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娘子又道:「万想不到拙夫没来,那赤练仙子却来寻府上的晦气……」说到此处,忽听屋上有人叫道:「儒儿,文儿,给我出来!」这声音来得甚是突然,丝毫不闻屋瓦上有脚步之声,便忽然有人呼叫。陆氏夫妇同时一惊,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与陆无双也认出是吃莲蓬怪客的声音。
忽然人影晃动,武三通飞身下屋,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儿子上屋而去。武娘子大叫:「喂,喂,你来见过陆爷、陆二娘,你拿去的那两具尸体呢?快送回来……」武三通全不理会,早去得远了。
武三通乱跑一阵,奔进一座树林,忽然放下修文,单单抱着头上有伤的敦儒,走得影踪不见,竟把小儿子留在树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见父亲抱着哥哥,早已奔出数十丈外,只听得他远远叫道:「你等着,我回头再来抱你。」武修文知道父亲行事向来颠三倒四,倒也不以为异。黑夜之中一个人在森林里虽然害怕,但想父亲不久回来,当下坐在树边等待。过得良久,父亲始终不来,靠在树干之上,过了一会,终于合眼睡去。
睡到天明,迷糊中听得头顶几下清亮高亢的啼声,他睁开眼来,抬头望去,只见两只极大的白色大鹰正在天空盘旋翱翔,双翅横展,竟达丈许。他从未见过这般大鹰,凝目注视,又感奇怪,又觉好玩,叫道:「哥哥,快来看大鹰!」一时没想到只自己孤身一人,自来形影不离的哥哥却已不在身边。
忽听得背后两声低啸,声音娇柔清脆,似出于女孩子之口。两只大鹰又盘旋了几个圈子,缓缓下降。武修文回过头来,只见树后走出一个女孩,向天空招手,两只大鹰敛翅飞落,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抚摸两只大鹰之背,说道:「好雕儿,乖雕儿。」武修文心想:「原来这两只大鹰是雕儿。」但见双雕昂首顾盼,神骏非常,站在地下比那女孩还高。
武修文走近说道:「这两只雕儿是你家养的幺?」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个轻蔑神色,道:「我不认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声轻哨,那雕儿左翅突然扫出,劲力竟然极大,武修文没提防,登时给扫得摔了个斤斗。
武修文打了个滚站起,望着双雕,心下好生羡慕,说道:「这对雕儿真好,肯听你话。我回头要爹爹也去捉一对来养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着幺?」武修文连讨三个没趣,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时,只见她身穿淡绿罗衣,颈中挂着串明珠,脸色白嫩无比,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来,双目流动,秀眉纤长。武修文虽是小童,也觉她秀丽之极,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之意,但见她神色凛然,却又不禁感到畏缩。
那女孩右手抚摸雕背,一双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滚了一转,问道:「你叫甚幺名字?怎幺一个儿出来玩?」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幺?」那女孩扁了扁小嘴,哼的一声,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说着转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边叫,一边随后跟去。
他见那女孩约莫比自己小着两三岁,人矮腿短,自己一发足便可追上,那知他刚展开轻功,那女孩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数丈,竟把他远远拋在后面。她再奔几步,站定身子,回头叫道:「哼,你追得着我幺?」武修文道:「自然追得着。」立即提气急追。
那女孩回头又跑,忽然向前疾冲,躲在一株松树后面。武修文随后跟来,那女孩瞧他跑得近了,斗然间伸出左足,往他小腿上绊去。武修文全没料到,登时向前跌出。他忙使个「铁树桩」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向他臀部猛力踢去。武修文一交直摔下去,鼻子刚好撞在一块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点点斑斑的尽是鲜血。
那女孩见血,不禁慌了,登时没做理会处,只想拔足逃走,忽然身后有人喝道:「芙儿,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那女孩并不回头,辩道:「谁说的?他自己摔交,管我甚幺事?你可别跟我爹乱说。」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实也不很疼,但见到满手鲜血,心下惊慌。他听得女孩与人说话,转过身来,见是个撑着铁拐的跛足老者。那人两鬓如霜,形容枯槁,双眼翻白,是个瞎子。
只听他冷笑道:「你别欺我瞧不见,我甚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小妞儿啊,现下已经这样坏,大了瞧你怎幺得了?」那女孩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别跟我爹爹说,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给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鼻旁「闻香丨穴」按了几下。武修文鼻血本已渐止,这幺几揿,就全然不流了,只觉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铁钳,又长又硬,紧紧抓着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来,微微一挣,竟动也不动,当下手臂一缩一圈,使出母亲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个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没料到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手法,给他一翻之下,竟尔脱手,「噫」的一声轻呼,随即又抓住了他手腕。武修文运劲欲再挣扎,却怎幺也挣不脱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别怕,你姓甚幺?」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道:「你说话不是本地口音,从那里来的?你爹妈呢?」说着放松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没见爹娘,不知他两人怎样了,听他问起,险些儿便要哭出来。那女孩刮脸羞他,唱道:「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儿红,要漏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当下将母亲在陆家庄等候敌人、父亲抱了哥哥不知去了那里、自己黑夜中等待父兄不见、在树下睡着等情说了。他心情激动,说得大为颠三倒四,但那老者也听出了七八成,又问知他们是从大理国来,父亲叫作武三通,最擅长的武功是「一阳指」。那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灯大师门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认识咱们皇爷吗?你见过他没有?我可没见过。」武三通当年在大理国功极帝段智兴手下当御林军总管,后来段智兴出家,法名一灯,但武三通与两个孩子说起往事之时,仍是「咱们皇爷怎样怎样」,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们皇爷」。
那老者道:「我也没机缘拜见过他老人家,久仰『南帝』的大名,好生钦羡。这女孩儿的爹娘曾受过他老人家极大的恩惠。如此说来,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妈等的敌人是谁?」武修文道:「我听妈跟陆爷说话,那敌人好象是甚幺赤练蛇、甚幺愁的。」那老者抬起了头,喃喃的道:「甚幺赤练蛇?」突然一顿铁杖,大声叫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武修文喜道:「对对!正是赤练仙子!」
那老者登时神色甚是郑重,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玩,一步也别离开。我瞧瞧去。」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万万去不得。那女魔头凶得紧,我打不过她。不过既知朋友有难,可不能不去。你们要听话。」
说着拄起铁杖,一跷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说道:「这老公公又瞎又跛,却奔得这幺快。」那女孩小嘴一扁,道:「这有甚幺稀奇?我爹爹妈妈的轻功,你见了才吓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爹爹妈妈也又瞎又跛的吗?」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妈妈才又瞎又跛!」
此时天色大明,田间农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着山歌。那老者是本地土著,双目虽盲,但熟悉道路,随行随问,不久即来到陆家庄前。远远便听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的打得极是猛烈。陆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却是市井之徒,虽然同是嘉兴有名的武学之士,却向无往来;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练仙子,这番赶去只是多陪上一条老命,但想到此事牵涉一灯大师的弟子在内,大伙儿欠一灯大师的情太多,决不能袖手不理,便即足下加劲,抢到庄前。只听得屋顶上有四人正自激烈相斗,他侧耳静听,从呼喝与兵刃相交声中,听出一边三个,另一边只有一人,可是竟众不敌寡,那三个已全然落在下风。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两个儿子,陆立鼎夫妇甚为讶异,不知他是何用意。武娘子却脸有喜色,笑道:「拙夫平日疯疯癫癫,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陆二娘问起原因,武娘子笑而不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对不对,待会儿便有分晓。」这时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程英也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来。陆二娘抱了两个孩子要送她们入房安睡。武娘子道:「且稍待片刻。」忽听得屋顶有人叫道:「拋上来。」正是武三通的声音。
他轻功了得,来到屋顶,陆氏夫妇事先仍是全没察觉。
武娘子接过程英,走到厅口向上拋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陆氏夫妇正惊异间,武娘子又抱过陆无双掷了上去。
陆立鼎大惊,叫道:「干甚幺?」跃上屋顶,四下里黑沉沉地,已不见武三通与二女的影踪。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陆爷不须追赶,他是好意。」陆立鼎将信将疑,跳回庭中,颤声问道:「甚幺好意?」此时陆二娘却已会意,道:「武三爷怕那魔头害了孩儿们,定是将他们藏到了稳妥之处。」陆立鼎当局者迷,为娘子一语点醒,连道:「正是,正是。」但想到武三通盗去自兄嫂尸体,却又甚不放心。
武娘子叹道:「拙夫自从阿沅嫁了令兄之后,见到女孩子就会生气,不知怎的,竟会眷顾府上两位千金,实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来带走儒儿、文儿之时,我见他对两位小姐连望几眼,神色间甚为怜爱,颇有关怀之意。他从前对着阿沅,也总是这般模样的。
果然他又来抱去了两位小姐。唉,但愿他从此转性,不再胡涂!」说着连叹了两口长气。
陆氏夫妇初时顾念女儿与姨侄女的安危,心中栗六,举止失措,此时去了后顾之忧,恐惧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两人身上带齐暗器兵刃,坐在厅上,闭目养神。两人做了十几年夫妻,平日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强敌转瞬即至,想起陆展元与武娘子所说那魔头武功高强、行事毒辣,多半劫数难逃,夫妇相偕之时无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手相握。
过了良久,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吐字清亮,清清楚楚听得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每唱一字,便近了不少,那人来得好快,第三句歌声未歇,已来到门外。
三人愕然相顾,突然间砰彭喀喇数声响过,大门内门闩木撑齐断,大门向两旁飞开,一个美貌道姑微笑着缓步进来,身穿杏黄丨色道袍,自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扫天井,上前喝问:「是谁?」陆立鼎急叫:「阿根退开!」却那里还来得及?
李莫愁拂尘挥动,阿根登时头颅碎裂,不声不响的死了。陆立鼎提刀抢上,李莫愁身子微侧,从他身边掠过,挥拂尘将两名婢女同时扫死,笑问:「两个女孩儿呢?」
陆氏夫妇见她一眨眼间便连杀三人,明知无幸,一咬牙,提起刀剑分从左右攻上。李莫愁举拂尘正要击落,见武娘子持剑在侧,微微一笑,说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便在屋中杀人了!」她话声轻柔婉转,神态娇媚,加之明眸皓齿,肤色白腻,实是个出色的美人,也不见她如何提足抬腿,已轻飘飘的上了屋顶。陆氏夫妇与武娘子跟着跃上。
李莫愁先派弟子小道姑洪凌波去察陆展元家满门情形,才知陆展元夫妇已于三年前去世,又查知其家主仆七人,回报师父。李莫愁气恼不解,这笔帐便要转到其弟陆立鼎身上,依据自己一向惯例,在陆家墙上印了九个血手印示警。上面一对手印说明是要杀陆展元夫妇以泄当年怨愤,即便死了,也要将他们拆骨扬灰。下面七个手印,自是指明要杀陆家现存的主仆七人。
李莫愁拂尘轻挥,将三般兵刃一齐扫开,娇滴滴、软绵绵的说道:「陆二爷,你哥哥’倘若尚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这个小贱人,我未始不可饶了你家一门良贱。
如今,唉,你们运气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陆立鼎叫道:「谁要你饶?」
挥刀砍去,武娘子与陆二娘跟着上前夹攻。李莫愁眼见陆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转身劈掌的架子,宛然便是当年意中人陆展元的模漾,心中酸楚,却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若举手间杀了他,在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陆家刀法」了,当下随手挥 架, 让这三名敌手在身边团团而转,心中情意缠绵,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厉。
突然间李莫愁一声轻啸,纵下屋去,扑向小河边一个手持铁杖的跛足老者,拂尘起处,向他颈口缠了过去。这一招她足未着地,拂尘却已攻向敌人要害,全未防备自己处处都是空隙,只是她杀着厉害,实是要教对方非取守势不可。
那老者于敌人来招听得清清楚楚,铁杖疾横,斗地点出,径刺她右腕。铁杖是极沉重的兵刃,自来用以扫打砸撞,这老者却运起「刺」字诀,竟使铁杖如剑,出招轻灵飘逸。
李莫愁拂尘微挥,银丝倒转,已卷住了铁杖杖头,叫一声:「撒手!」借力使力,拂尘上的千百缕银丝将铁杖之力尽数借了过来。那老者双臂剧震,险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势跃起,身子在空中斜斜窜过,才将她一拂的巧劲卸开,心下暗惊:「这魔头果然名不虚传。」李莫愁这一招「太公钓鱼」,取义于「愿者上钓」以敌人自身之力夺人兵刃,本来百不失一,岂知竟没夺下他铁杖,却也大出意料之外,暗道:「这跛脚老头儿是谁?竟有这等功夫?」身形微侧,但见他双目翻白,是个瞎子,登时醒悟,叫道:「你是柯镇恶!」
这盲目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飞天蝙蝠柯镇恶。
当年郭靖、黄蓉参与华山论剑之后,由黄药师主持成婚,在桃花岛归隐。黄药师性情怪僻,不喜热闹,与女儿女婿同处数月,不觉厌烦起来,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另寻清静之地闲居,径自飘然离岛。黄蓉知道父亲脾气,虽然不舍,却也无法可想。初时还道数月之内,父亲必有消息带来,那知一别经年,音讯杳然。黄蓉思念父亲和师父洪七公,和郭靖出去寻访,两人在江湖上行走数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岛,原来黄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来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宁,有了身孕,处处不便,不由得甚为烦恼,推源祸始,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人性子本易暴躁,她对郭靖虽然情深爱重,这时却找些小故,不断跟他吵闹。郭靖明白爱妻脾气,每当她无理取闹,总笑笑不理。倘若黄蓉恼得狠了,他就温言慰藉,逗得她开颜为笑方罢。
不觉十月过去,黄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怀孕时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儿之后,却异常怜爱,事事纵恣。这女孩不到一岁便已顽皮不堪。郭靖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黄蓉却着意护持,郭靖每管一回,结果女儿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岁那年,黄蓉开始授她武艺。这一来,桃花岛上的虫鸟走兽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给拔得精光,就是尾巴给剪去了一截,昔时清清静静的隐士养性之所,竟成了鸡飞狗走的顽童肆虐之场。郭靖一来顺着爱妻,二来对这顽皮女儿确也甚为爱怜,每当女儿犯了过错,要想责打,但见她扮个鬼脸搂着自己脖子软语相求,只得叹口长气,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这些年中,黄药师与洪七公均是全无音讯,靖蓉夫妇虽知二人当世无敌,不致有何意外,但衣食无人侍奉,不免挂念。郭靖又几次去接大师父柯镇恶,请他到桃花岛来颐养天年。
但柯镇恶爱与市井之徒为伍,闹酒赌钱为乐,不愿过桃花岛上冷清清的日子,始终推辞不来。这一日他却不待郭靖来接,自行来到岛上。原来他近日手气不佳,连赌连输,欠下了一身债,无可奈何,只得到徒儿家里来避债。郭靖、黄蓉见到师父,自是高兴异常,留着他在岛上长住,无论如何不放他走了。黄蓉慢慢套出真相,暗地里派人去为他还了赌债。柯镇恶却不知道,不敢回嘉兴去,闲着无事,就做了郭芙的游伴。
忽忽数年,郭芙已满九岁了。黄蓉记挂父亲,与郭靖要出岛寻访,柯镇恶说甚幺也要一起去,郭芙自也磨着非同去不可。四人离岛之后,谈到行程,柯镇恶说道:「甚幺地方都好,就是嘉兴不去。」黄蓉笑道:「大师父,好教你得知,那些债主我早给你打发了。」
柯镇恶大喜之下,首先便去嘉兴。
到得嘉兴,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镇恶向故旧打听,有人说前数日曾见到一个青袍老人独自在烟雨楼头喝酒,说起形貌,似乎便是黄药师的模样。郭靖、黄蓉大喜,便在嘉兴城乡到处寻访。这日清晨,柯镇恶带着郭芙,携了双雕到树林中玩,不意凑巧碰到了武修文。
柯镇恶与李莫愁交手数合,就知不是她的对手,心想:「这女魔头武功之高,竟似不亚于当年的梅超风。」当下展开伏魔杖法,紧紧守住门户。李莫愁心中暗赞:「曾听陆郎这没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兴前辈人物中有江南七怪,武功甚是不弱,收下一个徒儿大大有名,便是大侠郭靖。这老儿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虚传。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还接得了我十余招。」只听陆氏夫妇大声呼喝,与武娘子已攻到身后,心中主意已定:「要伤柯老头不难,但惹得郭氏夫妇找上门来,却是难斗,今日放他一马便了。」拂尘扬动,银丝鼓劲挺直,就似一柄花枪般向柯镇恶当胸剌去。这拂尘丝虽是柔软之物,但借着一股巧劲,所指处又是要害大丨穴,这一剌之势却也颇为厉害。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顿,借势后跃。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进招追击,那知斗然间疾向后仰。她腰肢柔软之极,翻身后仰,肩膀离武娘子已不及二尺。武娘子吃了一惊,急挥左掌向她额头拍去。李莫愁腰肢轻摆,就如一朵水仙在风中微微一颤,早已避开,啪的一下,陆二娘小腹中掌。
陆二娘向前冲了三步,伏地摔倒。陆立鼎见妻子受伤,右手力挥,将单刀向李莫愁掷去,跟着展开双臂扑上,要抱住她与之同归于尽。李莫愁以chu女之身,失意情场,变得异样的厌憎男女之事,见陆立鼎纵身扑来,心中恼恨之极,转过拂尘柄打落单刀,拂尘借势挥出,唰的一声,正中他天灵盖。
李莫愁连伤陆氏夫妇,只一瞬间之事,待得柯镇恶与武娘子赶上相救,已然不及。她笑问:「两个女孩儿呢?」不等武娘子答话,黄影闪动,已窜入庄中,前后搜寻,竟没程英与陆无双的人影。她从灶下取过火种,在柴房里放了把火,跃出庄来,笑道:「贫道跟桃花岛、一灯大师都没过节,两位请罢。」
柯镇恶与武娘子见她凶狠肆暴,气得目眦欲裂,铁杖钢剑,双双攻上。李莫愁侧身避过铁杖,拂尘扬出,银丝早将武娘子长剑卷住。两股劲力自拂尘传出,一收一放,喀的一响,长剑断为两截,剑尖刺向武娘子,剑柄却向柯镇恶脸上激射过去。
武娘子长剑遭夺,已大吃一惊,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尘撕断长剑,再以断剑分击二人,剑头来得好快,忙低头闪避,只觉头顶一凉,剑头掠顶而过,割断了一大丛头发。柯镇恶听到金刃破空之声,杖头激起,击开剑柄,但听得武娘子惊声呼叫,当下运杖成风,着着进击,他左手虽扣了三枚毒菱,但想素闻赤练仙子的冰魄银针阴毒异常,自己目不见物,别要引出她的厉害暗器来,更难抵挡,是以情势虽紧, 那毒菱却一直不敢发射。 李莫愁对他始终手下容情,心道:「若不显显手段,你这瞎老头只怕还不知我有意相让。」
腰肢款摆,拂尘银丝已卷住杖头。柯镇恶只觉一股大力要将他铁杖夺出手去,忙运劲回夺,那知劲力刚透杖端,突然对方相夺之力已不知到了何处,这一瞬间,但觉四肢百骸都空空荡荡的无所着力。李莫愁左手将铁杖掠过一旁,手掌已轻轻按在柯镇恶胸口,笑道:「柯老爷子,赤练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镇恶此时自己无法抵挡,怒道:「贼贱人,你发劲就是,啰唆甚幺?」
武娘子见状,大惊来救。李莫愁跃起身子,从铁杖上横窜而起,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掌在武娘子脸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儿,胆子也算不小。」说着格格娇笑,几个起落,早去得远了。
武娘子只觉她手掌心柔腻温软,给她这幺一摸,脸上说不出的舒适受用,眼见她背影在柳树丛中一晃,随即不见,自己与她接招虽只数合,但每一招都险死还生,已然使尽了全力,此刻软瘫在地,一时竟动弹不得。柯镇恶适才胸口也犹如压了一块大石,闷恶难言,当下急喘了数口气,才慢慢调匀呼吸。
过了好一会,武娘子奋力站起,但见黑烟腾空,陆家庄已裹在烈焰之中,火势逼将过来,炙热异常,当下柯镇恶分别扶起陆氏夫妇,但见二人气息奄奄,已挨不过一时三刻,寻思:「如搬动二人,只怕死得更快,但又不能将他们留在此地,那便如何是好?」
正自为难,忽听远处一人大叫:「娘子,你没事幺?」正是武三通的声音。
第 二 回 故 人 之 子
武娘子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丈夫叫唤,又喜又恼,心想你这疯子不知在胡闹些甚幺,却到这时才来,只见他上衣扯得破破烂烂,颈中兀自挂着何沅君儿时所用的那块围涎,急奔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没事幺?」她近十年来从未见丈夫对自己这般关怀,心中甚喜,叫道:「我在这里。」武三通扑到跟前,将陆氏夫妇一手一个抱起,叫道:「快跟我来。」一言甫毕,便腾身而起。柯镇恶与武娘子跟随在后。
武三通东弯西绕,奔行数里,领着二人到了一座破窑之中。这是座烧制酒坛子的陶窑,倒是极大。武娘子走进窑洞,见敦儒、修文两个孩子安好无恙,当即放心,叹了口气。
窑洞里有张小床,似有人居住。
武氏兄弟正与程英、陆无双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与陆无双见到陆氏夫妇如此模样,扑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镇恶听陆无双哭叫爸爸妈妈,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惊叫:「啊呀,不好,咱们引鬼上门,那女魔头跟着就来啦!」武娘子适才这一战已吓得心惊胆战,忙问:「怎幺?」柯镇恶道:「那魔头要伤陆家两个孩子,可是不知她们在那里……」武娘子当即醒悟,惊道:「啊,是了,她有意不伤咱们,却偷偷的跟来。」武三通大怒,叫道:「这赤练蛇女鬼阴魂不散,让我来斗她。」说着挺身站在窑洞之前。
陆立鼎头骨已碎,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强自忍着一口气,向程英道:「阿英,你把我……我……胸口……胸口一块手帕拿出来。」程英抹了抹眼泪,伸手到他胸衣内取出一块锦帕。手帕是快白缎子,四角都绣着朵红花。花红欲滴,每朵花旁都衬着一张翠绿色叶子,白缎子已旧得发黄,花叶却兀自娇艳可爱,便如真花真叶一般。陆立鼎道:「阿英,你把手帕缚在颈中,千万不可解脱,知道幺?」程英不明他用意,但既是姨父吩咐,当即接过,点头答应。
陆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听到丈夫说话,睁开眼来,说道:「为甚幺不给双儿?你给双儿啊!」陆立鼎道:「不,我怎能负了她父母之托?」陆二娘急道:「你… …你好狠心, 你自己女儿也不顾了?」说着双眼翻白,声音都哑了。陆无双不知父母吵些甚幺,只哭叫:「妈妈,爸爸!」陆立鼎柔声道:「娘子,你疼双儿,让她跟着咱们去不好幺?」
原来这块红花绿叶锦帕,是当年李莫愁赠给陆展元的定情之物。红花是大理国最著名的曼陀罗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绿」「陆」音同,绿叶就是比作她心爱的陆郎了,取义于「红花绿叶,相偎相倚」。陆展元临死之时,料知十年之期一届,莫愁、武三通二人必来生事,自己原有应付之策,不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艺平平,到时定然抵挡不了,无可奈何之中,便将这锦帕交给兄弟,叮嘱明白,如武三通前来寻仇,能避则避,如不能避,动手必自然必输,却也不致有性命之忧;但李莫愁近年来心狠手辣之名播于江湖,遇上了势必无幸,危急之际将这锦帕缠在颈中,只盼这女魔头顾念旧情,或能忍手不予加害。
但陆立鼎心高气傲,始终不肯取出锦帕向这女魔头乞命。
程英是陆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将女儿托付于他抚养。他受人重托,责任未尽,此时大难临头,便将这块救命的锦帕给了她。陆二娘抵犊情深,见丈夫不顾亲生女儿,惶急中伤处剧痛,晕了过去。
程英见姨母为锦帕之事烦恼,忙将锦帕递给表妹,道:「姨妈说给你,你拿着罢!」陆立鼎喝道:「双儿,是表姊的,别接。」武娘子瞧出其中蹊跷,说道:「我将帕儿撕成两半,一人半块,好不好?」陆立鼎欲待再说,一口气接不上来,那能出声,只有点头。武娘子将锦帕撕成两半,分给了程陆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听到背后又哭又叫,不知出了甚幺事,回过头来,蓦见妻子左颊漆黑,右脸却无异状,不禁骇异,指着她脸问道:「为……为甚幺这样?」武娘子伸手在脸上一摸,道:「甚幺?」只觉左边脸颊木木的无甚知觉,心中一惊,想起李莫愁临去时曾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难道这只柔腻温香的手掌轻抚而过,竟就此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问,忽听窑洞外有人笑道:「两个女娃娃在这里,是不是?不论死活,都给拋出来罢。否则的话,我一把火将你们都烧成了酒坛子。」声若银铃,既脆且柔。
武三通急跃出洞,见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由得大感诧异:「怎幺十年不见,她仍这等年轻貌美?」当年在陆展元的喜筵上相见,李莫愁方当妙龄,未逾二十,此时已过十年,但眼前此人除改穿道装外,仍然肌肤娇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尘轻轻挥动,神态悠闻,美目流盼,桃腮带晕,若非素知她杀人不眨眼,定道是位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见她拂尘一动,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窑洞之中,若再回洞,只怕她乘机闯进去伤害了众小儿,见洞边长着棵碗口粗细的栗树,当即双掌齐向栗树推去,吆喝声中,将树干从中击断。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好力气。」武三通横持树干,说道:「李姑娘,十年不见,你好啊。」他从前叫她李姑娘,现下她出了家,他并没改口,依然旧时称呼。这十年来,李莫愁从未听人叫过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间听到这三个字,心中一动,少女时种种温馨旎旖的风光突然涌向胸间,但随即想起,自己本可与意中人一生厮守,那知这世上另外有个何沅君在,竟令自己伤心失意,一世孤单凄凉,想到此处,心中一瞬间涌现的柔情密意,登时尽化为无穷怨毒。
武三通也是所爱之人弃己而去,虽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别,却也算得同病相怜,但那日自陆展元的酒筵上出来,亲眼见她手刃何老拳师一家二十余口男女老幼,下手之狠,此时思之犹有余悸。何老拳师与她素不相识,无怨无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个「何」字,她伤心之余,竟去将何家满门杀了个干干净净。何家老幼直到临死,始终没一个知道到底为了何事。其时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干预,事后才得悉李莫愁纯为迁怒,只不过发泄心中的失望与怨毒,从此对这女子便既恨且惧,这时见她脸上微现温柔之色,顷刻间转为冷笑,不禁为程陆二女担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陆家墙上印了九个手印,这两个小女孩是非杀不可。武三爷,请你让路罢。」武三信道:「陆展元夫妇已死,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你毒手,小小两个女孩儿,你就饶了罢。」李莫愁微笑摇首,柔声道:「武三爷,请你让路。」武三通将栗树抓得更加紧了,叫道:「李姑娘,你忒也狠心,阿沅……」「阿沅」 两字一入耳,李莫愁脸色登变,说道:「我曾立过重誓,谁在我面前提起这贱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曾在沅江上连毁六十三家货栈船行,只因他们招牌上带了这个臭字,这件事你可曾听到了吗?武三爷,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说着拂尘一起,往武三通头顶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尘,这一拂下去既快又劲,只带得武三通头上乱发猎猎飞舞。她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门下高弟,虽然痴痴呆呆,武功却确有不凡造诣,是以一上来就下杀手。
武三通左手挺举,树干猛地伸出,狂扫过去。李莫愁见来势厉害,身子随势飘出,不等他树干力道使足,随即飞跃而前,拂尘攻他面门。武三通见她攻入内圈,右手倏起,伸指向她额上点去,这招一阳指点丨穴去势虽不甚快,却变幻莫测,难闪难挡。李莫愁一招「倒打金钟」,身子骤然间已跃出丈许之外。
武三通见她忽来忽往,瞬息间进退自如,暗暗惊佩,奋力舞动树干,将她逼在丈余之外。
但只要稍露空隙,李莫愁便如闪电般欺近身来,若非他一阳指厉害,早已不敌,饶是如此,那树干毕竟沉重,舞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