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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无艳

    作者:余宛宛

    男主角:司徒无艳

    女主角:段云罗

    内容简介:

    红颜祸水纵有倾城之姿,也是美人薄命……多讽刺他明明身为男子,偏偏生得倾城绝色,才十岁,就被爹卖至王府当男宠,深得王爷宠爱,等著他再大一就要收房。他得此厚爱,自是遭人嫉妒,强灌毒药,成了废人的他,竟被王爷狠心地抛之江河……

    一条贱命就这么去了也罢但命不该绝的他,竟被公主段云罗所救,她成了他活下去的支撑,却又离他而去他发誓,就算拖著孱弱病体,都要想办法活下去,然后找到她,满足这辈子最大的想望长长的几年过了,相思煎熬从没一刻轻饶过他,而总算再见了,爱得痴狂的他却引来了椎心折磨……

    正文

    第一章

    喀啦喀啦喀啦……

    一辆简陋的马车子深夜的碎石小路奔驰而过,木头车轮嘎压过石子之辗裂声,激动地击破一路寂静。

    马车每晃动一次,被扔置于后车厢里之司徒无艳,纤薄孱弱的身子便得受虐地在木板上折腾过一回。

    他为何还没死去司徒无艳半睁着眸,瞪着黑沉沉车厢。

    佛家地狱里所谓万针穿心之痛,就是如今这般感受吗

    他痛到再无声吼叫,胆汁苦溢满口,却又乏力喊苦。喉咙里似火在烧,胸腔里像有人拿刀碎烂着肚肠,细柔肌肤被稻草割出了血痕。

    他还能再怎么苦

    他不知道。

    司徒无艳讥讽地扬起嘴角,唇边流出一道鲜血。原就倾城容貌,增添了这抹血色之后,益发地清艳如妖了。

    他恨

    恨老天总是先让他尝到备受呵护滋味,才又让他自云端跌入悬崖谷底。

    他一出生,娘便因为难产而过世。他承继了娘的美貌,也因此自小备受爹的宠爱,请了好几名师傅教他读书、写字、习武、抚琴。爹经常笑着端详着他,说太子也不过就是如此好教养了。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被众人高拱日子不过才十年,爹就因赌败家,周遭姨娘抓着了机会,推说他的美貌能得高价偿债……

    天地就此变色

    他从尊贵少爷成了人奴,卖入左王府。

    左王爷俊挺过人,一见他便惊为天人,嘴里不住嘀咕着要好好栽培他,心里却是在等着他长大好收房。

    他初进府不知王爷色心,以为王爷便像亲人般地呵护着他,自然也就更加费心钻研学艺,虽是十岁之龄,却有着远胜于十五岁少年之才智、学养。

    左王爷宠他更甚,他也因之沾沾自喜了起来。

    不料,太妍丽的花朵总是要引来折枝杀祸。

    他入王府不过半年时间,王爷的“男宠”便因着嫉妒他,找人强灌他喝下致死毒药。

    “啊”司徒无艳又呕了一口血,半睁着眸,诡亮眼里一闪而过今日记忆,四肢百骸毛孔亦随之泛起寒意……

    午后,喝下剧烈毒药的他像匹被宰牲畜,被扔在地上,不住低嚎痛哭着。

    王爷穿着金色锦袍,神祇般地现身在已是出息多、入息少的他面前。

    “王爷……救……”他伸出手,内心燃起一线希望。王爷把他当成宝一样地保护着,一定会救他的。

    颇懂得医术之左王爷看他一眼,上前掀掀他的眼皮,把了下脉。

    “可惜了这么一张脸。”王爷眸子寒冷如冰。

    司徒无艳神智有了一刹那的清醒,他笔直地看入王爷眼里,却只瞧见“无情”二字。

    王爷温热大掌抚着他的脸,薄唇微启。“他若能活着也是个废人了,来人把他扔下河里,让那两名灌他药的人一起陪葬。”

    他的一生就这么过了吗

    回忆里那些无情眼神,那些嫉恶排挤,全都一鞭又一鞭地挥打着司徒无艳已然奄奄一息的心。

    司徒无艳垂下眼帘,苍白如纸之双唇间,开始蜿蜒出一道黑血,在他云白色绸衣上留下一道怵目惊心焦痕。

    爹还在世时,曾经有一位小师父告诉过他,死前若怀有憎恶之心,将会落入畜牲、饿鬼、阿修罗等三恶道。

    在被灌下毒乐之前,围绕着他的只有锦衣玉食,三千宠爱。他从没想过死亡,遑论那些畜牲、饿鬼、阿修罗

    可他现下满心满腹的怒,他不想死了还要继续在三恶道间受苦。

    但他怎有法子不怨

    就是这张倾城脸孔惹来的祸端,无怪乎娘要为他取名为“无艳”。若没了这张祸国殃民面孔,或者他终究还能得到一些幸福。

    如果手边有一把刀的话,他会一刀毁了自己这张脸。偏偏他现下连拿刀的力气都没有……

    “呵呵呵”司徒无艳半掀起眸,尖锐笑声子黑夜里响起,神智已然涣散。

    驾着马车的车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弄不清楚那道凄厉叫声是由人还是鬼所发出来。

    “喝”车夫把车子驾得更快了。

    司徒无艳细瘦身子被高高地抛起,再重重地落在车厢木板上。

    这次,一道椎心之痛狠狠地刺进他的骨子里,他昏了过去。

    终于,他得到了暂时解脱。

    不过,这阵解脱来得快也去得急。

    才一刹那时间,车子已经抵达夺魂桥边。

    夺魂桥下河水湍急,河岸前端即是出海口。只要被人往河里一丢,恁是再身强体壮之人,也只能等着见阎王。

    “喝”

    车夫拉住缰绳,拉开车门,不费吹灰之力地扛起司徒无艳。

    司徒无艳全身骨肉再度被鞭绞了一回,他痛得睁开眸子,心却差点跳出胸口。

    他整个人被抬起,横过高高的桥梁

    “不要”

    司徒无艳才魂飞魄散地叫出这一声,整个人便像一只麻袋似地被人扔入河里。

    不要

    司徒无艳快速地于黑夜间坠落,他的呼息被吓停,冷风刮面,刺出刀削般地痛。

    司徒无艳以为他不可能再更痛了,但他错了。

    当他的身子碰上冰冷河水时,他尝到了五马分尸之苦。

    他痛得暴睁着眼,张大了口冰冷河水乘机灌进他的口鼻,刺痛他的眼,淹没他的身子。

    老天爷,如果您还有一丝慈悲的话,就让我死去吧

    司徒无艳脑子才闪过这一道想法,他便失去了力气,失去了所有意识……

    他雪色袍子在阒黑河水里顺着水势漂流着,漂流着,像夺魂桥下的一名冤死水鬼……

    夜静,冷寒。

    河上夹着水气之冻意,不留情地刺进人骨子里,逼得站在船舷边之段云罗,只能搂住双臂,牙齿频频发颤着。

    段云罗原该回到船舱里,但她听不见旁人之劝,仍旧固执地站在船首,以她红肿双目望着视线能及之远方国土。

    别了,她的家国

    两道热泪滑过段云罗稚气的脸庞,她眼眸里有抹过分早熟之忧伤。

    若是她早能劝阻父皇别再迷信长生不老炼丹术,放任江湖术士把持朝政,叔父也不至于出兵夺宫,引出此次兄弟阋墙杀戮。

    段云罗一念及那些为了保住他们姐弟两人而牺牲之诸多人命,泪水再度汩汩而出。

    夺权谋利野心之下,人命如草芥。

    叔父引领的叛军的那一把把焰火,一排排之刀箭都像刺在她身上。

    士兵、宫女们惨遭杀戮之惨叫声,死伤尸首被大火烧灼之焦味,让她逃亡至今仍然无法安眠。

    她想叫那些士兵、宫女们逃命而去,想要他们别只尽顾保全皇室,可师傅、嬷嬷们没给她机会,她是被架着离开宫中的。

    “诸位救云罗之恩德,云罗终生不忘。他日若有机会与皇弟返回国土,必当以天下众生为念,仁心治国。”段云罗垂眸为那些死者默哀,凄声款语着。

    段云罗一启唇,天籁般之美音便在幽黑河面上飘袅着。

    船上正划橹之士兵,闻言全都止住所有动作,抬眸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音如天籁,声语婉柔如天女下凡。

    民间传说其容颜国色天香,然其真实面貌却只堪称清秀。

    不过,长公主仁民爱物之心,则是任何天仙美貌女子皆没法比拟的。她年纪虽轻,却是智慧、善心过人。年仅七岁时便懂得劝皇上开仓赈粮,至今仍引为佳话。

    他们这票人之所以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护送着长公主、少皇子逃出皇宫,正是因为期许十二岁之长公主,有朝一日能为天下苍生谋求更多福慧啊

    “公主,回船舱吧。别受了寒,让大家担心。”吴嬷嬷走到公主身旁,为她披上一件灰鼠毛裘。

    段云罗点头,仍是不舍地再望了一眼国土。

    “皇弟身子好一点了吗”她担心着自小心脏便有残疾之幼弟。

    “少皇子还是有些晕船,刚喝了点粥,御医帮他扎了几针后,又睡过去了。”吴嬷嬷说道。

    “笑脸将军师傅呢”笑脸将军为了护皇子,身中数十刀,现在还昏迷未醒。

    “御医说笑脸将军气力惊人,一定能撑过来的……”

    段云罗一想到总是领着她和皇弟四处玩耍的笑脸将军,而今体弱苍白模样,不禁又是一阵鼻酸。

    她欠这些人太多太多。

    “公主,快回房吧。”吴嬷嬷又催促道。

    “嗯。”段云罗转身回眸,眼尾余光却突然在河面上看到白色银光一闪。

    “河里有人”段云罗惊呼出声,急忙回身奔至船舷,半个身子全探至河面上。

    “咱们现下哪还顾得那么多呢能不被逆贼们追上,便是万幸了。”吴嬷嬷拼命将她往后扯离船边。

    “可是河里有人”

    “这般黑天暗地的,人掉到河里,不死也冷掉半条命了。”吴嬷嬷心里虽也不安,却是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们便得救人”

    段云罗高声喊来了几名士兵,急忙吩咐他们去取网救人。

    “不能救哪您不能再耽搁了,您叔父放您一马,不代表他的爪牙会想留您一条生路啊”吴嬷嬷急得跺脚。

    “我怎能见死不救呢”段云罗淡淡地说道,开始着指挥士兵将大船转向。

    “发生什么事了”

    吴嬷嬷一见到教导公主武术、书册之灰虎将军现身,连忙开口求救。“灰虎将军,您快请长公主断了救人念头吧咱们现下都自顾不暇了”

    灰虎将军伸手止住嬷嬷的话,走到公主面前,沉声问道:“发生何事”

    “师傅,河里有人溺水,我们得救人。”段云罗手往河里一指,但见那抹白色身影又往河里沉了几分。

    “请公主说说想救人原因。”灰虎将军问道,全身依然处处都是与敌人对峙之后大小伤口。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不就是仁义二字吗您打小让我牢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现下又岂能见死不救”段云罗毫不犹豫地说道,小小年纪之沉稳气度,已有泱泱大度风范。

    灰虎将军点头一笑,知道自己这些年对公主教诲总算没白费。

    “移船就近撒网救人。”灰虎将军说道。

    段云罗松了口气,在船上人员忙碌之际,她也没闲着,口气急促地对嬷嬷说道:“快去请来御医师傅,并备好毛毯、热水……”

    “这种冷天之下,不死也半条命了。”吴嬷嬷边抱怨着,边往前走。

    “只要那人还有一口气在,御医师傅便绝对能救回他的。”段云罗笃定地说道。

    如果有人能从阎王手里抢回命来,那人一定是神医简陶。

    父皇迷信,唯一不幸中之大幸便是听信了一名术士之言,说她命格不凡,应尽聘天下名师以教之。因此,她自幼便得到最好之师傅教导各方学艺。

    是否命格不凡,她不知情,她只晓得在父皇被弑之后,灰虎将军师傅、笑脸将军师傅、御医师傅,个个都成了她生命中之贵人。

    “怎么了”甫入睡便又被吵醒之御医,惺忪着睡眼走到甲板。

    “河里有人落水,烦请师傅救人。”段云罗说道。

    落水网正巧在此时卷起了那抹白色身影,士兵们费尽力气,七手八脚地才捞起了那具湿淋淋身子,将其摆平子甲板之上。

    段云罗一跨步,弯身想查看。

    “公主,您别靠得太近。”吴嬷嬷扯住她。

    “嬷嬷,经过这场政变,咱们一路踩着尸首逃离京城,你以为我还会惧怕死者吗”段云罗一双懂事明眸,定定瞧着嬷嬷。

    吴嬷嬷无声叹了口气,松开手。

    段云罗和御医师傅同时蹲在落水者身旁。

    她接过一只干净布巾,才扳正了落水者那张湿淋淋脸孔,她便和所有人一样屏住了呼息。

    灯火荧荧,益发映得落水者那张玉雕面容不似凡人

    白玉面容上绣了一对纤眉长眼,弯俏长睫染着一层薄冰,晶亮如星。高鼻娟雅如羊脂玉雕、薄唇即便毫无血色,却仍妩媚异常……

    段云罗屏住呼吸,以为自己惊见天女入尘。

    “这人是男是女啊”吴嬷嬷第一个惊呼出声来。

    “这身白绸云纹衣裳是左王爷家的男宠,你们瞧那袖口正是王爷府饕餮家徽”一名士兵突然对着那张绝色脸大叫出声。

    段云罗闻言,柳眉一揪,虽不识得落水之人,但心里对他之同情却再也没法子压抑。

    左王爷作威作福,置天下俊美男人子禁脔一事,众所皆知。偏偏她父皇听信左王爷谎言,以为他不过是以童男协助炼丹之事。是故,即便左王府命案频传,却是谁都动不了左王爷分毫。

    “我们得救他。”段云罗直接望向御医师傅。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简陶握住落水者手腕,皱眉闭目聆听着微乎其微脉象。

    段云罗看着师傅把脉,目光忍不住又落回落水者身上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曹植为宓妃写下之“洛神赋”,说的便该是如此瑰姿艳逸丽人吧。

    只不过,出人意表的是

    这名绝色丽人竟是个男子

    “此为一无救之人。”简陶忽抬头,皱眉沉声说道,右手掌扔牢握着此人手脉。

    “但他还有一口气,不是吗”否则师傅早说这人已死了啊。

    简陶赞许地看了公主一眼,他这些年的教导没白费。长公主样貌或者平凡无奇,然其聪慧才智却远远胜过常人。

    “此人寸口微弱、气血俱虚,本该是名必死之人。可其外在湿热毒火与其体内邪寒之气互相冲触,原本应死之命脉,竟因着热寒互击而存活了下来。兴许此时海水冷寒冻住了他体内毒性,又或者是冷热脾性互攻,也反倒解了部分之毒……”简陶眼中闪着一抹遇上奇症之兴奋光彩。

    “他能救,是吧”段云罗问。

    “能救。”简陶用力一点头。“怕是其中毒过深,即便救活了也可能是活死人一名。”

    段云罗静默了,她低头望着那张皎白如月之俊容,不禁犹豫了起来。

    她能代这人决定命运吗

    活死人,也是种折磨啊……

    “师傅,咱们该救他吗”她抬头看向御医师傅。

    “皇子心脏仍不稳,随时都可能离开。我不敢在皇子身上试重药,此人心肺疲软程度与皇子相当……”简陶婉转地答道。

    “您是说把他当成药人”段云罗惊呼出声,小手紧握成拳。

    师傅告诉过她,贫穷之人偶有卖子为“药人”,做为大夫试药者。但,这人是被他们救起的,他们无权将其当成药人。

    “俗话说道死马当成活马医,他既遇上了我,被当成药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况且,我既然有心想救他,他便会有一丝醒来机会。”简陶安慰地说道。

    “他会难受吗”段云罗只担心这点。

    “他昏迷过深,短期之内,不会有意识,若他的脉象显示出不妥,我便会停手。”

    段云罗再次看向那张夺人心魂脸孔,实在也狠不下心来不救他。

    “那就麻烦师傅费心了。”她说。

    “好了,不是要救人吗全都愣在这做什么”一遇到棘手病人,简陶反倒精神奕奕了起来。“把人抬到我房里,帮他换上干净衣服先烧热水替他擦身子。我需要替他扎几针,能不能撑下去,就靠这十二个时辰了。”

    “我帮师傅准备艾草炙针。”段云罗飞快返回船舱内,也忙着打点了起来。

    师傅们教导她的首课,便是要她不论做任何事,若想有所成就,便得发下长远心。这一回,她自作主张救了人,又岂能毫不努力便退缩了呢

    只要她有能力的一天,她便要救醒这个左王府家之男宠,好弥补这人当初所受到之苦难。

    “嬷嬷,替大伙煮壶浓茶,咱们今晚要跟着御医师傅熬夜了。”段云罗回首向吴嬷交代道。

    “是。”吴嬷嬷领命而去,在甲板上啪啪啪地奔跑着。

    那一晚,段云罗的船驶向远方海域

    驶向一处只有灰虎将军年少时去过一回,惊叹地绘于私人海图里,其它人却未真正见过样子之仙人岛……

    第二章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段云罗离开国土已有六年光阴。

    他们一行人冒着生命危险,凭着一艘前行小舟,顺利地避过几处连羽毛都会沉溺之弱水海域,来到了终年笼罩在烟雾间之仙人岛。

    原以为到了这座无人岛上,盛时不再,一行人早早有着过着茹毛饮血蛮荒生活之打算。下料,仙人岛上却处处尽是神仙福德。

    岛上海滩布满了灰白相问石头。这些石头看似寻常,但在御医师父将其对准光线之后,众人却不得不惊呼子石头内所透出之翡亮绿光。

    这满地沙滩石头竟有九成都是未曾琢磨之翡翠原石

    灰虎将军拿着石头,换了一船的物件、药材、种子,甚且还买来了几名无家可归之可怜稚子稚女及婆子到岛上帮忙。

    他们在仙人岛上盖起石屋,聚起村落,男耕女织的日子便这么过了下去。

    段云罗在将军师傅及御医师傅之教导下,亭亭玉立地成长了。

    当年重伤之笑脸将军在休养了半年之后,早已痊愈。一年里头有八个月时间全驾着小舟四处历险去也。而那名被段云罗救起之落水者,却始终没醒来。

    更甚者,他竟成了这六年之间,陪伴段云罗最久之人。

    他名为

    司徒无艳。

    段云罗在他那袭白衫腰带上发现了这个名字。

    “无艳”这名字,对映着他的容貌过分讽刺。段云罗只能猜想着,是他的家人不意欲他有着这般绝色无俦之容颜吧。

    自古红颜多薄命哪……

    无艳若非长了这么一张连仙人都要嫉妒之脸孔,又岂会被送入左王爷府成为男笼呢

    段云罗每每想起左王爷那些糟蹋男宠之传言,总忍不住要为无艳心疼。

    六年来,不言不语的无艳早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她心头无法割舍之一块肉。

    这一日,岛上诸事依旧,段云罗款步走出药草铺,走入阳光间。

    她身着一袭月牙色衣衫,头上简单盘了个螺髻,虽已过了一般女子十五出阁的年岁,但神情间依旧保有着少女方有之纯净。

    “长公主好。”士兵们从两旁田里抬头,向她问候着。

    “辛苦了。我为大家熬了热麦茶,待会儿记得去灶房喝一些。”

    听见段云罗莺声动人之关怀,士兵们但觉一天疲惫全都褪了去。

    他们咧嘴笑着,又继续埋头以稻灰护住果树新苗,以免寒冬冻坏了心血。

    段云罗继续往她的院落走去,沿途不时停下身影和大伙打招呼,闲话家常。

    岛民眼中的段云罗,面貌虽只是平凡,但她那双洞察人心之聪慧眼眸,总让人在事有灾异,心头有事时,忍不住想对之告诉一番。

    更遑论这岛上诸多屋舍设计、田农知识亦是出于长公主发想,怎生不让人愈加佩服呢长公主不过是名十八岁姑娘啊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段云罗这才回到自己院落里。

    她先在主屋外头药草圃里绕了一圈,剪了一枝牡丹放在亲手烧制之陶盘里,便急忙转身来到院落那间架高石屋里。

    石屋以板岩铺盖而成,架高屋子下方则搁了一只木头大灶。

    这是师傅新创之熏蒸疗法当大灶烧热石屋后,便将药草平铺子其内。而药草被石板烤热后,疗性便能透过无艳全身毛孔而进入体内,替他补气排毒。

    “青儿,你可以先离开了。”段云罗唤了一声坐在石屋外打盹的小厮。

    “是。”十来岁青儿正是爱玩年纪,一得了空,立刻飞奔而去。

    段云罗一见青儿离开,平淡眉眼便已漾出了温柔笑意,她迫不及待地推开石屋大门,一股熟悉药草味儿迎面而来,染了她一身香,顿觉全身清爽了起来。

    和无艳独处时,她可以无须是沉稳的长公主,她可以随意地爱笑爱撒娇,可以暂时忘却那些她没法改变之国仇家恨。

    “无艳,今儿个出了大太阳呢”

    段云罗迫不及待地奔到无艳身边,原本便如同珠玉一般圆润嗓音,因为漾着喜悦而更琳琳琅琅地让人动容。

    你来了

    平躺在木榻上之司徒无艳,在脑中欣喜地唤了一声。可他整个人依旧像株植物一般,完全没法子动弹半分。

    “我院里那株总是误了花期之牡丹,还是开了几朵,你闻闻”段云罗将方才折下之花朵,送到司徒无艳鼻尖。“清清雅雅的,好闻极了,对吗”

    “嬷嬷昨天捣米做了甜糕呢。那甜味可香着呢我将甜糕熬成米粥,待会儿便在花圃边喂你吃,你就能尝到味道了……”她说着,眼眶却红了。

    说是喂他吃饭,却是以汤勺压着他舌根,强行灌食而入。每喂他吃一回饭,她心里便觉得一阵不舍。可若不硬着心灌他进食,他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到时候,落泪最伤之人,应该是她吧。

    无艳之于她,是千金不换的。

    这几年间,她将无艳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没法子翻身,但他一身肌肤依旧赛雪,样子虽然总是清瘦,但面容、身躯从没枯槁过。

    她舍不得让他受苦。她日日夜夜瞧着他,时时刻刻在他身边说话、对他背诵书册,早早把他当成自己一部分了。

    “无艳……你早日睁开眼睛瞧瞧我,好吗”

    我何尝不想早日见着你呢我早已听过你声音无数回,我只是挣不过那层拷在我身上之重重枷锁甲……

    平躺于木榻上之司徒无艳,脑中思绪其实纷乱无比。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有了想法,可他没法子动弹。他像是被困在脑子无声暗室里,除了他之外,没人知道他被困在里头。

    段云罗凝望着司徒无艳,不禁又轻叹了口气。她拿起白布巾轻拭他脸上汗水,手劲极轻,生怕在他身上割出了血痕

    御医师傅猜测,无艳应该曾于左王府内服食当时盛行之五石散,里头之石钟乳、赤石脂、硫磺、石英等矿石,虽能让其拥一身冰薄嫩肌,却也成了风一吹都要泛疼之肌肤哪

    于是,无艳之肌肤晒不得太久太阳、吹不得太狂之风,更骇人的是长期服用五石散者,轻则中毒,重则送命。

    “师傅说你命大,你血脉里的五石散毒性遇上了海水咸寒,竟化解了你体内鹤顶红剧毒。且咱们在船上千里航行了几日,你竟也撑了下去。师傅行医日志上,可是着实地把这事给提了一回呢”段云罗依照御医师傅所教导之法,轻掐着司徒无艳主人中,刺激其任脉,以期他能早目清醒。

    “事实上是师傅也倔,不救活你,他也觉得脸上无光。况且,人非草木,相处久了,怎么可能不多费点心思呢……”

    段云罗指尖画过他的颈间那道因为清臞而显得脆弱之销骨,目光流连在他毫无表情之冰雪容颜间。

    师傅以无艳来教导她人体百岤,关于无艳身子之一切,再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吴嬷嬷自然是反对的,说她一个云英未嫁、金枝玉叶之公主,怎可随意窥看、碰触男子身躯。

    御医师傅却说自己年岁已大,说什么都得抓住时间,好让她尽得他毕生真传。

    “师傅说你这半年来血气、脏气都已调得妥当。岛上之少见珍珠海草,对你脑部,心脏都极好。师父其实还疑惑着,他说你早该在上个月便要醒来了啊。”段云罗凝望着他,忍不住悠悠叹了口气。

    “无艳,你真有醒来之日吗”她低语道。

    我醒着,我只是被围在这具身子里动弹不得啊……

    司徒无艳脑子里如此忖道,可他身子依旧僵直着,只隐约感觉有一股刺麻暖流正在他指尖窜动。

    “醒来之后,你会不会识得我”她凝视着他,柔声问道。

    他,微微动了下手指。

    段云罗没看到他此一举动,正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制脂粉盒,里头装了蜂蜡制成之油脂。

    她轻轻地挖出一些油脂,涂上他干燥却依然像是最好画匠以工笔绘出之两片粉唇。

    “其实……我昨晚哭了一夜,幸而你瞧不见我,否则铁定要嗤笑我这双红肿眼睛的……”段云罗此时虽是含笑,眼眶却火红得紧。

    我不在乎你容貌如何。你陪伴我多时,待我千百般好,就算是个无盐女,你仍是我心中最珍贵之人。

    司徒无艳在心头呐喊着,手指又轻轻曲动了一回。

    蓦地,他感到有眼泪一滴一滴地滚落他的面庞。

    “知道我为何而哭吗昨儿个用晚膳时,我瞧着大伙在这岛上待得也颇习惯,便随口说了句玩笑话:不如便在此地养老终生吧”她如丝美音颤出几缕哭声,瘦弱双肩早已抖动到没法子自止。

    她捂着脸,不意却只是让泪水落得更凶。

    你别哭啊

    一股急恼直攻司徒无艳胸口,他用尽全身力气只想安慰他。

    “你猜怎么着所有人全都跪了下来,要我万万不可灰心丧志。说什么当今叛贼皇帝以百姓为刍狗,要我务必守着皇弟,等待返国之日。我知道灰虎将军师傅始终在观察新朝廷,我也知道他仍暗中在集结不满势力……”

    她哽咽到一时说不出话,只能以指尖拭着那些她落在无艳脸上的泪水。

    “只是……我们岛上而今最多百人,复国大计怎么样也只像个梦……可这些话不行说、不能说……我好累……背负这么多期待与为我牺牲之性命……明知道复国大计不啻足以卵击石,可我却不能戳破他们的美梦。我依旧要熟读经史、依旧要娴熟兵法,依旧得泱泱大度,依旧得像个随时准备复国佐帝位之长公主……”

    她说得倦了,哭得也累了,便娇气地将脸贴在他的手掌问如同她儿时在父皇掌间撒娇举动一般。

    “就你待我最好,我说什么,你都陪着听。”

    一阵羽毛似之搔痒滑过段云罗面颊边,她心一惊,蓦抬起头,竟瞧见

    无艳右手手指正缓慢地屈弓成拳

    段云罗一怔,呼吸就此凝结。

    她不敢眨眼,怕是自己眼花,却又不自禁地低唤了一声。

    “无艳……”

    我在。

    无艳手指又动了一回。

    段云罗慌张地跳起身,整个人猛撞倒了一只木凳。

    她痛得满脸通红,连泪水都掉了下来,可她不敢被伤痛耽搁,拐着右脚疾冲出石屋门口。

    “来人快去唤御医师傅来说是无艳手指动了”

    段云罗声音如此急促不安,说的又是这般大事,下一会儿,岛上居民便全都围在石屋边。

    简陶提着药盒,飞也似地赶到石屋。

    “我就说他这几个月来脉象有异,似有心绪起伏一般。这几日,才刚帮他多加了帖生脉饮及通窍之药,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了疗效。”简陶伸手重重掐住他中指沟之中冲岤,目的是为了让无艳更加苏醒。

    司徒无艳受了疼,全身痉挛地猛振了一下。

    “无艳,御医师傅是在帮你治病。”段云罗着急地将柔荑覆住他脸孔,低声说道。

    司徒无艳一听见她声音,呼息这才又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简陶看了公主一眼,将她的少女之情全都看入眼里。灰虎将军近来正想以联亲方式,为公主找门亲事,以当成复国根基。这司徒无艳竟在此时醒来,究竟是福是祸啊……

    简陶飞快地在司徒无艳身上,由无名指以至于耳后之少阳三焦脉上全扎了针,但见司徒无艳呼吸渐渐加促了起来,双唇颤抖着,像是急欲说话一般。

    “他快醒了吗”段云罗着急地问道。

    “公主,借一步说话。”简陶说道,暗示公主走到石屋角落。

    段云罗不舍地看着无艳一眼,便随着师傅走到角落。

    司徒无艳之手指再度轻颤了一回。

    她为啥不再对他说话了呢她为啥突然消失不见司徒无艳挣扎着想推开那压紧着他的重重黑暗。他眼皮蓦震了一下,长长睫毛扬动了一回。

    石屋另一端,段云罗和简陶并未注意到这事。

    “即便他醒来,我等亦不能让他瞧见岛上一切,我必须封他的眼岤。”简陶正低声说道。

    “不”段云罗脸色发白地低呼出声,拼命地摇头。“那样太残忍。”

    “他曾经是左王爷的人,谁都知道左王爷至今仍是现任皇帝的亲信,谁知道他会不会将看到的一切传回京城里。”

    “他不会的。”段云罗急忙摇头,急红了眼眶,只想帮无艳找出一条光明路。

    “您如何知道他不会,您甚至只知道他名字。”

    御医师傅之话让段云罗脸色更加惨白。

    她颤抖着双唇,心里既期待着无艳清醒,可她又怎么舍得让他一睁开眼,就是无边黑暗呢……

    “他不会逃走的,这岛上只有一艘船……”她低声说道。

    “岛民原本自在过生活,您要我们费心时时监范着他吗况且,他长了那样一张容貌,真要存心蛊惑人,旁人想来也抗拒不了太久。”简陶目光冷静地看了公主一眼。

    段云罗抿紧双唇,未曾接话。

    “若他当真逃脱成功,而让叛徒循迹而至的话。岛民性命存亡,就在您一念之间了。”

    段云罗垂下头,全身不住地颤抖着。

    怎么无艳的一切,全都要落到她手里,由她做出主宰呢

    “这海域处处是弱水……”她还想为无艳说情。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简陶简洁地挡住了她的说情。

    段云罗拧着眉,红了眼眶。

    “就依师傅所言吧。横竖他瞧不见也好,他若瞧见我这容貌,也会失望的。”

    “公主饱读诗书,精通术艺,比容貌更加可取。”

    段云罗浅浅勾起唇角,轻轻摇了头。师傅们安慰她之话,她是不会当真的。若不是遇见了无艳,她对于自己这副皮相其实早已习惯了啊。

    段云罗缓缓走到榻边,伸手抚住无艳一对拧皱柳眉。

    “这么疼吗”她低语着。

    司徒无艳听到她的声音,心里躁恨这才渐渐地平息了一些。

    “师傅,他皱着眉呢,您快点过来帮帮他,好吗”段云罗握着司徒无艳手掌,柔声低语着。

    简陶坐上杨边,再取出几支银针飞快地插满司徒无艳周身大岤,便连头顶百会岤都结实地扎了几针。

    他如今是要救司徒无艳,也是要封司徒无艳这对眼睛

    “唔……”司徒无艳痛得呻吟出声。

    段云罗紧握着他的手,眼泪便滚滚而下。

    这是她首次听到无艳声音哪

    “忍一下就没事了。”段云罗哽咽地看着地板,不忍心望着他痛苦脸孔,泪珠便雨水般地落在他的手掌上。

    “公主”简陶唤她。

    段云罗蓦抬头,顺着师傅手势望去,无艳正缓缓张开了眼。

    那是一对会让日月无光之明眸,那是一对漆黑如夜之沈眸。只是,这双眸子像似蒙尘珠玉,少了一层熠亮光泽

    他瞧不见

    半年之后

    “无艳,你今儿个走了一个时辰的路,气息瞧来也不甚喘。看来经过这几个月之调养,你身子骨真是好了下少呢。”

    段云罗攀扶着司徒无艳手臂,两人并肩踏于海滩边。

    司徒无艳听着那柔软如缁声音,绝美双唇漾出淡淡一笑。

    他而今除了目不能视之外,身子在简陶及她的呵护之下,确实已恢复了九成。

    说是恢复了九成,却仍然不及寻常人健壮。

    简陶大夫说,他内脏当年腐坏过剧,能再活个十年、八年,便已经是大幸。

    如同他当初吞下毒药之咽喉,如今虽也能说话,但声音却永远</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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