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陈可汗打开手中的小盒子,举地更高了,声音也更响亮了,“珍珍,我要你嫁给我!”
李时珍真想用厚厚的被子蒙住头,最好不要听见任何声响。她真想做一只鸵鸟啊,遇到危险将头埋在沙里。
她渐渐感到意识模糊,在似梦非梦的状态中,她一抬头,望见陈可汗身后的岑溪——她脸上正点缀着一滴一滴的笑容,笑容很水润,仿佛是在她脸上盛放的几朵莲花。再去看徐超人和李宝书,他们脸上也净是笑。她起先甚是不解,但转念一想,他们必定正受求婚的幸福场面影响着。于是,她挣扎着从被子里钻出来,赤着脚踩在地板上,一步一步地走到陈可汗的身旁,垂下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珍珍,我在等着呢。”陈可汗轻轻道。
“你的额头真宽阔。”李时珍忽然想哭。
“珍珍,嫁给我,好吗?”
李时珍弯下腰,手指便也顺着他的额头往下,触碰到了他的鼻梁,她的手指停在他的鼻尖,她俯视着他,看着他那双无助又无辜的眼睛,她忽然发了悲悯之心,随后,她不受控制地、轻微地点了点头。
陈可汗见到她点头,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抱住她在原地转了两三圈,直到徐超人提醒——先戴上戒指,他才停下来,兴奋地有些头晕目眩,却晃晃悠悠地将戒指套在了李时珍的纤纤手指上。
戒指不大不小,牢牢地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小小的一个金色的圈儿,很平实,既不过分炫目,也不觉得寒碜,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钻戒好上千百倍!
“这是母亲传下来的,要给她的儿媳妇。”陈可汗轻声软语,声音里极尽温柔,李时珍险些在那把声音里失去了理智,幸而,她的头脑还算清醒,自然,理智战胜了情感,她便也没有陈可汗所希冀的那般兴奋和感动。
她只是淡淡一笑,甚至连眼角的皱纹都没有笑出来。
“珍珍,谢谢你。”陈可汗一把抱住她,她的脸贴在他的后背上,那羊绒衫有些扎脸,她听着这句话竟然比方才那句更是感动,她有些哽咽,道:“我也要谢谢你,陈可汗。”
她刚跟陈可汗分开,便迎上了岑溪的怀抱,直至此刻,贴上岑溪怀抱的此刻,她才有了真实感,靠着岑溪的温暖的怀抱,趴在她柔软的背部,她才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祝贺你,珍珍,你看,他是爱你的,你要对自己多些信心。”岑溪轻轻在她耳侧说,温热的呼吸冲撞在耳边,她的两腮变得暖红暖红的。
离开了岑溪的怀抱,她又被李宝书抱在了怀里,这个怀抱可没有多温暖,她跟李宝书非常僵硬、十分客套地轻轻相拥,很快便分开了,她听见李宝书那拿腔拿调的祝贺声:“祝福你,珍珍。”
她点头道谢,接着便听见徐超人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她抬头向他望去,只见徐超人笑眯眯地说:“恭喜你们,珍珍,以后我们在公司里真是一家人了,我还要请你多多照顾呢。”
她抿抿嘴唇,不想说话,她觉得头有千斤重,真希望面前的这些人全部消失,还她一个清净的夜晚。
“你怎么在这里,岑溪?”李时珍怔怔地走到岑溪跟前,问她道。
“见证你的幸福啊,傻瓜;我们从下午一直等到现在,你终于出现了。”
“下午就开始等了吗?”她回头,却望向了陈可汗,他点点头,然而,她发觉自己心中并没有丝毫感动。她垂下头,搓着手,说:“你们来见证我们的幸福,我很感谢,不过,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俩一个单独的空间?我有话要对他说。”
闲杂人等离开后,李时珍走到橱柜里,找出半瓶白酒,斟了两杯,先独自饮尽一杯后,她明眸含笑地看着陈可汗,故作轻松地问:“我未来的老公,结婚之前,你没有要向我坦白的吗?”
陈可汗忽然一惊,放在桌上的手指骤然攥紧,他举杯,一仰脖,酒已见底。
“结婚之前,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她继续逼问。
“你想问什么?”他给自己倒满酒,索性道:“告诉我,你想问什么。”
“我不问,你就不说吗?如果这辈子我都不问,你真的打算永远都不说吗?永远都不说的话,你忍得住吗?永远都不说的话,你不会觉得痛苦吗?永远都不说的话,她怎么办……”话到了最后,她已经哽咽。
“你在说什么,珍珍?!”他蹭地一下站起,右手迅疾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陈可汗,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到。”眼泪像一条银鱼,正在她脸上无畏纵横。
“李时珍,你到底在说什么?!”他的手劲儿真大啊,捏地她的骨头都要碎了,也好,骨头碎了的话,便只有胳膊痛了;只有胳膊痛的话,她也便能忘记心痛了。
她苍白地摇了摇头,垂首望见了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它是那样简单而美丽,那样纯粹而圣洁,可惜,并不属于她。她一狠心,将那简单的金环从手指上褪下。戒指顺着她光滑的手指,听话地从指根滑到了指尖,不带丝毫迟疑,最终,静静地躺在了她掌心上。
“这个我不能收。”她笑了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珍珍,不要。”陈可汗一边无望地看着她,一边茫然地摇着头。
“对不起,陈可汗,我不能跟你结婚。”她继续笑着,眼泪却早已侵占了胸前的大片领地,“时间不早了,你该走了。”说罢,只听见她脚下的拖鞋摩擦地板的哒哒声,而后是铁门开启的声音。
她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平日里的莺声燕语,现如今却如此冷静无情,他听见她说,“陈可汗,你该走了。”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大吼一声,“李时珍,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难道不知道吗?她的字字句句他难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可笑的是,他竟然全都知道!一切的一切,他全都知道!于是,他连为自己辩解的理由都没有,他早已认罪。
他慢慢地走到门前,穿上鞋,擦过她的肩膀,而后走出她的门。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唯有沉默。身后传来厚重的关门声,他身子一栽,觉得恍如天塌地陷。
关上门的那刻,李时珍忽然不哭了,她只是觉得疲惫,她洗了把脸,钻进被窝里,很快便睡着了。她恍惚觉得,这只是开始,她要打起精神来,享受这最后的宁静,而后迎接暴风雨的到来。
升
再在办公室里见到徐超人,他的态度果然有了大转变。李时珍敲门进了那间玻璃屋子,徐超人指了指沙发叫她坐下,又命john泡咖啡,她自然受宠若惊,捧着咖啡,看着眼前异常殷切的徐总监,她的双手忍不住在颤抖。
“上午收拾收拾东西吧。”徐超人笑道。
“为什么?”她的脸刷地苍白了。
“当然是给你换办公室了,”徐超人指了指右边一排屋子中最左边的那间,说:“今天早上已经收拾出来了,暂且作为你的办公室,如果你想要一间自己风格的,就像我跟苏冲的办公室的话,可能要等到下个月了。”
“你是说……我有自己的办公室了?”李时珍难以置信地问道。
徐超人十分肯定地点点头,说:“当然,往后你对公司会越来越重要,陈可汗都跟你说了吧?”
“说什么?”她更加迷惑了。
“他是微型摩登最大的股东,而你作为他的未婚妻,自然会对公司越来越重要了。”徐超人轻描淡写地说。
李时珍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机械地整理东西。徐超人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出现在脑海中,仿佛怕她忘记似的。陈可汗,他竟然是微型摩登最大的股东!这对她来说,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吗?哈,应该是吧,她竟然拒绝了她的上司、她的老板的求婚,不,她的上司、她的老板竟然向她求婚了,这对于二十五岁的李时珍来说,应该是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啊!天大的馅饼,竟然不偏不斜地啪嗒一声,砸在了她的脑门上。
难道……他就是她的那个上帝吗?他就是那个幕后推手吗?推着她一步一步向前,为她扫清前进道路上的一切荆棘和障碍的那位上帝吗?
李时珍颓然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四肢乏力。从前的疑惑似乎有了答案:从未接过案子的策划新手接下的第一单竟然是国家行政部门的景区宣传策划案,此后,策划案接踵而至,一个接着一个,连续不断地送入她手中。
她忽然笑了,她可不会认为陈可汗一早看上了她,所以才会大费周章地追求她。她不会这般自恋,更不敢这般自恋。陈可汗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是巨大的恩惠,而这般巨大的恩惠,只会让她感到害怕,感到危机四伏、危险重重。
细细想来,她根本不了解陈可汗,尽管她知道他的年龄、工作、住址、朋友甚至是亲人,然而,她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在她的人生里,他仿佛是美好的天气——只是偶尔才会跳出来而已,他会毫不经意地、不露痕迹地跳出来,摆出一张大太阳的脸,逗她开心,为她排忧解难。然而,她与他之间,一直是需要与被需要的关系,无形中,他让她形成了依赖,那个卑鄙的家伙——他甚至把自己变成了她最信赖的朋友。或许,正是因为不了解和需要,她才会如此害怕,如此不安,最终,不肯相信他的所作所为全是因为爱。
毕竟,在她看来,陈可汗并没有达到为爱痴狂的地步,他不至于推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康庄大道,于是,她更加确信,他的所作所为是出于某种意图。
午餐时分,大约听说了李时珍要搬入独立办公室的消息,餐厅里再次涌起一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感慨,谁能料想到她再次逆转呢?拥有独立办公室这样的事情,只有表现特别突出的员工和总监级别的人物才能够享有。人们不能从她身上看到特别突出的表现,便选择相信她本人大有来头。
这不,平日里冷冷清清的这个角落,现在挤满了人,她的身旁坐着另一组的组长eric,她的对面则是eric的两员大将。李时珍心猿意马地跟他们聊着,饭却是不容易下肚的,她吃了很久,才吞掉了三分之一的米饭,菜更是动也没动。
“我吃完了,先走了。”她端起盘子,对那三个人说道。
“我也吃完了,一起走吧!”eric说罢端着盘子站起身,上一秒他明明还在撕咬着鸡腿。他的两员大将紧跟着他站起来,纷纷表示吃饱了。李时珍轻叹了口气,只好跟他们结伴而行。她本来是想顺着安全梯走上去的,顺便给陈可汗打个电话。
然而,跟随eric他们从电梯里走出来,她立马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个陌生号码,接起来竟然是,黎明笛。
“珍珍?”
“嗯。”
“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算数啊。”李时珍想了想,之前跟黎明笛并没有什么严肃的对话,便道。
“你说你会帮助我的,对吧?”
她想起他住院那天自己说过的话,便对着一片虚空点点头,道:“说吧,要怎么帮助你。”
“下班后有约吗?跟我去个地方。”
她答应了,挂了电话后,她叹了口气,给陈可汗打电话也只得作罢。她跟eric他们告别后如常走向自己的办公桌,那里竟然空空如也,李时珍先是一愣,而后才稍感不适地走向那排独立办公室。室内的装帧让她有些彷徨,厚重的木桌皮椅,全套的真皮沙发,烫金边的油画,这一切皆气派无比。她坐在旋转皮椅上,坐立不安,她试图缓和气氛,坐在转椅上转了两圈,却险些摔下,她只好气馁地从转椅上站起来,叉着腰瞪着油画里那个西方妇女的蓝色猫眼。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御姐苏冲,李时珍慌忙从转椅上趔趄着站了起来,她束着手,笑问:“苏姐,有什么事吗?”
苏姐在她对面坐下,说:“我想了解一下wonder hotel案子的进展。”
李时珍在桌上的文件里找来找去,最后她抱歉地对苏冲道:“对不起,刚搬过来文件还没有整理,给我几分钟,我找到文件给你送过去。”
“那怎么可以?”
“本来就该我去找你汇报,你是我的上司啊。”
“很快就不是了,”御姐苏冲的笑容明丽,仿佛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站起来,说:“那我等着你的文件。”
“苏姐慢走。”李时珍站起来,望了眼苏冲的背影,这才有些疲惫地坐下。人要学会适应环境,她记得从前苏姐对她这么说过,苏姐的确也是这么做的,那么,她李时珍是不是也该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会隐忍,学会接受事实。忍受,才是适应环境的真谛吧。
是谁晚了一步?
下班之前,也没能找到wonder hotel的资料,李时珍有些泄气。六点的时候,存欣和志明从wonder hotel回来,她先是询问了情况,存心笑了笑,她便知情况很乐观,于是三人收拾了东西一起下楼去。
在电梯上,存欣还是忍不住问了,她一大早就去了wonder hotel,中午听说李时珍有了独立办公室,她生性直爽,快人快语,“珍珍姐现在是总监了吗?”
李时珍笑笑,摇摇头。
“但是你有独立办公室啊。”
“此事说来话长。”她勉强笑笑,话语讳莫如深,听起来有些刺耳,这非她本愿。
“那就以后再听珍珍姐说了。”存欣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也许,我很快就会从办公室里搬出来呢。”李时珍冲存欣和志明无所谓地笑了笑,恰好这时电梯门开了,她正欲走出电梯,却愣在原地——她面前的那个男人,竟然是……黎明笛?
“珍珍!”他眉清目朗地唤她。
她不自然地笑笑,道:“你来了。”随后,她回身向一脸不解又艳羡的存欣和志明道别,这才跟黎明笛并肩走了。
“我要怎么做?”李时珍刚上车便问他。
“明天有时间吗?”黎明笛不答反问,明天即是周末。
“目前还很闲,你打算怎么做?”她说。
“有很多事只想过,却没做过,”黎明笛说道,李时珍转头看向他,她只能看到那白净的侧脸和挺拔的鼻翼,却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听见他继续道:“明天一天,我想把想过的事情都做一做,我想看看我到底有没有婚姻恐惧症。”
李时珍的黛眉紧皱,她思索了半天,才道:“你想结婚了吗?”
黎明笛摇摇头,却道:“或许吧。”
“那……明天我要怎么做?”她问。
黎明笛扭头看向她,笑了笑,说:“打扮漂亮点就行了,就像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那个模样就不错。”
“我以为你很讨厌那个模样呢。”
黎明笛点点头,“当时我的确不太喜欢。”
“为什么?”她有两层含义,一是为什么当时不太喜欢,二是为什么如今又喜欢了。
黎明笛浅笑一声,道:“也许是有什么变了吧。”
李时珍愣愣地盯着他的侧脸,发了一会儿呆之后,才转头看向灯火辉煌的窗外。
黎明笛在小吃街口停了车,“从前,她一直想来这里吃凉皮儿,我却总是因为嫌这里的食物不干净而拒绝。”
“你从来没在这里吃过东西吗?”她问他。
他摇摇头,说:“没有,我从没吃过,我对食物格外挑剔,只吃家中做的菜,饭店也只去少数几个食物质量过关的。”
“那你一定会做饭。”
他点点头,有些骄傲地说:“我很会做,以后有机会做给你吃?”
她受宠若惊,点点头,笑颜如花,“接受邀请!”
他们并排走在小吃街上,大约是天寒的缘故,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许是这样的寒夜,人们想要相互依偎,所以才会舍弃高档的饭店而选择喧嚣热闹的小吃街吧。
黎明笛要了炒凉皮,他在路边的矮桌矮几上坐下,李时珍则像陀螺一般四处转着采购食物,她先去买了两大杯珍珠奶茶,又去买了一块烤红薯,再加上一小碗关东煮,最后,她要了一份海鲜炖锅。
她端着食物回来的时候,黎明笛几乎看傻眼了,直到李时珍有些嗔怒,叫道:“黎明笛,你好歹接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接过她手中的海鲜炖锅,忍着烫砰地一声把锅子摔在了桌上,幸好砂锅耐摔,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桌子正中间。
她的到来,把空荡荡的桌子骤然填满,食物摆满了桌面,而她的笑声和责备声却不绝于耳,几乎将他的耳朵塞满。
“谢谢你,珍珍。”他忽然说道。
李时珍正在揭红薯皮,听到他的话,手上的动作一滞,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是轻松自如的笑了,她道:“这么件小事就动用谢谢了?那明天你可要怎么表达谢意?”
黎明笛挠挠头,想了半天,却没个结果,只好嘿嘿笑两声,道:“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叫李时珍了。”
她眼睛一亮,兴奋道:“说来听听,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时时刻刻都是那样得珍贵。”黎明笛说完,羞赧地低下头。
李时珍听到这话,脑中忽然吡地一声,画面全无,声音也全无。隔了两分钟,她听到黎明笛的爆笑,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阴着脸埋头吃海鲜,“就知道你在逗我。”
“你还真容易上当。”黎明笛继续大笑着,李时珍翻了翻白眼,趁着他傻笑的空当,筷子吧啦几下,他碗里的凉皮已经悉数进了她嘴巴里,待他回过神来,碗里只剩下一层厚厚的黄丨色的油,瞧着可真是恶心。
李时珍冲他吐吐舌头,道:“我就是教育教育你,吃饭的时候莫说话。”
“啊,路边摊果然不能吃,”黎明笛嫌恶地把碗朝外推了推,“瞧这油,八成又是地沟油,幸好你替我吃了,我还得感谢你呢!”
李时珍早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饭是吃不下去了,可惜了那满满一锅的海鲜,她接过黎明笛买来的水,漱了漱口,回想起那残留在碗底的黄丨色的油,啊,她真后悔抢了他的凉皮。
“走吧。”黎明笛叫她。
“去哪儿?”她一边吐水一边快速跟上。
“吃饭啊,不是没吃东西呢嘛。”
“我不吃了,”李时珍摇摇头,“谁还能吃下啊。”
“走吧,就当是陪我吃。”
黎明笛驱车到了郊区,下车后,经过李时珍仔细辨认,这里是一个农庄,她吸了口空气,真是清新,因为下午下过雨,所以空气里还有泥土的清香,她扭头看了眼身旁的黎明笛,想,他可真挑剔。他的挑剔,她大概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有所觉察了吧。
这里没有菜单,完全按照客人的意愿点菜,主人能做便做,不能做便不做,一道菜主人做得好就是你幸运,做得不好你也只能活该倒霉。
“蒜蓉菠菜,青椒肉片。”黎明笛点菜完毕之后,一抬头忽然看见了他对面那女人的笑,眼神放空,两颊却含笑,他看了看她的脸,跟着笑了,仿佛理解了那笑似的。
“对了,两个二锅头!”他冲厨房喊道。
“二锅头?”李时珍叫道,“你要喝酒吗?”
黎明笛点点头,道:“重新开始的日子当然要拿酒庆祝了。”
“可是……我不太会开车。”
“一起喝吧,珍珍。”
“那怎么行?一会儿谁来开车?”
黎明笛笑了笑,道:“放心喝吧。”
李时珍望着他坚定的眼神,心中一紧,想起了昨日的种种,心底突然燃起一场大火,喝吧,索性喝吧,大醉一场,借酒消愁会不会好过些?
主人很快端来两盘菜,两个馒头,两瓶二锅头,两个碗,两只杯子,两双筷子。李时珍看着桌上的这些东西,眼睛一湿,“有种家的感觉。”
黎明笛一愣,旋即颔首,说:“吃点吧。”
李时珍听话地拿起筷子,夹了一根菠菜塞入口中。不知那是什么滋味,反正咽下后,从味蕾到喉咙再到整个食道,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服蔓延开来。她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
黎明笛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吃饭。
李时珍吃得津津有味,两盘菜快被她吃完的时候,她才大叫一声,诧异地问他:“你怎么不吃?光我一个人吃了!”
黎明笛并不答话,却给她倒了一杯二锅头,说:“慢慢吃,别噎着,喝点酒润润喉。”
李时珍瞪他一眼,“你何时也这么贫嘴?”
“也?”黎明笛挑挑眉。
李时珍怔了怔,这么贫嘴的人,她认识的也就只有两个,第一个当然是那个叫陈可汗的公务员,她摆摆手,举起酒杯说:“干杯,喝光,一定要喝光啊。”
黎明笛一仰脖,再低头时,杯中滴酒不剩,去看对面的女人,她被酒呛得猛烈咳嗽着,几乎说不话来了,却叫嚷着:“倒酒,给我倒酒。”他便知她有心事。
稍微一想,便猜了大概,他撇撇嘴,给她斟上酒后,自语道:“比别人慢一步的感觉真不好。”
“你说什么?”她问,说罢又在咳嗽了。
“我说,你不要紧吧?”
她摆摆手,低头猛灌了几口凉水,咳嗽这才稍稍缓解。然而,一秒钟之后,她已经端起了酒杯,一把撞上他的,叫道:“黎明笛,喝啊,干杯,喝啊!”他只得端起酒杯,放在唇间,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她——她已经仰脖干脆利落地喝净了杯中的酒,他只得仰头跟着喝净,而后咝咝地吸着舌头,赶紧夹了两根菠菜放入口中,而对面那女人,竟然索性拿起酒瓶自斟自酌起来。他瞧她两眼,却没有劝阻,而是在她倒酒后接过酒瓶给自己斟上满满的一杯。
“昨天,”她已经微醺,“有人跟我求婚了。”
他心中一惊。
“但是,我拒绝了。”
他心中又是一惊,却是松了口气,他问:“为什么?”
“我不确定他爱我。”她又在倒酒了,“不对,我确定他爱我,但他还爱着别的女人。”
“是说……陈可汗?”
“不要说那个名字,我不想听那个名字,求求你,不要说,别跟我说。”
“他跟你求婚了?”黎明笛显得有些颓然,脸上因为喝酒才有的两道血色骤然消失。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拒绝了,我拒绝了。”她的意识尚清醒,但唇齿早已跟不上,一句话说了好几秒,口齿也不利索了,她捧着酒瓶,软塌塌地趴在桌上,两只紫葡萄一样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黎明笛,我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
“好。”
“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的同时为什么还会爱另外一个女人?”她的眼泪在问话结束的那刻砰然落下,砸在了他面前的桌面上,哗啦啦,一阵碎玻璃的声音响彻他的心间。他看着桌上那滴泪,心中一紧,骤然动容。
“一个男人,既然心里还有另一个女人,为什么会向这个女人求婚?”她已然哽咽,“黎明笛,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黎明笛定定地垂首看着桌面,桌面上那滴泪不知何时已经化成了一滩咸咸的泪水,他伸手想要抓住那个晶莹剔透的湖泊,他亦想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望向她饱含泪水的双眼,然而,他只是伸出了手,仅此而已。
李时珍又喝了一杯,忽然,她手一松,酒杯坠到了桌上,他听见她说:“黎明笛,我……我好像喝醉了……”话毕,她已经一头撞了下去,他迅疾伸出双手捧住她的头,这才使得她免于头破血流。
他任凭她躺在掌心里,手背上压着一滩凉凉的液体,他知道那是她的眼泪,他看着她,含情脉脉,他多么想把她捧在掌心上,可惜,“我晚了一步,是吗,珍珍?”
“你怎么不说‘是’呢,是不忍心吗?”他独自呢喃,伸出手将她一辔垂下来的头发送到脑后,他抚摸着她细嫩的脸颊,最后说:“明天睡个好觉吧,不用帮我了,现在,连你也帮不了我了。”
他结了帐,抱起她,钻入车中。农庄的男主人做了代驾,沉默地开着车,仿佛知晓了他的心思似的——他可没有跟人说话的心思。他将她送入家中后,打发走了农庄主人,自己则躺在车厢后座上,慢慢睡去。
可思的安慰
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睁开眼的那一刻,骤然清醒,李时珍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去洗漱。一边刷牙,一边望着镜中的自己,跟一年前那个欢笑时常、痛苦时常的李时珍无异。
洗漱完毕,她开始准备早餐:煎蛋,烤面包和煮牛奶。她的胃口极好,昨夜的醉酒丝毫没有影响到肠胃,她很快吃完了早饭,犹觉得饥饿,却不敢再吃了。
吃完早饭,终于无事,她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信手换着频道,思绪却如落水的鸡蛋絮一样,飘散开来。昨夜,她喝了些酒,却没有喝醉。她清楚地记得她的头摔了下去,摔在了黎明笛的手掌上——那双温热的双手上,她记得那双手的温度以及手上覆满的温情,她犹记得他的怀抱——她依偎在其上,受着他的爱护,以及,黎明笛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印刻在她脑中,她听见那句令人心碎的“我晚了一步”,她并非无动于衷,然而,她明白,他已经晚了一步,她的心已经被另一个人占据,无论如何,他是进不来了。
阳光照进屋子,风吹进她的衣襟,窗帘在风下摇摇晃晃,阳光在窗帘的罅隙里摇摇摆摆,而她,则陶冶在阳光下,沉醉于风中。
有一瞬,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二十五岁,不小的年龄,她的朋友中除了在读书的几位,基本上都已经结婚了吧,还有两位,孩子都已经能打酱油了。尽管已经二十五岁,然而,她常常觉得,自己仍然是十年前那个小女孩,十五岁如花的年龄,无忧无虑的生活,不,生活中仅有的忧虑便是学习,啊,多么简单快乐的生活,纵然如今被生活重担压迫地奄奄一息,然而,她始终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所以允许自己犯错,却不允许自己跟实际年龄匹配。人类的可悲之处,其一便是不能正确看待自己,意识往往跟不上现实。
一串铃声将李时珍从冥想中惊醒,电话竟然来自陈可思,她犹豫着要不要接,此间,铃声戛然而止,她松了口气。然而,两秒钟后,电话再次响起,依旧是陈可思。
颤颤巍巍地摁下接通键,她听见自己嗓音里的颤抖,“二姐。”
对方有一瞬的停顿,接着,李时珍听见陈可思说:“真是暖心,你叫我二姐,我差点哭出来。”
“二姐。”李时珍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低沉的情绪转瞬即逝。
“珍珍,下午陪我逛街吧,”陈可思道:“我哪儿也不熟,非得你陪我不可。”
“唔,好。”李时珍答应了,挂了电话,她略带疑虑,却飞速从衣柜里选出一条棕白相间格子裙,套上大衣,跳上了出租车,陈可思正在市中心的万达商场里焦急等待着她。
在万达三楼找到陈可思的时候,她正在试一条米黄丨色的裙子,看起来布料很薄,是春天的款式。她从镜子里看到李时珍,慌忙转过身,万分惊喜地走到李时珍跟前,扶住她的肩膀,道:“来得真快啊。”
李时珍笑了笑,顺手解开了脖颈上的丝巾,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问陈可思,“二姐,你是要买春天的衣服吗?”
陈可思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我就喜欢听你叫我‘二姐’,听着真是亲切;我就是随便逛逛,看到喜欢的不管春夏秋冬都会入手,你看我穿这条裙子怎么样?”
李时珍后退两步,极其认真地打量着陈可思,品酌半晌后,才说道:“颜色很漂亮,不过款式……腰线不够突出。”她实话实说。
“我也这么觉得,”陈可思眼睛一亮,“那我把它脱了去,稍等我一会儿。”
李时珍乖巧地点点头,她是独生子女,从来没有过跟“二姐”逛街的经历,然而,这位陈可思——陈可汗的姐姐,竟然让她觉得分外亲切。她老实地坐在试衣间外等待着她的二姐。
陈可思很快出来,两人相携走到观光梯口,等电梯的时候,李时珍问她:“不逛了吗?”
“不逛了,”陈可思道,“我们去喝点东西。”
两人到了负一楼的果汁店,陈可思点了一杯鲜榨芒果汁,李时珍点了一杯奇异果汁,她刚点好,就听见陈可思温柔地笑道:“可汗也喜欢喝奇异果汁呢。”她抬头看了二姐一眼,笑了笑,带着不自然的表情。
一亮黄,一墨绿被人端上桌,陈可思吸了一口,满足地微闭上双眼,这才开口道:“珍珍,你可真有眼光。”这家店是李时珍推荐的。
“谢谢二姐夸赞。”李时珍害羞地笑了笑。
“这可不是夸赞,是实事求是,”陈可思又吸了口果汁,一瞬间,亮黄丨色少了四分之一,“能挑中我弟弟的人,眼光一定不错。”
李时珍本满面桃花,听到那个名字,脸上忽然晴转多云,她低下头吸了两小口奇异果汁,并没有接陈可思的话茬。照目前的情形看,陈可思毫不知情,也就是说,陈可汗并没有把李时珍拒绝他的求婚这件事告诉二姐,她首先想到的是——他为什么这么做?其次能想到的是——她要不要跟他一起隐瞒?
对于第一个问题,她百思不得其解;而对于第二个问题,她束手无策,于是,唯有沉默,静观其变。然而,她一抬头,恰好撞上了陈可思审视的目光,那焦灼的目光让她抬不起头来,只觉得仿佛要费千万的力气才能与之对视。于是,稍作考量后,她决定不管陈可汗说了没有,她想要亲口告诉这位二姐。
“其实,我跟陈可汗……”她艰难开口,殊不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陈可思夺过她的话,道:“不要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李时珍脸上写满了疑惑。
“陈可汗已经告诉我了,”陈可思叹了口气,说:“你知道了?”
李时珍点点头。
陈可思又是一声叹息,道:“我早已看出你是个敏感的姑娘,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者一句话,就足够让你生疑;不过,那只是你的猜测,可汗跟阿诗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是吗?”李时珍觉得自己的脸太过紧绷,以至于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裂了。
“他俩的事情,如果你想听,我全部都告诉你。”陈可思脸上写满了严肃与认真。
李时珍看着面前这张精致含笑的脸,心中疑惑丛生,二姐是否表现得过于主动了?她本没必要向她李时珍讲述亲弟弟和青梅竹马的故事,对啊,她李时珍是谁啊,有必要为了挽救她跟自己亲弟弟的爱情而出卖亲弟弟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