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虽然不重,究是在树干上又加了数十斤的份量,何况她站在树上,树干打不着她,她却可以攻入,立于不败之地。武三通见渐处下风,心知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紧,满窑洞老幼要尽丧她手,奋起膂力,将树干越舞越急,欲以树干猛转之势,将她甩下树来。
又斗片刻,听得背后柯镇恶大叫:「芙儿,你也来啦?快叫雕儿咬这恶女人。」跟着便有一个女孩声音连声呼叱,空中两团白影扑将下来,却是两头大雕,左右分击,攻向李莫愁两侧,正是郭芙携同双雕到了。
李莫愁见双雕来势猛恶,一个斤斗翻下栗树,左足钩住了树干。双雕扑击不中,振翼高飞。女孩的声音又呼哨了几下。双雕二次扑落,四只钢钩铁爪齐向树底抓去。李莫愁曾听人说起,桃花岛郭靖、黄蓉夫妇养有一对大雕,颇通灵性,这时斗见双雕分进合击,对雕儿倒不放在心上,却怕双雕是郭靖夫妇之物,倘若他夫妇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
她闪避数次,拂尘啪的一下,打上雌鵰左翼,只痛得牠吱吱急鸣,几根长长的白羽从空中落了下来。
郭芙见雕儿受挫,大叫:「雕儿别怕,咬这恶女人。」李莫愁向她望去,见这女孩儿肤似玉雪,眉目如画,心里一动:「听说郭夫人是当世英侠中的美人,不知比我如何?这小娃儿难道是她女儿吗?」
她心念微动,手中稍慢。武三通见虽有双雕相助,仍战她不下,焦躁起来,力运双臂,猛立连人带树将她往空中掷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会出此怪招,双足离树,给他掷高数丈。只雕见她飞上,扑动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如脚踏平地,双雕原奈何她不得,此时她身在半空,无所借力,如何能与飞禽抵敌?情急之下,挥动拂尘护住头脸,长袖挥处,三枚冰魄银针先后急射而出。两枚分射双雕,一枚却指向武三通胸口。双雕忙振翅高飞,但银针去得快极,嗤嗤作响,从雄雕脚爪之旁擦过,划破了爪皮。
武三通正仰头相望,猛见银光闪动,忙着地滚开,银针仍刺中了他左足小腿。武三通一滚站起,左腿竟已不听使唤,左膝跪倒。他强运功力,待要撑持起身,麻木已扩及全腿,登时俯伏跌倒,双手撑了几下,终于伏在地下不动了。
郭芙大叫:「雕儿,雕儿,快来!」但双雕逃得远了,并不回头。李莫愁笑道:「小妹妹,你可是姓郭幺?」郭芙见她容貌美丽,和蔼可亲,似乎并不是甚幺「恶女人」,便道:「是啊,我姓郭。你姓甚幺?」李莫愁笑道:「来,我带你去玩。」缓步上前,去携她手。柯镇恶铁棒一撑,急从窑洞中窜出,拦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儿, 快进去!」李莫愁笑道:「怕我吃了她幺?」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蹦蹦的过来,见窑洞前有人,叫道:「喂,你们到我家里来干幺?」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侧头向两人瞧瞧,笑道:「啧啧,大美人儿好美貌,小美人儿也挺秀气,两位姑娘是来找我的吗?姓杨的可没这般美人儿朋友啊。」脸上贼忒嘻嘻,说话油腔滑调。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谁来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来找我,怎幺到我家来?」说着向窑洞一指,敢情这座破窑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这般骯脏地方,谁爱来了?」
武娘子见丈夫倒地,不知死活,担心之极,从窑洞中抢出,俯身叫道:「三哥,你怎幺啦?」武三通哼了一声,背心摆了几摆,始终站不起身。郭芙极目远眺,不见双雕,大叫:「雕儿,雕儿,快回来!」
李莫愁心想:「夜长梦多,别等郭靖夫妇到来,讨不了好去。」微微一笑,径自闯向窑洞。
武娘子忙纵身回转拦住,挥剑叫道:「别进来!」李莫愁笑道:「这是那个小兄弟的府上,你又作得主了?」左掌对准剑锋,直按过去,刚要碰到刃锋,手掌略侧,三指推在剑身刃面,剑锋反向武娘子额头削去,嚓的一声,削破了她额头。李莫愁笑道:「得罪!」将拂尘往衣衫后领中一插,低头进了窑洞,双手分别将程英与陆无双提起,竟不转身,左足轻点,反跃出洞,百忙中还出足踢飞了柯镇恶手中铁杖。
那褴褛少年见她伤了武娘子,又掳劫二女,大感不平,耳听得陆程二女惊呼,当即跃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大美人儿,你到我府上伤人捉人,也不跟主人打个招呼,太不讲理,快放下人来。」
李莫愁双手各抓着一个女孩,没提防这少年竟会张臂相抱,但觉胁下忽然多了一双手臂,心中一凛,不知怎的,忽然全身发软,当即劲透掌心,轻轻一弹,将二女弹开数尺,随即一把抓住少年后心。她年未逾三十,仍为chu女之身,当年与陆展元痴恋苦缠,始终以礼自持。十年来江湖上有不少汉子见她美貌,不免动情起意,但只要神色间稍露邪念,往往立毙于她赤练神掌之下。那知今日竟会给这少年抱住,她一抓住少年,本欲掌心发力,立时震碎他心肺,但适才听他称赞自己美貌,语出诚挚,心下有些喜欢,这话如为大男人所说,只有惹她厌憎,出于这十二三岁少年之口却只显其真,一时心软,竟下不了手。
忽听得空中雕唳声急,双雕自远处飞回,又扑下袭击。李莫愁左袖挥出,两枚冰魄银针急射而上。双雕先前已在这厉害之极的暗器下吃过苦头,忙振翅上飞,但银针去势劲急,双雕飞得虽快,银针却射得更快,双雕吓得高声惊叫。李莫愁见这对恶鸟再也难以逃脱,正自欢喜,猛听得呼呼声响,两枚小小暗器迅速异常的破空而至,刚听到一点声息,暗器转瞬间划过长空,已将两枚银针分别打落。
这暗器先声夺人,威不可当,李莫愁大吃一惊,随手放落少年,纵身过去看时,原来只是两颗寻常的小石子,心想:「发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测,我可不是对手,先避他一避再说。」身随意转,右掌拍出,击向程英后心。她要先伤了程陆二女,再图后计。
手掌刚要碰到程英后心,一瞥间见她颈中系着一条锦帕,素底缎子上绣着红花绿叶,正是当年自己精心绣就、赠给意中人之物,不禁一呆,倏地收回掌力,往日的柔情密意瞬息间在心中滚了几转,心想:「他心中始终没忘了我,这块帕儿也一直好好收着。他求我饶他后人,却饶是不饶?」一时犹豫不定,决定先毙了另一个小女孩再说。拂尘抖处,银丝击向陆无双后心,阳光耀眼之下,见她颈中也系着这样一条锦帕,李莫愁「咦」的一声,心道:「怎地有两块帕儿?定有一块是假的。」拂尘改击为卷,裹住陆无双头颈,将她倒拉转来。
就在此时,破空之声又至,一粒小石子向她后心疾飞而至。李莫愁听了风声,知来势劲急,忙回过拂尘,钢柄挥出,刚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发热,全身剧震,拂尘几乎脱手。她不敢逗留,随手提起陆无双,展开轻功,犹如疾风掠地,转瞬间奔了个无影无踪。
程英见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随后跟去。但李莫愁的脚力何等迅捷,程英怎追得上?江南水乡之地到处河泊纵横,程英奔了一阵,前面小河拦路,无法再行。她沿岸奔跑叫嚷,忽见左边小桥上黄影晃动,一人从对岸过桥奔来。程英只一呆,已见李莫愁站在面前,手里却没再抓着陆无双。
程英见她回转,甚是害怕,大着胆子问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见她肤色白嫩,容颜秀丽,冷冷的道:「你这等模样,他日长大了,若非让别人伤心,便是自己伤心,不如及早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烦恼。」拂尘一起,搂头拂落,要将她连头带胸打得稀烂。
她拂尘挥到背后,正要向前击出,突然手上一紧,银丝给甚幺东西拉住了,竟甩不出去。
吃一惊,转头欲看,蓦地里身不由主的腾空而起,被一股大力拉扯之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顺势朝后高跃丈许,这才落下,左掌护胸,拂尘上内劲贯注,直刺出去,岂知眼前空荡荡的竟是甚幺也没有。她生平大小数百战,从未遇到过这般怪异情景,脑海中一个念头电闪而过:「妖精?鬼魅?」一招「混元式」,拂尘舞成个圆圈,护住身周五尺之内,这才再行转身。
只见程英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脸上木无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尸,一见之下,登时心头说不出的烦恶,李莫愁不由自主的倒退两步,一时之间,实想不到武林中有那一个厉害人物是这等模样,待要出言相询,只听那人低头向程英道:「娃儿,这女人好生凶恶,你去打她。」程英那敢动手,仰起头道:「我不敢。」那人道:「怕甚幺?只管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投去。
李莫愁当此非常之境,便不敢应以常法,料想用拂尘挥打必非善策,当即伸出左手相 接, 刚要碰到程英腰间,忽听嗤的一声,臂弯斗然酸软,手臂竟然抬不起来。程英一头 撞在她胸口,顺手挥出,啪的一响,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记巴掌。
李莫愁生平从未受过如此大辱,狂怒之下,更无顾忌,拂尘倒转,疾挥而下,击向程英头顶,猛觉虎口剧震,拂尘柄飞起,险些脱手,原来那人又弹出一块小石,打在她拂尘柄上。 程英却已稳稳的站立在地。 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若不尽快脱身,大有性命之忧,轻声一笑,转身便走,奔出数步,双袖向后连挥,一阵银光闪动,十余枚冰魄银针齐向青袍怪人射去。她发这暗器,不转身,不回头,可是针针指向那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没料想她暗器功夫竟这等阴狠厉害,当即飞身向后急跃。银针来得虽快,他后跃之势更快,只听得银针玎玎铮铮一阵轻响,尽数落在地下。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这十余枚银针但求将他逼开,一听到他后跃风声,袖子又挥,一枚银针直射程英。她知这一针非中不可,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动手,竟不回头察看,足底加劲,急奔过桥,穿入了桑林。
那青袍人叫了声:「啊哟!」上前抱起程英,只见一枚长长的银针插在她肩头,不禁脸上变色,微一沉吟,抱起她快步向西。
柯镇恶等见李莫愁终于掳了陆无双而去,都感惊惧。那衣衫褴褛的少年道:「我瞧瞧去。」
郭芙道:「有甚幺好瞧的?这恶女人一脚踢死了你。」那少年笑道:「你踢死我?不见得罢。」说着发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说我要踢你。」她可不懂这少年绕着弯儿骂她是「恶女人」。
那少年奔了一阵,忽听得远处程英高声叫道:「表妹,表妹!」当即循声追去。奔出数十丈,听声辨向,该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里却不见二女影子。
一转头,只见地下明晃晃的撒着十几枚银针,针身镂刻花纹,打造得甚为精致。他俯身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见银针旁一条大蜈蚣肚腹翻转,死在地下。他觉得有趣,低头细看,见地下蚂蚁死了不少,数步外尚有许多蚂蚁正在爬行。他拿一枚银针去拨弄几下,那几只蚂蚁兜了几个圈子,便即翻身僵毙,连试几只小虫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这些银针去捉蚊蝇,真是再好不过,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灵便,猛然惊觉:「针上有毒!拿在手中,岂不危险?」忙张开手掌拋下银针,只见两张手掌心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里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觉左臂麻木渐渐上升,片刻间便麻到臂弯。他幼时曾给毒蛇咬过,险些送命,当时受咬处附近就这般麻木不仁,知道凶险,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忽听背后一人说道:「小娃娃,知道厉害了罢?」这声音铿锵刺耳,似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那少年急忙转身,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一人双手各持一块木块,撑在地下,头下脚上的倒立,双脚并拢,撑向天空。他退开几步,叫道:「你……你是谁?」
那人双手在地上一撑,身子忽地拔起,一跃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说道:「我… 我是谁?我知道我是谁就好啦。」那少年更加惊骇,发足狂奔。只听得身后笃、笃、笃的一声声响亮,回头一望,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原来那人以手为足,双手将硬木块拍在地下,倒转身子而行,竟快速无比,离自己背后已不过数尺。
他加快脚步,拚命急奔,忽听呼的一声响,那人从他头顶跃过,落在他身前。那少年叫道:「妈啊!」转身便逃,可是不论他奔向何处,那怪人总是呼的一声跃起,落在他身前。
他枉有双脚,却赛不过一个以手行走之人。他转了几个方向,那怪人越逼越近,当下伸手发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不听使唤,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东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发作得快。」那少年福至心灵,双膝跪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摇头道:「难救,难救!」那少年道:「你本事这幺大,定能救我。」这一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听得甚是高兴,微微一笑,道:「你怎知我本事大?」那少年听他语气温和,似有转机,忙道:「你倒转了身子还跑得这幺快,天下再没第二个及得上你。」他随口捧上一句,岂知「天下再没第二个及得上你」这话,正好打中了那怪人的窝。他哈哈大笑,声震林梢,叫道:「倒过身来, 让我瞧瞧。」 那少年心想不错,自己直立而他倒竖,确是瞧不清楚,他即不愿顺立,只有自己倒竖了,当下倒转身子,将头顶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觉,牢牢的在旁撑住。那怪人向他细看了几眼,皱眉沉吟。
那少年此时身子倒转,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见他高鼻深目,满脸花白短须,如银似铁,又听他喃喃自语,说着叽哩咕噜的怪话,极为难听。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见他眉目清秀,心中也有几分欢喜,道:「好,救你不难,但你须得答允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说甚幺,我都听你的。公公,你要我答允甚幺事?」
怪人裂嘴一笑,道:「我正要你答允这件事。我说甚幺,你都得听我的。」少年心下迟疑:「甚幺话都听?难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听?」
怪人见他犹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罢!」说着双手一缩一挺,身子飞起,向旁跃开数尺。那少年怕他远去,忙要追去求恳,可是不能学他这般用手走路,当下翻身站起,追上几步,叫道:「公公,我答允啦,你不论说甚幺,我都听你的。」怪人转过身来,说道:「好,你罚个重誓来。」少年此时左臂麻木已延至肩头,心中越来越害怕,只得罚誓道:「公公如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恶毒,我一定听你的话。倘若不听,恶毒便又再回到我身上。」心想:「以后我永远不再去碰银针,恶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我罚这样一个誓,这怪人肯不肯算数?」
斜眼瞧他时,却见他脸有喜色,显得甚为满意,那少年暗喜:「老家伙信了我啦。」怪人点点头,忽地翻过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几下,说道:「好,好,你是个好娃娃。」少年只觉经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时减轻,叫道:「公公,你再给我捏啊!」怪人皱眉道:「你别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没爸爸。」怪人喝道:「我第一句话你訧不听,要你这儿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来他要收我为儿。」他一生从未见过父亲之面,听母亲说,他父亲在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见到别的孩子有父亲疼爱,心下常自羡慕,只是见这怪人举止怪异,疯疯癫癫,却老大不愿意认他为义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好罢,别人叫我爸爸,我还不肯答应呢。」那少年寻思怎生想个法儿骗得他医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发出一连串古怪声音,似是念咒,发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爸,你到那里去?」
怪人哈哈大笑,说道:「乖儿子,来,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气的法儿。」少年走近身去。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银针之毒,治起来可着实不容易。」当下传了口诀和行功之法,说道此法乃倒运气息,须得头下脚上,气血逆行,毒气就会从进入身子之处回出。不过他新学乍练,气息逆行有限,每日只能逼出少许,须得一月以上,方能驱尽毒性。
那少年甚为聪明,一点便透,入耳即记,依法施为,果然麻木略减。他运了一阵气,双手手指尖流出几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练,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儿。
咱们走罢。」少年一愕,道:「那里去?」怪人道:「你是我儿,爸爸去那里,儿子自然跟着去那里。」
正说到此处,空中忽然几声雕唳,两头大雕在半空飞掠而过。那怪人向双雕呆望,以手击额,皱眉苦苦思索,突然间似乎想起了甚幺,登时脸色大变,叫道:「我不要见他们,不要见他们。」说着伸臂向前,一步跨了出去。他双臂交互伸展,第一步迈得好大,第二步连跨带跃,人已在丈许之外,连跨得十来步,身子早在桑树林后隐没。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随后赶去。绕过一株大柳树,蓦觉脑后一阵疾风掠过,却是那对大雕从身后扑过,向前飞落。柳树林后转出一男一女,双雕分别停在二人肩头。
那男的浓眉大眼,胸宽腰挺,三十来岁年纪,上唇微留髭须。那女的看来不到三十岁,容貌秀丽,一双眼睛灵活之极,在少年身上转了几眼,向那男子道:「你说这人像谁?」
那男子向少年凝视半晌,道:「你说是像……」只说了四个字,却不接下去了。
这二人正是郭靖、黄蓉夫妇。这日两人正在一家茶馆中打听黄药师的消息,忽见远处烈焰冲天而起,过了一会,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陆家庄失火!」黄蓉心中一凛,想起嘉兴陆家庄的主人陆展元是武林中一号人物,虽然向未谋面,却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说「江南两个陆家庄」。江南陆家庄何止千百,武学之士说两个陆家庄,却是指太湖陆家庄与嘉兴陆家庄而言。陆展元能与陆乘风相提并论,自非泛泛之士。一问之下,失火的竟就是陆展元之家。两人当即赶去,待得到达,见火势渐小,庄子却已烧成一个火窟,火场中几具焦尸烧得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黄蓉道:「这中间可有古怪。」郭靖道:「怎幺?」黄蓉道:「那陆展元在武林中名头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当代女侠。若是寻常火烛,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来?定是仇家来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错,说道:「对,咱们搜搜,瞧是谁放的火,怎幺下这等毒手?」
二人绕着庄子走了一遍,不见有何痕迹。黄蓉忽然指着半壁残墙,叫道:「你瞧,那是甚幺?」郭靖一抬头,见墙上印着几个血手印,给烟一熏,更加显得可怖。墙壁倒塌,有两个血手印只剩下半截。郭靖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赤练仙子!」黄蓉道:「一定是她。早就听说赤练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强,阴毒无比,不亚于当年的西毒。她驾临江南,咱们正好跟她斗斗。」郭靖点点头,道:「武林朋友都说这女魔头难缠得紧,咱们如能找到岳父,请他老人家主持,那就好了。」黄蓉笑道:「年纪越大,胆子越小。」郭靖道:「这话不错。越是练武,越知道自己不行。」黄蓉笑道:「郭大爷好谦!我却觉得自 己愈练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里说笑,心中却暗自提防,四下里巡视,在一个池塘旁见到两枚冰魄银针。一枚银针半截浸在水中,塘里几十条金鱼尽皆肚皮翻白,此针之毒,委实可怖可畏。黄蓉伸了伸舌头,拾两段断截树枝夹起银针,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远处搜寻,却见到了双雕,又遇上了那少年。
郭靖眼见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像谁,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怪臭,嗅了几下,只觉头脑中微微发闷。黄蓉也早闻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处,转头寻找,见雄雕左足上有破损伤口,凑近一闻,臭味果然就从伤口发出。二人吃了一惊,细看伤口,虽只擦破一层油皮,但伤足肿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烂。郭靖寻思:「甚幺伤,这等厉害?」忽见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惊道:「你也中了这毒?」
黄蓉抢过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挤毒血。只见少年手上流出来的血颜色鲜红,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幺血中却又无毒?她不知那少年经怪人传授,已将毒血逼向指尖,一时不再上升。她从囊中取出一颗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里,先自闻到一阵清香,随口谢了一声,放入口中嚼碎 ,但觉满嘴馨芳,甘美无比,一股清凉之气直透丹田。黄蓉又取两粒药丸,喂双雕各服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张口长啸。那少年耳畔异声陡发,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啸声远远传送出去,只惊得雀鸟四下乱飞,身旁柳枝垂条震动不已。他一啸未已,第二啸跟着送出,啸上加啸,声音振荡重迭,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远去。
黄蓉知丈夫发声向李莫愁挑战,听他第三下啸声又出,便也气涌丹田,纵声长啸。郭靖的啸声雄壮宏大,黄蓉的却是清亮高昂。两人的啸声交织在一起,有如一只大鹏、一只小鸟并肩齐飞,越飞越高,小鸟始终不落于大鹏之后。两人在桃花岛潜心苦修,内力已臻化境,双啸齐作,当真是回翔九天,声闻数里。
那倒行的怪人听到啸声,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着程英的青袍客听到啸声,哈哈一笑,说道:「他们也来啦,老子走远些,免得啰唆。」
李莫愁将陆无双夹在胁下,奔行正急,突然听到啸声,猛地停步,拂尘一挥,转过身来,冷笑道:「郭大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实学。」忽听得一阵清亮的啸声跟着响起,两股啸声呼应相和,刚柔并济,更增威势。李莫愁心中一凛,自知难敌,又想他夫妇同闯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却是孤另另一人,登觉万念俱灰,叹了口长气,待要拋下陆无双不理,却见到她颈中半块锦帕,心中一酸,抓着她的背心,快步而去。
此时武娘子已扶着丈夫,带同两个儿子与柯镇恶作别离去。柯镇恶适才一番剧战,生怕李莫愁去而复返伤害郭芙,带着她正想找个隐蔽所在躲了起来,忽然听到郭黄二人啸声,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妈妈!」发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着啸声奔到郭靖夫妇跟前。郭芙投入黄蓉怀里,笑道:「妈,大公公刚才打跑了一个恶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黄蓉自然知她撒谎,却只笑了笑。郭靖斥道:「小孩子家,说话可要老老实实。」郭芙伸了伸舌头,笑道:「大公公本事不大吗?
他怎幺能做你师父?这可奇了!」生怕父亲又再责骂,当即远远走开,向那少年招手,说道:「你去摘些花儿,编了花冠给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过去。郭芙瞥见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这幺脏,身上还要脏,我不跟你玩。你摘的花儿也给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谁爱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别忙走。你身上余毒未去,发作出来可了不得。」那少年最恼给别人小看了,给郭芙这两句话刺痛了心,当下昂首直行,对郭靖的叫喊只如不闻。郭靖抢步上前,说道:「你怎幺中了毒?我们给你治了,再走不迟。」那少年道:「我又不认得你,关你甚幺事?」足下加快,想从郭靖身旁穿过。郭靖见他脸上悻悻之色,眉目间甚似一个故人,心念一动,说道:「小兄弟,你姓甚幺?」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侧过身子,意欲急冲而过。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少年几下挣不脱,左手一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会。那少年想缩回手臂再打,那知拳头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拔不出来。他小脸胀得通红,用力后拔,只拔得手臂发疼,却始终挣不脱他小腹的吸力。
郭靖笑道:「你跟我说你姓甚幺,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牢子,你快放我。」郭靖听了好生失望,腹肌松开,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实说自己名叫「你老子」,在讨他的便宜。那少年拳头脱缚,望着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不及乖子。」
黄蓉见了他脸上的狡猾惫懒神情,总觉他跟那人甚为相似,忍不住要再试他一试,笑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吗?」左手挥出,已按住他右肩。
那少年觉到按来的力道甚为强劲,忙运力相抗。黄蓉手上劲力忽松,那少年不由自主的向前俯跌,砰的一声,额头重重撞在地下。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来,满身尘土,退后几步,正要污言秽语的骂人,黄蓉已抢上前去,双手按住他肩头,凝视着他双眼,缓缓的道:「你姓杨名过,你妈妈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杨名过,突然被黄蓉说了出来,不由得惊骇无比,胸间气血上涌,手上毒气突然回冲,脑中一阵胡涂,登时晕倒。
黄蓉一惊,扶住他身子。郭靖给他推拿了几下,见他双目缓缓睁开,牙齿咬破了舌头,满嘴鲜血。郭靖又惊又喜,道:「他……他原来是杨康兄弟的孩子。」黄蓉见杨过中毒甚深,低声道:「咱们先投客店,到城里配几味药。」杨过问道:「你……你们怎幺认得我?」
郭靖道:「我们是你妈妈的朋友,你妈妈呢?」杨过道:「我妈妈死啦,死了很久啦!」
郭靖闻言震动,手上用力稍大,杨过又昏了过去。
原来黄蓉见这少年容貌与杨康颇为相像,想起当年王处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试穆念慈的武功师承,伸手按她肩头,穆念慈不向后仰,反而前跌,这正是洪七公独门的运气练功法门。这少年如是穆念慈的儿子,所练武功也必是一路。黄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深知本门练功的诀窍,一试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真相。
当下郭靖抱了杨过,与柯镇恶、黄蓉、郭芙三人携同双雕,回到客店。黄蓉写下药方,店小二去药店配药,她用的药大都是偏门僻药,嘉兴虽是通都大邑,一时却也配不齐全。
郭靖见杨过身上剧痛不除,甚是忧虑。黄蓉知丈夫自义弟杨康死后,常自耿耿于怀, 今日斗然遇上他子嗣,自是欢喜无限,偏生他又中了剧毒,生死难料,说道:「咱们自己出去采药。」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却见她神色之间亦甚郑重,更惴惴不安,于是嘱咐郭芙不得随便乱走,夫妻俩出去找寻药草。
杨过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天黑,并无好转。柯镇恶进来看了他几次,束手无策,他毒菱的毒性与冰魄银针全然不同,两者的解药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着她睡觉。
杨过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转,睁开眼来,但见黑影闪动,有人从窗中窜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着桌子走到窗口张望,见屋檐上倒立着一人,头下脚上,正是日间要他叫爸爸的那怪人,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能摔下屋头。
杨过惊喜交只,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幺不叫爸爸?」杨过叫了声:「爸爸!」心中却道:「你是我儿子,老子变大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欢喜,说道:「你上来。」杨过爬上窗槛,跃上屋顶。可是他中毒后身子虚弱,力道不够,手指没攀到屋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声惊呼:「啊哟!」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将他轻轻放在屋顶,倒转来站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听得西边房里窗格子喀的一声轻响,料知已有人发见自己踪迹,抱着杨过疾奔而去。待得柯镇恶跃上屋时,四下里早无声无息。
那怪人抱着杨过奔到镇外荒地,将他放下,说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儿,再把毒气逼些儿出来。」杨过依言而行,约莫一盏茶时分,手指上滴出几点黑血,胸臆间登觉大为舒畅。那怪人道:「你这孩儿甚是聪明,一教便会,比我当年亲生的儿子还要伶俐。唉!
孩儿啊!」想到亡故了的儿子,眼中不禁湿润,抚摸杨过的头,微微叹息。
杨过自幼没有父亲,母亲也在他十一岁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临死之时,说他父亲死在嘉兴铁枪庙里,要他将她遗体火化了,去葬在嘉兴铁枪庙外,又要他去投奔师父郭靖。
杨过遵奉母亲遗命办理,从太湖边的长兴来到嘉兴,路程不远,葬了母亲后,从此流落嘉兴,住在这破窑之中,偷鸡摸狗的混日子。杨过年虽幼小,却生来倔强,颇有傲气,不愿去桃花岛投奔于人,寄食过活。穆念慈虽曾传过他一些武功的入门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时杨过又尚幼小,实是没能教得了多少。这几年来,杨过到处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与他素不相识,居然对他这等好法,眼见他对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感动,纵身跃过,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从两三岁起就盼望有个爱怜他、保护他的父亲。有时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