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岩秀动着思绪,动得很慢,这几天,他脑中如同灌进满满桐油,粘呼呼,不太好使,胸中空荡荡。他常说自己没心、没肺、没天良,这一次,他真觉左胸里的那块肉被挖掉了,没有痛觉,就是空空的。
他下意识举步跨进宅子里,德叔暗暗吁了口气,和小范一块儿跟上。
“德叔,老太爷今日有按时用药吗?”游岩秀忽问。
德叔连忙答:“有的。老太爷今儿个胃口也还不错,一顿能喝两碗粥,只是……只是他又问起少夫人……”
禾良被强行带走,游大爷让府内上下全瞒住老太爷,只说禾良被他气哭,一怒之下回“春粟米铺”住了。这种事以前也曾发生过一回,最后还是老太爷出面去把禾良说服回来,用这理由,应该能瞒得过老太爷。
“秀爷,等会儿您先沐洗一下,咱再吩咐灶房弄几盘热食,您——”
游岩秀身形蓦地一顿,不走了,德叔和小范也跟着停下,小心翼翼看着他。
“秀爷……您想到什么了吗?”小范问。
“江北的‘捻花堂’把事推回江南,江南的‘捻花堂’又把事推回‘飞霞楼’她们不知钟翠踪迹,怎可能不知?怎会不知?”他嘴里喃着,依旧面无表情。小范适才回报的事,他到现在才想出结论。
陡地,他车转回身,往大门方向急步。
“秀爷、秀爷!太阳都下山了,您这是要去哪儿呀?都好多天没见您吃喝了,您好歹坐下来吃一顿,有啥事等吃饱了再办啊!”德叔真急了,在游家待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游家大爷这等模样。说他得了失心疯,又似不是,说他与寻常时候一般,眉目间却时不时透出让人发毛的神气。
“小范,跟上。带我找你二爷去。”说着,游岩秀人已到门口。
他的马被牵回马厩了,正欲扬声命人备马,这一方,小范受德叔所托,只得硬着头皮赶上前来劝阻。
“秀爷,您先别走,二爷那边再等等吧,很快会有消息的。再说您这么一走,咱们行里许多事找谁发落?好不容易摆脱‘捻花堂’纠缠,生意重新接续上,您这一走,不又得乱了吗?”小范嚷嚷着,一急,不由得伸臂按住游岩秀肩头。
接下来的事,游大爷全凭本能而行。
他反手扣住小范的臂膀,一招擒拿便想反制对方。
小范这护卫可不是当假的,几路大小擒拿的招式,游石珍也曾点拨过他,只不过他平时怯于主爷的威势,才会乖乖遭“欺凌”,如今情况不一般,他可不能再相让。
游岩秀反制失败,倏地再来第二次,他面部表情沉沉的,两眉甚至动也未动,过了几招后,忽然,小范粗壮臂膀缠得更近,从他身后勾住他的颈项。
“秀爷,您冷静些啊!咦……呃……啊啊啊!秀爷啊!”
游岩秀眼前一黑,意识尽灭。
昏昏睡睡,欲醒不能醒,她离家多久?五天、六天?她像是离家好远了呀……
昏梦中,她乘着小舟飘荡在黑川上,无橹无桨,没有方向,只有那股淡香的奇异气味一直纠缠,避不开,挥之不去……
不要了!
她不能再嗅那气味,拿开、拿开!
她得醒着,好好醒着,她要回家,家里有她最最牵挂的人儿,她的孩子,还有那个孩子气的爷……她要回去他们爷儿俩身边啊……
“不要了……拿开,我不要……救命、救命……”禾良以为自己在大声呼救,实则气若游丝,眼皮沉重,她费劲儿地想睁开眼,模糊瞥见又有东西置于她鼻下,要她嗅闻。
“我这是在帮你啊!你和我都是一样的,你嫁的那位爷模样肖似她,又俊又美,将来你到我这年岁,老了、丑了,你那位爷容貌却能十年不变,他还会喜爱你吗?”叹息。“这几天骑马乘船、乘船骑马,你再忍忍,咱们再乘一日船,就进自家的地界,届时便啥都不怕了。你跟我去,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啊……”
不一样!
就算将来她顾禾良老了、丑了,也还能疼着她的爷,只盼夫妻情缘长长久久,倘若往后真会生变。她也非提不起、放不下,任其纠缠于心三十年。但,无论如何啊,她和秀爷的缘分不该断在此时,不能以这种方式了断。
“拿开……”她双手胡挥,听到小瓶摔碎的声响,她身子被用力推到一旁。
伏着身子,她喘着气朝乌篷子外爬,爬爬爬,探手要撩开那厚厚的帘子,一股力量又把她倒拖回去。
“连你也嫌弃我吗?”嗓音变冷,压制的力道变大。
禾良动弹不得,又要晕了,忽地,天光喷进,那幕厚帘子被高高掀开。
“翠姨,可找着你了!唉,你这么蛮干,是想害我头更疼吗?”
有人来了?谁?是谁?是来救她的吗?还是……还是……
禾良眨着眼,拼命要看清楚来者,但那人背光蹲在船篷前,笑笑的声音颇为清亮,面庞朦胧,隐约知道是名年轻女子。
救命……救命……求求你……
禾良张唇想喊,偏不能成声,眼泪流了出来。
“瞧,翠姨把这位姐姐弄哭了呀!咱们‘飞霞楼’向来以女为尊,大家都是女人,怎能相互为难?之前放手任你玩,拿着‘捻香堂’作赔,赔了那么一大笔,楼中姐妹可没谁眨一下眼,反正那些钱都是翠姨这些年赚回来的,但翠姨把游家少夫人偷偷带走,唉,头痛头痛,我花三想护短,都不知该怎么护?”
“三……三姑娘……呜呜呜……”
“翠姨,要哭也是我先哭吧?你把游家少夫人迷得昏昏沉沉,唉唉唉,咱们‘飞霞楼’的独门薰香可不是让你这么胡使的。”声音听起来真的相当头疼似的。
禾良感觉压在背上和大腿上的力道不见了,她吐出口气,流着泪合起眸子。
模模糊糊间,她听到钟翠放声大哭,那哭声仿佛有无限委屈,又仿佛忍了整整三+年,如今内心那股强撑的力量终于崩坍,不能自持。
她还听到那个自称“花三”的姑娘长长叹气,道——
“翠姨,你病了,我带你回家养病吧。”
“她的病,能好吗?”
说是以毒攻毒也不为过,能迅捷俐落地解去那股奇异迷香的,也只有“飞霞楼”的独门薰香。昏沉间,禾良又被迫嗅闻了某种香气,这次的气味不一样,她心绪渐渐静下,“思绪亦缓缓静下,她真睡了,是这几天以来最安稳的一觉,没有真实与虚幻的错乱,就只是睡着,在温暖的黑甜中休息。
醒来时,人已离开原来那艘简陋的乌篷小船,她依然在江河上,却是在一艘有着两层楼的中型船舫里。
身边有人,同样背着光俯视她,那姿态和轮廓与她记忆中的那一个重叠,是那个“花三姑娘”。
定下心,禾良润润唇,略哑又问:“她的病,能好吗?”
花三像是这时才听明白她的话,眨眼微笑。
“翠姨病在心头,一病病了数十年,她好不容易才决定干这一次,拿游家医心病,结果唔……不太理想,好像还更糟了。唉唉,只好先带她回家,再另觅其他良方。”她话中虽有感慨,但语气带笑,似觉钟翠这种“拿游家医心病”的行径没什么不好,效果虽差,但想做就做,即便扰得江北行市大乱、粮作杂货价格大波动也都无所谓。
……好不负责任!
花三该是瞧出她的想法,挑着眉,揉揉鼻子,那神态竟有些赖皮,仿佛在说“是啊……我就护短!如何?”不禁让她想起家里的那位大老爷。
禾良幽幽叹了一声。“我得回去了。”
花三笑道:“这几天,一江南北有不少人手在打探你的下落,再不让少夫人回去,事情真要闹到不可收拾了。”略顿,她神色稍正,继而又道:“至于咱们家翠姨带走少夫人的事,我花三替她向你道歉了,往后少夫人若遇上什么事,用得上花三的话,可到江北‘捻花堂’的柜上说一声,他们会找到我的。咱们‘飞霞楼’的生意也许没有‘太川行’的活泛,但在道上还是有几分名气,少夫人想要什么、想如何索偿,尽管说,花三会尽力办到。”
或者,这位三姑娘也算得上是性情中人……禾良怔怔想着。
至于索偿……唉,现下的她,什么都不愿再追究,只想快快返家,快快回到孩子和大老爷身边。
游岩秀被抬回“渊霞院”寝房后,人也就醒了。
德叔忙要吩咐家丁请大夫过府,被他喊住,他又没病,看什么大夫?
这“渊霞院”内,他向来不爱府中仆婢待在这儿伺候,安安静静的最好,此时方醒,他又把德叔、小范等一干人全“请”出去。
躺在榻上,神智稍稳了,但脑中思绪依旧沉沉粘粘。
他望着榻顶,静静望着,忘记自个儿有无眨眼,也忘记发呆发了多久,直到夕照尽退,房中整个暗下,他才懒懒坐起身。
好暗。
禾良没来帮他点灯。
他起身,下意识走到桌前,取出袖底的火折子点燃油灯,房中漫开微光,他仿佛觉得不够亮,又把矮柜烛台上的两根蜡烛都点燃,烛光映着他的俊脸,在他晦暗瞳底跳跃。他把烛台移到桌上,拉来一张椅凳坐下,望着桌面。
桌上有个装糖的漆木盒,他没动,因为盒里的糖早已吃完。
禾良没再帮他补糖进去。
桌上还有一盘果子,禾良没来削给他吃。
所以,他若想吃,得自己动手。
于是乎,他动手了,拿了一颗鸭梨,拿起盘边的小刀。以前禾良削果子给他吃时,会先把果皮弄下来,禾良手好巧,常是一刀在梨子上头转啊转的,不一会儿工夫就能弄好,而且果皮从头连到尾,不断。
他学着妻子的动作开始削梨,转转转,削削削,转转转,再削削削——唉!
他脸部表情有些怪异,有些迷惑,搞不清楚眼前的事是如何发生——那把小刀怎会切进他虎口里?
鲜血瞬间涌出,濡湿他的袖,他头歪歪,美目眨了眨,下一瞬已把刀子拔起,他双肩一震,似是这时才整个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弄伤自己了。
禾良不在身边,他伤着了,没有人会为他的痛而痛。
禾良不在了……
禾良不在了……
他为什么还在?
起身,他取来脸盆架上的巾子裹住伤手,伤口并不大,但有些深,他缠了一条巾子,缠得紧紧的,血仍淡淡渗出,他也懒得再理。
他拿起滚到桌面的那颗梨,上面还带着果皮,而且沾了点他的血,他不管,张口就咬。禾良说,不能浪费食物,他不浪费,他会吃光光。
蓦地,他咬梨的动作一顿,眼珠子慢吞吞溜动,似在确认什么。
有谁在哭。
呜哇呜哇地大哭,哭得好不伤心,好可怜、好可怜地哭着。
他放下梨走出内房,“渊霞院”虽冷冷清清,园子里覆着薄薄雪花,而夜风寒心,回廊上倒已挂起成串的火红灯笼,为他指了一条明路。
他循着那哭声走啊走,在回廊上绕着,来到那处摆满大小玩意儿、专给孩子嬉玩的厢房前。他高大修长的影子映在门窗纸上,随即听到里边传出惊呼——
“小少爷乖,别哭别哭,嘘!嘘!呜……大魔来了,您别哭啊!”
孩子哭声更响亮,无法收拾,该是哭了许久、许久,喉儿都有点哭哑了。
第9章(2)
砰!游岩秀伸手推开门。
他尚未抬脚跨进,就见两丫环母鸡护小鸡般挡在孩子面前,四只眼睛满是惊恐,一瞬也不瞬地直瞅着他。
“秀、秀秀爷……吵到您了吗?小少爷不是有意的,他、他不是有意的”金绣虽嫁人了,但这几晚都在“渊霞院”与银屏一块儿顾着孩子睡下,没回她和长顺那边的房。
游大爷踏进房里,不知怎地,孩子啼哭弱了些,那团坐在长毛毯子上耍赖的小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从两丫环背后走出来,可走没几步又坐倒了,小小爷的脾气一起,索性仰头张嘴哭得更凄厉。
“他生病了吗?”游岩秀面无表情地问,走近,弯身,探掌贴着娃儿的额面。
银屏拼命摇头,吸吸鼻子道:“没有……小少爷没生病……秀爷,您手怎么了?袖子都沾血了!”
不理会丫环的惊疑,他沉静又问:“怎么哭成这样?肚饿吗?”
金绣擦掉颊边的泪,也吸吸鼻子答:“不是肚饿……小少爷他、他想娘了。这样子已好些天,到了夜里,哭得更严重,怎么哄都没用……”
闻言,游岩秀一怔。
自禾良不在后,他像似没了心,孩子的状况他半点不知,总以为自有人会把孩子照顾好。展袖,他一把捞起胖娃娃,抱着便走。
“秀爷!”金绣和银屏紧紧张张地追出房门外。
他回头,淡淡勾唇。“别怕,虎毒不食子,我拎他去玩,不会食了他。”
他是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爷,但此时这一抹淡笑,倒真安抚了两丫环。
回到寝房内,孩子还在抽噎,游岩秀将娃儿放到大榻上,他垂目觑了眼胸前沾上的涕泪和口水,没做什么表情,只是走到偏间小室端来一盆热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弄湿一条干净巾子,绞了绞,拿去帮娃儿擦脸。
他抿唇不语。
孩子则张大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小肩头随着抽噎轻轻颤动。
他擦净孩子肉肉的泪颊和可怜兮兮的红圆鼻头,然后再洗了洗巾子绞干,开始擦娃儿的耳后、颈子和小手,他动作极熟练,不像生手。
“阿滴啊阿滴……”那声音跟,“阿爹”有点像,但口齿不清,小娃又噜噜呼呼发出一串难以辨认的话语,肥腿蹭了蹭,想要爬进内榻。
“等等,还没弄好。”游岩秀将孩子倒拖回来。“你娘说,要洗了脚才好上榻。”
“榻踏、娘哪哪哪……呵……”小鞋被脱下,嫩白的肥小脚被热呼呼的巾子包起来搓搓揉揉,小小爷以为亲爹在同自个儿玩,终于破涕为笑。
弄好一切之后,娃儿滚进内榻,滚滚滚,扑在属于禾良的那颗枕子上,翘起小圆屁学毛毛虫蠕动,胖脸胡乱摩挲。
见状,游岩秀吹熄两根烛火,仅留一盏淡淡油灯,他和衣躺下,长身挡在榻边,以防孩子滚落地。
他斜眼睨着榻内那颗“肉球”,那颗“肉球”也斜眼瞅着他,突然,“肉球”滚将过来,挤到他身边,小手抓向他的襟口。
游岩秀挑眉,按住自个儿的衣襟。“想干么?”
“娘娘咂咂……”钻钻钻,爬爬爬,小圆屁干脆坐上亲爹的肚子。
“不行!这是我的。”游大爷紧拽着怀里的扁长朱木盒,那是禾良给他的,是他的,谁都不能拿。
“阿滴啊阿滴啊……呜呜……呜呜呜……”大眼睛再度无比可怜地泛开水光。
“不要给我使哭招!”压低声音,他说得咬牙切齿。
“呜呜呜……”小小爷要哭便哭,不接受威胁。
游大爷兀自不语,眯起美目瞪娃儿。
“呜呜呜……呜呜呜哇哇——唔……”加重力道,小小爷还没使出全力,亲爹的大掌已捂了过来,按住他的小嘴。
“好啦好啦,给你看啦!”生气。
他真后悔之前曾把装满糖的朱木盒拿出来对儿子显摆。
取出扁盒,略迟疑地打开盒扣,游岩秀忽地出手极快,不知取走什么。
“你看,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空的,这下子高兴了吧?”他大方摊开空盒。
娃儿哪里也不看,眼线狐疑地晃动,最后停在他收握成拳的那只手上。
榻内安静,爷儿俩又陷入无声的对峙,大眼瞪小眼。
瞪瞪瞪,一直瞪到孩子那颗红红小鼻头又在抽动,似打算酝酿下一波猛烈的惨哭,游大爷终于咬牙切齿地让步了。
“吼!好啦!”头一甩,他极不甘愿地张开五指,有三颗小小的“蜜里菊花糖”躺在他掌心里。娃儿见糖眼开,小嘴顺顺两声,一条透明银涎竟然就从嘴角垂滴下来。
……还能如何?
游岩秀认命低叹,拿了一颗菊花糖喂进孩子嘴里,自己也跟着吃了一颗,还剩下最后的一颗,娃儿很决地把嘴里的糖吃掉,胖手抓着他的指。
“阿咂咂呀呀呀……”
“你吃那么多,迟早牙会烂光光。”虽这么叨念,他还是把最后一颗糖送进孩子呀呀出声的小嘴里。“瞧,什么都没了,真的空空了,你还要,老子也生不出来。”
“呵……”娃儿晃头晃脑尝着好滋味。
游大爷继续嘀嘀咕咕、叨叨念念,最后抱着儿子起身,他倒了杯水喂他,原想给孩子漱漱口,但孩子哪晓得要把水吐出来,直接就吞进小肚里了。
随便了,他没力气再与小小爷周旋,抓起衣袖揩揩孩子的嘴角和下巴,爷儿俩再度倒回榻上。
这会儿,他把两边床帷放落,帷内幽幽暗暗,孩子滚了会儿,也不知从哪个角落叼出一条娘亲的帕子,抓着帕子咬啊咬,啃啊啃,边咬边啃边滚,一滚,又滚回亲爹身边,然后大眼睛变成眯眯小眼睛,眼皮沉沉,想睡了。
睡吧……曜儿乖乖,娘疼疼,曜儿乖乖,娘惜惜……睡吧……
禾良没来哄孩子,他来哄。
可,他哄着孩子,有谁会来哄着他?
有谁呢?
有谁呢……
秀爷想喜欢,就去喜欢,想在意谁,就去在意,而我……我会顾着你的。
我顾着你,我说过的,一辈子都顾着你。
我要和秀爷做一辈子顾来顾去的夫妻。
禾良的脸,禾良的声音,甚至是禾良的气味,全追进他的梦境。
他很喜欢,想紧攀着不放。
能睡着,很好。
能作梦,很好。
梦到禾良回到他身边,很好很好。
但,当梦里的颜色变淡,他心脏狂跳,蓦然记起这一切尽为虚幻,他不能睡,得醒,得醒啊!他要去找禾良,禾良下落不明,离家这么多天,禾良一定很害怕、很想家,想孩子、想他……
梦中的那只柔荑放开他了,他一惊,长身陡震,杏目厉瞠。
“别走!”翻袖去抓,好用力握住,他当真抓到妻子的手,戴着开心铜钱串的柔嫩手腕。他双目紧紧瞪着眼前人,瞳心精光乱窜。“禾良……”他薄唇掀动,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带上我?”
坐在榻边的人儿眸中含泪,泪中带笑,道:“我没要走,没有秀爷,我哪里也不去。”
是梦?非梦?
游岩秀懵了,俊脸透白,无法言语。
第10章(1)
禾良在离家十天后,终于返回。
花三一行人将她安全送抵游石珍手里,可惜当时小范已先行赶回永宁,没能及时带回好消息。
于是乎,游家珍二爷连夜赶路,务必以最快之速将嫂子送回俊美兄长怀里,因为再迟些,恐有大变,俊美爷一旦变成疯魔,所有的事必定脱序,那腥风血雨的情状,非常人所能预想。
禾良于子夜时抵达家门,德叔听到守门的家丁来报,从自个儿小院落冲出来时,袄衣盘扣来不及扣上也就算了,脚下的鞋还穿反了。
当家主母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之事,在深夜里如野火燎原般传开,金绣和银屏也都跑出来相迎,但“渊霞院”仍旧安安静静,雪花谧谧轻落,灯笼淡淡摇曳,月光映出一院子清冷。禾良还没踏上回“渊霞院”的回廊,德叔和其他仆婢已跟她千叮咛、万交代,说了许多又许多——
“少夫人,您心里最好先有个底,等会儿若见到秀爷啊,他这个……”
“少夫人,您自个儿小心,秀爷他这些天有些……有些半疯,他那个……”
“还有啊,少夫人,关于‘丈棱坡’鲁大广那桩命案,来阳县衙门前天已经破案,听说是这个……
“少夫人,秀爷说他虎毒不食子,把一直哭不停的小少爷拎回内房去了,还有他、他手好像有伤,袖子沾着血,还在笑,少夫人得那个……”
这个、那个的,禾良愈听,心悬得愈高。
哪知一走进“渊霞院”寝房,她胸口跳得更厉害,几要燃尽的那盏小油灯闪着微光,尽管稀微,仍可让她瞧见桌上的一些些血迹、带血的小刀,还有那颗啃到一半的带血鸭梨。老天!他是削梨削到把手也削进去了吗?
她连忙走到榻边,撩开床帷,榻内的景象让她双眸一下子湿润了。
丈夫和衣而眠,连靴也没脱,孩子则裹着棉被、蜷在他腋窝处熟睡着,睡得圆颊红暖、小嘴微张,那只原先装满金色菊花糖的朱木盒摊开搁在床头,里边空空如也,什么也没剩,然后……是丈夫的手,他的左手裹着巾子,血渗出来,虽止了,那红印子没再扩大,仍相当地触目惊心。
她小心翼翼控制呼息,太重的话,胸口会痛。
她小心翼翼捧起他的伤手,正苦恼着该怎么解开巾子才不会弄疼他,男人却在此时猛地睁开双眼!
他低吼一声,紧扣她的右腕,然后……死死瞪着她,仿佛她是随夜风而返的一缕梦魂。“秀爷快放手啊!瞧,又渗血了……”禾良压低声量,不敢挣扎,他拿受伤的那手紧抓着她不放,害她心惊胆颤,痛得要命。“秀爷都不觉疼吗?”
游岩秀陡然惊喘,刷白的脸色瞬间浮现虚红……痛吗?痛吗?
他感觉得到疼痛啊!
所以啊……所以,眼前的禾良是真的,不是梦,是真的,禾良从梦里走了出来,回到他身边了。是吗?
游岩秀傻住了,傻得很严重,傻傻放开手,傻傻由着禾良帮他重新处理伤口。
那条染血的巾子被解开,她手劲很轻,怕弄疼他。
游大爷却什么都不在乎了,即便是痛觉,在他心里、脑海里全都自动演化成快意,无比的快意,难以言喻的快意,让他薄唇恍惚地拉开笑弧,久违的小梨涡轻漩而出,傻傻盯着她。
清理过后,禾良赶紧从床头柜中取出一个常备小药箱,打开金创药,在他虎口处撒药粉,撒得满满的,确保药粉有深浸到口子里,接着再拿来干净的白色长巾,帮他把伤手重新包扎好。
弄妥后,她淡淡吁出口气,抬睫,发现丈夫的目光仍痴痴锁住她的容颜。
她心一痛,不禁轻语:“秀爷伤了手,流好多血,怎地不帮自己上药?”
他想也未想便答:“禾良回来就会帮我上药。”
禾良坠着泪,呼息窒了窒。“……你就是要我放不下心吗?”
“你真的回来了……是吗?是吗?”他喃喃低语。“那天载你们去西郊的老马夫左等右等等不到你们回来,正要进林子里一瞧,才见到金绣摇摇晃晃走出来,她被迷昏,你也被迷昏,那人把你带走了。禾良,我找不到你,把永宁城内外全都翻遍,就是找不到你……”顿了顿,喘息。“……二弟说,你被带远了,肯定出江北地界了,得直接跟‘飞霞楼’接头……我要去找你,不想继续等在这儿,没有我,‘太川行’还能活,没有你,我……我……”该怎么活?
“秀爷……”
他这些天的情况,德叔和府里仆婢适才全跟她提了,被人带走的是她,他却瘦了一大圈。禾良努力稳住声音,笑着,尝试放松语气。
“没有我,秀爷上榻连靴子都忘了脱,怎么办才好?”
游岩秀似乎还没完全回神,两眼绝不离开妻子容颜,呐呐道:“孩子上榻睡,我有帮他脱鞋,还帮他洗脚。我没有脱靴,等醒来,我要去找禾良,找到你,你就会帮我脱靴了。”热气再度在眸底聚集,禾良怜惜地摸摸他的脸,点点头,片刻才说:“好,等会儿我帮秀爷脱靴、帮秀爷洗脚,洗好脚才好上榻睡觉啊!”
语毕,她倾身抱过孩子。
娃儿好些天没睡好,今晚有半疯的爹陪着,分食那甜滋滋的菊花糖,又有娘亲的香帕任他啃咬吸吮,终于睡沉沉、沉沉睡,此时窝进娘亲怀里,他小嘴兀自顺了顺,眼皮动也没动,仍旧深眠着。
禾良忍住心中激荡,怕搅了孩子安眠,仅轻轻吻着孩子的头,吻了又吻,然后,她这才起身将娃儿移到大摇篮里去,让他枕着他的小虎头枕,盖着小暖被。
安置妥当后,她直起腰,甫转过身,就被拉进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男性怀抱里。
游大爷紧紧跟在她身后,疯到这当口,脑子里那条正常的筋终于接上。
他发狠地搂紧她。
禾良回来了。不是梦。
禾良活生生、完好无缺地在他怀里,不是梦。
等等!
“秀爷,干什么?你的手有伤啊!”
妻子的讶呼游岩秀恍若未闻,也不管手伤,直接将怀里人打横抱上榻。
他神情紧张,目光炯炯,在她脸上、身上梭巡。
“禾良,你有没有怎样?哪边受伤了?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她用力摇头。“没事、没事的。钟老板只是把我带走,我嗅了一些迷香,后来‘飞霞楼’的人帮我解了,我好好的,没事。”
“迷香……‘飞霞楼’吗?”
丈夫说得咬牙切齿,恶华的光在美目里闪烁,瞧得禾良不禁胆颤心惊。
禾良确实该惊,因为游大爷此时项上那颗金贵脑袋瓜全面复活,恩怨交缠,情仇横生,欲报复对方以消心头大恨的计略正似雨后春笋般狂冒,又如锅中滚水的热泡,噗噗噗直翻腾。
不愿他再掀事端,禾良拉拉他的袖,将他的心魂扯回。
“禾良,别怕,我会跟他们讨公道,你——”
“秀爷那时是不是很痛?”她忽地一问,眸光如泓。
“什么?”
“……我打秀爷的那一巴掌,很痛是吗?”抿抿唇,她吐气如兰又道:“方才德叔也跟我说了,‘丈棱坡‘那位鲁爷的事已经水落石出,跟’太川行‘无关,跟’捻花堂‘也无关,是他自个儿把麻烦引上身,怪不得谁……”
鲁大广先前曾游说“丈棱坡”的众位地主老爷,将麦粮从“太川行”手里转走,因新买家开了高价,只是后来一直没履约,弄得许多人麦货被拖走了,该得的钱却没个下文,中间究竟发生何事,全没交代,而此事一拖再拖,越拖越怨,也越拖越疑,终于有人吞不下这口气,找鲁大广出气。这祸事啊,确实是姓鲁的自个儿招来,自作自受!
此时,桌上那盏小油灯“嗤”地轻响,火熄了,没了灯火,还有淡淡透过窗纸倾进的月光、雪光,房中色调转冷,但静静凝望的两个人心里,都烧着火,热气蒸腾,情意浮动。
“开什么玩笑?”游岩秀突地出声,胸膛鼓伏明显,轻淡银光勾勒出他脸部轮廓,那张桃唇拉得开开的。“我谁啊?哈哈、哈哈,我可是‘太川行’的秀大爷啊!好歹本大爷也练过几年基本功,好歹本大爷也夺过几次商会花旗,禾良那点小鸡力气,哪里打得痛我?”
禾良一瞬也不瞬地看着。
游大爷虽这么说,但声嗓里的自负太过刻意,说着说着,他两眼竟然泛光,在幽暗中闪闪烁烁,闪烁到最后,浓密长睫竟然沾湿了,也跟着一块儿闪烁,那神态说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
禾良心一绞,两眸子也跟着他一起闪烁,就是想哭,没办法抑制。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竟异口同声。
游岩秀有些惊吓地震了震,忙道:“禾良又没有错,不需要道歉,错的是我。”
“我不该动手打秀爷。”一回想当时情景,她就难受。
“你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是我自己讨打,我该打。我、我不该说那些话惹你哭……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他又一次道歉,握住她的柔荑,仿佛怕她跑掉、怕她消失。
禾良边掉泪边偎进他怀里,哽咽着。“对不起……我也不好啊……”
下一瞬,她柔软身子被紧紧搂住。
男人失而复得,心中的颤栗传递到四肢百骸。
他闭眼吐气,下颚紧抵着禾良的发顶心,禾良掉泪,他也掉泪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不伤心,他很开心,因为禾良伴着他、顾着他,在他怀抱里,这么、这么的近。
“啊!怎么了……”禾良蓦地被放倒,游大爷的手在她腰间作乱,扯着她的腰带。她脸红心热,想要按住他的手却无可奈何。
“你一直说没事,空口白话,到底是不是真的没事,得好好检查过了才能确定。”游岩秀表情郑重,两手坚定,抽了她的腰带,解开她的层层衣襟。
禾良的性情啊,总是报喜不报忧,她要想掩饰什么,他也绝对不允,一定要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瞧个清楚明白,他才能安心。
“秀爷啊……”唤声带迷乱。
这个夜,夜越深,情越浓,小别胜新婚,更何况还加上个历劫归来。
两具年轻身子密密依偎、亲亲相拥,在彼此怀里汲取安慰,将遗失的那块魂,用一夜的缠绵归回原来的所在……
第10章(2)
风波渐息,日子回归寻常。
至于那些遍植于游大爷脑中的复仇主意,究竟有没有让它们继续长大、开花、结呆,这事也只有他大爷自己知晓,总之,不能说,不能泄漏半点风声,手段太下流,教禾良知道了那可不好。
“咱知道,大岩子又惹你生气了。唉,往后他要再惹恼你,你来跟爷爷说,别气着回娘家啊,你不在,这府里真是冷清了些。”
“上颐园”的松厅内,面向山石园子的格窗大敞着,老太爷舒舒适适地坐在躺椅上,穿着暖袄,腿上盖着薄毛毯子,厅中搁着一盆烧得火红的铜盆炭火作为取暖之用。
禾良刚把玩到睡着的娃儿交给银屏抱回“渊霞院”,又吩咐金绣到灶房交代些杂务,看老太爷眼皮垂垂,面容舒和,像也睡着了,正走近欲要确认,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