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楼带着牛医生赶到的时候,鲁三正要撞门,鲁梅却倚着楼梯扶手冷眼旁观,鲁三忍不住冲鲁梅火道:“备用钥匙再不拿来,我可管不了你的花梨木!”话音未落,门却突然开了,白静江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牛医生一个箭步冲过去,举起巴掌就拍到白静江的脑门上,破口大骂道:“臭小子你犯什么神经?!你真想弄死她是不是!”
白静江恍若未闻,淡淡扫了众人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下楼梯,鲁三忙跟了上去,牛大望着白静江的背影,恨恨一跺脚,转身冲进卧室,只见莫盈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索性并未伤着。小楼指着一面墙上被子弹打出的一个深窟窿,对牛大道:“六发子弹全在这里了。”牛大骂了句混球,跟着又长长叹了口气。
待莫盈苏醒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家里,牛大坐在桌前挑拣草药,见她醒了,忙探身过来,掌心覆在她的额头上:“谢天谢地,这烧终于退啦!我真怕再烧下去,可得烧坏你的脑子!”莫盈任凭牛大絮絮叨叨,一直沉默无言,该喝药喝药,该睡觉睡觉,在家静养了一个礼拜,到底年轻,恢复得快,牛大见莫盈无大碍,留下一堆中药便走了,这日莫盈收拾课本,准备第二天去学校报道,回头看见白静江站在房门口,一身白西装在正午阳光下雪亮得刺目,她不由转过眼去:“你还来做什么?”
“我们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白静江站在门口不动,隔着一米的距离望着莫盈,仿佛是自言自语:“我一直以为,我们能够长久地走下去。。。我曾以为,只要有你在我身边相信我,我就可以把握住我们的将来。”莫盈看着白静江,他的脸色不太好,像是极累的样子,她知道最近白帮发生了一些棘手事,便道:“我们本是不同的人。。。现在不过是到了各走各路的时候。”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一只精美的丝绒盒子,递过去:“我正在找房子,等找到了我就会搬出去,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你买的,我不会带走,但这一件太贵重,我必须qin手还给你。”
白静江盯着盒子不做声,半晌道:“这条钻石项链,若不是戴在你的脖子上,又岂能戴在别人的脖子上。。。我送出手的东西,是绝不会收回的,如果你执意不要,就把它扔掉好了。”莫盈蹙眉:“既是你母亲的遗物,怎能轻易扔掉,你别说气话了,还是拿回去吧。”白静江轻笑:“项链可以奉还,那感情呢?时光呢?也都可以奉还吗?”莫盈握着盒子的指节微微泛白,勉强笑道:“如果我说我原谅你了,你是不是也可以不再恨我?不管我们有过多少愉快或是不愉快,一旦分开,就应该忘记,各自向前看,是不是?”
“qin眼所见的,未必是真相的全部。”白静江凝视莫盈,缓缓道:“你确定,这是你最终的决定?这当真是你所想要的结果?你对我,完完全全没有一丁点留恋?”莫盈迟疑一下,仍是点了点头。白静江倒退一步,秀雅的面容扬起微笑:“盈盈,我怎会爱上像你这样狠心的女孩子?”
白静江走了,没有带走项链,两天后,小楼送来房契文书,白静江已正式将莫宅转至莫盈名下,另附赠一张十万鹰洋的支票,就像是分手费一样。
莫盈收了下来,开始恢复学生生涯,校园里没太多变化,高等学府里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图书馆永远人满为患,设计系的教授们将专业课抓得极牢,三天一小考,五天一测验,忙得莫盈团团转,渐渐少想心事,如此迎来了十月金秋,一封烫金请帖送到了她的手里,打开一看,乃是穆家的满月宴会。
事实上穆帅两月前已班师回朝,然而穆家小少爷一直病弱不断,直至最近才稳定下来,因此虽说是满月宴,但实际上则是早已过了满月的冲喜宴。
莫盈随手将请帖搁在茶几上,拿起一本意大利时装杂志翻起来,她对宴会本没有兴趣,但穆世勋执意叫她同去,也不知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只是穆世勋的提议她一般不会拒绝,也很少过问原因,便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下来,近来日子变得平静且平淡,她除了上课就是和穆世勋一起打枪骑马,穆世勋教人极其认真严格,一点点动作不规范都必须重头来过,她学得很累,但进步神速,所谓名师出高徒分毫不假,而每逢她表现出彩,穆世勋就会给她放假,甚至带她出去玩,有时去穆家的别墅,有时去公共场所,周围对他们这一组合窃窃私语的不在少数,然而穆世勋正襟危坐,莫盈旁若无人,看官们纵好奇得不行,却无一敢上前打扰。
白静江也没再出现过。偶尔听穆世勋提及,说白静江最近很是焦头烂额,白帮内部公然分裂,三分之一支持白静江,三分之一袖手旁观,剩下三分之一极力声讨、控诉白静江残害兄弟谋夺帮主之位的罪名,且宣称已掌握一定证据,要叔公辈们出面,进行大会审判。
莫盈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喝茶。
“白帮行事,拔刀见血,倘若白静江过不了大会审判这一关,虽有白老爷子和姜厅长的担保,要不了白静江的命,但缺胳膊断腿的总是免不了的。。。”穆世勋看着莫盈,问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他?”莫盈放下茶杯,拿起手巾沾一沾嘴角的茶渍:“我是一个他得意时跟了他,他失意时离开他的女人,我有资格担心他么?换做你是他,你会需要我的担心吗?”穆世勋目光一闪,欲言又止,莫盈站起来:“我先回去了。”穆世勋也站起来:“我送你。”莫盈摇头:“不用,我想一个人走走。”穆世勋停住脚步,莫盈又转身道:“明天满月宴,白静江也会去吧?”穆世勋顿了顿,道:“那是自然,qin事不在人事在,白静江的请帖总是少不了的。”莫盈点点头,便走了,穆世勋从二楼窗口望下去,只见莫盈上了一辆黄包车,车轮转动的时候带起一阵风,将她的长发往后吹去,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姣好的下巴,米色的百褶裙像是一道清爽明丽的风景线,在他的视野里,慢慢远去。
莫盈回到家,先做完作业,又把下周要上的功课预习了一遍,设计学的科目需要大量参考书,第二日正是周五,书局有新书到货,她上完课便上书局选了一堆参考书,留下地址,吩咐店员送到家里,然后想起家里余款不多,她便跑到瑞士洋行取钱,正见告示板上贴有洋行行政部实习生的招聘启示,不由心中一动,当即填写应征资料,被安排在周一下午面试,面试官是个中年瑞士妇女,名叫克丽丝,操着一口德国口音的英文问了莫盈几个问题,莫盈皆对答如流,最后克丽丝说:“莫小姐,我对你非常满意,只是你身为我们洋行的客户,却在我们洋行实习,这未免有些不太妥当。”莫盈微笑道:“行政部处理的都是洋行内部职员的行政业务,并不掌管客户资料,我不认为有何冲突。”克丽丝点点头,道:“无论如何我还须问过格雷森行长才行,你等通知吧。”莫盈于是退了出来,看看表已经四点半,便回家打扮梳洗,七点整穆世勋的车已停在门口,莫盈出门的时候,穆世勋正下车来,抬头一个照面,穆世勋不由淡淡一笑:“莫小姐真给世勋面子。”
莫盈今夜梳了个高挑的发髻,挑了几缕发丝在鬓旁,身穿一袭宝蓝色束腰小礼裙,白丝绒小坎肩,脚蹬一双银色细高跟鞋,化着相宜的淡妆,眼影部分则以透明彩晶粒子打底,回眸之间,真正顾盼生辉;而穆世勋也难得的没穿戎装,一身铁灰色西服,外罩黑色呢大衣。
这还是穆世勋第一次在莫盈面前穿西服,俩人相偕走进穆公馆大堂的时候,莫盈不禁看了穆世勋一眼,只觉穆世勋还是穿戎装更好看些。
今晚穆公馆完全是西式布置,楼上楼下大抵一共摆了四十几桌,将宽敞的空间填得十分圆满,白衫黑裤的侍者穿梭其中,大厅正中的餐台上,一只银盘拖着一只半人高的奶油大蛋糕,插着生日快乐的名牌:穆衍。
“哎哟哟,我的救星来了!”率先跳过来打招呼的是方安琪,一手勾住莫盈的胳膊,一手指着钢琴道:“琴师临时有事儿来不了,我缺个伴奏,莫盈,你帮我吧!”穆世勋依西式礼仪,退后一步,让女士们先行,自己转到宾客中打招呼,莫盈则被方安琪拽着来到琴边,问道:“你要拉什么曲子?”方安琪指着乐谱道:“勃拉姆斯《g大调第一小提琴鸣奏曲》第一乐章《雨之曲》。”莫盈纳闷:“今晚的场合不是更合适奏一曲《欢乐颂》吗?”方安琪嘟囔道:“今晚有太多不合适了,多一首不合适的曲子也没什么吧!瞧那边!”莫盈顺着方安琪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白静江手持酒杯倚墙而立,身边是姜敏琪和金芙蓉,二女和颜悦色,谈笑风生,倘若不是知道其中的关系,倒是一副男才女貌的靓景。
莫盈的目光望向白静江的时候,白静江也刚好往这边望来,两人视线相撞的瞬间,均是一怔。
近一月不见,白静江清减了,但他本就生得秀雅,一旦清减,反而更显出那份浊世翩翩的气质,而莫盈最近吃得多睡得沉,倒是比之前丰腴了,原先瘦弱的线条如今恰到好处地趋于柔和,令人观之益发赏心悦目。
白静江目光灼灼地看了莫盈片刻,突然掉转头,与姜、金二女攀谈起来。
“哇,也不过来打个招呼!”方安琪见状,更加不悦:“横着我们是过期的前女友,那边是时尚的新欢?中国人常说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原来都是真的!啊。。。真叫人受不了了!”
“《雨之曲》就《雨之曲》吧!”莫盈打断方安琪,拉着她来到后台,关起门来:“这首我常弹地,你预演一遍,让我熟悉一下你的节奏就行。”
半个小时后,宾客齐聚一堂,穆大帅偕两位夫人登场,说了一番感谢各位来宾光临的场面话,而后穆小少爷便被抱了出来,穆帅接过长孙,乐呵呵道:“我们衍儿长大之后,一定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军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莫盈与方安琪从后台出来,正见这一幕,此刻站在穆帅身边的,正是四少夫妇,四少奶奶看着穆帅的眼神流露一丝不安,四少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低声安慰,莫盈随方安琪上台,与四少擦肩而过,四少乍然看见莫盈,顿时一呆。
“各位来宾,在下方安琪,与莫盈小姐一起,为大家助兴,在此献上一首小提琴钢琴合奏!”方安琪完全的洋派风范,登台自我介绍完毕,便摆好pose,冲莫盈挤一挤眼,莫盈踏前一步,正见主桌上唰唰数道目光投向自己,穆世棠显然很惊讶,穆心慈的表情却很严厉,而穆世勋,却很平静地注视着她,只有廖云珠不曾留意台上,光顾着朝白静江的方向看。另一边,白静江与姜、金二女共坐一桌,低头说笑,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台上的动静。
方安琪到底是得过国际大奖的首席,技艺娴熟自如,一首《雨之曲》抒情柔缓之余充满蓬勃g情,配合莫盈行云流水的钢琴伴奏,将几段薄如蝉翼的高难度转折部分演绎得十分完美,赢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莫盈随方安琪鞠躬谢礼,下台的时候只闻四周小声议论,在场者认识方安琪的不少,但大都不认得莫盈,乐队奏响华尔兹,有几个军官上前来请莫盈跳舞,莫盈婉言谢绝,然后穆世勋便过来了。
“头一支舞,自然是我的。”众目睽睽之下,穆世勋带着莫盈滑下舞池,莫盈以微笑抵挡四面八方射来的犹如利刃的目光,尚有心情同穆世勋调侃:“待跳完了舞,是不是就该带我上楼去休息休息了?”穆世勋搂着莫盈的腰,靠的近了,她身上的香气便钻进他的呼吸里去,他闻着她的味道,慢慢道:“转得头都晕了,是该好好休息一下的。”莫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只怕你还来不及关门,就有人要持枪冲进来,防止我们做坏事了。”穆世勋的嘴角也带上一丝笑意:“真是那样的话,做起坏事来才够刺激。”
第82章 道是无情(四)
在外人眼里,穆世勋一向不苟言笑,正经地近乎苛刻,如此时此刻般柔和浅笑的表情真真从未有过,平日跟随穆世勋的军官们简直看傻了眼,一帮人围着韩作校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包打听莫盈的来历,韩作校面对千夫所指,憋得两腮通红汗如雨下,坚持宁死不吐半个字,军官们没辙,又转向郑副官敲边鼓,郑副官可比韩作校硬气,两眼一瞪,地在颈间比划一下,军官们就立刻老实了,只是仍盯着莫盈猛瞧。
一曲毕,莫盈便躲开人群,独自往花园去了。这时,穆世棠站起来,走向穆世勋,也不知兄弟俩说了什么,只见穆世勋点了点头,穆世棠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那边厢,四少将儿子交给保姆,带着四少奶奶一桌桌敬酒,敬到二少和三少这里时,四少伸手按了按二少的肩膀,道:“二哥,今晚是衍儿的好日子,你冷静一些。”二少看着四少,文不对题地道:“你现在可是能屈能伸了,抑或你已完全不记得从前,横竖不过一年光景。。。想想真叫人心寒。”四少沉默一忽儿,道:“二哥说我没有良心,我听得懂,但是二哥,我不能辜负的只能有一人,我既然已经辜负了她,试问我又有什么资格干涉她的选择?”
“这话倒是不错,至少比三弟说的话像个样子。”二少冷冷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方才同我说了什么?”
四少皱了皱眉,道:“三哥做事自有他的理由,无论如何,我信三哥的理由。”二少怔了怔,笑道:“好好,到底是在同一个战场上并肩作战过的兄弟,与我这等纨绔兄弟的浅薄见解究竟不同。”说罢仰头咕咚饮下一杯酒,末了叹口气:“三弟,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你若是个有良心的,就莫再害她。。。如今她孤身一人,已是谁都没有的了,就连曾经口口声声娶她进门的四弟,也把她给忘了。”四少脸色蓦地一白,半晌道:“二哥你身子才利索些,还是别沾酒了,以免对伤口不好。”二少嗤笑:“你是怕我酒后吐真言吧?!放心,辛颦跟前,我半个字不会露,你将永远是一个完美丈夫和父qin,且问心无愧。”四少神情黯然,沉默不语。二少转向三少,道:“我若要带她走,你可会拦我?”
“不会。”三少看着二少,道:“但我很肯定,她是不会跟你走的,因为她是莫盈,不是莫小棉。”二少的脸色微变,但闻三少又道:“二哥,任凭她长得再像她母亲,她也不是她母亲。。。你如此纠缠不放,极力反对她与别人在一起,究竟是为了她母亲的遗愿而照顾她,还是想要她成为她母亲的替代品,满足你自己的私心?”四少听得呆住,愣愣地看着二少,不敢置信道:“二哥,你。。。你怎能有这样的心思?”二少面容僵住,盯了三少一眼,一声不吭地拂袖离去,留下四少与三少面面相觑。
“三哥。。。我。。。”四少欲言又止,抬眼见四少奶奶往这边过来,只得忍住不发,三少始终神情自若,向四少和四少奶奶道了恭喜,干了杯中酒,方才起身走开。四少在席上坐了片刻,对妻子笑道:“我觉得有些胸闷,出去透口风,一会儿你记得给衍儿吃药。”四少奶奶温柔答应,帮四少穿上外套,四少穿过厅堂,往花园方向而行。
一旁,白静江自始至终冷眼旁观这一幕,纤尘不染的雪白袖口下,修长干净的指节握着酒杯,轻轻摇晃,凑到chun边,先是闻一闻,随后浅抿一口,身畔姜敏琪问:“可是好酒?”白静江微笑:“有美在侧,何愁佳酿?我早已不知酒味,只是驴饮罢了。”金芙蓉嗔道:“瞧这张嘴,又掉书包,有时候真分不清他究竟是学府才子还是黑道公子?!”姜敏琪瞅着白静江,眼角满是笑意:“且不管是学府才子还是黑道公子,我只知世上只得一个白公子。”白静江但笑不语,掏出烟盒,对身侧两位女伴歉意失陪,信步踱到花厅外雨廊之下,点上一根烟,不一会儿小楼迎上来,在白静江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白静江淡淡一笑,将烟头摁灭。
屋内歌舞升平,灯火辉煌,花园里繁星点点,火树银花,又是另一幅光景。
四少踏进花园的时候,正见莫盈坐在秋千长椅上,抬头望天,脚边大朵山茶绽放,雪白的花苞在清冷的夜里,聘聘婷婷,洁玉无瑕。
“夜里凉,怎么穿得这样少。”四少走过去,在莫盈身边坐了,脱下外套给莫盈披上,莫盈拢了拢毛茸茸的衣领,往掌心里哈口气,搓一搓:“白日里还热得我冒汗呢,哪里想到昼夜温差能那么大。”四少笑了笑:“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再见你,第一句谈的是天气。”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莫盈看着穆世铮,目光温和:“四少,你都还好吗?”
好?不好?四少突然一阵心神恍惚,这如箭的光阴就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一掠而过。
最初的时候,是他先看见她、爱上她,幸运的是,她对他也是一样,于是他们两情相悦,火速坠入爱河,立下无数海誓山盟,热恋的日子犹如干柴烈火一般炽热燃烧,那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任凭无度挥霍的青春岁月,为了爱情二字能够勇往直前奋不顾身的热血年代。
头顶是纯净夜空,朗朗皎月,被一只只小灯笼点亮的树下,少女的容颜一如往昔的清丽明媚。
穆世铮看着此时此刻的莫盈,就仿佛仍是当时她冲着他浅笑靥靥的样子,他本能地伸手过去,想要像从前一般,将她的小手捂在自己怀里,使劲儿揉着,然后他们便会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儿,在彼此的依偎中甜蜜,然而,莫盈的眼里却浮现一丝疑惑,故作不经意地将手缩进外套兜,又开口道:“四少清减了许多。”
穆世铮怔了怔,伸出去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下。
他怎么忘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大不同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腿,不由遥想从前的他,少年得志、趾高气昂,总是自信满满地以为可以改变未来,凡事可以重新来过,结果临到头才发觉,什么都抵不过命运大神的操控,人生经不起一丁点错失,只因一朝擦肩,再见即是路人,就像今时今夕,他不再是她认识的穆世铮,她也不再是他认识的莫盈,爱情的誓言最终化作了泡沫,他没能护住她,她也没能等到他,人生的道路上他们各自与不同的人走在一起,如今他终于回来,确是另一个他,以别人的丈夫和父qin的身份;而她,则挽着他三哥的臂膀,出现在他儿子的满月宴上。
仍然弹得一手好钢琴,仍然是顾盼神飞的佳人,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再也回不去,再也不会有,无论曾经。。。如何深爱过。
手有些冷得发僵,四少握了握拳头,又松开,心里有一丝叹息随着呵出的白雾慢慢消失在迷离的夜里,身畔的女孩子近在咫尺却似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变了很多。”他看着她,轻轻道:“小盈,你也变了很多。”
莫盈点点头,感慨地叹口气。仿佛弹指间的功夫,眼前的青年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往日的风风火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静泰然,以前的他是他们三兄弟之中最活泼好动的一个,但现在的他看着却像是最老成持重少言寡语的一个,与传言无二,她注意到他左腿的僵硬,心中不禁深深惋惜,未想他不以为意,主动提道:“一开始不习惯假肢,日子久了也还好,横竖丢一条腿总比丢一条命强。”顿一顿,又道:“幸亏当时有三哥在,否则我一个人死不要紧,连累大部队打败仗就罪不可赦了。。。只可惜了跟着我的那班兄弟,我对不起他们。”
关于那场仗,莫盈听过一些,前线非常时期,四少不顾既定战略,带先锋突袭对方,结果落入敌军圈套,若非三少机敏应变,及时设法解围,只怕非但四少全军覆没,穆军最终也免不了吃败仗。
然而,四少虽捡回一条命,却失去一条腿,高位截肢,终身残疾,以后他再不能上战场,再不能鲜衣怒马侧帽风流,年纪轻轻出师未捷却壮志已断,他不为自己难过,只为战死沙场的兄弟们内疚自责。
“我虽没有上过前线打过仗,我甚至难以想象战场的残酷无情,但我希望四少。。。不要消沉——”莫盈想了很久,似乎不知该怎么说,最终满怀诚恳道:“你可以为朋友为兄弟难过伤心后悔自责,但请你不要消沉,不要对自己说放弃。。。作为一个将领,你履行了你的职责,你自始至终与他们并肩作战,你从未退缩,然而战场上变数万化,试问哪个将士不曾被迷惑,不曾犯过错?你已付出错误的代价,如今你虽不能再打仗,但你亦有你可为之事。”
“我不知我还能做什么?”四少盯着自己的双手,怔怔道:“我每夜都看见他们的脸,染血的脸,那么年轻那么稚气,一个个连二十岁都不到,家乡父老都在等他们回去,却因我一个人的冲动鲁莽而使得他们永远也回不了家。。。”
“这些噩梦不算什么。”莫盈伸手过去,覆住了穆世铮的手,紧紧一握:“我也并不是叫你忘记他们,你也不可能忘得了他们,既然忘不了,那不如不忘,不如记住他们,面对他们,从心里接受他们。”
穆世铮惊讶地抬起头来,眼前的女孩子仿佛不是记忆里天真无邪的样子,此刻的她,从容、淡定、坚强、聪慧,她凝视着他的眼,静静地道:
“你觉得死了的他们更痛苦,还是活下来的你更痛苦?死了的人,灰飞烟灭,无知无觉;但活着的人,则不得不背负压力和重担,就是千辛万苦也必须忍耐。。。而你——正因背负着那么多人的命、那么多未完成的心愿,你才要代替他们走下去,怀着负罪羞愧的心,更积极更坚强地走下去,每一天,努力仰望明天的苍穹——这便是你所能做的,对他们失落的人生的补偿。”
穆世铮心中大震,刹那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自打他被截肢,人人待他小心翼翼,生怕他想不开,就连一贯严厉的父qin,也只是长叹一口气,没有多说他什么;母亲成日在他面前强颜欢笑,却在背地里落泪,责怪父qin将好好的一个儿子送到前线,结果成了残废;辛颦逆来顺受,温良恭让,半字不提前线战事,只叫他忘记过去,一旦看见他发呆,便将孩子抱来,分散他的注意。
唯有莫盈,叫他记得。
她叫他接纳自己的错误并记得自己的错误,然后,背负着自己的错误,加上那些战友的份一起,好好地生活。
这个女孩子,似曾相识,又似从未相识,这种奇怪的感觉蓦然涌上心头,令穆世铮不由疑惑,但穆世铮已非过去的穆世铮,纵然疑惑,也懂得要适时将一些疑惑压在心底,一个人不必知道另一个人全部秘密,只不过,原以为失去她,是他心底一大遗憾,但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穆世铮定了定神,站起身来。
“小盈,回来之后,我一直想见你一面。”穆世铮走开两步,深吸一口气,又转过身来:“我在前线的那段日子,多亏有辛颦不离不弃,我之前对她不起,现在、以后,我想尽力补偿他们母子。”莫盈颔首道:“这是四少的福气,也是四少奶奶的福气。”穆世铮动了动嘴chun,欲言又止,莫盈见状,温声道:“四少,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不要紧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你并不亏欠我什么。”
你亏欠的,是你的小盈,不是现在的莫盈。然而穆世铮并不晓得这些,他望着莫盈的眼神充满挣扎、犹豫:“小盈,我曾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娶你进门,一辈子照顾你爱护你,结果我没有做到——这是我亏欠你的地方。。。这辈子是我没能做到,是我对你不起。”莫盈微笑:“我现在过得很好,四少劫后余生,凡事也应看开才是。”穆世铮望着莫盈半晌,慢慢吐出一口气:“其实你早已不爱我了,是不是?”莫盈先是一怔,随后道:“是。”穆世铮不禁失笑:“确认地这么快,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个狠心的女孩子。”莫盈也失笑:“呀,我如今的坏名声,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子,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一样。”穆世铮仿佛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缓缓道:“小盈,在前线的时候,是辛颦的照料让我度过了危险期,但是,当我被炮弹击中的时候,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是你——我告诉我自己我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才能再见你一面。”莫盈闻言略有动容,却避开了四少的视线,看向花坛:“这些我都记住了,四少还有话么?”穆世铮迟疑一下,终是问道:“你与我三哥。。。究竟是不是真的?”莫盈顿一顿,道:“你想知道,何不问三少?”
“我是想听三哥qin口告诉我,但又怕三哥告诉我这是事实。”穆世铮自嘲道:“我虽对二哥放了大话,道我没有资格干涉你的选择,但你若选了三哥,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们。。。”说着又叹口气:“小盈,请原谅我,你和其他人在一起我无话可说,但是三哥。。。他毕竟是我三哥。”
莫盈沉默半晌,道:“假如我说这就是真的,我确实是爱上三少了,你当如何?”穆世铮瞬间睁大双眼,隔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么,我只能离开北都了。”莫盈问:“你要去哪里?”穆世勋道:“我如今腿脚不便,不能再回军校,便有了出洋深造的念头,而辛颦一直不愿衍儿从军,但衍儿若是留在穆家,一定会遵循父qin安排从军打仗。。。所以,我会带他们母子一起走。”莫盈又问:“你可还会再回来?”穆世铮动了动嘴chun,声音很低:“我也不知。。。你会希望我回来吗?”莫盈慢慢转过头去,片刻道:“我只希望,不管你人在哪里,都能过得好。”穆世铮怔怔地凝视着莫盈,闻言一句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莫盈却已经站起身来,将外套递了回去:“四少,今夜一别,各自保重了。”
穆世铮默默接过外套,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回首道:“小盈,谢谢你,我会好好地活着。。。你也是。”莫盈没有出声挽留,只看着穆世铮一脚深一脚浅地跨过门槛,渐渐融入夜色之中。
‘啪啪啪。’背后有人鼓掌,莫盈一惊,转过身去,但见一个中年大胡子,站在不远处,嘿嘿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姑娘!”话音未落,莫盈只觉耳畔风声呼呼,她之前受过穆世勋一些训练,此刻反应奇快,立马低头避过一击,伸手就是一拳,对方是个年轻卫戎,一张白脸被她打中,顿时红了一大块,愤愤骂了声臭娘们儿,跟着又扑了过来,莫盈就地一滚,同时从皮包里掏出一把袖珍手枪,那是穆世勋送她防身用的,莫盈抬手就是一枪,毫不犹豫地射向袭击自己的卫戎,这时背后一凉,莫盈未及回头,已被一管枪口抵住后脑勺:“不愧是三少看上的女人,真有胆色。”莫盈喘了口气,道:“你是谁?”大胡子道:“小丫头,跟我来你就知道了。”说罢一脚踢掉莫盈的枪,将莫盈抗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往宴会正厅而去。
此时此刻,满月宴正值酒酣耳热之时,穆宗淳坐在首席,满意地看着两位夫人逗弄小孙子,冷不防闻谁大喝一声:“大帅,张基重在此鸣冤!”众人霎时寂静,只见一个大胡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将一个女孩子扔在地毯上,声如洪钟道:“恳请大帅给基重做主!”
穆宗淳面色不变,只略皱了皱眉头,穆心慈率先站起发话:“张统领,你这是什么意思?”却被穆宗淳止住:“基重,大好的日子,你不喝酒抗个女孩子来干嘛?”穆宗淳示意穆心慈退下,自己站起来,绕过桌子,看了地上一眼,道:“咦,这位小姐不是老三带来的女伴?”此时穆世勋已穿过围观人群,将莫盈扶起,莫盈双膝酸软,抬头见穆世勋剑眉紧蹙,神色焦急地在她身上打量,忙低声道:“花园里那一枪是我发的,我没伤着。”穆世勋点点头,方才他听得院子有枪声响起,冲过去时只见一个受伤的卫戎倒在地上,旁边是莫盈的手袋,穆世勋唯恐莫盈受伤,至此才放下心来,他抓着莫盈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满脸戒备地盯着张基重。
穆世勋的一举一动都落在穆宗淳的眼里,这时张基重大掌一挥,指着穆世勋喝道:“大帅,三少乃是杀死我的侄子张茂的凶手!而这丫头就是人证!求大帅明鉴,还我侄子一个公道!”
第83章 顶罪(一)
晚间起了风,佣人们将落地窗子一扇扇关好,偌大穆公馆在一场堪比闹剧的满月宴散场之后,陡然显得空旷而冷寂。
大厅里没有人。穆氏一家子都随大帅去了书房,总管事吴妈吩咐春髻、喜娟、碧莲三个留在楼下,春髻是大丫鬟中年纪最长的一个,资格也比较老成,见佣人们不留意,便悄悄问吴妈:“那个莫盈小姐究竟是什么来头?怎得三少这样护着她?她果真是三少的女朋友?”
“她怎得成了三少的女朋友了?”喜娟耳尖,闻言立马凑过来道:“四少没上前线之前,有段日子被大小姐关禁闭在家,可是我天天给四少送得饭,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