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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静江的笑意里流露几分讥讽:“我猜,新首领一定很怕我跑去日本,跟他抢夺斋藤一刀的位置。”

    穆世勋盯着白静江:“你已知道新任斋藤一刀是谁了?你真有把握胜得了他?”

    白静江看着穆世勋,突然道:“你只关心消灭斋藤?说了这么久,你怎得都不问问我,盈盈是不是还活着?”

    第100章 破阵(二)

    说话间,院子里起了一阵风,直刮得那片翠竹摇曳不止,眼下秋末将至,花卉濒谢,枝芽由青转黄,轻易便是枝离叶散,即便此刻斜阳当头,晴空正好,这般秋叶零落的景象,落入眼中仍不免令人心生萧索之意。

    穆世勋的视线落在一株被风吹得弯折的翠竹上,隔了良久,才道:“你离开之后,有人往白府送了两具尸体:朱洁和谭芳。她们的模样惨不忍睹,不知生前受过多少折磨凌~辱。。。另有一只胸针,是莫盈那晚戴着的。”白静江闻言脸色变了几变,虽极快恢复如常,语气已是冷中带煞:“盈盈没死,她还活着。”

    “你怎知道?”穆世勋的面上也罩了一层霜:“斋藤显是恨你入骨,送了尸体和胸针来便是告诉你,你若不就范,莫盈的下场将会有多惨。”

    “莫盈是冠上斋藤姓氏的养女,在斋藤组织里,拥有斋藤姓氏者地位尊贵,相信他们暂时不会对她如何,况且,她还是个极有价值的人质。。。”白静江将未灭的烟头一攥,脸色些许苍白,神情却异常坚定:“他们得留着她来牵制我,只要我一天没落网,她就会活得好好的。。。我一定会救她出来。”

    “你就这样坚信她还活着?”穆世勋沉默半晌,嗓音略带沙哑:“莫盈性格刚烈,绝不堪受人折~辱,若是有人逼她,她是宁可。。。玉石俱焚的。”

    白静江闻言微怔,抬眼望着穆世勋,表情多了一分玩味:“莫非我听错了?怎么三少的口气,倒像认定盈盈没希望了?三少该不会是。。。打算放弃了吧?”

    穆世勋脸色沉沉,目光几度变幻,一时竟没接话。白静江心中一凉,不知是何滋味,面上则不动声色,唯有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似两道长钉一般钉住了穆世勋,泛着不同寻常的光芒:“我以为,你是极爱惜她的,却不知,你爱惜她,究竟能到什么程度。”

    “白静江,我与莫盈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穆世勋突然拍案而起,怒视白静江:“别忘了,当初是你对她背信弃义在先,试问你有何资格,质问我待她真心几许?!”

    白静江被穆世勋一吼,脸上僵了僵,却到底没动肝火,片刻长长叹口气:

    “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没资格,因我本不是个好人。。。我招惹她,霸着她,还一味欺骗她,只为了能留住她,我以为我能让她快乐一辈子,但结果我还是亲手伤了她的心。。。所以,当她决意离开我的时候,我即使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杀了她,到最后,仍是没拦她。。。我那时想,她之所以不肯爱我,定是我太自私霸道的缘故,而作为一个差劲的男人,我偶尔也该放一次手。。。”白静江的唇边泛起一丝笑,笑里酸苦参半:“于是,我给她自由选择的机会,暗地里又忍不住期盼着她会回心转意。。。可惜,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与你走在一起。。。哈,愿赌就要服输,我自作自受,这就是现世报。”

    穆世勋静静地听着,眉峰紧蹙,脸上的神情颇为复杂难辨,半晌道:“难得你想得开。。。起初我还道你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你以为我是想得开?”白静江凝视穆世勋,眼神渐渐锐利起来:“其实,自从那时起,直至此时此刻,我一直未有停止过后悔——后悔就那么让她走了,竟然没把她再抢回来。”穆世勋不禁一声冷笑:“哦?原来凡事只要你想,你便能办得到么?”

    “穆世勋,我由她选择你,一直克制自己没把她抢回来,不是因为我白家势不如前、白帮风雨飘摇,即便白家不在了,我仍有能力保她一生无虞,可我却眼睁睁看着她去了你那里。。。只因我知道,她的心不在我处,跟我在一起她过得不快乐。。。然而她如跟着你,你能给她的保障远比我能给的多。。。是因为这个,我才不与你争!”白静江神色清冷,眸光如寒星点点,一字一顿道:“但我若是知道,她在你心中的地位不过尔尔,你甚至连她的性命安危都顾不上,当初我就绝不会放她走,无论如何我也要将她留在我的身边!”

    一字一字,犹如针刺一般扎进穆世勋的脑海,他几乎想要发笑,但又生生忍了下去,心中嘲讽满溢:莫盈阿莫盈,你的演技究竟有多好——你明明不爱我,却让我觉得你并非对我毫无感情;你明明深爱白静江,却令他以为,你想要跟随的人是我。

    “我曾几何时说过我不救她。”穆世勋闭了闭眼,强压下脑海中翻滚的思潮,重又落座,缓缓道:“我不过是说,斋藤一族心性残暴,若她稍有不慎,只怕凶多吉少。”

    “既然你爱她,就该相信她。”说这话的时候,白静江的神情不经意间柔和了几分:“我相信,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服输、放弃,哪怕是陷入再艰难的境况,她都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努力坚持下去,因为。。。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孩子。”

    室内刹那陷入沉寂。

    窗子被风吹开半扇,耳畔传来秋叶飒飒作响,一片片飘过窗棂,轻舞飞扬地就似一群蝴蝶在翩翩起舞。

    这是翠叶与春花临冬最后一场缤纷烂漫的时节,过了今天,也许明天,就是严冬的霜寒了。

    穆世勋看着白静江,白静江也看着穆世勋,谁也没开口,谁也没动。

    最后还是穆世勋率先转开了眼,淡淡开口道:“你只是想救莫盈?若你真能灭了斋藤,你就不想问我讨个免死金牌?”

    “哎,又被小瞧了。”白静江伸个懒腰,眯着眼道:“试问你全城通缉我这么久,可有探出我的行踪?且我今日为了来这儿,又须得清理掉了多少大小尾巴?三少,干我们这一行,神出鬼没的功夫都还是不错的,我若是稀罕你的免死金牌保命,那么这些年我在江湖上也算白混了。”

    “你是在炫耀你的能耐,还是在鄙视我的能耐?”穆世勋冷哼一声,道:“莫非你这一身掩人耳目的本领,亦是传自斋藤一族的独门秘技?”

    “看来,三少仍是对我登门拜访的诚意充满了质疑呀。。。坦白讲,你怕我给你下套,与斋藤合谋算计你,对么?”白静江两手一摊,无奈道:“你就不能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斋藤害得我家破人亡、白帮分崩离析,且顶着这千秋罪人的头衔,白家算是玩完儿了,我还能投靠斋藤以求东山再起?三少,我白静江虽不如你忠肝义胆大义凛然,但我好歹还是个有血有肉有骨头的男人。”

    穆世勋看住白静江,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我倒真没想过,白公子也会有如此节烈无私的时候。”

    白静江禁不住叹口气:“我就知道,我要真什么条件也不开,你只会怀疑我的诚意。。。那不如这样吧,‘云锦皇宫’被勒令歇业到现在,伙计们都快没饭吃了,可否麻烦三少行个方便?还有鲁三他们,平日里只替我跑跑腿,丁点儿不知白家老底儿,还请三少撤销对他们的通缉令;至于白帮分裂出去的几个小门小派,他们虽对我不仁,但毕竟兄弟一场,前些日子听说他们为争一块地儿打起来,那些被抓进牢里的,能不能酌情放了?”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穆世勋审视白静江,表情难测:“你以为,我会因你这一遭主动请缨而有所触动,事后放你一马么?”

    “我这一去,能不能回得来还得看老天爷帮不帮忙呢。三少这么着急说以后做什么。”白静江含笑道:“不如等我回来了,三少再考虑要不要办我;若是我回不来呢。。。你有心的话,替我立个衣冠冢也就是了。”

    穆世勋沉默半晌,道:“白静江,真可惜你是斋藤一族。”

    “我虽有一半日本血统,生平却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中华民族之事。”白静江顿一顿,道:“无论旁人信不信,我一直将自己当作一个中国人。”

    穆世勋终于拿定主意,沉声道:“好,我答应你。”

    “小楼会与你联络。”白静江似是毫不意外,点一点头,站起来便往外走。穆世勋望着白静江离去的背影,到底没忍住,问:“白静江,莫盈对你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白静江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正午的阳光透过层层法兰西雪纱帘,在他的周围笼上一层淡淡金边,配着样式简单的白衬衫白裤子,温和宁静的笑容,随意洒脱的姿态,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明朗磊落,哪里见得丝毫血腥气,倒像是一个不经世事,清隽秀雅的书香门生。

    “我也。。。不知道。”他瞬间怔忡,但很快又微笑起来:“我只知,如果到了最后,她仍是难逃一死的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跟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穆世勋一动不动地坐了良久,直至郑副官进来点灯方才发觉天色已晚,然而白静江临去前的那句低语,仍如钟鼓不绝,回响耳际:

    “如果到了最后,她仍是难逃一死的话,那一定。。。不会是在我前面。”

    第101章 破阵(三)

    小楼传来消息的当天,穆世勋即命部下整装待发,连夜出动。

    目的地是伏牛坡。

    城中往西约一百五十里,本有一座凤凰山,因犯了穆公馆所在的求凰谷的名讳,后改作伏牛坡,那伏牛坡地形陡峭,岩洞遍布,时常有野兽出没,因而虽面积广阔,却始终人迹罕至,最繁华处,不过山脚下一个小村镇,村镇上共五六家猎户居住,而自打穆世勋的先遣部队一到,翌日清早,猎户们便举家往城里迁徙了。

    入夜,待穆世勋抵达营地,营帐已驻扎完毕,抬眼望去,只见沉沉暮色下,不苟言笑的士兵背着步枪,笔挺伫立在帐前,哨兵轮流巡逻守备,整个营地纪律严明,气氛静穆。

    如此又过了三天。

    这三天,穆世勋独自坐在大帐内,盯着伏牛坡的地形图发呆,他平日已是话不多,如今更显沉默寡言。

    地形图上,可见伏牛坡延绵百余里,大小山头、险要关卡不下十几个,斋藤究竟藏匿于何处,犹未可知。眼下,穆世勋不过是依照与白静江的约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布阵兵马,然而在白静江还没传出进一步信号之前,他须得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

    都道抉择艰难,但什么都不做,往往最是煎熬。

    其实他不必在此枯等,城内仍有大大小小的紧要事等着他处理,军需的燃眉之急虽解了,目前的局势却仍不容乐观,即便南方的心思他能揣摩个七、八分,可为今重中之重乃是共同御敌,断不能因与南方的一时龃龉而坏了抗敌大计,而尤其关键的、也是他无法回避的一点——南方若再这么跟穆军耗着,拖不起的,是穆军。

    更何况,世上无不透风的墙,穆宗淳前线受伤的消息结果还是传了出去,倭寇本就狡诈,又擅长突袭,因势利导下,前线战况渐渐转劣,穆军吃了第一场败仗后竟是节节败退,亏得辛颦的叔父辛副参谋长当机立断,临时从云州借兵,一马当先,力挽狂澜,方才扳回一局,然而虽说小胜,却也是险象环生,步步惊心。

    这次第,节骨眼的当口,内忧加外患,穆家遇上前所未有的难关,凭他以往的决断,事论轻重缓急,定是二话不说,即刻赶往大前方支援,但他却执意拖延了时日,只身跑来伏牛坡。

    面对穆心慈的质疑,他的理由依旧冠冕堂皇:“如果不能手刃斋藤,这仇,报的还有什么意思?若是大姐也能上战场的话,难道大姐不会想要亲手替大姐夫报仇么?”穆心慈被他戳中痛处,咬唇忍泪,泪中含恨。他压下心头不忍,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曾承诺保护那个女孩子,那个在不经意间打开他心房,闯入他心间的女孩子,他曾得到过她,但又很快失去了她,即使有一度,他想试着说服父亲,让他明媒正娶她,然而最后他还是没能开那个口,因为他知道父亲绝不会认同一个身份卑微的儿媳,而他穆世勋,作为继承父亲衣钵的下一任穆家家长,也需要一个门户地位相当的妻子。

    她只能做他没名没份的情妇。

    而他,已经对不住她,却还要将她送去虎口,替他引出毕生宿敌,助他报仇。不仅如此,更在她遇险之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在这里干等着。

    他终是没能,实现他的承诺,这是他穆世勋生平第一回言而无信,还是对着他生平第一个倾心相待的女孩子。

    没人知道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那种被钝刀一丝丝划过的痛,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许也是憋得太难受了,他想最后一次顺应自己的心意,于是他跑来伏牛坡,想着哪怕是离她所在的地方近一些也好,即便,他内心的歉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减反增,愈发沉重。

    今夜,是白静江约定传讯的一夜。

    郑副官踏进大帐的时候,只见四方桌前,穆世勋眉峰深锁,全神贯注地盯着桌上摊着的图纸,右手边,搁着一碗冷掉的面。

    “三少,人是铁饭是钢,您打中午起就没吃什么了,老是这样对身子不好。”郑副官杵在一旁,轻轻说了句,不出所料穆世勋恍若未闻,郑副官的眼角又瞟了瞟桌上一筷子都没动过的面,犹豫半晌,只没那个胆子再劝。

    夜里十二点,营地交班时候到了,帐子外传来脚步声,守卫禀道:“三少,有线报。”郑副官忙迎出去,然而同线报一起到的,还有韩作校。郑副官与韩作校对视一眼,各自心中一沉。

    “念。”穆世勋看也不看韩作校,只盯着郑副官手中的线报,郑副官不敢迟疑,立马摊开一看,顿时喜上眉梢:“三少,成了!白静江进去了!昨夜就进去了!还给了详细的坐标位置!”穆世勋的神情丝毫不见意外,颔首道:“凌晨两点,发炮。”

    “是!”郑副官立刻传令下去,回头见穆世勋眉头微蹙:“送信的人呢?”郑副官搔搔脑袋:“那小子还跟之前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递了线报人就不见了,今儿可是老姜头俩兄弟值岗,居然也没能截住他,嘿嘿,到底是。。。”郑副官话说到一半蓦地打住,偷偷瞥一眼三少,顾左右而言他:“三少放心,底下的兄弟们正摩拳擦掌呢,大家伙儿都说好了,今夜必是豁了出去,无论如何一定将斋藤一族活捉了,祭给三夫人和大姑爷!”

    穆世勋不吭声,仍是坐着没动,脑子里浮现一个模糊的轮廓。当初白静江主动找上门来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白静江的身上,对跟在白静江身后那个样貌普通的少年并未留意,不料,却是这样伶俐的人才。

    到底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郑副官没说出口的,穆世勋又何尝不知。

    最近发生这么多事,短短两个月不到,北都风云变色,随着姜敏琪被杀,莫盈失踪,白帮内部亦是一片混乱,白家父子乃是斋藤族人的消息不胫而走,白老爷子暴毙,白静江成为黑白两道追杀的头号通缉犯,不过一夜之间,昔日尊享荣华的豪门公子众叛亲离,身败名裂,流离失所,而那几乎承载了北都最极致繁华奢靡的白府亦倾覆于尘土烟灰,随风而逝,犹如南柯一梦。

    与此同时,穆家也不太平。北大营遭袭,日寇开始频繁马蚤扰边界,张基重投敌一事搅得穆军军心动荡,又逢白家父子身份曝光,一时之间,谣言满天飞,句句含沙射影,针对穆家,穆宗淳为之大怒,须知穆家与斋藤本是不共戴天之敌,而今穆家非但让白家在自个儿眼皮底子下猖狂了这么些年,居然还因白家惹上了通敌卖国的嫌疑,这叫穆宗淳如何不怒?!当下便令穆世勋抄了白家,所有财物全部充公。

    只不过,相比穆宗淳的怒火中烧,穆世勋的反应却有些不同,尤其对于白静江乃斋藤后裔的事实,他倒是意外大于痛恨,隐约地,更带了一丝怜悯。

    直至,白静江亲自找上门来,穆世勋心中仅存的那一丝怜悯,立马烟消云散。

    你见过哪个人人喊打不名一文的丧家之犬,还能大摇大摆堂而皇之地走到情敌跟前,泰然自若地提议合作?

    所以一开始,他根本不信白静江,然而,当他看着白静江云淡风轻的笑容,他蓦地明白过来——

    在这世上,白静江最不需要的便是怜悯,因为怜悯是赋予弱者的,而白静江从来不是弱者,无论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贵胄公子,还是现在这个沦落街头的无名小卒,白静江,都一样安之若素。

    他不得不承认,如此的胆识、胸襟、气度,还有城府,只有当一个人的内心足够强大自信、清晰坚定,方才办得到。

    坦白说,易地而处,他是否也能那么潇洒豁达,放得下身段和骄傲?

    却是未必了。彼时,为了处理张基重留下的烂摊子,他焦头烂额,不眠不休两天一夜,三四吨的棉衣与军用器械竟都被废品取代,张基重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电报拍去前线,穆宗淳大发雷霆,但张基重已投了日本人,现在是日本人端着穆家的枪对付穆军,就是穆宗淳气得吐血,抓张基重也不是当务之急,最后穆世勋无法,只得把从白家抄来的财物填了军需的空档。

    白家果真是家大业大,随便挂在厅堂的一幅字画就是王羲之的真迹;铺在门槛边上的织缎地毯竟是前朝波斯贡品;至于卷帘上镶嵌的钻石璎珞、置于床头的白玉如意枕、走廊两旁悬的南海夜明珠。。。件件都是来历不凡的古董。

    更不消提,从白静江的院子里,抬出的一箱箱金条和银票。

    白家的钱成了穆军的救命钱,这是穆世勋始料未及的事。

    没人知道,自莫盈失踪,他的心里就憋着一股气儿,到这会儿已然憋成了一股心头火,所以当他看见白静江的时候,第一个念头,乃是杀意。

    即便他很清楚,眼下并不是杀白静江的时候。

    目前的情形对穆军很不利。南方迟迟不肯派兵增援,而穆宗淳在前线打得火热,一波一波的士兵被送上前线,一波又一波的士兵被抬下来,再这样发展下去,穆军的兵马会越来越紧缺,大敌当前,他不会贸然牺牲任何一个将士,既然白静江甘愿身先士卒,为他披荆斩棘,清除障碍,让他以最小的代价解决斋藤——如此优厚的筹码,他实在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不知为何,究竟是意难平。

    能找到斋藤的是白静江,能找到她的。。。也是白静江。

    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每次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都不能在她身旁?当她与病魔搏斗的时候;当她被恶人绑架的时候;当她被同窗羞辱的时候;当她与斋藤生死斡旋的时候。。。陪在她身边,赶去她身边的,原来都是白静江,不是他。

    ‘啪’。

    手里的筷子不知何时断成了两截,穆世勋把筷子一扔,背靠在椅子上,伸手解了领子,长长吐出一口气。

    郑副官瞅瞅穆世勋的脸色,咽了咽唾沫,兹事体大,只怕主子意气用事,踌躇半天,仍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三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穆世勋眼皮子都没抬:“有话就说!”

    “是!”郑副官立马道:“属下认为,白静江阴险狡诈心机深沉,不值得相信!”

    “我有说过我信他么?”

    “是吧?您也觉得他靠不住吧?”郑副官眼睛一亮,继而又迟疑道:“既然如此,三少为何还要按照他指示,与他合作行事?”

    穆世勋先是没接话,隔一会儿淡淡道:“你说呢?”

    你说呢?

    郑副官闻言语塞。难道,还是为了莫盈?郑副官不由瞥了韩作校一眼,只见韩作校若有所思地瞅着三少,不知为何,郑副官心中有点惴惴不安。

    穆世勋又解了一颗领扣,揉一揉眉心,不经意地抬眼,仿佛这才看到韩作校一般:“大姐又有什么吩咐?我以为父帅在边境带伤御敌,远比我这边的小打小闹更需要她关注。”

    韩作校自从踏进营帐就被无视到现在,头皮本就发紧,听穆世勋这么一撩话,表情益发苦闷:“三少如今面临的可是咱们穆家的头号敌人呢,大小姐不放心也是情理之中,三少可千万别误会大小姐的意思。”

    “大姐什么意思我心里亮着,何须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穆世勋的脸色却是倏地一冷:“如果大姐真的了解我,就该知道——我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冲昏头脑,失去剿灭斋藤的大好机会,愧对死在斋藤刀下的穆氏忠烈!”最后几个字,嘴角紧抿,显是动了真气。

    “大小姐不是不了解三少,而是太了解三少是何等重情重义之人,才会担心三少,舍不得莫盈!”不顾郑副官频使眼色,韩作校牙关一咬,想事情都到这份上了,横竖已是拔了虎须,索性豁出去,便鼓足勇气,道:“大小姐说了,事到如今,必须当机立断,斩草除根!请三少即刻炸毁斋藤老巢!”

    “放肆!”穆世勋猛一拍桌子,霍然起立,指着韩作校,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信不信我毙了你!”

    韩作校一头冷汗津津,噗通跪下了,掏出一份报文呈上:“三少莫要动怒,这不单单是大小姐的意思!也是穆大帅的意思!您要是不信,这是大帅发来的报文,正所谓军令如山,还请三少三思!”

    “滚。。。”穆世勋两眼死死盯着韩作校手中的报文,一字字几乎从牙缝里逼出来:“全、都、给、我、滚!”

    韩作校将报文放在桌上,默默地转身出去,一脚刚踏出帐子,便软绵绵地摔了下去,幸而郑副官紧随其后,拉了他一把,语气也不知是埋怨还是夸赞:“老韩,你今天太英勇了,我真想不到你居然有狗胆对三少说那样的话!”韩作校抬起袖子,抹一把汗:“快别说风凉话了,刚才吓得我差点尿出来。”郑副官一边走一边瞟了瞟身后的帐子,忍不住叹道:“其实大帅的意思乃是明鉴。。。若要将这帮贼子消灭干净,还有什么时机比这会儿更合适?老实讲,我一直觉着白静江不牢靠,亦正亦邪,七面八刀的,虽是落败了,但他那样的人,岂甘平庸?待有朝一日,他想东山再起了,凭他的本事,自然多的是法子,更不消说,他与日寇有着特殊的渊源。。。留他在世上,只怕将来对三少是个隐患。”韩作校垂头,默不做声,郑副官看了韩作校一眼,又道:“但无论如何,这事儿让三少去做,未免太难为三少。三少对莫小姐一直心怀亏欠,如今你们要他亲手连她也一起炸死,不是往他心口上捅刀子么?”听到这里,韩作校仍不出声,郑副官蓦地心中一动,扯着韩作校的袖子,喝道:“喂,你该不会是有啥事瞒着我吧?!”韩作校抬头望望天,一脸如丧考妣:“老郑,其实。。。大小姐也一块儿来了。”

    郑副官闻言神情一变:“大小姐来了?那。。。她人呢?”

    韩作校扯着嘴角,五音不全道:“她。。。拿着大帅的亲笔信,到前头传令去了。”

    “什么?!”郑副官大惊失色,登时魂儿都飞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了:“你、你到现在才说。。。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郑副官猛地推开韩作校相扶的手,转身就往大帐奔去,徒留韩作校在原地唉声叹气:“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一声炮弹,如雷霆震怒,响彻伏牛坡。

    第102章 相依(一)

    伏牛坡中心向北五里之遥有一山谷,谷口常年为满山枝蔓所掩,非识途老马不察,但若能入得谷去,不难发现此地别有洞天,实与外界迥然而异,自谷口步行百米便达一处肥沃盆地,只见清泉溪流,樱草烂漫,飞禽走兽,来去自如,虽人迹罕至,略显荒凉,然目之所至,天地一片安宁祥和,宛如世外桃源。

    直至,一场隆隆不断的炮火打破了所有浮于表面的平静。

    不须多久,在这山谷地下埋藏经年的前朝遗库,将随着早已尘封的历史彻底葬送,即便此时此刻,那慑魂的刀光,夺魄的剑影,缠绕在唇齿呼吸徘徊不去的血腥气息、死亡阴霾,依旧是横亘在死物与活人之间的鸿沟天堑。

    生与死的较量争于瞬息。也许就是下一秒,心脏的跳跃、血液的涌动将会永远停止。

    究竟是放弃更容易一些,还是活下去更艰难一点?

    铁锈的墙头反射着昏黄浑浊的灯光,照在人脸上影影绰绰半明半灭,与白静江的泰然自若不同,紫衣脸色冷凝、毫无笑意,他盯着白静江半晌,视线骤然移向莫盈,微挑的嘴角不掩讥讽,眸光森寒如掌下利刃:

    “湄湄,为什么?”紫衣眼底充血,幽怨的语气终是带上了忿恨:“为什么爱上了别的男人?为什么背叛我?!你明知我等了你这么些年。。。爱了你这么些年!”

    “你爱我,所以你杀了我的母亲莫小棉?!你爱我,所以你利用我接近白穆两家?!你爱我,所以你让我背负杀害姜敏琪的罪名?!又是因为你爱我,所以你把我囚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库,看着我一天天绝望、濒临崩溃的边缘?!”莫盈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闻言冷笑:“紫衣哥哥,你的爱,当真可怕得令人发指!”

    “我可怕?在你眼里,我就只有可怕而已么?”紫衣蓦地叹口气,道:“绘里也曾说过,我变了很多。。。但我为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你们有想过么?”

    莫盈冷道:“莫非又是我的错不成?”

    “哪怕是因为你,我又何曾怪过你?”紫衣凝视莫盈,缓缓道:“湄湄,我们分开整整十二年,我从未有一刻停止思念你。。。你被莫小棉带走之后,我花了数载功夫探得你的下落,我想去找你,无奈首领看我们看得紧,我不知怎样才能联系上你又不被首领发现。。。最后,我冒着生命危险,给你写了封信,趁着外出执行任务,想尽办法将信送到你手上,然而最终回信的人却是莫小棉。”说到这里,紫衣的面孔有些扭曲:“她告诉我,你那次烧热持续太久,又受了极大惊吓,足足病了一年才勉强康复,又说你年幼胆怯,病愈后已不愿记起在京都发生的那些血腥,而她本就希望你忘掉过去,便也绝口不提,久而久之,你竟渐忘了京都的人和事,包括我在内!”紫衣形容激愤,面孔通红,目中满是不甘;莫盈则暗自唏嘘,感叹世事难料——她阴错阳差成为莫盈,一度担忧被日本人揭穿,孰知那原先的莫盈幼年就丧失了记忆,如今就算换作原先的莫盈在此,只怕也不能与紫衣相认。

    “莫小棉叫我别再写信,将来也不许出现在你面前,如果我不听,她就报告首领,让首领处死我。”紫衣兀自恨道:“我一想到你不记得我了,简直心如刀割,一直过了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想着反正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抢回来,让你重新爱上我!至于你母亲——我承认,我恨她!如果不是她执意带走仍在病中的你,如果我一直陪在你身边照顾你,那么你就不会害怕到忘记我了。。。”紫衣望着莫盈,神情忽又流露出一丝悲伤来:“起初,念在她是你唯一的亲人,我有说服过自己,看在你的份上原谅她算了,但自打我收到她回信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若是莫小棉不死,她将永远阻挡我,而首领亦不会允许我染指他的养女,那么我便永远也别妄想能够得到你。。。所以,我叫绘里杀掉莫小棉。”

    “我心知肚明,等你知道了一切,你绝不会原谅我,尤其像你这种爱憎分明的女子,如何会去爱一个杀母仇人?但我没有选择。”紫衣的目光从悲凉慢慢转为灼~-热:“我必须将你我之间的一切障碍,包括你母亲、首领、还有围绕在你身边的男人们统统除尽。。。如此你便会发现,到最后、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才是你唯一的依靠;只有我,才会在所有人都离开你之后,仍然等在原地,保护你、爱你、对你不离不弃。。。湄湄,我对你这么这么地好,你为什么还会觉得我可怕呢?”

    “你是个疯子。”莫盈愈听愈毛骨悚然,不由低声叫道:“你就是个疯子!”

    “我是个疯子?我是个疯子!莫非斋藤一族,还有不疯的么?!不信你问问这个男人,他算不算得一个疯子?!”紫衣不怒反笑,伸手指着白静江,直笑得眼角渗出水光:“你们以为斋藤一族是谁人都能当得起的?!想要成为斋藤一族,自小须经受惨无人道的训练——杀人训练!难不成你从没见过白静江失控的样子?我却见过首领失控的样子!那真是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他是天生的杀手,真正的恶魔,杀人于他就是一种证明他存在意义的胜利游戏,每回他杀人之后舔吮沾满鲜血的□□时眼中嗜血的兴奋的光芒能吓得人肝胆俱裂。。。作为首领的亲侄子,我敢说白静江的血液里也有同样疯狂的因子。。。难道你真的从未觉察到吗?”

    莫盈的脸色刹那雪白。

    曾经相处的日日夜夜,尤其在那些疯狂交缠的时候,白静江隐藏在秀雅表面下的疯狂。。。她如何不知?那种像是要将她消磨殆尽、玉石俱焚的狠戾跋扈,迷乱又近乎凶残的样子,总是令她心惊肉跳,忐忑不安。

    而事实上,当初她之所以离开白静江,白静江与姜敏琪、金芙蓉的瓜葛乃是其一;至于其二就是。。。

    “依我看,这也是你跟白静江分手的一个主要原因,对不对?”紫衣笑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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