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仍然不相信,说真的这么简单?不用买本字典?陈锦松说除非你打算书写也用粤语,否则真的不用。常山说为什么你这么肯定?陈锦松说,我小的时候,在香港,家里来了一个北方的亲戚,是来读香港大学的。为了能早一点学会语言,就提前了两个月来,白天在士多打工,晚上住在我家。那个时候正好翡翠台放《倚天屠龙记》,他也喜欢这个故事,就跟着看。一开始什么都听不懂,又不好意思老是问我,仗着对故事熟悉,边看边猜,等故事讲到二女争夫,他忽然就听懂了。跟着什么本港台的新闻,十大劲歌金曲的颁奖晚会,他全不在话下。开学后还去竞选当学生会主席。后来我出来读书,每当有人跟我说要学白话,我就让他去看港剧去。
常山听了羡慕不已,马上说我这就去买。
他去买了粤语对白的电视剧集,在实验室放了一台电脑,在做实验等待的过程中,看一集半集。有时云实会在下课后到他的实验室来,两个人便一起看。云实主修艺术史,课程没他这么严谨,需要时间守候一个实验的结果,她更多的时候都比较随意,别的同学在图书馆看书查资料,她则来常山这里。
等这一套剧集看完,两个人还真能听懂粤语了,去中国城买食物,会让那里的店主误会是从香港过去的。买起竹笋馄饨皮来,可以挑到新鲜抵埠的。
有云实在身边的日子,过得像飞一样的快。寒暑假节里云实回希尔市的家,常山当然跟她回去。虽然那里早没了他的家,但有云实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住在云家的客房里,第二天便会去见休·霍华德,请他派活给他干。他需要这笔收入来完成学业,也需要这样的工作来改换一下生活。一个学期都坐在学校的实验室里,他很想念连绵不绝的山脉和空旷无边的原野,如果去山区,可以采野花养在矿泉水瓶子里,带回去送给云实。
还有一个原因他不讲出来,他不愿意在云家住的时间太多,虽然云先生和云太太都把他当自己人,早就默认了他和云实的关系,但那总归不是自己的家,他是去云家借宿的。他谨守借宿和客人的本分,只要是在那里,就尽量包揽下所有的活。
他每次回去,都会到他原来的家去看看,那里早就住进了新的人家,和他再无任何关系,他只是坐在那条街的对面,看着,像是可以看到少年的他在这里进进出出。隔着时间往回看,他想念那些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维方德夫妇待他,不比别的父母差。他们对得起那笔政府发出的抚养金,也对得他们的良心和他们领养的这个孤儿。
维方德先生的墓,仍然在这里孤零零地守着一方墓石。常山总是带一捧香雪兰去看父亲,有时云实会陪他去,有时他一个人。
常山也会去看奥尼尔夫人,和她斗一阵嘴,然后替她修滴水的马桶和打不着火的炉灶。奥尼尔夫人仍会沏一壶茶来招待他,管他叫魔鬼的孩子。这样的拜访持续了很多年,每次云实都会跟着去,奥尼尔夫人在观察了一下两人的亲密程度后,等云实走开去烧水或是把带去的花束插在瓶子里,会朝常山意味深长的笑。常山回她以坦诚的笑容,在胸前划一下小小的十字,表示上帝在他心中,而他会继续尊敬这位在天上的主。
这几年,苏瑞一次也没有和他联络过,他倒是想办法弄到了南希姨妈的店址,每年寄圣诞卡生日卡去,问候母亲安康。圣诞卡生日卡没有退还回来,那表示苏瑞收到了,他也就安心了。中国人讲究一个缘字,也许他和苏瑞的缘份就是这十年,维方德先生一死,缘份也就断了。中国的哲学是万事随缘,不强求不苛责,常山和云实在一起越久,受她影响就越深。而云实,是一个在和睦的中国家庭长大的孩子,她的处世理念,仍然带着强大的中国烙印。
如果不是云实和她的家庭,常山也就长成标准的abc,俗称的“香蕉人”了,黄皮白心,不会中文,不识汉字,不知道射雕的英雄和明教的教主,不懂得吃竹笋,不会包馄饨。如果从来不知道,那失去也不能算是失去,但已经知道并且拥有,回想一下,就不敢想像如果没有这一切,会是怎样的损失。
因此对常山来说,云实就是一切。
云实不在,他除了找更多的事情来填满她离开后的空虚,实在不知怎么打发时间。他和云实认识有一辈子那么长,早就习惯了他身边有她,照顾她,听她说话,她陪伴他,他也陪伴她,两个人像手足般的长大,她这一去,就像失去了一半的身体。
开始云实不肯去,她不想和常山分开这么远,后来觉得这机会难得,不舍得放弃,便磨着常山也去那边读书,诱惑他说,他们可以趁假期,游遍欧洲。
常山也心动,但他的课程不允许他有这么自由的放纵。他只好说,等我放假了,就过去陪你,我们一样可以趁假期游遍欧洲。
因为有了这样的许诺,常山在学业的间隙,报名去学西班牙语。他这么是想让云实知道,他言行一致,说到的,就一定会去做到。这样云实一个人在西班牙,想着他也在为他们的团聚努力,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云实走后,他落了单,多余的时间除了学西班牙文,他还同时打两三份工。他需要做体力活来保持他的身体强壮,这样才可以在实验室整夜的熬,等待一个数据。
云实走了半个学期的时候,他接到来自云先生的电话。云先生并不常给他电话,是以他接到电话,吓了一跳,以为是云实出了什么事,忙问是不是露丝打电话了,昨天刚和她在电脑前用语音软件聊天过,怎么……
“不是囡囡,”云先生忙说,“我都一个星期没和她说过话了,这孩子完全不记得我这个父亲。”云先生笑一下,又敛起笑容,“肯扬,你要做一下心理准备,我这里有个坏消息。”
常山愣了,怔了怔才说,“我没事,手头上也没有危险品,你说吧,我经受得住。”
“好的,肯扬。我看你需要去请个假,做一趟长途旅行。”云先生慢慢的字斟句酌地说,“我接到一封信,是你的姨母寄来的,她说你母亲身患绝症,已于一星期前离开人世。她本不想通知你,但你母亲的遗物里有你的东西,她才找到你历年寄去的圣诞卡,遁着上面的地址把信寄到了我这里。你留的地址都是这里的,所以她只能写信来找你。”
常山被云先生带来的消息震得一时懵了,过了好一阵儿才发出了一下声音。
云先生在电话那边说:“其实不是信,是一张明信片,所以我看到了信上写的内容。我念给你听:肯扬,你母亲已于11月7日因动脉瘤破裂突然去世,遗物中有留给你的物品,请尽快来取。南希·佛斯特。肯扬。我很难过,我想你一定想一个人慢慢理解这个消息,那我挂电话了,你有什么想问的,随时打给我。”
常山听见挂机的声音,才木然放下了电话。他颓然坐倒,用手抹了一把脸,发现一手的汗湿,这深秋季节,手怎么会出汗?直到他发出陌生的哭泣声,才知道那不是汗,而是眼泪。
他的母亲再一次遗弃了他。他一直想将来的有一天母子俩可以和好,她会原谅他当时的不在场,对他说那不是你的错,那是上帝的旨意。对他说:肯扬,我的儿子。
可是这一切再不会发生了,直到她死,她都没有回应过他的问候。
chaptre 2 绿袖子
过了很久,常山才重新拿起电话,打回给云先生。“你有南希姨母的电话号码吗?”云先生说明信片上有,把号码念一遍,常山记下来。云先生说:“肯扬,请节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你和囡囡从小时就认识,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我明白,”常山说,“谢谢你。我马上和南希姨母联系。”
拿起记号码的纸片,他拔通南希的电话,电话响了一声就有人接。
“你好,请问南希·佛斯特在吗?我是维方德,肯扬·维方德。”常山自报家门,他先提他的姓氏维方德,是想这间客栈不会只有南希一个人,接电话的也许是工作人员,一听维方德这个名字,当然知道是苏瑞·维方德的亲戚,至于知不知道她有个她不认的儿子,他就不敢确定了。
接电话的人是个女人,她轻轻啊了一声,问:“你是苏瑞·维方德的什么人?”
“我是苏瑞·维方德的儿子,我找南希·佛斯特,谢谢。”
“请稍等,”电话里传来“嗒”的一声轻响,跟着是脚步声,随后是叫人的声音——“佛斯特夫人,你的电话”——过了一回脚步声由远至近,电话被重新拿起,“她马上就来。原来你就是苏瑞的儿子,你好,我是‘牙买加’客栈的前堂经理,莎拉·莫西。苏瑞的事,太遗憾了,她是个好人。“
“谢谢你,莫西女士。”常山说,“我该早一点去詹姆斯顿看她的。她在那里,过得好吗?”
“我想,并不是太快乐吧。”莫西女士说,停了一下,“她来了。”话筒里的声音再一次变低,“你的电话,是苏瑞的儿子打来的。”
南希嗯了一声,接过电话,对常山说:“我是南希·佛斯特。”
常山忙说:“南希姨妈你好,我是肯扬。谢谢你通知我,我马上订机票去詹姆斯顿。”
“一星期前我给你寄了一封信,让你尽快来,你却现在才和我联系。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留别人家的地址给我们,让我找你还要通过不相干的人。”南希的口气极度不高兴。
常山并没有想过会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好的待遇,但仍然极力解释。“南希姨妈,你找到的一定是圣诞卡。我每年圣诞在云先生家渡过,从他家寄出的卡片当然是写的他家的地址。如果你找到的是我寄给母亲的生日卡,就可以看到那上面写的是我在学校宿舍的地址了。她的生日是在五月,那个时候,我在学校。”
南希听了他的解释,也没什么反映,只是不耐烦地说:“你什么时候来一趟,把她留给你的东西拿走。如果不是要一定要本人签字才能领,我就直接寄给你,不用这么麻烦了。”
“我会及早动身,订下一班飞机。”常山也不再和她多说什么,一早她就讨厌他,巴不得他从未曾出现在苏瑞的生活中。南希说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常山放下电话,马上登录售票网站,订了最早一班的飞机,用信用卡付了票款,收拾几件衣服和个人用品,装了一个包,随后去导师处请假,说母亲去世,他必需赶回家去。导师准了他的假,还安慰了他几句,常山谢过导师,再和一个实验室的同学讲了一下,让他代看一下他正在养的小白鼠。同学拍拍他的肩,说声保重。
临上机前,他给云先生通了电话,说正在等候上机,等到了詹姆斯顿再和云实通话,如果她先打电话回家,或一时找不到他,就说他去了哪里。云先生说好,他会转告给囡囡的。常山放了心,上了飞机戴上耳机假寐。
飞机在高中遇上气流,略有些颠簸,常山从沉睡中醒来,耳膜鼓荡,耳鸣不止。尖利疼痛如武侠小说中写的魔音穿耳钻进他的脑子,他开阖牙关,努力调整耳水至平衡状态。他不常作飞机旅行,每年回云家过寒暑假,都是他开着他的小旧二手车穿州过府。一路尽挑风景优美的路线开,宁可多绕远路,也要带着云实游遍美景。
此番为赶时间,他舍自驾车而乘飞机,便觉得诸多不自由。身体的不适应更首当其冲。位子太窄,行动不便,邻座一位老人已经起来三次上卫生间,他不得不站起来让到过道,待他走过才落座。等老人回来,他提出把靠过道的位子让给他,老人又横眉怒目,说我为了靠窗的座位还多付了5美元。一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占我便宜的表情,常山只得闭嘴,请他回自己座位坐下。
一阵颠簸之后,飞机又恢复平稳,常山却再也睡不着,想起刚才梦中所见,竟是亡母的音容笑貌。她的面容回到他幼儿时的模样,看着他笑,抱着他摇晃他,在他耳边轻唱一着古老的英国民谣。
alas, my love,you do me wrong,
to cast me off
for i have loved you oh, so long,
delighting in your
green sleeves was all my joy,
green sleeves was my
green 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
if you intend to be this way,
it does the more enrapture
and even so i still remain
a lover in
green sleeves was all my joy,
green sleeves was my
green 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
mm mm……
green sleeves now farewell adieu,
god i pray will prosper thee,
for i am still thy lover true,
come once again and love
那段从幼儿到少年的时期,是他们的黄金时期。她付出全部的母爱,常山得享父母亲情。他曾经把这首歌哼给云实听,告诉她这是他的摇篮曲。云实听了,眼泪盈盈。她把一首翻译成汉语的歌词写下来给他看,说这个叫《诗经》体。
我思断肠,伊人不臧。
弃我远去,抑郁难当。
我心相属,日久月长。
与卿相依,地老天荒。
绿袖招兮,我心欢朗。
绿袖飘兮。我心痴狂。
绿袖摇兮,我心流光。
绿袖永兮, 非我新娘。
我即相偎,柔荑纤香。
我自相许,舍身何妨。
欲求永年,此生归偿。
回首欢爱,四顾茫茫。
云实说,如果直译,就没有这么哀伤了。她读给他听,“我心相属,日久月长。与卿相依,地老天荒。”常山听她念着,觉得世上的所有语言,都不如这古老歌谣感人。
如今他在一万米的高空,是与亡母最接近的地方了,所以她入梦来,唱一首儿歌,与他同享旧时欢乐。
常山重新闭上眼睛,想重温一下梦中情境。也许飞机真的是与上帝最为接近的地方,纯净的高空再一次迎他入梦,梦境中一片白雾,便如飞机舷窗外的团团白云,连绵直到天边。白云上面是蓝得像水晶一样清澈的天幕,蓝得像圣母的琉璃苣花那种蓝色的袍子,像圣婴的眼睛,像画中的天堂,西方世界梦寐以求的神殿。光线在白云的上面折射成穹顶,满天的圣乐响起,竖琴奏出教堂音乐,长着翅膀的小天使飞翔在其间。
他在雾中穿行,耳边又有女子清柔的歌声传来,他以为是苏瑞,循声找去,果然见到一个女子的身影。他心中一喜,轻声唤,“妈妈。”
那女子回过身来,笑容温婉,声音柔和。“常山。”她说:“常山,儿子。”
常山一惊,从梦中醒来,挣扎着从狭窄的空间移动身体。不知怎的,他半个身子歪在了椅子外面,头垂着,几乎要从座位上倒出去。
他抹一抹脸,一头的汗。这次真的是汗,不是眼泪。飞机上温度调得那么低,而他一头的汗,差点在睡着了的状态下跌出去。
旁边那位老人皱着眉头瞅他一眼,咳嗽一声坐坐好,咕哝说连睡觉都不老实。
常山无暇去理会他,只是拼命想抓住梦中的一点东鳞西爪。梦中那女子不是苏瑞,她的容貌不像是西方人,说话的语言也不是英语。她说什么了?像是说……儿子。
她像是在用中文说:儿子。
常山的脑子乱成一团,魔音继续折磨他的耳朵,他用手掌紧紧贴在耳朵上,压在耳膜,一压一放,试图恢复正常。而那女子的声音仍然穿过钻心的疼痛,她说:儿子。
常山把头埋在膝盖上,任热泪模糊他的眼睛。
妈妈。他想,在一万米高空,最接近上帝和天堂的地方,除了苏瑞的灵魂在,还有他的亲生母亲吧。她在他幼年时,时常在梦中来看他,后来有了苏瑞,她来得少了。而他渐渐遗忘了她。今天是怎么了,两位母亲先后出现?
还是只是他思念过度,在极度的压迫感和几乎要劈开脑子的痛楚下,把埋在被遗忘了的深处的一些记忆片段给翻了出来?
如果梦中那女子真是他的母亲,那他就不是被遗弃的孤儿。她对他那么温柔,慈爱的眼睛里有无限爱意。她叫他儿子,在说出儿子这个词之前,她还念出了两个字。她说的是中文,他可以肯定,他清晰地看见了她的口形。
儿子。而不是son。
chaptre 3 牙买加
常山到达詹姆斯顿镇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他下了出租车,在马路对面打量这幢名为“牙买加客栈”的老房子。没想到南希姨妈还有这样的幽默感,把一幢乔治王时期风格的老建筑用一本悬疑小说的书名来命名,不知来这里的客人会不会是因为对那个故事感兴趣而来投宿?客栈里会不会有大号的钩子作装饰,还有麦酒来招待客人?
苏瑞在这里度过了她生命的最后五年,听那个名叫莎拉·莫西的女士说,苏瑞在这里并不快乐,常山心里不免难过。如果她抛弃过去的一切换一个新的环境能够过得好,那他的委屈也算值得,但她不快乐,那这一切又算什么?
常山在落日的余晖中看着这幢旧宅,它位于一条丁字路口的转弯角处,大门就开向路口,房子因势就形,呈燕尾状。临街的一面有阳台,阳台后面是落地的玻璃窗。两翼的一面朝西,一面向东南,那朝西的一面玻璃窗反射着阳光,刺痛他的眼睛。
他一直以为这间牙买加客栈是一个私人小旅馆,有十几个房间,雇两个当地妇女打扫,没想到是一间中等规模的酒店,怪不得有一个前堂经理来接听电话。怪不得刚才他乘出租车的时候,才一报路名地址,那司机就明白是牙买加客栈,还问他是不是来渡假的。
常山想,有这么大的营业面积,就算资金有问题,银行也会贷款的吧,怎么南希姨妈就那么想要苏瑞的资金注入以改善她的经营情况?
他定定神,等一辆车子开过后,才越过马路走到牙买加客栈的门口,推动旋转木门,黑色胡桃木的门框厚重敦实。进入大堂,两层楼的挑高空间让人丝毫不感觉到压抑,墙漆成青柠檬色,配上黄丨色的莨苕叶饰图案,组成连绵的藤蔓和卷草纹的拱券石膏线,优雅别致。地面是黑白菱形格子的大理石,抹试得一尘不染。大厅里的一角是供客人休息的地方,放置了几组了藤桌椅,中间隔着一排茂盛的蕨类植物,青翠碧绿,让整个大堂清凉宜人。
这是一间非常漂亮的酒店,常山在心里忍不住赞叹。南希姨妈和苏瑞把这里经营得很好。
他走到前台,发现长长的台面同样是用整块的黑色胡桃木做成的。他对这种木头有认识,是因为维方德家的厨房餐桌台面就是这种木头。在他小的时候,苏瑞在餐桌的一端做着晚餐,他在另一端做功课,读故事书给她听。
前台后面的一名中年女士面带微笑地过来问:“先生,请问订房了吗?”
常山看一下她胸前铭牌,温和地笑着答:“没有。请给我一间房,我是肯扬。你好,莫西女士。”
莎拉·莫西惊喜地轻呼出声。“肯扬?你这么快就到了。”
有个陌生人这么欢迎他,常山的心温柔地牵动。“是的,我尽快赶来了。你好吗?”
“我很好。”莎拉·莫西说,“你长得这么大,我一直以为你还是个少年人。”
“苏瑞提起过我,是吗?”常山满怀希望地问。
“是的,你是她的男孩。她给我看过你寄给她的圣诞卡和生日卡。她也曾骄傲地告诉我,她的小男孩在著名的常春藤学校读书。她以你为荣,肯扬。”
常山听得几乎要落泪。
莎拉·莫西招手叫来一名管理人员,让他代看一下前台,对他说“跟我来”。常山跟上去,小声说:“南希姨妈呢?我先去见她吧。”
“她到银行去了,现在不在。我先把你安顿下来,你洗个澡吃点东西。”莎拉·莫西引他走楼梯,介绍说。“这里有三层楼,分左翼和右翼,左边七个房间右边九个房间,还有套间和双人间,楼上楼下一共五十一个房间。后面还有一幢独栋的小楼,是餐厅。苏瑞住在右翼三楼的一个套间里,她的房间还在,没有改成客房,我把你安排在她的房间。”
“这是南希姨妈的意思吗?”
“不,这是我的安排。”莎拉·莫西果断地说。“没道理让你住客房,你姓维方德,是苏瑞的儿子。”
说话间已经到了三楼。“苏瑞和南希姨妈相处得不好是吗?”常山若有所悟。
莎拉·莫西笑了笑,用钥匙打开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推开进去。“你就住这里,好好休息,坐长途飞机一定累了。你要是肚子饿了想吃东西,可以下楼过中庭,到餐厅去用餐。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
“好的,我明白了。”常山说。“谢谢你的好意,莫西女士。苏瑞在这里有你作伴,对她来说,一定是一种安慰。”
“你这孩子很可爱,”莎拉·莫西说。“我要下去工作了,你先休息一下。回头见。”
常山送她出门,在房门口看着她下了楼梯才回到屋里。
打开行李放好,他在这间屋子里走动,仔细看这五年苏瑞生活的地方。两个房间,一间是起居室,一间是卧室,卧室边上有一个卫生间,还有一个袖珍厨房。这厨房小得不比他当时租借奥尼尔夫人的车库房间附带的小厨房大。一个电磁炉灶,可以烧水煮壶咖啡泡壶茶,边上是烤面包机。餐具厨具不多,苏瑞在这里,也就是做个早餐吧。
想起家里那个大大的厨房,各种大小深浅不同的紫铜锅,擦得锃亮的,整齐地挂在厨房的墙上。而这些只是装饰用的,苏瑞日常使用的锅则收在厨柜里。苏瑞是个完美的主妇,在这样一个迷你厨房里,她的好厨艺无用武之地。
常山离开厨房,走进卧室。苏瑞的卧室有一张有四根立柱的床,常山认得那是她和父亲主卧室的大床,原来她把床拆了运来了这里。再仔细看,卧室家具竟然都是眼熟的旧物。她把她整堂的卧室家具都搬到了遥远的詹姆斯顿。这些用了多年的橡木家具,经过无数次的擦拭和手掌的抚摸,发出莹润的光泽。
苏瑞在这几年里,一定十分怀念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不然不会花那么大的工夫把一套原木家具从中西部运到南部海边来。
常山在这里,像是又回了家。
他洗了澡换了件干净衣服,下楼去吃晚饭。按照先前莎拉·莫西的指示,下了楼,往后面走,有一道门,门外是一中庭花园,种着当地的植物,当中有一个小小的喷水池,四周是带拱的回廊,地面是拼花的马赛克。这是一个西班牙风格的庭园,这一个庭园,让这间酒店的格调提高了不少。
常山本来不懂这些,但云实主修的是艺术史,她的书以各种各样的画册为多,而他在空闲的时候会帮她上互联网找资料,跟着她的课程,他等于也把艺术史给修了一遍。因此这里的诸多见功力的细微处,一一落在了他的眼里。
这间酒店一定请了一个高明的室内装饰大师来设计,不会是南希姨妈的个人品味。
他穿过中庭花园到了后面的独幢小楼,临庭院的一面是整幅的玻璃长窗,全都朝外开着,庭园的绿色映到了餐厅里,里面摆放着藤制的桌椅,桌子上搭着淡紫色的桌布,椅子上有绿色印花的靠垫,看着就像是餐厅了。
像是还早,餐厅里用餐的人不多。穿白衣系黑色围裙的男侍者拿了餐牌过来请他点餐。常山随意要了一个蔬菜色拉和一个贝类。稍过一会菜便送了上来,常山一尝,才明白这间酒店为什么叫牙买加客栈,原来他们请了一个牙买加的大厨,做得一手中美洲风味的菜。
在一个西班牙庭园的餐厅里吃牙买加菜,常山觉得实在有趣。这像是回到两三百年前,西班牙人发现新大陆的情形了。这和詹姆斯顿的历史又暗自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如果这一切都是南希姨妈的经营之道,那他要对她完全改观了。因为这些显然不是苏瑞的情调,他对养大他的母亲太了解,他知道她喜欢的是美式乡村风格。
快要吃好时,餐厅门口进来了一个人,左右一看,直直地朝常山走了过来。常山在她过来时已经认出这是五年未见的南希姨妈,便礼貌地起身,伸出手去说:“你好,南希姨妈。”
南希·佛斯特避开他的手,自己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打量着他。常山朝她笑一笑,也回望着她。
五年前她来参加他养父的葬礼,带走了他的养母,当时由于伤心和气愤,并没有好好看过这位姨母。如今又因为他养母的死,两个人再一次要见面。他们好像总是因亲人去世才见面,有这样的原因,彼此看对方不顺眼也就不足为奇了。
南希·佛斯特比记忆里的要年轻一些。常山觉得奇怪,怎么过了五年,她反倒越来越年轻了?看上去比苏瑞还要年轻。而苏瑞的形象还停留在他十八岁那年的夏天里,眼前,却是五年以后了。
也许是这份显而易见的成功让她精神百倍,有着适宜的妆容和考究的衣着,头发是亮丽的棕红色,修剪得长短适合,衬着她的长方脸,蓬松着扣在耳下,修饰了她的脸形。向后弯曲的发梢里,露出耳垂上的一枚白豆大的宝石耳环。常山自然是认不出那是什么石头,只是觉得很好看,并且有光泽,估计会是颇为名贵的宝石。
眼前的南希·佛斯特是一个成功的女士,她冷冷地看着常山,像在看一个窃贼。
常山明白了。为什么南希姨妈会迫不及待地要他过来,她说苏瑞的遗物里有留给他的东西,本来常山以为会是苏瑞的个人物品,像她的结婚戒指,私人相册。或者是她的骨灰。苏瑞在这里是个客人,她死后,棺木不应该孤零零单独埋在这里,而是应该运回去,葬在父亲艾伦的身边。就算运送棺木不可能,那么火化之后,把骨灰带回去埋葬也是一样的。常山来詹姆斯顿的打算就是带回她的骨灰,归葬在家乡的墓地里。
但现在他明白事实可能与他的想像有出入。南希叫他来,不是单纯地把骨灰交给他,满足他的心愿,而是另有所图。苏瑞死了,她入的股份如今成了遗产,如果苏瑞写下遗嘱,有留给他的一份,那么在南希看来,他就是来谋夺她财产的食腐者,他是秃鹫。
常山并不想要苏瑞的遗产,但他也不想让南希太过愉快,毕竟她让他不愉快过。她当年正值盛年,却趁火打劫,连哄带骗,带走他的母亲,弃他于不顾,让他继失去父亲后又失去了母亲。她欺负一个少年,让他手足无措,凄凄惶惶。她哄骗一个刚失去丈夫的妻子离开她的家,把她连根拔起,让她投奔她依靠她。她谋她的财,分割他们的母子情分。
如今他已成年,与她势均力敌,而他不打算让她好过。
chaptre 4 保管箱
常山慢吞吞地把盘子里最后一点拌色拉的沙司用面包沾着吃干净,用餐巾擦擦嘴角,扔在盘子上,身子靠后,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放松一下身体。
“南希姨妈,我母亲的遗体现在在哪里?是在医院、殡仪馆、还是已经下葬了?我想把她带回去和父亲葬在一起,让他们两人的灵魂可以在死后团聚。如果你已经办完丧事,那剩下的事情便由我来做,费用我来负担,不用你操心劳神。我母亲突然离世,一定让你受了不少的罪,你辛苦了。以后有我,我会安排好运送的手续,你就不用费心了。这一个星期,你一定累了,如今我来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还有,谢谢你通知我,让我可以为母亲尽一点力。”
南希看着他,听完他这么一段长篇大论,才冷静地开口。“来我的办公室,这里不是你发表演讲的地方。”
“不,南希姨妈。我不是你的员工,我不会去你的办公室。”常山说。“如果在这里怕影响客人用餐,我们可以去墓地,我们边走边谈。我总要去拜谒我的养母,不然我来这里做什么?如果我母亲没有没有下葬,如今还在殡仪馆,那么我们就去殡仪馆,我还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南希姨妈,我来这里是处理我母亲的丧事的,别的事情,我没兴趣知道。”
“你以为我就有兴趣吗?”南希说,“不是非不得已,谁会想要见厌恶的人?”
常山看她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厌恶,也就不客气了。“彼此,彼此。那你告诉我,我母亲的遗体在哪里,是葬了是埋了还是搁着?处理完我马上就走,一天都不会多加停留。”
“没有礼貌的野孩子,这些年我完全没有说错,你果然就如从前一样顽劣。”南希鄙夷地说,“口口声声母亲母亲的,别让人以为你是维方德家的人,你别忘了你是他们领养的,你连一滴维方德家的血液都没有。”
“我姓维方德,我的社会保险卡医疗保险卡驾照上都是维方德这个姓。我养父姓维方德,我养母姓维方德,请问你姓什么?”常山回击道:“我要去见我母亲,你没有理由不让我见,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