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儒西既没有开口询问,也没有转动门把,就这麽在门外停了良久後,接著走回他的卧房,轻轻关上门。
听见隔壁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江东来当下心揪紧起来。
他想著门外的范儒西,是不是在那一刻,变得很寂寞呢?
江东来一想起昨晚的事,刚做足一分钟的心理建设又瞬间瓦解了;看著镜子里那满脸困窘的男人,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拿起领带打结,江东来分神想著的,还是范儒西。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他冒险收留一个男人,在坦白自己的恐惧时,对方却只看见他的美好。
『东东长得这麽帅,人这麽好又好温柔,每个人都会喜欢你的。』
他根本就不是什麽好男人,只是个害怕再受伤,便躲进壳里的胆小鬼而已。
为何范儒西会喜欢呢……说到底他也只是心肠软,哪有对方说的这麽好呢?
想著这些,想著自己昨晚的逃避,江东来揣测范儒西昨晚的心情,在忐忑地打开房门那一刻,仍是没办法做好平静面对的心理建设。
未料打开门後,江东来没看见照例会跟著起床替他做早餐和中餐便当的范儒西。
江东来疑惑望向对方房内,仍旧空无一人,走向餐桌时,发现桌上放著早餐、中餐便当和一张纸条。
『东东早安,昨晚吓到你了,我很抱歉。
我想了一整晚,有很多事想跟你说,希望你能跟我好好谈谈好吗?
怕你一早看到我会尴尬,我做了早餐和便当後先出门了,
记得早餐要吃喔,上班才会有精神。
今天晚上我会在家里等你回来。 西西』
那是一张用原子笔写的纸条,江东来注意到「等你回来」後头用立可白涂掉了一排字,盯著看了一会儿,江东来好奇地将纸拿到有光照射的地方,翻到背面仔细看被涂掉的字。
『希望你能答应我。』
……这个人呐……
眼眸沾上温暖笑意,江东来将纸条收进西装口袋,唇角不住上扬。
──范儒西,答应你什麽呢?
江东来静静笑著吃完早餐後,提著便当出门。
「有好事?」
江东来抬头,见自家课长手搭在办公桌的隔间上,纳闷盯著自己。
收起神游思绪,江东来回:「怎麽说?」
「你不知道自己偷笑几次了吗?」谢北律诧异地问,怎麽这人一点自觉都没有?从今天一进公司开始,他出办公室泡个茶就看到他不知道想起什麽的在偷笑,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到後来上个厕所、茶包回冲时都会看到他这闷到出名的下属居然笑个没完。
江东来闻言看向谢北律。「我……」他有吗?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江东来想起了始作俑者,忍不住脸上又是一热。
……下红雨了。
谢北律看向窗外,晴空万里,阳光普照。
不,铁定是下红雨了,下得太快还是阳光刺眼所以他没看见,否则他不会见到江东来脸红……天呐,江东来脸红!
「铁定是有什麽好事。」将手上拿著的资料轻轻敲了下江东来的头,谢北律说了肯定句。「数据用程试跑几次,写份报告给我。」
江东来接过头上的资料单,沉默一下。「……好。」决定什麽也不说免得被越问越多。
「对了,我今天下班请部门同仁喝酒,去不去?」谢北律想到,又折回来问。
「我……」看了眼谢北律,江东来心虚低头。「有事……」
「我看不只是有事吧。」谢北律手搭回隔间妥贴又舒适地靠著,扬起眉调侃地说:「你最近下班总是很急著走呢,怎麽,家里有人在等你?」
这江东来平时沉默寡言,跟公司的同事没什麽往来,只和自己说得上几句话,当然总是他先起头,他身为课长有义务跟下属交流,况且他最受不了这种闷不吭声的闷葫芦。
只是这寂寞小子最近给人感觉似乎是碰上了什麽好事,脸上的表情线条变得没那麽拘谨制式化,应该是遇上了什麽人吧。
「没有……」江东来低头,随口心虚胡搊。「我家里只是……养了宠物。」脑内自动帮范儒西装上狗耳朵。
「喔,宠物啊……」谢北律边点头边转身走向办公室,不戳破对方别脚的理由,反正对於对方的改变,他身为上司的乐见其成,倒也不用一再逼问。
下班走出公司後,江东来走回公寓的步伐不自觉加快。
有什麽事即将发生,有什麽事悄然逝去了,时间带走的、留下的,碰上了新的人後,又会为现在的自己带来些什麽呢?
江东来想著,没法得到解答,只是有些期待渐渐萌芽,悄悄在心里扎了根。
「江先生下班啦!」
「嗯。」
老皮移开报纸,看了眼在等电梯的江东来,觉得对方好像在赶时间。
不就是上楼和出门嘛,怎麽今天这户的两个人都不晓得在赶什麽……
江东来打开玄关大门时,见里头一片黑漆漆的,先是一楞;开了灯走进屋内,四周静悄悄的不像有人在家。
走向范儒西的卧室,人也没在里头,江东来困惑,拿起手机拨了范儒西的号码。
『您现在拨的号码未开机,请稍候再拨。』
未开机?
江东来收起手机,先是坐在沙发上发呆了好一会儿,抬头看著时钟,平常现在这种时间,范儒西早就做完晚餐,自己也差不多吃完了……
人跑去哪了……难道还在餐厅里?
江东来改拨范儒西工作地点的号码,对方却说范儒西今天临时请假,说是家里有急事要处理。
家?他有家吗……
『我没有回去的地方。』
江东来望著空无一人的屋内,忽然冷静下来。
早该知道……对方本来就是来路不明的人,也许从头到尾都是场骗局。
江东来起身走向自己的卧房,边走边想。
先是让自己答应借住,再连居家和三餐都打理好,当自己已经慢慢开始依赖这种关系时,再顺势夺走你的东西。
坐在卧室书桌前,江东来垂下眼眸,压抑著。
──这是一开始早就预料会发生的事,但为何现在一想到,会那麽痛呢?
缓缓打开抽屉,江东来一顿,怔怔看著原封不动的银行存褶;弯身打开另一个抽屉的内侧小柜子,里头的印章也原封不动。
江东来看著,发现他的东西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他没有拿走……那为什麽……
为什麽人不见了呢?
江东来下楼,走到管理员面前。
「老皮。」
老皮从报纸前抬头,一脸开心。「江先生,你找我吗?」哇,江先生居然主动叫他耶!
「嗯……」江东来低下头,有些尴尬。「请问……你今天有看到……范儒西吗?」
「喔!西西啊!」原来不是要找他,是为了西西,看来两人和好了嘛,人家说夫妻床头吵床尾──等一下他好像用错成语。「西西下午的时候一脸著急的冲出去了,我还来不及叫住他问原因呢。」
「冲出去……」江东来困惑,是发生了什麽事吗?
道过谢後,江东来走出大楼门口,沿著巷子往前缓慢走著,漫无目标地张望。
不可能找得到人吧……除非范儒西愿意自己回来,或是主动跟自己联络。
天空落下了几丝雨,江东来停下脚步,抬头仰望。
『佣人没有我贴心的啦,我包准你三餐健康均衡、居家整齐清洁,给你吃好住好的,还能给你爱唷。』
他根本,没有时间寂寞。
因为他遇上了某个人,某个即使知道他心里的残缺,仍旧只看见他美好部份的人。
只是那个人消失了……
江东来转身,走回大楼。
也许他的冒险就这麽结束了?
曾经出现的人总是突然消逝,多年前是如此,现在又是如此。
只是这次……自己应该可以很快恢复吧,不是一直都觉得一个人没什麽不好的吗……
范儒西没有带走什麽值钱的东西。
只是有个自己以为早已死去的东西,被悄悄夺走了。
那一晚,范儒西没有回来。
隔天。
「有心事?」
江东来抬头,见自家课长嘴叨著烟,靠著办公桌隔间,皱著眉盯著自己问。
不想谈这个,江东来直觉回道:「课长,这里是禁烟区。」
「我知道,所以我只咬著不是吗?我最近可是在戒烟欸。」谢北律努努嘴示意让对方看自己没点著的烟。
「戒烟?为什麽?」据他所知,课长抽烟抽很多年了,不是说戒就能戒得掉的。
谢北律闻言一顿,咬著没点著的烟,叹口气。「最近家里那小子感冒了,还是少抽点好。」
江东来点头,知道他说的是他弟弟,沉默一会儿,见对方没离开的打算,仍是盯著自己等答案,也跟著叹气。
「我养的宠物……走丢了。」
谢北律一脸讶异。「走丢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傻笑个不停吗?这小子。
见江东来点头,一脸闷闷不乐的模样,谢北律想著宠物的习性,不点破的建议道:「有去附近找过了吗?他比较喜欢去的地方?比较常去哪里逗留或是有什麽喜欢吃的东西?也许在哪个摊贩附近也不一定,你──」
「我不知道。」
「什麽?」
江东来垂下眼眸。
范儒西喜欢什麽?常去哪里?甚至从哪里来……他全都不晓得。
他对范儒西根本一无所知。
谢北律看著,头一次见他这模样,忍不住问。
「你很喜欢他?」
江东来微顿,抬头怔忡看了谢北律一眼後,低下头。
终於承认。
「我喜欢他。」
过两天後,江东来病了。
近来天气转凉,这几天他又没睡好,身体抵抗力自然减弱,用温度计测到38度的高温,江东来打电话向公司请假後,吃了退烧药,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醒来後是下午一点,外头下著大雨,江东来步下床,走到开饮机前盛了杯水喝,之後又坐回床上,拿了床头的手机,轻轻一楞。
五通未接来电,是同一组陌生的号码。
正感到疑惑时,手机又振动起来,又是那组没见过的手机号码,江东来犹豫了一下,按下通话键,沙哑开口。
「喂?」
「东东!是你吗?我是西西!」
江东来沉默了,只是听著对方的声音,听著电话那头不断传来焦急的询问。
「东东?东东是你吗?抱歉这麽晚才打给你,我这里出了点事这几天一直没时间打给你,我的手机又没电了,充电座还放在你那里──喂?东东?东东你还在吗?」
「……范儒西。」
江东来沙哑地唤了一声,带点鼻音,不晓得是因为鼻塞还是其他因素。
「我在!我在这里!东东你在哭吗?」范儒西那头的话气透露满满的担心。
「……我没有哭。」察觉自己的狼狈,江东来轻咳几声。「你在哪里?」
「我在花莲……说来话长,你等我回去好吗?」
江东来听著,不自觉握紧手机,方才的鼻音又回来了。
「你会回来吗?」
「我一定会回去!我这里的事情处理完就会回去!东东你再等我几天好吗?」
「范儒西,我发烧了。」
「发烧?!怎麽会这样!有去看医生吗?有没有吃药?现在觉得怎麽样?东东你还好吗?」
听著对方一连串连珠带炮的询问,江东来无声地笑,一股气却哽在喉头,好像一开口就会哭了。
他不想哭,只是人们常说感冒的时候容易脆弱,似乎是真的。
深呼吸好几次,江东来才缓缓开口。
「看完医生了,也吃了药,今天请假在家休息,范儒西……」
「什麽?」
「我等你回来。」
不等对方回应,江东来挂断电话,将手机丢到一旁床头柜後,倒向床铺,总算睡得安稳。
他什麽都不介意。
范儒西说会回来,他就相信,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不管他是什麽人,他只能选择相信,也愿意相信。
若说遇见对方前没有什麽是可以失去的,可以从现在起开始渴望拥有吗?
就算不清楚对方来历也没关系,他只想试著喜欢上一个人,试著去相信。
──试著拥有爱情。
江东来做了个梦。
梦见范儒西穿著西装梳著油头回来,对自己说其实他是某某著名企业集团总裁的儿子,这次离开是为了去处理花莲地区开发案的重大漏洞,总算忙完回来了,希望能接自己一起到他买的无人小岛居住,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生活。
然後梦就醒了。
缓缓睁眼,江东来想著方才的梦,荒谬地笑了,回想梦里对方梳的油头,不禁莞尔。
看向床头的时钟,已经是晚上八点了,雨停了;正讶异自己睡那麽久时,听见外头传来关瓦斯炉的声音。
江东来坐起身,纳闷看向房门口,正猜测是否有小偷,拿起手机准备报警时,卧房门口走进的人让他瞬间停下动作,震惊瞪著对方。
「你睡醒了?」
范儒西讶异看著坐在床上的江东来,将手上煮好的蛋花粥放到床头柜後坐上床,伸手抚向江东来额头测著温度。
「没发烧了……」脸上露出放心的笑,范儒西正准备起身。「饿了吗?我做了粥──」
手被抓住了。
范儒西转头,讶异看著江东来,脸红红。
东东东东抓他的手──
「东东?」
江东来没作声,拉住的手使了点力让范儒西坐回床边,只是盯著对方看,像在确认。
「东、东东?」范儒西觉得脸好热,他干嘛这样一直看著他啦。
「……怎麽回来了?」江东来开口,声音仍是沙哑,见范儒西听了微微皱眉,反而笑了。
「因为你说你发烧啊。」范儒西一脸不苟同。「我赶快把手边事情处理好,剩下的拜托园长帮忙,就搭最快的火车赶回来了,东东你不是说有看医生有吃药也请假休息了吗?怎麽声音还是破破的,烧退了也要多喝水啊,怎麽我一不在你就咦──」
被拉倒了。
范儒西正在叨念当下被江东来一把拉向床铺,还来不及起身反应时江东来又压到自己上头,无奈害羞的范儒西只能乖乖缩在床上。
「东东东东东?」结巴再结巴,范儒西脸红红,吓傻了。
「你真吵。」江东来面无表情凑近盯著脸红不知所措的范儒西。「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烧都退了,还能把你拉上床。」
「……喔。」
范儒西的回答很逊,但脸上退不掉的红潮让江东来忍不住笑了;抚上范儒西眼睛下的黑眼圈,江东来问。「你最近没睡好?」跟我一样?
「嗯。」范儒西点头。「事情很多,还有……我……」结巴了一下,范儒西看著江东来盯著他瞧的黑色双眼,觉得很诱人。「很想你……」这句很小声,也许蚊子听得见。
东东蚊听见了,盯著范儒西,微微笑。
太好了。
太好了,他不是一个人寂寞。
俯下身,江东来主动吻上范儒西的唇,范儒西先是一顿,接著轻轻回吻。
即使退烧了嘴唇还是很热啊……范儒西一手环住江东来的腰,另一手抚著对方的头,张嘴勾缠对方的舌好一会儿,接著感觉下腹部一阵热意,范儒西张开眼逼自己离开眷恋的唇,不断提醒自己对方还病著。
江东来喘著气,眼神仍没离开范儒西。
「范儒西……」江东来声音哑哑的,又开始带点鼻音。
「啊。」范儒西脸又红,奇怪的回应句。
「你还会再离开吗?」江东来问。
范儒西沉默,这其实有点难回答,先前两人说好自己一租到房子就会离开,但现下情况似乎已经不同了。「东东……希望我离开吗?」逼不得已,范儒西将问题抛回给江东来。
江东来一双眼仍是盯著范儒西。
「范儒西,我买了很多微波食品,但是不想吃。」
「咦,不要吃最好,那个不营养。」范儒西皱眉,不敢苟同。
「西装外套被我披在沙发椅上,变皱了。」
「我帮你再烫一次好了……」范儒西主夫模式启动。
「我还有很多衣服还没洗。」
「至少要分类啊……等一下我帮你洗一洗。」范儒西表情无奈。
江东来听了微微笑,垂下眼眸。
「我原本很讨厌下雨,也讨厌洗衣服,盼悦离开我的那天,也下著和今天一样的大雨。」
什麽也没有说就离开了……
「但是我在雨天遇见你。」
范儒西闻言抬眼看向江东来,眼里露出明显期待。
江东来伸手抚著对方一有期待就会发亮的漂亮双眼,闭眼吻上范儒西额头,终於开口。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额上的吻比方才热吻还要另人心动,范儒西觉得额头好烫好像也跟著发烧了,一双眼亮到不能再亮了,微起身,同样吻了下江东来额头,轻声回应。
「我也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
世界上最幸运的事,是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
江东来听著,眼里带笑,让自己躺在范儒西胸前,伸手紧紧抱住对方。
「范儒西,你欠我一个解释,在这之前……」
将脸埋入范儒西胸前,江东来哑著声要求。
「拜托你,别再离开。」
别再离开了。作家的话:--男人到了一定年纪,流的眼泪不会滑落脸上,会落进心里。
【7】爱情先生的寂寞
因为拥抱一个人而感觉完整,是怎样的心情呢?
范儒西似乎感受到了。
半哄著让江东来吃完鸡蛋粥後,又催促对方去洗澡,洗完澡後又亲手帮对方把头发吹乾才放他躺回去继续睡。
确定对方睡著後,范儒西这才踏进浴室接著洗澡,但总是不能专心。
拿洗发精时想著方才吹东东头发时就是这种香味;拿沐浴丨乳丨时又想起刚才东东无意识靠著自己时身上也有这种味道,於是盯著洗发精和沐浴丨乳丨,范儒西莫名其妙脸红红。
赶快洗赶快洗,快点离开这让他浑身发热的万恶之地!
范儒西洗澡时脑袋也没閒著,就不晓得身体发热是因为热水还是脑内的胡思乱想。
洗完後,为了怕吵醒江东来,范儒西在自己房内关紧门吹乾头发後,不放心放轻脚步走向江东来卧室,摄手摄脚地走到江东来床边坐了下来。
下巴抵在江东来床边,范儒西怔楞看著江东来的睡脸,心里想著方才对方说过的话。
『拜托你,别再离开。』
心莫名揪紧起来,明显被对方依赖的踏实感缓缓扎根,范儒西的心里逐渐感到安定。
好想摸摸他……
这麽想著,告诉自己只是手碰碰他的手就好了,一碰触时感觉对方手指冰冷,便忍不住轻轻缠上,右手握住对方手掌摩娑,离不开了。
手掌……有没有暖和一点呢?
见江东来睡得安稳,范儒西也没有真的要问对方的意思,只是在心里这麽想著问著,竟有些满足的感觉。
唔……
忍不住心里满溢的情感,范儒西悄悄起身,在江东来眼角轻轻落下一吻,接著坐回原位,手仍握著对方的手,痴痴看著。
好喜欢,好喜欢他。
又看了好一会儿後,范儒西这才站起身,手正要抽离对方的手时──
江东来手无意识地轻轻勾住范儒西正要抽离的手指。
范儒西停下动作,楞楞看著被勾住的手指,转头确定对方明明还在熟睡,那麽这种下意识的动作究竟是──
唔哇!他不行了啦……范儒西另一手莫名抚著心口,觉得东东这无意识举动让他快毙命了,告诉自己其实只要手稍稍用点力就可以挣开对方的依赖。
可是他好舍不得……
范儒西俯下身,盯著江东来睡得很沉的睡脸,心里问著。
东东……不希望我离开吧?
江东来睡著。
那……我就跟东东一起睡好吗?
江东来还在睡。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许罗?
江东来没回应。
很好。
范儒西满意地点头,将其视为达成协议,轻轻地拉开棉被慢慢蹭上床,将人妥贴安置在怀里後,微笑闭上眼。
手仍握著。
这一夜,床上小别後重逢的两人都睡得非常安稳。
江东来梦到自己抱著一只茶色大狗,正感觉很温暖安心时,缓缓睁眼,才发觉自己正反过来被人抱在怀里。
抬起头,江东来见抱著自己的范儒西还在睡,又一脸睡得很沉很满足的表情时,脸上忍不住一热,低下头。
究竟为何会有这种睡得很满足的睡脸……江东来困惑地想,接著又想对方怎麽会爬上自己的床,心里仍是无解。
看了眼床头柜的闹钟,这时辰的他应该起床梳洗准备上班了,只是……
又看一眼范儒西的睡脸,江东来犹豫了。
他们彼此,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
江东来轻轻移开环住自己的手,摄手摄脚地下床,拿起床边的手机走到卧房外打给谢北律。
「喂?怎麽了?」
「课长,我能再请一天假吗?」
「可以是可以,你感冒还没好吗?」
「好多了,只是我的宠物回来了。」
「什麽?喔,回来了就好,所以你请假是为了?」
「要带他植晶片。」
「哈哈哈哈好哈哈哈哈哈──」
江东来迳自结束通话。
不管什麽礼貌了,反正那笑声一定是在嘲笑自己。
江东来知道谢北律是观察力很敏锐的人,这种别脚的藉口只能让他拿来当笑话听。
走回房里,江东来见范儒西还在睡,轻轻爬上床躺在范儒西身侧,手支著头,江东来看著对方的睡脸。
睡得很沉呢,昨晚赶车回来一定很累吧,又照顾自己吃完粥洗完澡才去休息……
江东来心里涌起一股情绪,他知道那叫心疼,是喜欢上一个人才会有的情感。
喜欢上一个人啊……江东来伸出手指轻轻磨娑范儒西脸颊,心里面有了淡淡满足。
「不可以……」
范儒西忽然喃喃自语。
停下动作,江东来听了扬眉,看著对方的脸确定范儒西仍睡著。
又说梦话了?
想起先前有趣的回应,江东来忍不住凑到范儒西耳边问:「什麽不可以?」
范儒西只是皱眉。
「不可以,东东会讨厌的……」
江东来听了更疑惑了,盯著范儒西皱著的苦瓜脸,微笑地又说。
「不会讨厌喔。」
不会讨厌。
「真的吗?」范儒西闭眼呵呵笑,一个翻身──
「等……」江东来震惊瞪大眼,来不及闪躲就被范儒西一个翻身压躺回床上。
范儒西嘴角笑呵呵睁开眼,一呆。
咦……?
相看两无言,一个脸上满是惊吓表情,另一个表情困惑。
范儒西眼睛眨了又眨,疑惑发问。
「东东你怎麽了啊……」
「你才怎麽了!」你想干嘛?!「快走开!」
江东来又忍不住大吼了,脸红地将压在身上的人推到旁边,深呼吸又大力吐气,看著身旁的范儒西抱著棉被发楞。
「你怎麽会睡在我床上?」江东来问。
范儒西闻言一顿,很慢很慢地将脸埋进棉被里。
「我有问过你耶……」
声音细细小小,非常心虚。
「什麽时候问过了?」我怎麽一点印象也没有?「你闷在棉被里做什麽……」拉下范儒西遮掩的棉被,江东来看见对方脸好红地回望自己。
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江东来也莫名其妙跟著脸红。
「哎呀!东东你干嘛把棉被盖回我头上啦──」
「吵死了。」都怪你要脸红。
范儒西拉开棉被後,看见江东来难为情的侧脸,先是一顿,忍不住温柔微笑。
头轻轻靠在江东来肩上,感觉对方身子先是一僵,而後放松。
「想听个故事吗?」
范儒西问。
跟上次江东来询问自己时一样,范儒西问了同样的问题,不奢望对方会多想听,只是觉得欠了一个解释。
没想到江东来的头跟著靠向自己,让范儒西惊讶地微楞,再次觉得他好可爱,忍不住想微笑的情绪,范儒西笑著回想,微微垂下漂亮的桃花眼。
「有个小男婴,在还不清楚世界的残酷时,就遇见最残酷的事;刚生下来什麽也不懂,他就被他的母亲放在育幼院的门外。」
他被迫成了孤儿,被育幼院里的院长收养,那里的孩子处境相似,建立了很深厚的革命情感。
园长在院里就是大家长,教了孩子许多东西,要懂得珍惜,懂得付出,要去爱人然後被爱,即使他们是一群被舍弃的孩子,仍旧要学会这些事,别去怨恨,也别自卑,存著爱人之心,总会遇见许多美好的事。
然後小男婴长大成了男孩,男孩又长大成了青年,一直以来相处的这些孩子们,来来又去去,被领养的、独立自主的,有的人有了所爱之人,有的人仍在寻找。
唯独他是个特别的例外。
院里的领养制度有那麽一环,称之为试住期,让将被领养的孩子到领养家庭试住,期间过後再由孩子决定是否要被领养,这一点园长非常坚持,他认为即使是被遗忘的孩子,仍有选择所爱的权利和尊严。
「私底下,我偷偷将试住期称为试爱期。」
看著江东来不知何时握上自己的手,范儒西心里好踏实,眼里带著笑意地回握,抓著江东来的手,孩子气的左右轻晃。
一般的孩子通常顶多试住了两三次便可选定适合自己的家庭,而他拒绝了十次,仍是没有想要的家庭。
并不是他挑剔,这十次的领养家庭每组父母都对他很满意,是他自己觉得没办法认真去爱。
那时的他渴望去爱,亲情、友情、爱情都好,所以十次以来,他每一次都全力付出去尝试爱人,问题是当试住结束後,他扪心自问,总是得到自己否定的答案。
到了十八岁那年,十次之後,他决定不再接受领养,转而独立自主,只是别人是为了自己而独立,他则选择为了这间孤儿院。
他从不觉得有什麽是要为了自己而争取的,因为总是没办法真的爱上并执著一样人事物,没有想追求的事,因此若说要有所依归而活著,也只有仅存的这间孤儿院而已。
於是离开位於花莲的这所孤儿院,到大城市里生活,做过各式各样的工作,服饰店、餐饮业、量贩店等各式接触人群的工作他都乐在其中,这些年来也很认真和每个爱他的人交往并且同居,但当她们谈论起关於厮守一生的事时,他却觉得不够爱。
不够爱你,如何能和你牵手一辈子呢?
就像当年拒绝了领养家庭一样,这并不是他的藉口。
试著与人交往,试著拥抱爱情,但当它屡屡与你擦肩却总是碰不著时,有的人选择不去爱了,而他选择继续去追求、去寻找。
江东来听著,觉得他和自己不太一样,但有些相似的共鸣,忍不住问道。
「不会寂寞吗?」
相似的共鸣来自於,江东来能体会范儒西的某些感受,就像隔著玻璃看著人喜怒哀乐,你虽看得到,那些情绪却总是擦肩,你不自觉地自成一格,拥抱不了别人的情绪,便爱不了人。
范儒西闻言转头看了江东来一眼,微微笑,而这抹笑正是江东来所讨厌的勉强笑容。
「怎麽会不寂寞。」
怎麽会不寂寞呢?当你努力付出去尝试爱人,却没法爱上;又放手,又寻找,多少年过去了呢?
他不是不会感到疲累。
总是付出却找不到爱,他说的试爱期从很小的时候便开始一直到成年,总是笑嘻嘻活力十足的与人交流,却总是没遇上让他怦然心动的人。
为什麽想认真爱上一个人会那麽困难呢?
每一次的分开,他总把一起居住的地方给予分开的另一半,工作所赚的钱也几乎全部给了花莲的孤儿院,他付出,给了很多人爱和笑容,自己身上留著的东西却几乎没有,不是他有大爱情操,而是因为没有执著的东西,他只能藉由付出感觉自己活著。
「也许有人觉得我很花心,女朋友一个换过一个,若是交往期间也称为试爱期,我真的很努力去尝试了。」范儒西看著两人交握的手。「有时候会有一闪而逝的念头想要放弃,这麽累的话乾脆都不要试爱不就好了,只是这麽一来就再也不会有机会爱上任何人。」
看向江东来,很近的距离让范儒西忍不住在对方唇上轻轻一吻,庆幸地笑著。
「幸好没有放弃,才能遇见你。」
要懂得珍惜,懂得付出,要去爱人然後被爱。
别去怨恨,也别自卑,存著爱人之心,总会遇见许多美好的事。
这些话,即使一直遇不到所爱之人,范儒西仍一直记著。
总会遇见美好的事,所以他遇见了江东来。
被亲吻的江东来抚著唇,却觉得那吻彷佛亲在自己心上,下了咒。
范儒西跟与人保持距离的自己不同,接触了那麽多人後,选择的居然是自己吗?
「为什麽是我呢……」江东来忍不住喃喃地问。「我脆弱又胆小,比我好的人这麽多,你确定我真的是你要的?」长年的惯性寂寞让他仍会忍不住退却,是不是对方看得还不够透彻呢?
「傻瓜东东。」
范儒西看著,轻轻叹息。
「我连你的脆弱和胆小都喜欢喔,」
爱情不是选择最好,而是选择最爱,江东来是第一个让他心疼又怦然心动的人,也许寂寞的立场不同,对方不晓得那种情感对自己造成的冲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