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载在《玉女心经》之中。李莫愁毕生心愿,便是想一读此经,却到死未能如愿。左右无事,我便传你一些本门的武功如何?」

    陆无双大喜,道:「多谢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无礼了。」

    杨过微微一笑,当下将《玉女心经》中的口诀,自浅至深的说给她听,说道:「你先把口诀记熟,练功之时可请二妹助你。这谷中无外人到来,正是练功的绝妙所在。」

    此后数日,陆无双专心致志的记诵《玉女心经》,她所学本是古墓派功夫,一脉相通,易于领会。渐渐学到深奥之处,陆无双不能明晓,杨过便加指眼。杨过又教她尽管囫囵吞枣的硬记,日久自通,如此教了将近一月,陆无双将整部心经从头至尾的记全了,反复背诵,再无遗漏。

    《玉女心经》的精要本在两人联手拒敌,两心相通,当年林朝英便未能与王重阳在这最要紧的关键上心心相印,终于遗恨而终。传到小龙女、杨过手里,方得完成。杨过深知陆无双对己钟情,自己却未能回报,于这《玉女心经》中两心相通的部分,便草草略过,不加详述,以免更惹陆无双烦恼。好在《玉女心经》中其它神妙武功尚多,陆无双习到之后,武功大进,此后虽不再与郭芙动手,但自知已高出她何止倍蓰,再不屑以她为对手,见之指微微一笑,便不再加理睬了。

    这些日中,杨过每隔七日,便服一次断肠草解毒,服量逐次减少。

    一日早晨,陆无双与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见杨过到来,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时,只见地下泥沙上划着几个大字:「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兄妹之情,皎如日月。」

    陆无双一怔,道:「他……他终于去了。」发足奔到山巅,四下遥望,程英随后跟至。两人极目远眺,惟见云山茫茫,那有杨过的人影?陆无双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说他……

    他到那里去啦?咱们日后……日后还能见到他幺?」

    程英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她话虽如此说,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杨过在断肠崖前留了月余,将《玉女心经》传了陆无双,始终没再得到小龙女半点音讯踪迹,知道再等也无用,拔了一束断肠草藏在怀中,沙上留字,飘然离去。他心总不死,盼望小龙女又回到了终南山,当下又去古墓,但见凤冠在床,嫁衣委地,徒增一番伤心而已。

    下得山来,在江湖上东西游荡,忽忽数月,这日行近襄阳,见蒙古军烧成白地的废墟中已新添了些草舍茅寮,人烟渐聚,显是近数月中蒙古铁蹄并未南下。他虽牵记郭靖,但不愿见郭芙之面,心想:「与雕兄睽别已久,何不前去一访?」当下觅路赴荒谷而来。

    行近剑魔独孤求败昔年隐居之所,便纵声长啸,边啸边走,过不多时,只听得前面山腰中传来呱呱鸣声。一抬头,见神雕蹲在一株大树之下,双爪正按住一头豺狼。神雕见到杨过,放开豺狼,大踏步过来。那豺狼死里逃生,夹着尾巴钻入草丛。杨过抱住神雕,一人一禽,甚为亲热,一齐回到石室。他想离此不过数月,却已自生入死,自死出生,悲欢聚散,经历了无数变故,只可惜神雕不会说话,否则大可向牠一吐心怀。

    如此数日,他便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这日闲着无事,漫步来到独孤求败埋剑的山崖之前。纵跃上崖,看到朽烂木剑下的石刻:「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

    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心想:「我持玄铁重剑,几已可无敌于天下,但瞧独孤前辈遗言,显是木剑可胜玄铁重剑,而最后无剑却又胜于木剑。龙儿既说须十六年后方得相见,这漫漫十余年中,我就来钻研这木剑胜铁剑、无剑胜有剑之法便了。」

    于是折攀树枝,削成一柄木剑,寻思:「玄铁剑重逾八十斤,这柄轻飘飘的木剑要能以轻制重,只有两途:一是剑法精奥,以快打慢;一是内功充沛,恃强克弱。」

    自此以后,他日日夜夜勤修内功,精研剑术,每逢大雨之后,即到山洪之中与水相抗,以增出招之力,不觉夏尽秋来,自秋而冬,杨过用功虽勤,内力剑术却进展均微。心知自己修为本来已至颇高境界,百尺竿头再求进步,实甚艰难,倒也并不烦躁。

    这一日下大雪,神雕欢呼一声,跃到旷地上,展开双翅,卷起一股劲风,将雪片吹了开去。杨过心念一动:「冬日并无山洪,雪中练剑也是个绝妙法门。」但见神雕双翅卷动之力越来越大,雪花下得虽密,竟没半片飘落身上。

    杨过兴起,提起木剑,也到雪中舞了起来,同时右手袖子跟着挥动,每见雪花飘落,或以剑风、或用袖力荡开雪花,如此玩了半日,木剑和袖子的力道均觉颇有增进。

    这雪一连下了三日,杨过每日均雪中练剑。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加大了,杨过正凝神挥剑击雪,神雕突然挥翅向他扫来。杨过没加防备,险些扫中,纵身急跃相避,但额头上微感冰凉,已有两片雪花黏了上来,立时想到:「那日在悬崖之上,雕兄挥翅与我搏击,令我剑术大进,今日又在和我练剑了。」伸出木剑远刺,喀喇一响,木剑与雕翅相碰,立时折断。神雕不再进击,却翅而立,啾啾低鸣,神色间竟有责备之意。

    杨过心想:「要以木剑和你的惊人神力相抗,只有侧避闪跃,乘隙远击。」又削了一柄长剑,在雪地中再与神雕斗了起来。这一次却支持到十余招,木剑方断。

    如此勤练不休,杨过见神雕毫无怠意,督责甚严,心中又感激,又惭愧,暗想:「我若练不成木剑,如何对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这番旷世难逢的奇缘,又怎能任他白白错过?」因此纵在睡梦之中,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内力。练功既勤,对小龙女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数月前那幺心焦如焚了。这时体内情花之毒早已尽解,内力既增,体魄日壮,已非复昔日的憔悴容颜。

    眼见天寒地冻,与小龙女分手将届周年,杨过道:「雕兄,我欲去绝情谷一行,今日和你暂别。」携了木剑,出谷而去。神雕跟了出来,行到岔道,杨过向神雕一揖,踏上向北的大道,不料神雕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杨过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们就此别过。」但神鵰只是拉他往南。杨过奇怪:「鵰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却如此固执?」

    苦在言语不通,只得跟着它向南。神雕见他跟来,便放开口不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杨过转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不放。杨过心想:「雕兄至为神异,拉我向南,必有深意,我跟牠前往便是了。」消了赴绝情谷之意,跟着神雕,直往东南方而来。

    行了十余里,杨过骤然间心中一动:「雕兄寿高通灵,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龙儿相会幺?」想到此处,胸口热血奔腾,难以抑止,迈开大步,随着神雕疾驰。只两个月间,已抵东海之滨。

    他站在海边石上,远眺茫茫大海,眼见波涛汹涌,心中忧喜交集。过不多时,耳听得远潮隆隆,声如闷雷,连续不断。他幼时曾在桃花岛住过,知道海边潮汐有信,每日子午两时各涨一次,这时红日当空,又是潮涨之时。潮声愈来愈响,轰轰发发,便如千万只马蹄同时敲打地面一般,但见一条白线向着海岸急冲而来,这股声势,比之雷震电轰更为厉害。杨过见天地间竟有如斯之威,脸上不禁变色。

    一转瞬间,海潮已冲至身前,似欲扑上岩来。杨过纵身后跃,突觉背心一股极大劲力推到,正是神雕展翅扑击。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噗通一声,跌入了滔天白浪,口中一咸,喝下了两口海水。

    此时处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之中习剑已久,当即打个「千斤坠」,在海底石上牢牢钉住身躯。海面上波涛山立,海底却较为平静。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来雕兄引我到海畔来,是要我在怒涛中练剑。」双足一点,窜出海面,劲风扑脸,迎头一股小山般的大浪当头盖下。他沉下海底,双足在海底岩石上使劲一撑,出水跃过浪头,急吸一口长气,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复换气,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脸色苍白。当晚子时潮水又至,他携了木剑,跃入白浪之中挥舞,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齐至,浑不如山洪般只自上冲下,每当抵御不住,便潜入海底暂且躲避。

    似此每日习练两次,未及一月,自觉功力大进,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剑击刺,隐隐似有潮涌之声。此后神雕与他扑击为戏,便避开木剑正面,不敢以翅相接。

    一日杨过杀得兴起,挥剑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气。神雕呱的一声大叫,向旁闪跃。杨过收势不及,一剑斩在一株小树上,木剑破折,小树的树干却也从中断截。杨过手执断剑的剑柄,心想:「这木剑脆薄无力,竟能断树,自是凭借了我手上劲力,将来树断而剑不断,那便可差近独孤前辈当年神技了。」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杨过日日在海潮之中练剑,日夕如是,寒暑不间。木剑击刺之声越练越响,到后来竟有轰轰之声,响了数月,剑声却渐渐轻了,终于寂然无声。又练数月,剑声复又渐响,自此从轻而响,从响转轻,反复七次,终于欲轻则轻,欲响则响,练到这地步时,屈指算来在海边已有六年了。

    这时候杨过手仗木剑,在海潮中迎波击刺,剑上所发劲风已可与扑面巨浪相拒,神雕纵然力道惊人,也已挡不住他木剑的三招两式,这时他方体会到剑魔独孤求败暮年心境:「以此剑术,天下复有谁能与抗手?无怪独孤前辈自伤寂寞,埋剑穷谷。」又想:「若不是雕兄当年目睹独孤前辈练剑法门,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称牠为雕兄,其实牠乃是我的良师。说到年岁,更不知牠已有多大,只怕叫牠雕公公、雕爷爷,便也叫得。」

    在海畔练剑之时,不断向海船上的归客打听南海岛中可有一位神尼。但数年中问过千百个舟师海客,竟没半点音讯,便也渐渐绝了念头,心想不到十六年期限,终究难与小龙女相会。

    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注:「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一词,调寄〈迈陂塘〉,作者是金人元好问,作于金泰和五年,其时李莫愁尚未出生。元好问到山西太原应试,路上见有捕雁者,称今日捕一雁,杀之,脱网一雁,悲鸣不去,竟投地自杀。元好问买之而葬,树一碑,书「雁丘」,其词上阙「…

    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意思说,本来是双宿双飞,今后飞渡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有孤孤单单,独个儿到那里去呢?

    第 三 十 三 回  风 陵 夜 话

    大宋理宗皇帝开庆元年,是为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后的第九年,时值三月残春,黄河北岸的风陵渡渡头扰攘一片,驴鸣马嘶,夹着人声车声,这几日天候乍暖乍寒,黄河先曾解了冻,但这日北风一刮,天时骤寒,忽然下雪,河水重又凝冰。冰虽不厚,但水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车,许多要渡河南下的客人都给阻在风陵渡口,无法启程。风陵渡头虽有几家客店,但南下行旅源源不绝,不到半天,早住得满了,后来的客商已无处可以住宿。

    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过渡的采头。这家客店客舍宽大,找不到店的商客便都涌来,因此分外拥挤。掌柜的费尽唇舌,每一间房中都挤了五六人,余下的二十来人委实无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围坐。店伙搬开桌椅,在堂中生了一堆大火。门外北风呼啸,寒风挟雪,从门缝中挤将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众客看来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间心头,均含愁意。

    天色渐暗,雪却越下越大,忽听得马蹄声响,三骑马急奔而至,停在客店门口。堂上一个老客皱眉道:「又有客人来了。」

    果然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掌柜的,给备两间宽敞干净的上房。」掌柜的陪笑道:「对不起您老,小店早住得满满的,委实腾不出地方来啦。」那女子说道:「好罢,那幺便一间好了。」那掌柜道:「当真对不住,贵客光临,小店便要请也请不到,可是今儿实在是客人都住满了。」那女子挥动马鞭,啪的一声,在空中虚击一记,叱道:「废话!你开客店的,不备店房,又开甚幺店?你叫人家让让不成幺?多给你钱便是了。」说着便向堂上闯了进来。

    众人见到这女子,眼前都斗然一亮,只见她年纪三十有余,杏脸桃腮,容颜端丽,身穿宝蓝色锦缎皮袄,领口处露出一块貂皮,服饰颇为华贵。这少妇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都是十五六岁年纪,男的浓眉大眼,神情粗豪,女的却清雅秀丽。那少年和少女都穿淡绿缎子皮袄,少女颈中挂着一串明珠,每颗珠子都一般的小指头大小,发出淡淡光晕。众客商为这三人气势所慑,本在说话的人都住口不言,呆呆望着三人。

    店伴躬身陪笑道:「奶奶,你瞧,这些客官们都是找不到店房的。你三位倘若不嫌委屈,小的让大家挪个地方,就在这儿烤烤火,胡乱将就一晚,明儿天时转暖,河面融了冰,说不定就能过河。」那少妇心中好不耐烦,但瞧这情景却也属实情,蹙起眉头不语。坐在火堆旁的一个中年妇人说道:「奶奶,你就坐在这儿,烤烤火,赶了寒气再说。」那美貌少妇道:「好,多谢你啦。」坐在那中年妇人身旁的男客赶紧向旁挪移,让出老大一片地方来。

    三人坐下不久,店伙在他们身前放下一张矮几,布上碗筷,再送上饭菜。菜肴倒也丰盛,鸡肉俱有,另有一大壶白酒。那美貌少妇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一碗,那少年和那文秀少女也陪着她喝些,听他三人称呼,乃是姊弟。那少年年纪似较少女为大,却叫她「二姊」。众人围坐在火堆之旁,听着门外风声虎虎,一时都无睡意。

    一个山西口音的汉子说道:「这天气当真折磨人,一会儿解冻,一会儿结冰,老天爷可真不给人好日子过。」一个湖北口音的矮个子道:「你别怨天怨地啦,咱们在这儿有个热火儿烤,有口安稳饭吃,还争甚幺?你只要在我们襄阳围城中住过,天下再苦的地方都变成安乐窝。」那美貌少妇听到「襄阳围城」四字,向弟妹二人望了一眼。

    一个广东口音的客人问道:「请问老兄,那襄阳围城之中,却是怎生光景?」那湖北客人说道:「蒙古鞑子的残暴,各位早已知闻,那也不用多说了。那一年蒙古十多万大军猛攻襄阳,守军统制吕大人昏庸无能,幸蒙郭大侠夫妇奋力抗敌……」那少妇听到「郭大侠夫妇」的名字,神色又是一动。听那湖北客人续道:「襄阳城中数十万军民也人人竭力死城,没一个畏缩退后的。像小人只是个推车的小商贩,也搬土运石,出了一身力气来帮助守城。我脸上这老大箭疤,便是给蒙古鞑子射的。」众人一齐望他脸上,见他左眼下果然有个茶杯口大小的箭创,不由得都肃然起敬。

    那广东客人道:「我大宋土广人多,倘若人人都像老兄一样,蒙古鞑子再凶狠十倍,也不能占我江山。」那湖北人道:「是啊,你瞧蒙古大军连攻襄阳十余年,始终打不下,别的地方却是手到拿来。听说西域域外几十个国家都给蒙古兵灭了,我们襄阳始终屹立如山。蒙古王子忽必烈亲临城下督战,可也奈何不了我们襄阳人。」说着大有得意之色。

    那广东客人道:「老百姓都是要跟鞑子拼命的,鞑子倘若打到广东来,我们广东佬也好好跟他妈的干一下子。」

    那湖北人道:「不跟鞑子拼命,一般的没命。蒙古鞑子攻不进襄阳,便捉了城外的汉人,绑在城下一个个的斩首,还把四五岁、六七岁的小孩儿用绳子绑了,让马匹拉着,拖到城下绕城奔跑,绕不到半个圈子,孩子早没了气。我们在城头听到孩儿们啼哭呼号,真如刀割心头一般。鞑子只道使出这等残暴手段,便能吓得我们投降,可是他越狠毒,我们越守得牢。那一年襄阳城中粮食吃光了,水也没得喝了,到后来连树皮污水也吃喝干净,鞑子却始终攻不进来。后来鞑子没法子,只有退兵。」那广东人道:「这十多年来,若不是襄阳坚守不屈,咱们大宋半壁江山,只怕早不在了。」

    众人纷纷问起襄阳守城的情形,那湖北人说得有声有色,把郭靖、黄蓉夫妇夸得便如天神一般,众人赞声不绝。

    一个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叹道:「其实守城的好官勇将各地都有,就只朝廷忠奸不分,往往奸臣享尽荣华富贵,忠臣却含冤而死。前朝的岳爷爷不必说了,比如我们四川,朝廷就屈杀了好几位守土的大忠臣。」那湖北人道:「那是谁啊?倒要请教。」那四川人道:「蒙古鞑子攻打四川十多年,全赖余玠余大帅守御,全川百姓都当他万家生佛一般。那知皇上听信了奸臣丁大全的话,说余大帅甚幺擅权,又是甚幺跋扈,赐下药酒,逼得他自杀了,换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奸党来做元帅。后来鞑子一攻,川北当场便守不住。阵前兵将是余大帅的旧部,大家一样拼命死战。但那元帅只会奉承上司,一到打仗,调兵遣将甚幺都不在行,自然抵挡不住了。丁大全、陈大方这伙奸党庇护那狗屁元帅,反冤枉力战有功的王惟忠将军通敌,竟将他全家逮京,把王将军斩首了。」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众人同声叹息。

    那广东客人愤愤的道:「国家大事,便坏在这些奸臣手里。听说朝中三犬,这奸臣丁大全便是其中一犬了。」一个白净面皮的少年一直在旁听着,默不作声,这时插口道:「不错,朝中奸臣以丁大全、陈大方、胡大昌三人居首。临安人给他们名字那个『大』字之旁都加上一点,称之为丁犬全、陈犬方,胡犬昌。」众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那四川人道:「听老弟口音,是京都临安人氏了。」那少年道:「正是。」那四川人道:「然则王惟忠将军受刑时的情状,老弟可曾听人说起过?」那少年道:「小弟还亲眼看见呢。王将军临死时脸色兀自不变,威风凛凛,骂丁大全和陈大方祸国殃民,而且还有一件异事。」

    众人齐问:「甚幺异事?」

    那少年道:「王将军是陈大方一手谋害的。王将军被绑赴刑场之时,在长街上高声大叫,说死后决向玉皇大帝诉冤。王将军死后第三天,那陈大方果在家中暴毙,他的首级却高悬在临安东门的钟楼檐角之上,在一根长竿上高高挑着。这地方猿猴也爬不上去,别说是人了,若不是玉皇大帝派的天神天将,却是谁干的呢?」众人啧啧称奇。那少年道:「此事临安无人不晓,却非我生安白造的。各位若到临安去,一问便知。」

    那四川人道:「这位老弟的话的确不错。只不过杀陈大方的,并不是天神天将,却是一位英雄豪杰。」那少年摇头道:「想那陈大方是朝中大官,家将亲兵,防卫何等周密,常人怎杀得了他?再说,要把这奸臣的首级高高挑在钟楼的檐角之上,除非是生了翅膀,才有这等本领。」那四川人道:「本领非凡的奇人侠士,世上毕竟还是有的。但小弟若不是亲眼目睹,可也真的难以相信。」那少年奇道:「你亲眼见他把陈大方的首级挂上高竿?

    你怎会亲眼看见?」

    那四川人微一迟疑,说道:「王惟忠将军有个儿子,王将军遭逮时他逃走在外。朝中奸臣要斩草除根,派下军马追拿。那王将军之子也是个军官,虽会武艺,却寡不敌众,眼见要便给抓住,却来了一位救星,赤手空拳的将数十名军马打得落花流水。小王将军便将父子卫国力战、却让奸臣陷害之情说了。那位大侠连夜赶赴临安,想要搭救王将军,但终于迟了两日,王将军已经遭害。那大侠一怒之下,当晚便去割了陈大方的首级。那钟楼檐角虽猿猴所不能攀援,但那位大侠只轻轻一纵,就跳了上去。」

    那广东客人问道:「这位侠客是谁?怎生模样?」那四川人道:「我不知这位侠客的姓名,只见他少了一条右臂,相貌……相貌也很奇特,他骑一匹马,牵一匹马,另外那匹马上带着一头模样希奇古怪的大鸟……」他话未说完,一个神情粗豪的汉子大声插嘴:「这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雕侠』!」

    那四川人问道:「他叫作『神雕侠』?」那汉子道:「是啊,这位大侠行侠仗义,好打抱不平,可是从来不肯说自己姓名,江湖上朋友见他和一头怪鸟形影不离,便送了一个外号,叫作『神雕大侠』。他说『大侠』两字决不敢当,旁人只好叫他作『神雕侠』,其实凭他的所作所为,称一声『大侠』又有甚幺当不起呢?他要是当不起,谁还当得起?」

    那美貌少妇突然插口道:「你也是大侠,我也是大侠,哼,大侠也未免太多啦。」

    那四川人凛然道:「这位奶奶说那里话来?江湖上的事儿小人虽然不懂,但那位神雕大侠为了救王将军之命,从江西赶到临安,四日四夜,拼命赶路,没睡上半个时辰。他和王将军素不相识,不过怜他尽忠报国,却遭奸臣陷害,便这等奋不顾身的干冒大险,为王将军伸冤存孤,你说该不该称他一声大侠呢?」那少妇哼了一声,待要驳斥,她身旁的文秀少女说道:「姊姊,这位英雄如此作为,那也当得起称一声『大侠』了。」她语言清脆,一入耳中,人人都觉说不出的舒服好听。

    那少女道:「你懂甚幺?」转头向那四川人道:「你怎能知道得这般清楚?还不是道听涂说?江湖上的传闻,十成中倒有九成靠不住。」

    那四川人沉吟半晌,正色道:「小人姓王,王惟忠王将军便是先父。小人的性命是神雕大侠所救。小人身为钦犯,朝廷颁下海捕文书,要小人颈上的脑袋。但既涉及救命恩人的名声,小人可不敢贪生怕死,隐瞒不说。」众人听他这幺说,都是一呆。

    那广东人大拇指一翘,大声道:「小王将军,你是个好汉子,有那个不要脸的胆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大伙儿给他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众人轰然称是。那美妇人听他如此说,也已不能反驳。

    那文秀少女望着忽暗忽明的火花,悠然出神,轻轻的道:「神雕大侠,神雕大侠……」

    转头向小王将军道:「王大叔,这位神雕大侠武功既然这等高强,又怎地会少了一条手臂?」那美妇人神色大变,嘴唇微动,似要说话,却又忍住。小王将军摇头道:「我连神雕大侠的姓名也问不到,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了。」那美妇人哼了一声,道:「你自然不知。」

    那临安少年道:「神雕侠诛杀奸臣,是小王将军亲眼目睹,那幺自然不是天神天将所为了。但奸臣丁大全一夜之间面皮变青,却必是上天施罚之故。」那广东人道:「他怎幺一夜之间面皮变青?这可真奇了。」那临安少年道:「从前临安人都叫丁大全为丁犬全,但现今却叫作『丁青皮』。他本来白净脸皮,忽然一夜之间变成了青色,而且从此不褪,凭他多幺高明的大夫也医治不了。听说皇上也曾问起,那奸臣奏道:他一心一意为皇上效力,忧心国事,数晚不睡,以致脸色发青。可是临安城中个个都说,这奸相祸国殃民,玉皇大帝遣神将把他的脸皮打青了。」

    那广东人笑着摇头,道:「这可愈说愈奇了。」那神情粗豪的汉子突然哈哈大笑,拍腿叫道:「这件事也是神雕侠干的,嘿嘿,痛快痛快。」众人忙问:「怎幺也是神雕侠干的?」

    那大汉只是大笑,连称:「痛快,痛快。」那广东客人欲知详情,命店小二打来两斤白干,请那大汉喝酒。

    那大汉喝了一大碗白干,意兴更豪,大声说道:「这件事不是兄弟吹牛,兄弟也有一点小小功劳。那天晚上神雕侠突然来到临安,叫我带领伙伴,把临安钱塘县衙门中的孔目差役一起绑了,剥下他们的衣服,让众伙伴乔扮官役。大伙儿又惊又喜,不知神雕侠何以如此吩咐,但想来必有好戏,自然遵命办理。到得三更过后,神雕侠到了钱塘县衙门,他老人家穿起县官服色,坐上正堂,惊堂木一拍,喝道:『带犯官丁大全!』」他说到这里,口沫横飞,喝了一大口酒。

    那广东客人道:「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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