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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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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也知道,就在这时候,凤琴怀孕了。秋子当然想要下这个孩子,亲人、街坊、同事、朋友,包括我们在内,都希望凤琴要了这个孩子,宋坚虽然有了希望,毕竟还是残疾的孩子。但是凤琴在犹豫,真的再生一个孩子,对哥哥肯定不能像父母对宋坚那样好的,而父母也不会像是现在一心一意地只顾宋坚了。那不就太委屈宋坚了吗他本来可以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可以和所有正常的孩子一样享人间所有的欢乐,只是因为我们到了北大荒,有了那样特殊的情况,才落下了残疾的呀。我们已经够对不起他的了,就不要再让他受委屈了。考虑再三,凤琴怀着4个月的胎儿,还是到医院做了人工流产的手术。走出医院,她想哭,又哭不出来。回到家,她紧紧地搂住宋坚,宋坚啊宋坚,妈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无论受多大的累,吃多大的苦,妈妈一定好好地待你

    想起这一切,秋子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现在,宋坚大了,已经26岁了,他已经知道26年前那个风雪之夜,那辆驮着他的父母还有母亲肚子里的他的老马车。有时候,他心情会很郁闷,会埋怨秋子,甚至和秋子吵几句。秋子什么话也不会说。他能说什么呢埋怨自己当时到北大荒的狂热吗还是埋怨当时那个同样狂热的时代历史在审视过去的时候,巨手把一页轻轻翻过,就是10年甚至百年,每一页上那看似不起眼的不经意的一个小小的标点,很可能恰恰就是我们的生命流血之处啊对于秋子和凤琴而言,就是一辈子只有一个的残疾的孩子啊

    我们这此的重返北大荒之行,是酝酿多年的,说心里话,秋子和凤琴都想回来看看,尤其是看看他们在25队的“故居”。秋子让凤琴去,凤琴却放心不下宋坚,秋子说我能够照顾宋坚,凤琴还是不放心。秋子说不就是一天三顿饭嘛,我能做。凤琴说:你说得那么简单孩子现在大了,除了腿脚有毛病,心理生理上一点儿毛病没有,都25岁了,正常男人的事情,什么不想呀他就愿意跟我说说,跟你说行吗咬咬牙,凤琴还是让秋子来了。

    凤琴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让秋子把他们在25队的那个旧家多照几张照片,给她带回来。照那些照片,有什么用呢照片会是童话里的宝贝,能够让那些过去的日子重新再回来吗然后,他们再把宋坚脱胎换骨重新再生一次她只是想让宋坚看看,然后指着照片告诉他:无论怎么样,我们一家三口就是从这间屋子里生活过的,又从这间屋子里走出来的,多大困难也好,多少痛苦也好,我们一家三口走了过来。

    秋子房前屋后拼命地照相,阳光很好,快到正午的阳光,正直直地照在头顶,屋子、白杨树和菜园子里的菜,都没有一点影子,被阳光沐浴得光明剔透,干干净净,像是都在做着一个个的白日梦,把各自最好的笑颜和姿态,交付给秋子,好让他给凤琴和孩子带去。

    因为我们都在等秋子,秋子没有再多耽搁,匆匆从25队赶回和我们会合。见到秋子,我们谁也没有问他,有些往事,是需要独自咀嚼的,就像是有一些幸福,不需要别人分享一样,有一些痛苦,也不需要别人分担。在幸福和痛苦的两极,都像是高台上的跳板,往往站不了那么多的人。需要其他人分享和分担的时候,往往是我们从这样的两极走了下来,冷静的风,能够吹平许多心灵上的皱褶,看到灿烂的阳光下照不到的地方。

    在大兴岛,我们来的这些人,都和秋子一样,每人都有各自的伤心地,比如对于我就是猪号。青春年少的时候,那样的伤心地,没有来得及咀嚼出滋味来,就匆匆地在它的身边走了过去。现在,回忆把它一个抛物线一般抛到眼前,让我们蓦然回首,和它不期而遇,逼迫得我们去仔细咀嚼。只是我们人类缺少牛一样的反刍功能,咀嚼的能力显得很弱。更何况我们谁也赶不上秋子和凤琴经历过那样多的磨难,也赶不上他们两口子面对磨难时的那种达观和勇气,以及对未来从未丧失的信心,我们的咀嚼能力便显得更弱,甚至忽略了咀嚼而容易去囫囵吞枣。悬挂在我们青春记忆里,会有许多如秋子一样的伤心地,那常常是我们人生的一个个醒目的标志,让我们触景伤情而怀旧是绰绰有余的了。但是,怀旧并不等于反思。回忆和怀旧是容易的,反思却不那么容易;或许,咀嚼也是容易的,但咀嚼出的滋味,却很可能是大相径庭,甚至南辕而北辙。

    老李头死了好几年了

    回2队,是我们这次回北大荒的重头戏。赵军和毛豆在北京就买好的各种北京小吃,一路沉甸甸地带到了2队,准备和2队的乡亲们聚会时边吃边聊。插队的时候,我们从这里回北京,没有少从乡亲们家里拿豆油瓜子之类的东西,我们从北京回到这里,也没少如现在一样带回北京的特产让乡亲们尝尝鲜。这是一种家的风气和感觉,只有自己的家,才会这样做。那些东西真正是礼轻人意重,味道不在东西里面,而是在心里。

    2队新修了一座院墙和大门,围起当年的场院,改建成了今天的队部和停放农机具的地方。方方正正的,很整齐。我们的车刚刚停在大门前,鞭炮就响了起来,响得让我感到有些突然,隔着车窗,弥漫着爆竹的硝烟,模模糊糊的,看见乡亲们在下面冲我们招手,还看不清脸的模样,眼睛就已经湿了。我们跳下车,看清了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虽然过去了20年、30年,但依然那样的清晰,一切好像和昨天刚刚见过的一样,一切都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样。

    似乎时间倒退了36年,也是这样的夏天,我们刚刚到这里来安家落户一样,也是刚刚跳下汽车,只是没有鞭炮声,只是没有眼前的阳光灿烂。那天下着蒙蒙的细雨,我和老朱安置停妥,就分别借了两双高腰雨靴,踩着一脚的泥泞,跋涉了18里地,跑到场部,找到比我们早来半年的同学,还特意在康拜因前照了一张相,赶快给家人和朋友寄去,以为照片上那样的背景,才证明我们真正地到了北大荒。

    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充满全身,36年前的那个夏天,像是一个分散的童年的小伙伴一样,心情急迫,顾不上一切,光着屁股向我跑了过来。

    新队长和副队长,我们一个都不认识,但那些老乡亲们,我们是都认识的。特别是猪号的老王和菜园子的老赵,他们是我们2队的元老,都已经80多了,身子骨还那么硬朗。老赵特别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衣,翻出来咖啡色的领子,还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像是一副年轻人的打扮。老朱对我说:那年佩莉生孩子,大冬天的,老赵和他的老伴儿坐着马车从咱们2队赶到场部去看我们,还提着一篮子鸡蛋和一袋小米,一个劲儿地嘱咐佩莉,不许出门,也不许洗脚暖融融的乡情,缩短了时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跌入了过去的情境之中,许多沉睡的记忆立刻苏醒了过来,花开一般,缤纷着五彩的影子。

    如果加上马号的老李头,我们2队的三大元老就聚齐了。可惜,我打听老李头,老赵和老王都告诉我:老李头死了好几年了。

    老李头的死,让我感到难过,但并没有让我感到惊奇,因为老李头毕竟年龄摆在那儿,也得是80岁的人了,而且他身体一直就不好。但是,我实在没有想到的是,当我问起老李头的女儿现在在哪儿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也死了。

    我真的惊讶得很,她的女儿现在也就是40多岁的样子,怎么可能这么早就去世了呢我忙问:怎么死的

    他们告诉我:是神经病。

    像针扎了我一样。

    访旧半为鬼

    在2队,小学校里缺老师,我做过一段时间的代课老师,教复试班。是那种一个班里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都有的班,语文数学地理自然历史美术体育,什么课都得是你一人去拳打脚踢。这样的班自然很难教,常常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那帮学生那么老实听凭你一人摆布班里最老实的是老李头的女儿,上五年级吧,瘦小的还像是刚上学的孩子,坐在教室里,整天一句话不说,就那么望着你。我教她还没到一个月,她就不来上学了,说是帮家里干农活去了。那时,我一腔热血,自以为可以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民,怎么能够让这样贫下中农的好孩子不上学呢一天晚饭后,我摸黑找到她家,走进屋,我什么话也甭说了,屋里破烂得跟猪圈似的,她妈妈病歪歪地躺在炕上,家里不靠她靠谁呢

    那天,她提着一盏马灯送我出来,一直送我很远。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让她回去,她不回,一句话也不说,还是送。送了半天,突然,她站住了。我不知她要做什么,她的背后是北大荒苍茫的夜空,没有月亮,一天的星光辉映在她瘦弱的肩头。我刚要问她有什么事情吗她突然问了我一句:“肖老师,你说学地理课有什么用是不是以后走路就不迷路了呀”

    30来年过去,连这孩子的模样我都记不清了,但这句话却总是回荡在我的耳边,想起来就让我难受而无言以对。我在前几年曾经写过一篇地理课的散文,在那篇文章中,我写道:“我忽然想起了老李的女儿那句关于地理课的问话,心里禁不住一紧。在北京,或在任何一座城市里的孩子,或许对于地理课都不会特别的在意,而在偏远的北大荒,地理课是和外面世界联系的特殊的一座桥。地理课能够给予他们许多想像和向往,那一个个对于他们陌生而永远难以到达的地名,是藏在他们心里的一朵朵悄悄开放的花。”我以为这次来大兴岛,即使见不到她,也能够打听到她的消息。但是,她却悲凉地死去了。

    乡亲们扳着手指头给我挨个的数,2队已经死了整整40个人了。回想起我们在2队的那些日子里,是和这些乡亲们在一起的日子,如果失去了他们给予我们的关爱,和我们从他们那里学到的立场,那些日子的意义至少减少大半。而我们回来的意义,其实一半也就是为了看看他们的呀

    在重逢的喜悦中,一缕惊悸和哀伤,在我的心里蔓延。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真是我没有想到的。虽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生老病死是正常的事情,一个也就百十号人的2队,整整40人死了,实在是太多了毕竟像是屋子一半的墙坍塌了一样,青春记忆里的2队的天空,也黯淡下了一半。心里暗暗地想,我们自己也老了,我们的青春也无可奈何地老了呀,老得已经不堪回首。只是我们自我感觉有时候那样的良好,良好得让心理年龄和实际年龄差出去老远。

    我最关心原来在农工班里的曹永本和张玉钦。可以这样说,在北大荒,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对不起他们两位。那一年,我没有被打成反革命,他们两人却倒了霉,成了工作组的刀下祭品。似乎工作组不揪出几个反革命没有法子向上向下交代一样,他们在我的身上没有抓到预想的那些过硬的材料,不得不放过了我一马,却不容分说地把他们两人给揪了出来,在60年代末为了开荒组建2队而调来的两位带头的共产党员,如今铁证如山似的,说他们两人是混进党内的假党员。曹永本的档案里根本没有党的组织关系,张玉钦的档案里也缺少入党的证明材料,派人出去外调,他们两人提供的入党介绍人,一个也找不着,假党员,更是板上钉钉了。在那个年月里,档案神秘得很,档案里哪怕一张小小的纸条,都能够要了人的性命。他们两人就这样被理所当然地揪了出来,一下子成了过街的老鼠。而那时候,我被当成了可以教育的对象,于是工作组给了我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让我为宣传队写节目,反映2队揪出他们的阶级斗争的胜利。墙倒众人推,把许多莫须有的罪状都推到他们的身上,其中一条是他们对知识青年的拉拢腐蚀。我写了一个小话剧小张跑了,主要说的是这事。不仅我写,而且,我和老朱还上台演出过。现在想想,自己真的很可悲,刚刚死里逃生,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为了证明自己的革命,而把屎盆子往他们两人的身上扣,让工作组演出了一场借刀杀人的收官好戏。因为这之后工作组就大功告成,拍拍屁股地走人了。

    当然,我可以这样为自己洗白,当时我们确实不了解情况,说他们档案里的问题,足以让我们轻信,不清楚其实工作组既然可以曾经想陷害于你,也就可以栽赃于他们两人。但是,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可以让自己得到原谅的理由。为什么我们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为什么我们没有想到这样意外事件的出现,可能是专横政治对人的戏弄与迫害云层后面是有星星的,为什么我们只看到了云层压迫过来的浓重而逼人的阴影,而忽略、躲避,甚至不敢正视云层后面的星星的光亮我所写的那个小话剧,实际上深深地伤害了他们两人。虽然,几年之后,事过境迁,证明他们两人都没有问题,我们还是成为了好朋友,但是,我是不应该因为他们对我的原谅而原谅自己。无论怎么样,天真和软弱,展开了双翼,让自己从当时的泥沼里飞起来了,却将沉重的阴影压向他们两人。那个小话剧,像箭一样盲目而准确地射去,让我愧对于他们两人。

    他找回来党的关系了吗

    在以后的日子里,返城待业的那一年,我读到雨果的九三年,有一段话,总让我无法忘记。在描写1793年法国那场大革命的时候,雨果写西穆尔登和郭文那场“剑与斧的对话”。西穆尔登把那场革命中出现的恐怖与暴力比喻成狮子,他强悍地表达:“这些狮子就是良心,这些狮子就是观念,这些狮子就是主义。”郭文反驳他的老师西穆尔登说:“这些狮子造成恐怖政治。”然后,郭文接着说:“打掉一切王冠,是要保护人头。革命是和谐,不是恐怖。”

    这些话之所以让我难忘,是因为我想起了在2队的那段日子,即使说不上那样血腥的恐怖,却也是够残酷的了。工作组残酷地整完我们知青的时候,又开始借助我们知青的手,整曹永本和张玉钦这样普通的老党员,笼罩在2队上空和我们每一个人心头的,都是这样残酷而恐怖的政治气氛。

    让我总想起雨果这段话的另一个原因,是包括我在内的许多知青,其实都是相信狮子的理论的,相信那些狮子就是良心,就是观念,就是主义的,而投身到那场文化大革命中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去的,我们不懂得,便也根本没有思考过,革命其实应该是和谐,而不是恐怖,打掉一切王冠,不是为伤害人民,而应该是保护百姓。在那样的年代里,我们不懂得和谐,我们崇尚的是那种狮子的哲学,我们不仅成为了2队工作组的枪手,也成为了那场革命的枪手和炮灰。我们让曹永本和张玉钦在流泪,就等于让我们自己流泪;我们伤害了曹永本和张玉钦的心,其实也伤害了我们自己的心。那时候,我们是多么的可悲,是多么的可怜,而我们却以为自己在干什么伟大的事业,而成为了他们棋盘上微不足道的几粒棋子。

    我迫不及待地问起有关曹永本和张玉钦他们两人的情况。大家告诉我:曹永本就在大兴岛场部的东边住着,今年78岁了,身体一点毛病没有。可惜,他领着老伴儿到外地旅游去了,我们无法见到他了。而张玉钦在两年前得的癌症去世了。

    一下子说起了他们两人,话稠了起来。曹永本的命真是够大的,他遭的罪比张玉钦还要大,却挺了过来。他们告诉我,那年为了找回他自己党的组织关系,他硬是从2队逃走了。当时,他还被看管着,他就连夜逃走。他是山东沂蒙山老区人,解放战争参的军,给团长当警卫员,在淮海战役中随三野一起出生入死,1946年就入了党,怎么现在一下子不是党员,还成了反革命他想不通,一定要回老家弄个明白,就趁着对看守他的人说去解手的机会跑了出去。工作组发现人跑了,赶紧派人去追,好几台拖拉机轰隆隆地开着,亮起明晃晃的车灯,像探照灯似的,把2队前通往场部的道路和周围的田野都照得通亮。曹永本就躲在田里的麦垛里,躲过了这些扫来扫去的灯光,没有往场部方向而是往底窑方向跑去。那天夜里,老天爷似乎也怒了,刮起了9级大风,场院上的晒棚都被刮倒了,一步就能够被风吹出几米远,人就像是在风中飞,他终于逃出了大兴岛,那惊险的劲头,不亚于当年的战争场面。

    他找回来党的关系了吗

    还真的找了回来。他是跑了4个省22个县,最后从县委那里找到一张字条,是当年留下来的,纸字早已发黄,上面模模糊糊有一行字,证明着他当年在那里入的党。这不,以后他才算真正地被落实了政策,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党籍给恢复了,那时,你早都已经回北京了。

    落实政策之后,那年的春节,他用一根柳条穿起了两条手指那么大的小鱼,找到当年整他的头头家,说是给人家拜年来了。人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里也有愧,赶紧说我陪你回2队给你平反。他说不对吧。人家说那你说怎么办好他说好,你终于听我一回了,那我可就说了算了,你得在全建三江替我平反。人家说那得农场党委研究。他说你整我的时候党委研究了吗人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最后说那样吧,你就再说一句我这个共产党员是假的人家说不出一句话。

    这段精彩的对话,很显示曹永本的性格。他让我感到对他的敬佩之外,也让我为当年自己那个话剧而感到渺小和惭愧。

    他们还告诉我,曹永本从2队退休后,就回老家沂水了。回老家待了一阵子,想大兴岛,他的两个儿子那时还都在大兴岛,他也想儿子,就和老伴儿又回来了。儿子在场部给他买的房,他身体好,闲不着,自己跑到离场部东边10多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块生荒地,硬是像当年开荒一样把地开了出来,足有十来亩,种上了大豆,每天来回走上20多里地,跑到那里种地,自得其乐。一年下来,居然打了14麻袋豆子。不管怎么说,没有看见曹永本,知道他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心里也多少得到些宽慰。

    沉甸甸的纪念章

    张玉钦就不如他了。老张的脾气不如他那样的外柔内刚。老张是四川人,性格像川菜里火锅一样的火爆,把他打成假党员的那阵子,他特别愤怒,常常火冒三丈。他是一个志愿军的老铁道兵,从朝鲜战场上下来,随着10万转业官兵一起来到的北大荒,不求升官,不求发财,只求老老实实地种地过日子,怎么就成了假党员说下大天来,他也不明白这个世界是在哪儿出了毛病了他也不能够承认自己是一个假党员啊他和工作组去讲理,人家不理他;他回家发泄,和家里人嚷嚷,家里人只能忍气吞声。万病都从心上起,肯定就是从那个时候,病就悄悄地爬到他的心里了。

    1982年,我来2队,还曾经到他家看望过他,那时,他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一头白发如银,显得苍老了许多。那时他的大闺女桂英还是年轻的姑娘,坐在灶台前为我烧开水,看见我有些害羞地冲着我笑。现在,我看见桂英,忍不住总想起她爸爸。他们父女俩长得很像,她的白头发也那么多,和她爸爸一样。不仅头发像,脸庞也像,一双大眼睛也像,瘦瘦的身材也像。她显得有些老,倒是她妈妈还是以前那样,很开朗、很活跃、很精神的一个老太太。

    在队部里我问起她爸爸的时候,桂英一直跟在我的身旁,但她什么话也不说,就那样看着我们,听我问,听别人说。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衬衣,新剪的头发,显然都是特意准备的。算一算,她今年40出头了,她生在2队,长在2队,嫁在2队,她一生最宝贵的青春都在2队里度过了,在这40多年里,有十来年,她是和我们知青在一起的,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也是她最难忘的时候。因为她家里的孩子多,她又是家里的老大,很小就开始干农活,帮助她爸爸妈妈来操持这个家。那时,她和我们在一个农工班里,她没有上过学,不识一个字,是大家帮助她认字,还教她唱歌,向她讲述外面的世界。她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她都叫上我们去她家里打牙祭。在她家里,她就坐在一边,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说,只听我们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她什么话也不说,我也知道她的心里在想着什么。我们知青像炒熟的豆子一样,一个个蹦出了锅沿,离开了这里走了,回北京了,她的心里像是走空了。她和以前的姐妹们一样,也嫁给当地人,生养孩子,花自开放花自飘零一辈子。

    大家提议,要到2队的各处看看,便拥挤着走出队部。纷乱的人流中,忽然见不到她了,我心里有些发慌,总觉得还有好多的话没有来得及问她。我张望着,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的影子,走到她的身边,想说什么,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忽然有些心酸,我禁不住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搂住她的肩膀,看到她的那双大眼睛正在望着我,一下子,我的眼泪快要流了出来了。我赶紧扭过头去。

    我想起前年的夏天,也是这个时候,一个女知青从北京回到2队,那时候,张玉钦还在,已经是癌症在身,只是家里人谁也没有告诉他,桂英心里很难受,悄悄地告诉了这个知青她爸爸得了食道癌ht〗。那一次,听说这个知青是自己花钱买的车票专门回2队看看的,老张突然火气来了,一下子暴躁得莫名其妙,他冲着老伴儿和桂英大声地嚷嚷:她是来看咱们的,咱们不能让她自己花钱,你们知道不知道于是,桂英和妈妈娘俩赶紧跑去联络了各家,凑足了400多元的路费。这个知青哪儿能够要啊娘俩又到各家去说,人家不要咱们的钱,咱们就送她点东西吧,让她带回北京,也是咱们的一点心意。每家凑了两个鹅蛋,一堆鹅蛋,亮晶晶的,却是怕磕怕碰,她怎么拿呀只好谢谢大家的好意,连连推辞。没有办法了,她们娘俩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各家也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可是,一番心意,总是要表达的,却又找不到一点能够表达的法子来,真是烧香找不着庙门,急死人了。

    这时候,就看老张一言不发,坐在那里闷头抽烟,谁也不敢和他说话。突然,他像笼中的狮子发怒一样站了起来,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弄了出来,扔得炕上地上乱糟糟的到处都是。桂英和妈妈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谁也不敢问,不敢劝。自从他患上癌症之后,脾气更是暴躁,常常没有来由地发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全家人都只能看着他,不去管他,由着他的性子来。桂英和妈妈以为他急得又是病在发作呢,因为她们娘俩知道,他这时已经病入膏肓。

    谁想到,他从箱子底翻出了一个小包裹来,那个小包裹包着一层层的旧布,他打开那一层层像是卷心菜一样包裹着的旧布,桂英和妈妈看见最里面的一层包着的是一枚纪念章,她们仔细看了看,是一枚志愿军的纪念章。别说桂英从来没有见过,就是老伴儿和他结婚了这么多年,也一直不知道他还藏着这么一个宝贝。她们娘俩惊讶地望着老张,明白了他的心意。

    这是他那年志愿军复员转业的时候得到的一枚纪念章,快50年了,他把它带到北大荒,悄悄地珍藏着,一直没有舍得给任何人,也一直没有给任何人看过。一辈子没有过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惟一值得纪念的东西了,那上面有他的青春的纪念,也有他最光荣的一段历史的纪念。他对桂英他们娘俩说:真的没有什么再好送的了,只有把它送给她吧

    这枚纪念章沉甸甸的压手呀这个女知青从2队回到北京,给我给好多人打电话,告诉我们这枚纪念章的事情。她说:我可不敢自己一个人收着,太沉,我觉得这是张玉钦送给咱们大家的,先放我这里保管着。

    想起这枚纪念章,我的心里非常地感动。他把这枚纪念章送给我们之后的一个多月之后,就去世了。我无法诉说我内心的悲痛,面对这些平凡的小人物,在我们以往动荡的政治生活中和传统文化里,从来都只是被轻视的,不是为我所用的把他们膨胀成最大的公分母,就是把他们简约成最小的公分母。当他们无辜受到伤害的时候,其他的人,不是选择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沉默而心安理得,就是选择站出身来为表白自己参与其中的伤害而不知羞愧。可悲的是,那时候,我们选择的是后者。但是,对于我们曾经给予他的伤害,他从来都是那样的宽容,他从来都没有认为那是我们的责任,他到死对我们都是那样的有情有意,把哪怕是最后的一点关爱也给予了我们。

    有时,我会想起我们曾经从小就景仰的共产党员,一般都是那些英雄烈士或做出过丰功伟绩的人物。张玉钦也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普通的共产党员,一个把自己的一生一半献给了朝鲜战场、一半献给了北大荒的共产党员,一个最后只剩下了一枚志愿军纪念章的共产党员。他并不比那些英雄烈士差,他一样也应该是生的光荣死的伟大。

    我同时也想起曹永本,一个1946年就入党的老党员,一个身上留有国民党的枪击后的伤疤、脖子上留有我们2队链轨板挂上后的印痕的老党员,一个复员后在县委当了干部却辞去工职不干跑到北大荒来开荒种地的老党员,一个在最后平反党委派人找到他,要他填写任何一个数字都给予他经济赔偿,他却一分钱也不要的老党员,我真的确实无比的感动。我怎么也忘记不了,为了补写这一段的结尾,我终于辗转找到了他,他亲口对我说的话,他说:当时我问他们要补偿给我的这钱叫做什么钱他们告诉我说是“血钱”,因为我毕竟为此流过了血,应该得到补偿。我说我不要,我说孟良崮战役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战友身上流的血洇红了一片地,战友的尸体把战壕都填平了,身上的血得是流干净了最后才死的吧,他们要一分钱了吗我不要,我怎么能要呢

    我能够不感动吗除了感动之外,就是惭愧。我见过许多党员,有些才真正是假党员,而曹永本和张玉钦是真正的共产党员,虽然他们不为人们所知,但在我的心里,他们是共产党员的一个标尺。

    他们以自己看似微弱而渺小的善良与宽容,战胜了曾经貌似强悍的丑恶和残暴乃至恐怖;他们以自己坚毅的性格和正直的人品,教会了我们那种来自民间最底层的质朴情感和坚定立场,以及向命运绝不服输的精神,像是播撒在我们心里的种子,萌发在知青的岁月里,成长在如今的日子里。

    如今,看到曹永本,我想起当年他和他的战友攻打孟良崮时候的情景。那时,他才刚满20岁,他是多么的年轻。

    如今,在张玉钦的家里,我们只能够看到他当铁道兵时候的照片。那时,他还不满20岁,他是那么的英俊。

    年轻的时候,竟是这样快就风流云散了。

    云层依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云层的后面依然会有星星。我们往往只看见了云层,而张玉钦和曹永本他们往往在看见了云层的同时,也看见了云层后面星星的光亮。也许,这就是我们和他们的差别。

    豆秸垛

    在2队,我对那些堆放在房前屋后的豆秸垛,充满着格外的感情。

    现在的2队,这样的豆秸垛似乎少了许多,我看见的零星几个,被扒拉得到处散花,像是披头散发的埋汰女人,少了些清爽的生气。我们在的时候,每家的房前屋后最起码都要堆上这样一个豆秸垛的,我们知青的食堂前面,左右要对称地堆上两个豆秸垛,高高的,高过房子了,高得快赶上白杨树了。圆圆的顶,结实的底座,像是金字塔,在阳光照射下,如一个高个子又挺拔的女人似的,丰乳肥臀,那么给你提气。用豆秸,其实也是有讲究的,会用的和不会用的,差别大多了。会用的,一般都是用三股叉从豆秸垛底下扒,扒下一层,上面的豆秸会自动地落下来,填补到下面,绝对不会自己从上面塌下来,坍塌得一塌糊涂。就是一冬一春快烧完了,豆秸垛还会保持着原来那圆圆的顶子,就像冰雕融化的时候那样,即使有些悲壮,也有些悲壮的样子,一点一点地融化,最后将自己的形象湿润而温暖地融化在空气中。因此,垛豆秸垛,在北大荒是一门本事,不亚于砌房子,一层一层的砖往上垒的劲头和意思,和一层一层豆秸往上垛,是一个样的,得要手艺。一般我们知青能够跟着车到收割完的豆子地里去拉豆秸回来,但垛豆秸垛这活儿,都得等老农来干。在我看来,能够会垛它的,会使用它的,都是富有艺术感的人。在质朴的艺术感方面,老农永远是我们的老师。

    我对北大荒的豆秸垛,始终充满格外的感情。

    那一年,就是工作组整我,说我是过年的猪早杀晚不杀的时候,一时,我成了不可救药的坏蛋,2队上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敢再理我,躲我惟恐避之不及。

    就在那一年开春时节的一天黄昏,我独自一人拿着饭盒垂着头往队上的知青食堂走,忽然觉得四周有许多双眼睛聚光灯似的都落在我的身上,那种感觉很奇怪,其实我并没有抬头看什么,但那种感觉像是毛毛虫似的,一下子爬满我的全身。抬头一看,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站在我前面不远的食堂的豆秸垛的围栏旁等着我。是的,就在那个豆秸垛前等我。那个褐色有些像是经冬后发旧的鹿皮的豆秸垛前,被晚霞照得格外灿烂,晚霞无遮无拦地从西边的天际挥洒在豆秸垛上,映照得像着了火一样的红。

    食堂前是两大排知青宿舍,那一刻,宿舍所有的窗户里都探出了脑袋,露出了一双双惊愕的眼睛,望着我们,仿佛要演什么精彩的大戏。我的心里都有些发毛,觉得芒刺在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就那样向我走了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直走到我的面前,向我笑了笑,我才注意到她的脸上绽开了一对漂亮的酒涡。

    那时候,我知道,工作组找她谈过话,让她交代出我对她讲过的有什么问题的话。她没有说什么。工作组请来了场部保卫股的人,腰里别着手枪,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她找到队部的办公室里,突然把手枪拍在桌子上,拍着桌子让她交代问题,非要她说出我和她有什么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问题。她还是没有说什么。她觉得她没有什么问题,她也觉得我也没有什么问题,她不想平白无故地落井下石。他们拿她没有办法。我记住了这些人的卑鄙,也记住了她的勇敢和可爱。

    那时候,她才仅仅17岁啊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铝制的长方形的饭盒,但我记不得她都对我讲了些什么,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在想她的胆子也太大了,这种时候还和一头早晚要杀的过年的猪那么亲热地讲话,就不怕沾包儿吗

    什么叫旁若无人那一刻,我记住了这句成语,也记住了她和那个北大荒落日的黄昏,并且记住了那个在晚霞映照下像是着了火一样的豆秸垛。

    土豆花

    在2队,我对那片开着淡蓝色土豆花的土豆地,充满别样的感情。

    我们这次来的正是时候,土豆花开得正旺,但是,土豆花不大,也不显眼,要说好看,还赶不上扁豆花和倭瓜花。扁豆花,比土豆花鲜艳,紫莹莹的颜色,而且是一串一串的,梦一般串起小星星,紫嘟嘟的,随风摇曳,很优雅的样子,不那么大众化,好像自以为是的假贵族似的。倭瓜花,黄黄的颜色,本身就跳,格外打眼,花盘又大,远远的就能够看见,而且常常会有蜜蜂在它们上面飞,嗡嗡的,好像它们自己很得意的在唱歌。土豆花和它们一比,就比了下去,一下子就站在下风头。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总也忘不了2队的土豆花。在别处许多地方,我见过无数次扁豆花和倭瓜花,乃至其他菜的品种的花,离开2队这么多年以来,我还就是一次也没有再见过土豆花。

    来北大荒插队之前在北京,我常常吃土豆,从来没有看过土豆花。到北大荒第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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