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嫂替莫盈盖实被子,关了窗户,收拾完地下狼藉,门铃便响了,周嫂将照片随手往chuang头柜上一搁便冲下楼开门,只见郑副官立在门口,原是昨儿说好今天来接莫盈去官邸见三少的,郑副官一听周嫂说莫盈陷入昏迷,不由眉头一皱,跟着周嫂上楼探视,只见莫盈容色惨淡,额头滚烫,手心泛寒,整个人就似冰火两重天,竟是病得不轻,便也有些急了,幸而宋医生来得极快,检查过莫盈后说是疲劳过度,免疫力下降,又吹了一夜的冷风,本身体质虚寒以至于引发肺炎。
彼时肺炎可大可小,周嫂与郑副官闻言都是一惊,尤其周嫂,她由三少指派负责照顾莫盈生活起居,一直恪尽职守,谁料才偷懒了一个晚上便出了这档子事,真真悔不当初,万一莫盈有什么三长两短她难辞其咎,不由手脚都哆嗦起来,泣声道:
“宋医生,你好歹救救我家小姐!”
“哭什么!人不都还喘着气儿嘛,你少在这儿给我添堵!”郑副官白了周嫂一眼,转而对宋医生道:“宋医生,莫小姐是三少吩咐的要紧人物,可出不得差池,依您看。。。”
宋医生掀一掀莫盈的眼皮,用手电照她的瞳孔:“她病症初发,只要病情受到控制,不继续恶化,治愈几率较大,但康复能力因人而异,谨慎起见,我建议她即刻入院观察。”
郑副官略显为难道:“莫小姐身份特殊,不方便四处走动,能否留在家中治疗?”
“莫小姐是病人,我是医生,这就是她对于我唯一的身份。”宋医生一边替莫盈抽血一边道:“郑副官,请转告三少,我会尽力医治莫小姐,但医院里毕竟设备齐全,一旦莫小姐情况不稳,届时必须送她入院,不可耽误。”
宋医生是穆家的家庭医生,十几年来,上至老督军下至各位夫人少爷小姐,无一不在宋医生的手里治过病,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郑副官就唯恐宋医生坚持马上送莫盈去医院,他也不好阻拦,听宋医生如是说,不由松一口气,连声道:
“那是自然,一切以莫小姐的病情为优先,这里便劳烦宋医生了,有任何需要只管与我联络,我还赶着回去向三少复命,先走一步。”说罢领着周嫂下楼,盘问昨夜究竟发生何事,周嫂哪敢实话实说,她昨夜打牌打到深夜方归,倒头就睡,全无所觉,面对郑副官的斥责只晓得哭,一句也不敢辩解,郑副官见问来问去问不出什么,便先行返回官邸,临走吩咐周嫂严密看顾莫盈,不许再出岔子。
楼上,宋医生给莫盈扎了皮管子,吊起输液瓶,接着打电话回诊所,列了一份药品详单与医疗器材叫医务人员送到莫家,这时莫盈突然一阵剧烈咳嗽,直咳得醒转过来,睁眼看见阳光透过窗帘照在绣满牡丹海棠的缎被上,房间里的摆设有些陌生,并非她的粉色闺房,不由脱口道:“我在哪里?”
“别怕,你在自己家里,这应该是你妈妈的房间。”宋医生之前上莫家都在莫盈的房间诊治,莫小棉的房间也是头一回进,见莫盈醒了便俯身过来检查她的舌苔心跳,和颜悦色道:“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记得要说。”
莫盈暗叹口气,若论哪里不舒服,最不舒服的地方便是心里:“我得的什么病?”
宋医生对病人从不隐瞒病情:“肺炎。”
莫盈一听,苦着脸道:“昨晚还问你讨病假单,现在就真病上了,还是个大号的症,果然病假单这种东西是不能随便讨的,我这简直就是现炒现卖的自作孽不可活,遭老天报应了。”
“小孩子说什么颓丧话。”知道了病情还能开玩笑,可见心态良好,宋医生面露笑意:“你的肺炎是由感冒引起支气管炎再转入肺炎,并不是什么不可治愈的绝症,如今大批西药引进国内,医学比从前昌明发达许多,你年纪又轻,新陈代谢快,只要乖乖地打针吃药,调养生息,还怕好不了么?”
“打针吃药!”莫盈瞥一眼手背上插得输液管子,不由哀号:“老天爷,我顶怕打针吃药了!”
宋医生合上药箱,忍笑道:“等病好了,还装病逃学么?”
“再也不敢了!拜托宋医生下手轻些,我耐不住疼!”莫盈的小脸皱成一团:“另外,麻烦宋医生开张货真价实的病假单让周嫂送去学校教导处,你记得帮我把病假开久些,索性开到学期结束,我看我注定重修,就让我在家里自学成才吧!”
宋医生被莫盈逗乐:“我可不希望你耗时重修,离期中考试还有多久?一个半月?那病假就先写一个月,没准儿还能赶得上。”
说笑间,诊所护工到了,将输液等医疗器材都带了来,宋医生留下一个护士照料莫盈,开了病假单让周嫂送去学校,再返回查看莫盈的时候,莫盈已经睡着了,巴掌大的小脸裹在被子里,遮住鼻口只露出一半,宋医生怕她呼吸不畅,将被子拉到脖颈,少女下颌格外柔和清丽的线条便流露出来,依稀似曾相识,却因年代久远,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宋医生看看时间差不多,准备回诊所,直起身子去取药箱,不经意地转眼,瞅见chuang头柜上平放着一张黑白相片,他本不爱窥探他人隐私,这次却鬼使神差地伸手拿起相片,一瞧之下就呆了,半晌移目看向莫盈,只见她眉头蹙起,呼吸短促,似乎被梦魇所困,神情辛苦得很。
“莫盈?莫盈?醒醒,噩梦而已,不是真的。”宋医生轻推莫盈肩膀,莫盈却醒不过来,她鬓角碎发被冷汗浸湿,脸色青白交加,忽然之间浑身颤抖,喘息加剧,咳嗽不止,宋医生不得已给她打了一剂镇定,迫使她安静下来。
“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吃了这么多苦头。。。”宋医生将被子又掖了掖,深深看了莫盈一会儿,唤来护士守在莫盈身边,细细叮嘱一番,方才回了诊所。
莫盈沉睡着,自是不知chuang头少了一张合照,也不知宋医生离去时何以一脸怅然,她在梦中又见到了前世的景象,只这一回不再是上次那间温馨情浓的闺房,而是一个庄严肃穆的教堂。
在那圣洁的十字架前,sabrinahu头披婚纱与何禹哲并肩而立,两人形貌般配宛如佳偶天成,金发碧眼的主婚牧师念完祝祷词,但闻何禹哲朗声答道:
“yes,ido。”
第16章 双面公子
周嫂跑到圣约翰教导处,莫盈的班主任伦理刘女士刚巧公休一天,今儿是周六,学校下午放课,许多老师吃过午饭就直接下班了,只剩一个别班辅导员,却因急着赶火车去外省出差,便叫周嫂礼拜一再来,说完锁上门也走了。周嫂白跑一趟,有点怏怏地从教导处大楼出来,转弯的时候没看路,不慎撞到一个戴眼镜的青年,青年手里捧着一摞子书,被周嫂撞得哗啦啦散了一地,周嫂忙不迭道歉,赶紧蹲下去帮忙拾书。
“阿姨,没关系的,我来捡就好,您不用忙了。”眼镜青年态度亲切和善,先扶了周嫂起身,再自行弯腰捡书,他一身白衣白裤,身线修长优雅,指节根根匀称纤秀,竟是比女子的柔夷还要生得好看,只见他两指一伸,夹起地上一张纸片,向前递去:“这位阿姨面生得很,是来学校找人的么?”
“我家小姐病了,最近没法上课,让我给班主任交病假单,哪知今天刘老师公休,明儿是星期日学校又没人,教导处让我周一再来。”周嫂接过纸片,随口抱怨道:“早知就不白跑这一趟了,我家小姐还等着我照顾呢。”
“您说得刘老师是伦理刘女士吗?我也是她班里的学生,那你家小姐可不就是我同班同学了。”眼镜青年表情关切道:“阿姨,请恕我冒昧,敢问你家小姐是哪一位同学?她的病情如何,要不要紧?”
周嫂见青年言谈有礼,举止得体,一身书卷气,心中颇有好感,再加上圣约翰乃一介读书圣贤地,来来去去的都是用功学生,她便也不作太多防备,就报了莫盈的名字。眼镜青年早就从病假单上瞅见‘莫盈’二字,就等周嫂自报家门,闻言立马倒抽一口冷气,惊道:“什么?莫同学得了肺炎?!这该怎么办!她看过医生了吗?具体情况怎样?能好得起来吗?”
青年的殷殷垂询更令周嫂心下一暖,益发觉着名校教育出来的素质就是不一样,路上随便遇到一个学生都这样懂得关怀友爱同学,孰不知她遇上的是傅学琛,若是换作朱洁等女,只怕一听莫盈染病便要先窃笑三声。
周嫂只道肺炎可大可小,至于莫盈的具体病势,她不是宋医生,无法说个清楚,左右也就是讲了些症状,诸如‘小姐脸色很差、吃不下东西、总是咳嗽不停、瘦得皮包骨头。。。’云云。
傅学琛一听,神情更显忧虑,立马提议找自己父亲的私人大夫给莫盈看病,还道分文不取,见青年如此古道热肠,周嫂倒不好意思了,反过来安慰青年道:
“小傅同学,我家小姐的主治医生也是个名医,他既说有望治得好便应是没错的,你不用太担心。”
傅学琛点一点头,又道:“周阿姨,您要照顾莫同学,出来一趟不方便,这送病假单的事就交给我办吧,等周一刘老师一来学校,我就向她说明莫同学的情况。”
“哟。。。”周嫂巴不得不用再多跑一趟,闻言笑地合不拢嘴:“小傅同学,这可就麻烦你了啊。”
“有什么麻烦的,举手之劳罢了,周阿姨别跟我客气,您只管叫莫同学定心养病,至于学校的功课,有我在不怕落下,我会整理好课堂笔记替莫同学送去的。”傅学琛一边说一边从手中一堆外文书里抽出一本泰戈尔、一本普希金精选,递给周嫂:“人在病中难免胡思乱想,麻烦周阿姨把这两本诗集带给莫同学,让她在精神好些的时候消遣解闷,打发时间。”
“哎呀,小傅同学,你这么周到、这么为人着想。。。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善心的孩子啊!”周嫂识字不多,更不懂英文,对她来说深奥就是文化,而粗人又很容易佩服文化人,于是她愈看傅学琛愈顺眼,立刻伸手接过书籍:“我家小姐就是个喜欢买书看书的,这么突然一病,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她肯定担心影响成绩,小傅同学如果愿意帮忙就再好不过了,那我就先替小姐谢谢你了啊。”
“不谢不谢,同窗之间互帮互助是理所应当的。”傅学琛拿着病假单,微笑道:“周阿姨照料莫同学诸多辛苦,您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赶快回家去吧,学校这边如果有什么事,我会及时通知你们的。”
这还是周嫂第一次听到有人在意她的安危,不由又感动了几分,因莫盈染病而产生的愁绪终于一扫而空,笑呵呵地离去。
傅学琛望着周嫂远去的背影,将病假单往怀里一揣,摇头轻叹道:
“小丫头阿小丫头,这才离开我一天的工夫就出了状况,看来你果然不能没有我啊!”
“学——琛——!”一声俏皮的叫唤从身后传来,傅学琛暗叫不妙,却又不得不回过头去,挂上一贯谦和笑容:“朱洁、谭芳,你们还没走呀?”
“有人就是要等你一起走,所以不得不慢了几步!”谭芳是校内与朱洁走得最近的几个女生之一,拉拉朱洁的袖子,挤眉弄眼道:“是不是?”
朱洁羞红了脸,还未来得及开口否认,傅学琛已翘首往校门口张望道:
“我家司机到了,我该回去了,父亲备了饭局招待一班叔伯,要我作陪客,若是晚了时辰我就得挨骂了!”说罢朝二女挥挥手,快步离去,一出校门便没了影。
朱洁僵立原地,暗暗咬牙,谭芳根本连看都不敢看朱洁的脸色,讪讪道:
“那。。。要不。。。我们也回去吧?”
“明天是礼拜天,又不用上课,这么早回去干嘛!要回你回,我看我颦表姐去!”朱洁气呼呼地一甩书包,谭芳一路跟在后头,赔笑道:“反正我也没事儿,就随你一起去看看辛颦姐姐吧,她近来心情可好些了?听说她一直住在别苑里,郊区风景怡人,空气新鲜,最适合安胎。”
“她好得很,喜脉稳健,胎心强慢,一准是个男胎!”说到这里,朱洁一脸与有荣焉:“我娘说了,男人啊,都是要儿子的,待颦表姐生下穆家长孙,看四少还不回头是岸!”
谭芳听朱洁如是说,自是唯唯诺诺地附和,蓦然抬眼,只见校门口的梧桐树荫下,一个男子长身而立如玉树临风,令人一见难忘。
“那是谁?”谭芳脚步顿住,朱洁抬头一看,不由一怔:“二少?他来这里做什么?”朱洁是辛颦表妹,逢年过节也上穆公馆做客,是以认得穆世棠,正要举步上前,却见二少身形一闪,消失在人流之中。
“今儿出了鬼了?怎么个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朱洁跺跺脚,回头冲犹自发呆的谭芳喊了一声:“喂,你到底走不走?”
“走,走!”谭芳急赶两步,随朱洁登上一辆黄包车,一路但听朱洁叽叽喳喳地聊起辛家别苑如何曲径通幽假山嶙峋,却是一个字也没落进耳朵里去,脑海中徒留那袭浅灰大衣的俊逸背影。
黄包车从一辆黑色老爷车旁驶过,严叔回头道:“公子,如果我没看错,方才经过校门口的那位,该是穆家二少爷,穆世棠吧。”
“几年不见,他看着似乎沧桑不少。”傅学琛摘下眼镜,就在车里换了衣服,闲闲道:“偏偏无知少女就喜欢这股忧郁小生的调调,不惜飞蛾扑火,不怕粉身碎骨,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锲而不舍地连我这样的薄幸人都被感动了。”
“公子是说凤殊小姐么。”严叔闻言不由淡淡失笑:“自从凤殊小姐被二少推拖婚期,一怒之下出国留洋,至今也将近两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不晓得凤殊小姐这番回来,可是因为终于想通了。”
“凭白凤殊的脑子能想通,大概母猪都能上树了。”白静江戴上银质袖口,系正领扣,不无嘲讽道:“她被学校赶了出来,花光了钱,再不回来就只能睡大街了。”
严叔一怔:“凤殊小姐又被学校赶出来了?”这个‘又’,并非指第二次,而是第六次。
“我本以为,以她对购物的狂热爱好,好歹也能念出个时装设计师之类的文凭吧?怎么老让学校赶出来?现在可好,法国艺术类六大名校,她白凤殊小姐上黑名单首席了。”白静江忍不住皱眉:“也幸亏她肯回来了,否则白公馆再也腾不出空房间让她一箱箱地往回运衣服了。”
严叔脸色微凝:“这次退学,还是因为嗑药?”
“穆世棠一味拖延婚期,她觉得人家是嫌她没文化才不愿娶她,于是满腔愤恨地跑到欧洲去,却又不爱念书,门门开红灯,两年来毫无建树,买光了巴黎时装,精神空虚之余,自然只能嗑药了。”白静江没好气道:“可就是嗑药也得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被抓呀,欧洲艺术系学生哪个不是一边嗑药一边找创作灵感,怎么偏偏就她被抓?两年里被抓六次,前前后后进出警局不下三十次,若说她是白帮白老板的女儿,谁信?”
第17章 绿叶
严叔迟疑一下,道:“二少拖延婚期,凤殊小姐就气成这样,若是凤殊小姐知道了二少与莫小棉的事儿,还不知要闹出怎样的动静来。”
白静江哼道:“她人在欧洲山高皇帝远,怎么闹都成,一旦回了北都,就是我的地盘,她要敢给我胡乱生事,我可由不得她。”
严叔是看着白静江与白凤殊长大的,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妹年岁相差无几,性格却是南辕北辙,风牛马不相及,然纵是如此,严叔仍是出言劝道:
“公子,凤殊小姐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等她回来,您还得好好跟她谈谈,不能再纵容她嗑药了,就算她用的是轻度迷幻药,但药嗑得忒多,迟早害了自己。”
果不其然,白静江闻言冷冷道:“省省吧,她连老爷子的话都不听了,还能听我一个外头抱来的大哥?她就只会冲我乱发千金大小姐脾气,我一见她就头疼,还跟她促膝谈心?!总之管教她是老爷子的责任,我只负责替她签账单!”
严叔叹口气,便不说了,这也难怪白静江,谁让白凤殊自己不争气,又不知好歹轻重,从小到大没一天给过白静江好脸色。
“秦爷的那批货应该快到了,鲁梅那边有消息了么?”白静江转了话题,从车座小格里掏出一只圆形铁盒,轻轻旋开,只见里面装着琥珀色的油膏,散发着一股淡雅的桂花清香,他指尖一挑稍许,揉遍掌心,抹上黑发,将原先书生式的刘海鬓发全数拨到脑后,露出英挺光洁的额头,以及耳廓里一枚精光四射的钻钉,末了掏出白绢拭手,这时一张纸片掉在膝上,他瞄一眼,正是莫盈的病假单。
“是。”严叔接道:“鲁梅说,海上的航线已经摸出来了,鲁三明晚将带一票好手出航,预计十天后行动。”
白静江看着病假单,眉峰微蹙:
“秦爷之前漏风给罗一强那头猪仔,把我负责卸货的人抓进巡捕房去,害我损失一大笔不说,还挨了一颗枪子儿,他以为让老爷子骂我一顿,削了我的权,把场子交给他管,我就会回家种田韬光养晦,决不能那么快反败为胜了。”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车窗照映出白静江秀雅清隽的侧脸,只见他睫毛低垂,十指如行云,片刻功夫便将病假单折成一只小巧玲珑的纸鹤,重又塞回衬衣内兜,悠悠道:
“秦爷没能一击击垮我,是他失策,这次,我却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严叔看着面冷,其实性热,全不像白静江是只真正的笑面老虎,沉吟道:
“公子,秦爷好歹是舅爷,他要是真没了,老爷子和凤殊小姐那里,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白静江望着和熙斜阳徐徐洒落在车道旁边,宛如点点碎金融进了他的眼底,化为丝丝利芒:
“那是自然,见舅如见娘,秦爷是原配夫人的亲兄长,若是没了,老爷子和凤殊少不得伤心一阵,不过没关系,老爷子身边又不止秦爷一个拜把兄弟,去了一个自然还有别的借机上位,而且秦爷留下的地盘、人马、生意该怎么分、分多少,白帮少不得内讧一段时日,老爷子不愁寂寞,至于凤殊——”白静江抬起一条长腿搁在另一条上,漫不经心道:“她马上就要和穆世棠成亲了,被穆白联姻这样轰动北都的喜事一冲,再大的哀恸也会淡去,更何况,在那丫头心里,穆世棠就是全世界,别说一个舅舅了,就是她亲爹,老爷子在她心里的分量,只怕也不过就这么多。”
严叔闻言略蹙眉,面色仍不无担忧:“话虽如此,但公子就不怕老爷子怀疑你么?毕竟,秦爷刚刚接管了你的场子,气焰又嚣张得很,大家私底下都说,秦爷一直视公子为心腹大患,而公子,亦记恨秦爷已久。”
“白帮是什么地方,白帮买办的是什么生意,赚得又是怎样数目的钱——像白帮这样的集中利益场,谁不在提防谁,谁不在谁背后插刀子,谁又不在等着旁人一旦落势自己便好接肉饼吃,老爷子若是要列一张怀疑名单,只怕我一个后生晚辈还挤不进前三名,更何况——”白静江轻弹指尖,微微笑道:“那是批大货,很大的货,所以连我也被瞒了,整个帮里只得秦爷、伍伯和老爷子三个人知道这批货的路线,鲁梅做了四年的枕边人才挣得了秦爷的信任,除她之外,秦爷还能漏风给第二个人去?只要秦爷一死,老头子第一个怀疑的人,你猜是谁?”
“伍伯!”严叔不由吃了一惊:“公子,原来你早就想好叫伍伯做替死鬼!”
“伍伯那边,就交给严叔了,务必要让老头子在他家里搜出点儿腥味来。”白静江看向窗外两排倒退的梧桐树影:“等会儿饭局上,我就寻个由头跟老爷子说,从明天起我放长假,不在帮里。”不在帮里,不管帮务,便少了嫌疑。
严叔跟随白静江多年,心中对他敬畏有加,近年来更增佩服,闻言敛眉肃目,应道:“我省得,公子只管放心。”顿一顿,又问:“公子,这些天你打算去哪里?”
白静江一怔,忽又从怀里掏出小纸鹤,凝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莫盈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小憩,突然一连打了两个喷嚏,醒了过来,但听得旁边有人笑道:
“哟,准是有哪位好心人在念着莫小姐呢。”
莫盈抬眸望去,只见一位面貌和蔼的中年妇女陪在自己身边,便唤了声:“王护士。”
王护士在宋医生手下工作多年,是宋医生十分信任的助手,这次宋医生令王护士住进莫府,负责莫盈的每日例查,随时汇报。
“快啦,最后一瓶咯。”王护士瞅瞅吊瓶快滴尽了,立马换上一瓶新的,莫盈一脸老大不乐意:“刚才不已经是最后一瓶了么?怎么还有啊!我的手臂又酸又胀,难受死了!我们歇歇行么?”
王护士给莫盈测体温,一边甩体温计一边道:“高烧是退了些,但低烧更不好,宋医生吩咐了这些抗生素和葡萄糖必须吊完,你若是想要快点好起来,就得乖乖听医生的话哦。”说罢端着医务用具出去消毒了。
莫盈没法子,只能瞪着吊瓶希望滴快些,瞪久了眼睛发酸,闭上眼又睡不着,便有些闷起来,周围静悄悄地,人一静下来便觉得喉咙痒,断断续续地咳了一阵,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转头看见午后阳光从窗台洒进来,阳台上一片文竹在金色光芒下翠绿挺秀,葳蕤茂盛,充满勃勃生机。
这时门把被推开,莫盈脸朝窗台,只当是王护士回来了,便道:
“王护士,你看过这样一篇小说没有,说的是一个穷画家得了重病,在病房里看着窗外对面树上的常春藤叶子不断被风吹落,她认为最后一片叶子的凋谢,就代表着自己的死亡,于是她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医生认为再这样下去她就会死去,这个时候,另一个伟大的画家在夜里冒着暴雨,用心灵的画笔画出了一片“永不凋落”的常春藤叶,穷画家看着窗外这最后一片叶子,于是重新燃起生存的意志,最终活了下来。”
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莫盈又忍不住咳了几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继续道:
“所以,比起鲜花我更喜欢绿叶,虽然大多数人都喜欢花的娇美芬芳,绿叶总是落得默默无闻的陪衬角色,但我却偏偏喜欢这些叶子,你看它们长得多好,外秀内坚,秀骨天成。”
“不过,我并不需要谁为我画最后一片绿叶。。。因为绿叶只是一个象征,真正支持一个人活下去的,并非绿叶本身,而是绿叶所代表的永不言弃的精神。。。”莫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低不可闻:“我知道,我一定可以活下去的。。。以前不管多难的路我都走过来了,这点小病,才打不倒我。。。”
三月乍暖还凉的微风吹起虚掩的米白纱窗,伴着和熙阳光不经意地拂过心田,熏人欲醉,莫盈的鼻尖萦绕着芳草清香,慢慢阖上眼睑,睡了过去。
王护士消毒完医务用具,给宋医生打了电话报告莫盈的状况,待上楼,只见一个身姿笔挺的戎装男子站在房间门口,她曾随宋医生去过穆公馆会诊,是以一眼便认出来人,忙迎上前去:
“三少。。。”
三少一抬手止住她的话头,她立马会意退下,回头之际,只见三少的视线专注在床上那个容色惨白的少女身上,剑眉微蹙,眸色沉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一片叶子》,取自欧亨利的小说,是笔者很喜欢的一篇小说。
第18章 白公子
阳春三月,太阳忽隐忽现,时阴时雨,就数这个周末最是天清气朗,晴空万里,一碧如洗。
暮云山上丹桂飘香,种满各色雍容华贵,午后斜阳从繁枝茂叶间透出来,投到地上遮出一片树荫,几只蝴蝶在花丛中追逐嬉戏,小蜜蜂嗡嗡地飞着。
正厅清水堂内,一桌珍馐方才开场,卷帘后,但闻曲调轻拨三两,清脆琵琶声便如高山流水铮淙不绝,真正出神入化。
白静江背倚黄梨花木太师椅,手执青花纹瓷杯浅啜慢斟,眯着眼,鼻音哼调,一脸悠闲惬意,在这充斥欢声笑语的宴席中似尽兴其中亦似游离在外,仿佛先前秦爷绵里藏针的一席话于他而言都是无关痛痒的笑侃。
蒋老爹的眼角瞥一瞥白静江,不禁暗赞一声白静江好涵养。今儿本是白帮帮宴,老爷子按惯例在暮云山老宅请客,与一班叔爷叙旧家常,这一顿流水席能从中午吃到晚上,哪知人还没到齐,屁股还没坐热,下人刚刚奉上一壶碧螺春,秦爷就开始拿白静江的场子出来说事儿,直听得众人目目相觑,连带白老爷子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话说自从上个月,白静江负责卸货的老马几个被巡捕房新上任的罗探长逮着、拉进黑屋里去之后,白静江的场子就暂时被秦爷接管了,起初伍伯的意思是,老马在帮里混迹多年,知晓诸多□□,此次不慎失手纯属咎由自取,为免牵累帮会,索性灭口,但白静江却十分护短,极力反对,说老马既是他手下的人、又在他的辖区出了事,就该由他全权负责,甚至不惜缴出场子作担保,这种宁可赔了地盘也要救兄弟的义气在帮里立时获得一片拥戴,伍伯见状便不吭声了,而秦爷既吃了白静江的场子,舌尖甜如蜜糖,更是不会反对白静江救人,相反还巴不得白静江与罗一强上演一堂黑白街头大火拼,鹬蚌相争,他便渔翁得利。
孰料,正当帮里一班叔伯坐等隔岸观火,然事与愿违,白静江一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竟是将老马他们从巡捕房里顺利劫了出来,巡捕房没能从老马口里捞着什么真材实料,罗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未生即灭,白忙一场。
这半路程咬金的岔子很快告一段落,不再被提及,只是白静江的场子都是白老爷子钦点的、白帮名下几块最大的油水田,如此肥膘一旦到了秦爷的嘴里,再叫他吐出来,除非秦爷阴沟里翻船,否则怕是难了。
果然,秦爷接了白静江的场子不到一个月,便开始倚老卖老,左右挑刺儿,说场子里错漏多,马脚多,小偷小摸的多,不守江湖规矩的多,唯独钱赚得不够多——言下之意,白静江的管理很是不妥,还得由他秦爷长期治理一番,方才能替白帮众兄弟多分一杯羹。
蒋老爹在白帮混了大半辈子,看得分明,巡捕房能‘碰巧’撞上白静江卸货的地头八成就是秦爷走的风儿,出卖兄弟本是帮会大忌,但捉贼拿赃更是铁打的帮规,秦爷屁股擦得干净,白静江就是心底有数也不能明着把秦爷怎样,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退一步海阔天空算了,只是秦爷如今吃定了白静江的场子不肯撒手,屡屡发难,白静江倒好,非但没半点耐不住,反而吃酒听戏不亦乐乎,一脸事不关己,云淡风轻。
秦爷许是得意过头了,居然打蛇随棍上,得寸进尺,当众向白老爷子进言道:
“静江年岁不小啦,还是做大哥的呢,眼看凤殊就快成亲了,静江却一点计划都没有,老爷子你也不急一急,我这个做舅舅的倒忍不住先急了。”秦爷一边替白老爷子斟酒,一边笑道:“如今虽提倡思想解放,效仿西方搞什么自由恋爱,同我们那会儿媒妁之言早生早育是不能比了,但不管新时代旧时代,男人成家立业,总是先成家后立业,若成日在风月场所徘徊来徜徉去的,难免定不下性子,老爷子你是不是也该给静江物色物色适婚对象,这成了亲的男人才能真正成熟起来,学会担负起家庭责任,一门心思发展事业嘛!”
秦爷话中有话,任谁都听得出他表面给白静江催婚,实际上是在编派白静江不爱江山爱美人,重美色轻利益,秦爷眼色四下一扫,众人神色各异,附和不是,不附和也不是,伍伯咧嘴一笑,露出上下四只金灿灿的门牙,一旁的肖大公、福伯、蒋老爹、邱叔,干脆低了头,佯装吃菜。
白静江自小在帮中长大,由白老爷子手把手调/教,十四岁开始正式参与帮务,十多年来扶植白帮吞并其他小帮小派,直至白帮称霸北都黑社会,成为大东北的地头蛇,一路走来他绝对功不可没,因而虽则年少,且是外房庶出,帮里的兄弟们仍个个敬称他一声白公子,独独秦爷仗着自己是白老爷子原配夫人的兄长,以舅爷的身份压低白静江一级,直呼其名。
白静江听秦爷一连串话丢出来,却是笑容不减,端起酒杯慢慢啜一口,盛满陈年女儿红的青花纹瓷杯在他的指尖宛如莹玉,在斜阳下闪烁着一丝清冷光泽。
白老爷子听秦爷这般说,似想起什么,转头看向白静江:“你最近好像与红枫戏院的台柱金芙蓉走得很近?”
“金芙蓉?”秦爷从下人送上来的雪茄盒里挑了一支,夹在戴满翡翠金戒的指间,送到鼻底闻一闻,笑道:“我就说麽,静江最厉害的地方就是玩劈腿,看看,这一头吊着北都首屈一指的戏子,另一头泡着英国驻华大使方约翰的千金,如此左右逢源倜傥风流,可是远胜老爷子当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秦爷就爱取笑我,金芙蓉是误入风尘的才女,方安琪是受西式教育的新女性,静江又是一介书生,年轻人聚在一块儿,不过志趣相投,以文会友罢了。”白静江令下人又温上一壶女儿红,起身替在座各位叔伯添满酒杯,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