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黑影替她遮掩住泌出眼角的泪水,她昂头一望,是林熙然。
他绑著和她相同的蓝色头巾,奔近她身边弯腰捡起接力棒,察觉她的目光,他轻轻喘气地说了句:“班长,不要哭。”
然后,他起跑。
没有如少女漫画里面忽然变身成英雄,也没有神勇地像子弹或火箭冲射而出,但他就是跑了。
用那比一百公尺二十秒再快一点点的速度努力交错双腿,蓝颜色的头带左右飘扬,看得出来他很尽力。
她瞪著他的背影,那来去残留的风痕不知觉地拭掉她的泪。她从没仔细留意他讲话的语调,只是那瞬间,她感受到这个根本被她瞧不起、甚至没有放在眼里过的同学,在她难过的时候,那么温柔不吝啬地给与安慰。
后来她偶尔想起,才察觉到,这个意外,或许是他和她同班一年半以来第一次开口叫她班长也说不定。
没能看到他跑完全程,老师就把她带到保健室。
“同学,你有贫血的现象喔,月事来的时候,还是不要勉强此较好。”身体是很诚实的,尤其这种正在发育的青春期,初潮还没有稳定的时候。
赛跑的人数不够不行,说出来只会变成困扰,她不喜欢那样。徐又伶垂首,交握由困已清冷指尖,忍著那比膝盖破皮更强烈的腹痛,不发一语。
保健室老师想她大概个性倔强,所以不肯示弱。老练地包扎好了伤口,又和善叮咛些女孩子应该注意的事情,而后由于有其它状况便离开处理,只留她一个人坐在病床上。
听著外头代表就要结束的欢呼声,她却感觉好恐慌。
他们班是最后一名吧怎么办他们一定会认为都是她害的
早知道她就像其他女同学一样说生理痛就好了,管什么会困扰,管什么人数不够为什么当班长要莫名地多一份责任感她本来就该旁观不要参加的……
她居然在这么多人面前摔跤……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
“班长”
温温的声音缓慢地踱近,让她埋进手里的脸抬了起来。
林熙然头上还绑著蓝色长布条,白色运动衫尽是汗渍,面颊潮红,大概是才跑完就到保健室来找她了。
他伸出手,递给她的是一块温热的湿毛巾。
“我刚刚在走廊上碰到保健老师,她要我弄条温毛巾给你,说是敷在肚子上会比较舒服。”没有任何多余的意思,他甚至没想她明明是膝盖擦伤为什么会肚子痛,只是因为担心同学的身体情形,非常单纯地照著老师的话去做。
然而,他挂在唇边那抹淡淡的笑容,却让本来就感觉很挫折的她难堪不已
胀红著脸,她堆积在胸腔的郁闷和耻窘一股脑儿地爆开
打掉他友善的温湿巾,她几乎是忿怒地道:“你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我在全校师生面前跌了个狗吃屎,很好笑吗要不是因为你突然站在跑道上,变成我的下一棒,我又怎么会吓一跳又怎么会分神绊倒你速度这么慢还敢上场你知不知道我念小学的弟妹都跑得比你还快就算其他人跑得再努力也会被你搞砸,像你这么没用,只会拖累全班、拖累大家,你为什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激动忿忿地大声骂完,她撇过头去,看也不看他。虽然明知他一定也是和自己相同,遭赶鸭子上架,但她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暴躁情绪,气得握拳轻抖,眼眶发红。
林熙然似是被她突发的无名火弄得愣住了,伫立在原地停顿须臾,慢慢地蹲下身捡起沾染灰尘的白巾,没有表达任何反驳或其它,安静地走了出去。
徐又伶一刹那猛地启唇想讲些什么,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内,仍是半个字也没出口。
这是她的迁怒。
她非常明白,林熙然什么也没做错,会摔伤是她自己不小心,他只是倒楣当了她的出气桶而已。
“什么嘛……”她闭了闭眼,懊恼地喃喃自语。觉得好烦好讨厌简直莫名其妙搞不懂自已是怎么回事
“班长……”几个同学窝在门口,小小声地唤著。
在看到徐又伶坐在床缘后,有人朝后面招招手,很快地,全班将近一半的同学都塞进了窄小的保健室里头,空气里顿时弥漫著厚重的汗水味道。
“班长,你没事吧”一个女生问道。
“你们……”徐又伶看著他们,那么多的同学……是来关心她的吗
几个人交换眼神,嘿嘿笑了几声,然后站在前面的体育股长从背后拿出一面绿色的旗帜。
“班长,虽然不是冠军,不过大家都还是很努力了”体育股长块头高壮,却傻气地笑著,一副邀功的模样。
“我们班有实力嘛”有人大言不惭地哈哈。
“那是当然”落后那么多都可以追得回来,真是太强了。
“冠军拿那么多也不好意思啦。”所以就分一点给其它班级吧。
大伙儿相望一会儿,忍不住噗地笑了起来。
她在班上总是冷漠地、淡然地,不会主动和人交际,为什么他们……徐又伶凝视著那穗线晃荡的锦旗,心中激荡,眼也不记得要眨了。
“那个,班长,”女同学趁大家在打闹的时候,上前递给她一条温毛巾,小声说道:“这是林熙然要我拿过来的……班长,原来你也那个痛啊,害你受伤了,对不起。”她看林熙然在饮水机那里弄毛巾,还说是要给班长敷肚子,她就知道是那个毛病了。
“林……林熙然”她抬首,无意识地问道。
“是啊,他要用热水,结果还不小心被烫到了。我本来叫他一起到保健室擦药的,他笑著说不用,冲冲冷水就说要先回家了。”
反正他老是迟到早退,班上同学早就见怪不怪。
徐又伶望著她手中已经弄乾净且折得好好的湿白巾,好像又听到林熙然那温吞吞的安慰,难以言喻的后悔在瞬间填满她的心口,她从没觉得自已是个这么差劲的人过
接过毛巾,微热的温度熨烫她的肤触,她抓紧在手心,如同尖针刺进。
她懂事后首次尝到失败的滋味,是在操场上摔倒;她首次体会到怒骂他人并无法带给自己更大的快乐,则是因为林熙然。
这个严重的挫败,让她始终无法好好地面对林熙然,直到国二结束都不曾再跟他说过话。
而后升上国三,开始能力分级,她理所当然地进了a段,而林熙然也没有意外地成为b段,尽管只有主科分开来上,但a段学生的童军、家政、美术等副科却仍是被各主科老师私下拿来做课程加紧的备用填充,就算是自习也无法回原班级。一天八节课加晚上到九点半的课外辅导,全部都是考试、复习、写讲义。
两人本就稀少的交集几乎等于没有,她成天忙著读书和考前冲刺,也不再有机会记起向他道歉。
因为能力分级所造成的同学离异,就连教室里那块写著“第三名”的绿色旗帜,也在升学压力下蒙上一层厚灰。
每天下班后固定来林熙然这里,已经变成一种习惯;在某个距离远远地看著他,也是一种习惯。
渗肤入骨,无法更改的一种习惯。
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徐又伶忘了。
只是她受够了他那种云风漂泊、渺无定迹的随性,当他决定在某个地方安顿下来之后,她就像长年罹患重病需要药物压抑,惶惶不安的心思在看到他才能平静,于是,她找各种不同说服自己和他的理由上门作客。
茶坊是下午才开门营业,到凌晨四点打烊,徐又伶通常在那儿吃晚餐,最多不超过十点走人。
再晚的话,他就坚持要找人送她。要送她也希望是他送,那些毛头小子工读生就免了。她知晓他老板不能丢著店就跑,她也不要用虚伪的柔弱来博取同情增添他的麻烦,反正她住的公寓大楼有监视器管理员,附近也还算热闹,她又是骑机车,自己足够应付。
她一双弟妹都不了解她为什么不坐捷运或者乾脆买辆车来开,凭她的存款和薪资,根本不用上下班弄得灰头土脸,但她只是笑笑带过去,没有多作解释。
实际上,机车是最方便她能往来公司和茶坊的交通工具,更不会让他起疑她是专程来找他。
她谨享能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每一分秒都不浪费。
就算是要她抡起衣袖做清洁工。
“熙然,菜瓜布呢”一身polo衫、牛仔裤的便装,卸下平日的端整,换上轻松,更有一番可人风情。
徐又伶嘴上衔著发圈,准备将自己乌黑的大卷发束起。
“在这里。”林熙然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塑胶袋,手套、菜瓜布、清洁剂还有其它会用到的各种刷洗物品一应俱全。他轻声笑道:“你每次都来帮忙,真是不好意思。”
“我哪能不来你每天晚上让我来这儿吃饭不付钱,我才不好意思。”看著他对自己微笑,厚度适中的唇瓣那样温柔地上扬,接下来预计的辛苦疲劳,已经值回票价。
她的确是动机不良。转移视线让自已别看得太沉迷,她拿下发圈绑头发,他的手就伸了过来。
“这边掉了。”将她鬓边遗落的发梢缠绕在指尖,他微微一笑,道:“我帮你吧。”没有任何尴尬,似乎这么做已是非常熟悉,他接过她的发圈,连带接过那柔软如缎的墨丝。
“谢谢。”她笑著半转身让他更顺手,寻常的表情下隐藏著猛烈的心跳。明明是这么轻的抚摸,那感觉就是反常强烈。
她有一百六十五公分高,他垂首的呼吸刚好就围绕在她颈后,只是这样而已的接触,竟使平日成熟强势的她彷佛少女般羞赧忐忑。注意自己别站得像是立正,是背对著他才能维持镇定。
靠近的距离太过危险,她赶忙轻松似地找话说:“你知道,虽然我留长发,但就是不大会在头上变花样。”这是事实,她以前常去美容院洗头,顺带请教人家该怎么吹整才不致毛燥乱翘,现在她也只会基本的梳饰而已。
“你本来就对这种女孩子的事情很不拿手了。”林熙然低声轻笑。
“你要不是做过各式各样不同的工作,哪能练成这灵巧”她记得他曾经当过小学女生的家教,他学著帮那小女孩绑辫子,每天换不同发型,逗得人家多开心,还说长大以后要嫁给他。
他拉开松紧的发圈缠束著,动作始终轻柔,“既然你不喜欢整理,那为什么还要留头发呢”剪短就好办多了。
她却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在心里暗暗庆幸他看不见。
“哪有为什么因为我的脸型不适合短发。”很合理的原因。
“是这样吗原来你会注意这种事。”他没再追问,仅淡淡道:“我觉得你的脸型很漂亮了。”他的语气薄然却由衷,只有纯粹的赞美。
她知道他的言行朴素,向来不会花言巧语闻哄人开心,会这么说,就表示他真的是这么认为。
说不会高兴是骗人的,她很明白自己的外表在他人眼中能产生什么惊叹,类似的话她不知听过多少遍,但就算全世界的人用华富的字词夸她美丽千万次,也不及他的一句。
但,她该要有什么反应
抿了抿唇,垂眸瞅著自己交握的双手,她用著略略轻快的口吻覆盖过去:“不用你说。”就像老朋友那样风趣地回答著。
他一笑,“绑好了。”轻轻地拍了下她的肩。
“谢谢。”她嫣然勾唇,俏丽生姿。
这样动人的神态,她偏心地只让他欣赏。
几乎是一种默契,他回望著她,显露出的眼神和表情始终都是柔和的。
“老板,我们来了。”
一个男大学生像是算准时机才走进来,后面跟著同样是在这里工读的另一名女生,两人向林熙然点头后,目光转向徐又伶。
“徐小姐。”女工读生比较有礼貌。
“啊……贵客,你也来了啊”男工读生常排晚班,和她打照面的机率高,见到她便如是笑道。他在茶坊也打工几个月了,每天对著不同客人,交谈随意,只要看对方顺眼就没什么隔阂。
贵客没想到他们替她取了个这样的称号,她挑眉。
“那,人都到齐了,可以开始了。”林熙然微笑,分配起工作。
女工读和徐又伶都是只要洗地擦窗等较为简单的任务,而男工读则是帮他处理摆放在后头待汰换的橱柜,准备运到可以回收的地方。
徐又伶拿著扫把扫著地,那女工读看了眼里面的两个男人,挨近她问道:“徐小姐,你那个……”吞口口水,咽去迟疑,“你是不是老板的女朋友啊”她知晓老板是未婚单身,但却不确定他有没有女友。
徐又伶微顿,冷静地拿著畚箕扫进灰尘。
“不是。”
“真的吗”女工读揪著手指,有些失望紧张,“我看你们两个这么好,怎么会不是”哎哟。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总算持平声问出口,真不希望有人近水楼台。
“没有啦……”女工读扭捏起来,不回答却又问:“那……那你会喜欢上比你年轻的男孩子吗”千万不要啊
徐又伶皱眉,瞅著她。
“不会。”
“喔……那就好。”女工读拼命眨眼,马上笑得好甜,道:“那你对阿南也没兴趣了”
“阿南”脑子转了圈,才想起那是男工读生的名字。“……没兴趣。”她有兴趣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人。
“真的没兴趣”不放心地重复。
“没有。”毫不迟疑。
“啊……太好了。”女工读松懈地笑软身子,见徐又伶看著自己,她不好意思地偷偷道:“我……我还满喜欢阿南的,他现在没有女朋友,不过如果你跟我抢,那我就没把握了,因为男人都喜欢美女嘛。”红著颊,她讲出自己心意,也算是昭明她不要有竞争者,雌性动物最好离她的心上人远点儿。
徐又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原来……现在的年轻人看待感情都这么直接果敢
看著她说完话就喜悦地跳去拿拖把,她闭了闭眼。被人当成仇敌不要紧,幸好她不是喜欢熙然。
正想要拿起空水桶去装水,就听见那个女工读生尖叫一声,她望过去。
看来好像突然从哪里窜出一只蟑螂吓坏了她,而她也很聪明地利用这个机会对那个叫阿南的男工读生投怀送抱,惊恐又慌张的娇弱模样,完全刺激男性泛滥的保护欲,总之只要毙掉那六只脚的玩意儿,就好似头顶上会有桂冠加冕,身后万丈光芒。
所以,就看那个男工读生一手护著女工读生,从容不迫地消灭讨厌碍眼的坏蛋,顺利得到女工读英雄救美的崇拜褒扬。
不论那个女孩子是否真的害怕,她实际上已经达到想望的目的。
一抹小小黑影在左边墙上蠢动,徐又伶移动目焦,也许是刚才那一只的兄弟姐妹。茶坊每个月都固定有请人来除虫,大概是上星期台风来,后面那条街淹了水,惊动到它们全家老小,所以纷纷出笼肆虐了。
林熙然搬出一个小柜子,见她好像在发楞,便走近问道:“怎么了”在瞧什么呢
她转过头,怔怔地睇著他好一会儿,半晌,才顺手抽起旁边的面纸。
“熙然,”走到墙边,将那长了两只胡须且黝黑的恶心史前活化石俐落地包进折好的卫生纸里,递给他,道:“拿去马桶冲掉。”
其实她真的想知道,如果她肯假装纤细荏弱,他是不是就会理所当然地给与她渴望的怜惜和疼爱
只不过,她从来就没有那个勇气去试探他。
第三章
七月,考生最讨厌、最恐惧,也最期待的考季。
只要过了这关,就可以摔书包撕讲义踩自修,到海边或是对著天花板用旺旺的姿势大吼一声“考试去死”然后狂睡,狂看电视,狂出去玩,狂打电动,狂租漫画,总之就是疯狂地开始做除了念书以外所有的事。
历经地狱式的淬炼,更感觉天堂有多么美好。
月初,高中联考登场,之前所有让人生不如死的密集考试和补课,就是为了这只占有人类寿命的短短两天;细数凄惨苦读的日子,还看今朝。
考完以后休息一个月,轮到放榜。距离成绩揭示的时间愈接近,就愈有种死掉了活过来,又要再死一次的人生感触。
在玄关前穿好鞋子,徐又伶拍拍裤子站起身。
“我出门了。”
“姐姐”还没打开大门,就有人跑出房间唤住了她。是个长相清秀的女孩,支支吾吾半天,才道:“你要去看放榜啊”笑出一口整齐的牙。
“嗯。”
“一路顺风……不要考太好哦”女孩一边按著手中的自动铅笔,一边做了个鬼脸。
徐又伶知道妹妹是真心的。真心期望她考不好。
他们家管教较严,因为父母本身也是教师的关系,所以对子女功课更是注意。她这个长女是榜样也是指标,如果她考一百分,弟妹也要考一百;如果她考九十五,弟妹还是要考一百,只能进步没有退步。
如果她不能让父母大幅降低标准,那么,他们就等著把皮绷紧,努力苦读。
“写你的暑假作业去吧”挥挥手,推门走了出去。
艳阳高照。
走在像是会冒烟的柏油路上,她并没有随著黏稠的天气而变得焦躁。她就读的国中很近,走路大概五分钟的脚程,远远地就看见应该是放假没什么人的校门口,陆续地有学生进进出出。
都是来看榜单的。
她并不急著去跟人家挤公布栏,先走向教师办公室,要到导师那里领取成绩单。
她的脚步和心情都很沉著,因为她已经大略算过自己的成绩,上第一志愿不是什么难事。会如此笃定,是她知道自已不会有什么可能出错。
在楼梯口,她睇见一抹略微驼背的身影,朝自己这边走来。
就算对方走路低著头瞧不到脸,她也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是谁。尴尬的往事浮于脑海,步伐却没有迟疑。
她会当作没看到他这样就好。
林熙然拔掉左耳的耳机仔细听著,果然是没有声音了,从背包里拿出他买的二手随身听,摇了摇,才感觉好点,虽掺了些杂音,他也不会太计较。正要把东西放回去,不经意地抬眸,刚好和徐又伶擦身。
“班长”下意识地唤她,那般顺口自然。
相较之下,徐又伶有些反应不及了。那也是当然,她已经很久没和他说过话了,谁会在这种情况下还友善打招呼
她不禁在心里恼著,这人的神经真是大条。
顿住好半晌,生硬地不知该怎么应答,她只能回以没有意义的问题:“你来拿成绩单”简直废话。
“嗯。”一贯地微笑,云淡风清。
“我也要去拿了,就这样。”没什么好讲的,这无聊对话让徐又伶觉得自已好像白痴。“再见。”短暂结束。
她甚至没有兴趣问他能上哪所学校,他惨不忍睹的成绩,是可以猜测的。所以她不明白,为何他要浪费报名费用参加公立高中联招,或许私立职专校更适合他。
正要移动,恰好看到他们的导师从走廊上跑了过来,看来又是紧张著急又是兴奋难耐。
“老……”她习惯性地要礼貌问好。
导师却先开口叫著她身后的人:“林熙然林熙然你等一下”不过是回个头接电话,这小子就不见人影,明明交代他等著主任的。年轻男导师坐办公室太久,不仅身材有些发福,稍微跑个步也显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熙然没有回头,沉浸在他左右两边耳机里的世界。
“林熙然等一下”
离他较近的徐又伶听到导师又大声唤,不想理都不行,只好小步上前。
“林熙然”
没反应。
她只好拉住他手臂:“林熙然老师在叫你。”
林熙然没预料到有人会突然扯住他,无预警的意外,让他往旁边踉跄半步,而他尚未放入背包的随身听掉在地上。
喀啦黑色的机身破裂,残片飞散至徐又伶鞋旁。
她显然一愣,下意识就要脱口的抱歉却卡在喉咙里,彷佛忽地忘记那是怎样的发音。虽然她习惯画出一个框框隔开自己和他人,但却也不当忘记维持表面的浅薄礼貌。
就算她清楚自已展现出的礼教只是种如吃饭睡觉的公式,犹如让人家觉得她更加冷淡的武器,她也丝毫不在乎地运用。
但对象是他,她就反常穷招,因为她感觉那对他不会产生效果。
她瞪著那裸露金属线的随身听,没有看他。或许是她根本不知该用什么表情看他。
“林熙然”导师总算追上,大步一跨,挡在林熙然身前:“我不是叫你等教务主任来吗真是的。你联考成绩这么好,学校说要表扬你”觉得很光采吧连他这个导师都与有荣焉啊
“不用了。”林熙然无声淡笑,导师的热烈盛情,并没让他显露再多的情绪。蹲下身,他捡拾出自己的随身听和其余碎片。
“怎么不用你可是榜首耶”应该放鞭炮、洒纸花、上司令台领奖不一定还会有新闻记者来采访呢“全国的第一名,这是多么难得啊”学校会出名,他这个导师也能上电视
榜……榜首全国第一名他那个老是挂车尾的林熙然徐又伶诧异地瞠眼,乍然一瞬间,简直不可置信
“这次的考题普遍都说困难了,真难得你能有如此好成绩”导师再叹道,神情欣慰又感触良多。
徐又伶移动目光直盯著林熙然低垂面部而露出衣领的后颈,那二度发言,让她非常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听错。难以消化这如原子弹般炸得她脑中混乱的讯息,若不是她的个性严谨,真要奇怪导师乱说笑。
林熙然拿著看来应是坏掉的随身听,正要站起身,抬首就对上了她饱含惊讶的视线,虽然她很快地内敛不小心泄漏在面上的汹涌冲击,他还是那样安静地给了一个惯有的乾净笑容。
“真的不用了,老师。”立直身,他婉转拒绝,像是局外人般淡漠。过额的刘海遮住他的眼,让人瞧不清真意。
“这怎么行像你这样用功念书的学生,是全校同学的榜样、表率,应该要大家像你看齐才对”导师口沫横飞地企图说服。
徐又伶闻言再次愕然。
这真是讽刺讽刺到让她险些异常地笑出声音。
她曾经不止一次在办公室里听导师和其它科目的教师同样抱怨林熙然的“顽劣”,他觉得自已班上存在这种成绩差又不听话的学生简直倒楣透顶,老评论他无药可救,又事不关己地批判现今社会乱象丛生,单亲家庭果然就是会教养出这样朽木般的孩子。
只差没有明白表示林熙然是一粒屎。一粒败坏班级和校园的臭屎。
什么时候,原来林熙然变成大家应该学习的模范了
林熙然被导师缠著好说歹说,他的处事向来没那么圆滑,尤其对方是这个其实并不算很熟悉的导师,更显得有些无法应对了。看了下表带破旧的腕表,纵是对老师不好意思,但时间真的到了。
“对不起,老师,我要去打工了。”略带歉然地点头致意。临走前,他指著手里的随身听,对著徐又伶轻声道:“这个,不用在意。”
她当场怔愣住,他则没有再陪著拖延下去,背包一拉,就先离开。
留导师在原地跳脚,想著该怎么跟主任解释。
而她,望著他的背影,犹如中咒,久久无法释怀。
“咦徐又伶,你来啦”导师似乎总算察觉她站在旁边,说道:“你也考得很不错呢对了,你和林熙然熟吗能不能帮我和他说说我真的希望他这么优秀的学生能回学校接受表彰……”
导师在说此汗么,她已经没有在听了。有股冲动,她想问问这位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难道没有感觉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吗
就算是她,也痛得几乎完全清醒过来。
“喂。”
还不到开店的时候,戴著墨镜的高大男人就扬著手中被他扯坏的金属狮头门把走了进来,耸著肩,一脸无辜。
“你们店里的东西真是太老旧了。”他明明就没用什么力气好不好
这样的开场白,算是打了招呼。
林熙然一笑,提起身旁刚滚开的铁壶,以高温沸水淋洗茶盘、茶杯等器具,予以清洁及温度。
“你今天泡什么茶”高大男子没有丝毫罪恶感,随手将那门把丢在桌上,兴致勃勃地拉了张椅子坐下。他可不是明知有人每星期三五总会在开店前细致品茗才上门讨赏的,真的不是……啊,这茶叶真香,仅闻味道就知是上品
“是平水珠茶。”林熙然笑著道。拿出面纸折叠,将所需茶叶分量置于其上,轻整出粗细,用竹匙分开。
接著低声讲解:“平水珠茶,主要产于浙江,从清代康熙年间就列为贡茶,又名贡熙,意思就是献给康熙的贡品。外型浑圆,亦称圆茶,色泽润绿,更有绿珍珠的美称。”将茶叶实于小盘中,给高大男子赏阅后,他先将较碎茶未放入,之后才是粗叶。
“是是,你真是博学多闻。”不过只限于他感兴趣的事。高大男子省略后句,摘下墨镜,夹在自己紧身黑t恤的领口,显露于外的飞扬眉目很适合他同样墨黑的皮裤。
这样一身时髦的家伙,任谁也想不到他成天拿著毛笔泼墨作画,是个知名国画艺术家。
茶坊里面也常挂有他的杰作,不过,他老大阴晴不定,时常今日喜孜孜地上门摆画,哪天又忽然看自已作品不爽,二话不说地就当著客人面前“没收”,好几次都让人家以为哪里来的恶煞强盗来抢劫了。而林熙然则很体贴地空出一块墙,让他和他的画能够自由来去。
他们为友三年有余,相识地点是在大陆。他在艳阳下的茶园研究茶叶,细心专注;而他穿著最爱的皮背心放妥画纸,却突然发现自已取好的山水美景出现一个不速之客。
然后跳过,重点是,林熙然的一手好茶艺让他惊为天人,立刻成为他们套上朋友名词的最大关键。
“你手脚真慢。”高大男子忍不住发表感想,却不敢直接催促,毕竟慢工出细活这道理他理智上懂得,但舌头和味蕾却不配合。
实在是他嗜茶成瘾,但自己又泡不出那美味。
林熙然始终保持微笑。实完茶后,便于讲究的紫砂壶里注入沸水,并以壶盖刮去泡沫,随即将茶汤倾入茶船,杯中此称之为“温润泡”。
“温润泡,第一个作用,是将茶叶中的杂质或附于表面上的杂味冲掉,使之更加纯净;第二个功用,是让茶叶吸收温热和湿度,帮助茶叶舒展,以做为发挥香气及滋味的准备;第三个功用,是将茶叶中的嗅味稍加去除……若要使茶风味更佳,这个温润泡是个不宜节省的步骤。”他轻声教导。
什么冲掉杂质助茶叶舒展茶叶还要洗澡和做体操
高大男子翻白眼,丝毫不领情。
“欸,我每次来,你每次说,但我还是没有一次记起来。”所以别再浪费口水,他就是摆明要茶来伸手啦
林熙然手没停,动作清楚俐落,却仍是徐徐缓慢,不只是个性关系使然,更是因为他珍惜好茶叶,能泡出上茶的手续一道也不能少。
再于壶内注入热水,盖上壶盖,由上冲浇一趟,为“冲壶”。
此目的是为壶盖加温,使盖与壶身相同温热,如此温度就较能交融;二是冲壶入船的水温与壶内的水温相若,有助里外相合,三是茶船中的余水可供船里温杯,同时还可涤去温润泡时所溢出或刮除的茶泡,使茶壶舒爽洁净。
不同茶叶冲泡温度亦不同,大抵都是在摄氏70到90度的水温,以适温浸泡约二到三分钟时间,温杯后将茶壶从船中提起,沿茶船边缘绕行,随著那磨砂声响起,壶底大部分的提水也被除去。
第一泡倒出,汤色清澈,叶底翠绿,香味雅致,这是平水珠茶的特点。
高大男子接过这好不容易“生”出来的极品,先是嗅间那醇厚的香气,满意地咧嘴,轻啜小口品尝甘甜融合淡苦的美妙,赞道:“果真是好茶”温润韵味让人满口生香,柔暖喉间,如沐春风。他真觉得林熙然泡出来的茶是种艺术品。
林熙然微笑,算是对他每回都没什么变化的赞美致意。
飘然品茗之余,高大男子也没有遗忘自己的附带来意,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摇晃:“哪,这是我在社教馆的个展,有空来看……不,是一定要来看。”口气威吓。好画要有好欣赏者,这是他坚持的。
林熙然接过,信封里面是两张门票,并非一张。
“……又伶的”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两份的邀请。
“对对,要把你那个大美女同学带来一起观赏啊”雅画美人,多么赏心悦目。喝口茶,再道:“放心啦,我不会跟你抢大美女,我是在帮你们制造约会。”加上想养养眼而已。
林熙然轻轻微笑,将信封收好,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高大男子却不甘寂寞,八卦道:“喂你别骗人,老实告诉我,你们真的不是情侣”他这人就是不信奉男女间有纯友谊。
林熙然以笑代答,将这逼供轻描淡写化开。
“好吧,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她”退而求其次地再问。
当事人依旧是云淡风轻,不予实言。但总算还给了点面子道:“茶凉了。”
“再来。”高大男子举杯一口仰尽,将空杯子搁上,要第二泡。“时忍不住叹气,”嘿我们做朋友这么久,不过我真怀疑我到底有没有了解过你。“这家伙,实在难以参破。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不需费心解剖。
“是啊我没说你不普通,但就是因为太不起眼了,所以更让人完全看不透啊”虽然人人都背地说他有副怪脾气,但他觉得像他这种引人注意又将情绪完全显露于外的人,还比较好猜测呢
至少,绝对比眼前的好友坦白多了。
“和你谈恋爱一定很累……”因为这种人太捉摸不定,而现在社会太过速食,不流行浪费时间下注玩真感情。高大男子丰富的阅历更让他精准论断,潜在的文艺性格想出绝佳比喻,半开玩笑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风筝”随著无法预测的气流飘移,没有既定方向,只看风的心情。
去过一个一个地方,不回头,不带走泥土,纯粹流浪。
唉艺术家就是容易悲春伤秋啊高大男子烦恼自己竟如此感性,实乃才华太过洋溢所致。
想到这,就让他忆起某女脸孔,话题语气顿转:“对了,你知道吗我最近认识一个小女孩,不,她说她不是小女孩,只是长得矮而已,不过我看她根本就是个小女孩。她批评我这种人为什么能画出那么好的画。她居然说我这种人,我是哪种人又是哪里得罪到她了……”
林熙然淡淡扬唇,安静地听友人诉说满肚子怨气,半晌,才没头没脑地找空隙轻声道:“那你,看到风筝线在谁的手中了吗”
早上连开两个会,下午又忙著送出一批货,徐又伶连午餐都忘记吃,今天全周旋在客户、员工、上司三方,完全没有休息。
“我不是告诉你这份草案需要修改吗”将资料文件丢回桌上,她的头部已经连续数天隐隐作痛。
“可是副理,我觉得我这样写比较好。”男部属力持自已立场。
“我们不是广告公司,也非你表现创意的地方。我要你修改这里,是为了方便客户观看,这份资料是要呈给客户的,如果客户看不懂,你就算写得再精采也是白费。”
“不过副理……”
“没有不过,你拿回去吧,明天中午前我要看到最后文件。”
男部属似乎有志难伸,不过碍于位阶的关系,还是摸摸鼻子走了出去。
徐又伶看他带上门,才往后靠向椅背,呼出一口长气,面容上已有疲态。部属对她有许多问号,怀疑她的能力,猜测她的背后有谁撑腰,她虽然可以不去在意,但实际上却造成工作的窒碍难行。
不服她,当然就会试图挑战。刚刚那男部属只是小例子,开会时她简直是遭各方围剿了,活似批斗大会,每一项提议都进行质疑,纵然她再专业,也不禁觉得倦累。
揉了揉眉心,拉开小抽屉,找出一盒普拿疼,用药片弄破铝箔纸,她却拿在手里没有马上吃下。
熙然……曾经希望她不要乱吃成药。
睇著那白色br /></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