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关灯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牢记备用网站无广告
    第1部分阅读

    黑土地上的如梦年华:黑白记忆

    黑白记忆自序

    之所以要写这么一本书,是因为在阔别22年后,我又重返北大荒。筹划这次重返北大荒,我们已经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对于一代知青,北大荒是无法回避的一个特殊的字眼,它几乎成为了一代人宿命般的象征或隐喻,不可能如吃鱼吐刺一样,把它从自己的生命和历史中剔除干净。当年54万知青浩浩荡荡地开进北大荒,如今绝大多数已经返城。当青春消逝得越来越远的时候,重返北大荒,便成为了不仅是我们,而且是越来越多知青的一个梦。

    去年7月最后一天的晚上,当我来到北京站的钟楼下面等候朋友们,重新踏上北上的列车,开始这次重返北大荒之旅的生活,激动的心里,弥漫着更多的是重逢的想像和怀旧的情绪,并没有一种明确的思想,让自己意识到,这并不是一次平常的旅行,更不是一次夕阳红的豪华旅游,这是一次追忆似水年华,你踏进的将是对自己逝去的甚至有些被遗忘的青春重新唤醒和追回的旅程。

    每一代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青春,当青春远逝的时候,能够重新走回青春、触动青春,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真正重新走回和触动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真实的青春,需要毫不遮掩的回忆和审视,而这是需要勇气的。我们的回忆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容易成为一把筛子,筛掉一些现在不愿意再看到的,或筛掉一些被时光遗忘掉的,而这一切可能恰恰是最需要我们垂下头来审视的地方。当我越来越走进北大荒的这片土地,越来越多地接触到当年的老乡和老知青,越来越接近自己的内心和青春的内核的时候,我发现,记忆原来是这样的沉重。记忆可以是和过去相会的一种形式,记忆也可以是面对今日思索的一粒种子。

    记忆是有选择性的,记忆在证明着你自己的历史身份的同时,无形中泄露你的立场、情感和内心的一些秘密。此次重返北大荒,我面对的并不仅仅是一次怀旧老片子的温馨再现,而是自己残酷的青春,是一代人跌宕的命运,是一段共和国颠簸的断代史。同样的青春,知青一代衔接着上下两代截然不同的历史断层,其承上启下和前后对比的作用,使得这一代是那么的特殊而绝无仅有。我们无权遗忘这样的历史,轻易地将自己当年手中捧着的红宝书,变换为今日卡拉ok的麦克,在自恋和自虐中自我吟唱。

    我在想,应该为这次重返北大荒写一些什么东西。把我看到的,想到的,把我自己的心境,我自己的情感,我自己的回忆,我自己的羞愧,我自己的内省,写一些什么才好,就像普鲁斯特说的,让那些一直存活在过去的实际时间,化为自己的心理时间,才算是找回了我们自己。

    在写作这本书之前,我在读法国哲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的论集体记忆和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的回忆录孤独及其所创造的这样两本书。完全是无意的巧合,这两本书都是有关记忆的。

    奥斯特说记忆是种意象,“根深蒂固,插在记忆的泥泞之中,既没有被隐埋,也并非可以完全被唤回。每个意象本身都是一种短暂的复活”。他特别讲了记忆需要被唤回,哪怕这种唤回并不完全,只是一次短暂的复活。

    哈布瓦赫同样也论述了这样的意思,只是他没有用“唤回”这样的字眼,而是选择了“恢复”这样的词汇。哈布瓦赫说:“如何定位记忆我们的回答是:借助于我们总是记挂于心的标志。审视自己,考虑他人,将自己定位在社会框架之中,这对于恢复记忆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无论是唤回,还是恢复,也许,只是我们中文翻译的不同,在法文中,是一个意思吧他们相同的意思是,记忆存在逝去的岁月那里,不是容易被我们遗忘,就是处于沉睡状态,如果不是经过我们有意识的去唤回它们、恢复它们,它们就会永远沉睡在那里,被我们自己更被时间所遗忘。在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年代里,回避记忆,抹掉记忆,热衷于失去记忆,已经是司空见惯。人们更容易将目光投向充满诱惑的眼皮底下和前方,唤回或恢复记忆,不那么容易,那是一种能力。习惯忘却,没有记忆能力的民族,便容易得过且过,暖风熏得游人醉,沉醉在现实的灯红酒绿中狂欢。

    在读这两本书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应该写我的这本书。关于北大荒那片黑土地上纷飞着雪花一样的那些黑白记忆,并没有被我唤回或恢复。

    我已经从北大荒回来好几个月了。

    从北大荒回到了北京,我也没有想好怎样写,才能够释放自己这样纷乱如云的思绪。回来之后那一两个月的时间里,一种晕船一样的感觉始终缠绕着我,虽然,脚已经上了岸,心还颠簸在那里。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画画,画了好多关于北大荒的画,全是这次回北大荒的情景,一幅幅,挥之不去,用以来排遣自己的心情。

    直到有一天,本书的责编包兰英女士和我聊天的时候,我又说起了这次重返北大荒的心情和感受,她对我建议说:“你应该写一本书。别零散地写,写成连贯的一本书,并把你画的这些画放在书里,作这本书的插图。”

    是啊,我为什么不写一本书呢她的话提醒了我。我是应该写一本书,不要零敲碎打,仅仅写成了怀旧的断章小品,而用长篇小说的叙事笔法和结构。这样才能够容纳一代人的青春,一段共和国的历史。不要回避自己的心灵,敢于面对事实,像鱼一样深入事实fcts中去;而不仅仅面对的是事物things,如蜻蜓点水一般去浮光掠影。

    我应该写这样的一本书,为了这次重返北大荒,为了那片繁衍了那么多悲欢离合故事的黑土地,为了一代人烟花般一闪即逝的那么短促而无奈的青春,为了依然生存在那里如今已是一脸木刻般皱纹的老农和老知青,为了死去的那么多当年和我相濡以沫的当地老农,和那些当年年龄比现在我们自己的孩子还要小的知青亡魂。当然,也为了我们16个人,为了我自己。为我们的初恋,为我们的友情,为我们的理想,为我们的命运。新的一代,正在扑面而来,一代知青,已经走到了尾声,到了借助于总是记挂于心的标志,审视自己,考虑他人的时候了。

    于是,我开始了我的这次唤回和恢复记忆之旅。

    记忆,就这样纷至沓来。

    2005年春节前夕写于北京

    目录

    1.36年后,重聚在北京站钟楼下的16名北大荒知青

    2.记忆有时并不可靠:重新找回消失的往昔

    3.两地知青在一锅老汤中乱炖出来的味道

    4.富锦老城凋谢的花瓣萎缩在木纹里

    5.暮色中挥舞的红头巾:在吞吐过我们青春岁月的老路上

    6.没有一个“爱”字的爱之小溪,流淌到了36年后的黄昏

    7.男人之间的友情:只需要家常的粗茶淡饭

    8.眼前就是曾经让我惊心动魄的七星河

    9.到三队去看老孙烟像活了似的精灵

    10.一个曾经的女英雄之死:飘散在遗忘的风中

    11.底窑:神秘的林中老巫、老猫和那片林子都没有了

    12.当年军务股空洞洞的窗子青春告别的不同方式

    13.一种伤感和悲壮:大兴岛上第一对知青的婚礼

    14.荒凉泥泞中一朵洁白的莲花与无法忘却的大公鸡大黄狗

    15.巧遇当年“大寨队”的老队长,不能不想起“大寨花”的命运

    16.我的“三明治”学校宿舍与逝去的教育诗

    17.杨老师:一个志愿军右派的动物园约会和秘密

    18.邂逅“曹大肚子”的闺女:让我想起了荒原上的奇遇

    19.屠格涅夫伴我度过在猪号的灰暗日子

    20.雁窝岛传奇:冒险和恋爱是一样的

    21.风雪中的那辆老马车每人都有自己的伤心地

    22.云层和云层后面的星星: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23.你单纯得就像真理一样

    24.在多雪的冬天里,叶至善先生帮我走出了厄运

    25.那一刻,我不敢再回头

    26.黑龙江边女宿舍里响起的枪声

    27.一场乌苏里江边原始森林大火的逃生者

    28.相逢不如长相忆,一度相逢一度愁

    那时我们就是这样的可笑

    晚7点钟,我已经来到北京火车站靠东边的钟楼下。说好了在这里会师的,四周除了提着、拖着大包小包的陌生外乡人来来往往,还没有见一个伙伴来。抬起头看看大钟,只能笑自己来早了,8点30分的火车,自己有些归心似箭。

    但是,心里一直在想,为了这次的重返北大荒之行,我们已经筹划了两年多,大家都在各自的单位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瞎忙,为了凑一个成行的时间,总是锣齐鼓不齐。还都想在这样7月底8月初的日子里出发,因为这是北大荒的黄金时节,便越发的难凑。去年,好不容易凑齐了人马和日子,又正好赶上“非典”,一耽误就是一年。今年夏天,大家决心怎么也得回北大荒一趟,好像在赶末班车似的,心和我一样的急切,便猜是不是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进去,到候车室里排队了

    我拉着妻子走进拥挤不堪的候车室,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人,又转出时,看见了好几个人正站在钟楼下面笑着看我们两人。是老朱和佩莉两口子、建国和刘娜两口子、秋子和凤琴两口子、小陈和她的大哥,还有赵军和毛豆,除了小陈的爱人邓灿已经先行一步到了北大荒,就剩下李龙云一家4口没有到,我们一行16人自发组织的重返北大荒的回访团的人马基本齐全了。

    36年前,1968年的夏天,我们就是在这里聚齐,告别了北京,奔赴的北大荒。那时,我们是多么的年轻,最大的老朱也就22岁,最小的秋子还不满18岁。那时,我们是多么的意气风发,渴望离开家门去远行,我们的心中膨胀着、燃烧着远大的理想,似乎都在那遥远的远方;那时流行的话语是经风雨、见世面,似乎那风雨与世面都只在那遥远的远方;远方充满着迷人的诱惑,远方就是远大理想的象征。我们就是那样斩断所有的牵挂和儿女情长,说死说活,大江歌罢掉头东,飞蛾投火一般,非要向那不可知的远方奔去。自以为少年心事当拿云,羽扇纶巾,雄姿英发,左牵黄,右擎苍,东北望,射天狼。

    自从北大荒来人到北京招收知青下乡,我们就坐不住了,应征者如云,报名者如潮,就像现在大学毕业生的求职招聘会上一样人山人海。对比插队去的农村,北大荒充满别具的魅力,最不一样的一条:每月有32元钱的工资。北大荒来人格外的牛,还要左挑又拣的,并不是扒拉扒拉脑袋,每一个人都要的呢。开始的时候,我和老朱因为出身不好,就没有被批准,得到坏消息,急得我们两人深夜里赶到北大荒来人在西华门附近的驻地,拍开了他们已经熄灭了灯光的房间,找到了当时北大荒负责招收知青的负责人邓灿,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才感动了邓灿,网开一面,破例将我们两人补进到北大荒的名单里去。那一晚,我和老朱跟邓灿分手,没有回家,走出西华门不远,就走到了天安门,灯火辉煌的天安门城楼和城门上方的毛主席画像,让我们感到那样的神圣,我们的心里洋溢着说不出的激情,任那一年7月的夜风吹散,在天安门广场上翻滚着激荡的浪花,一朵一朵的,我们都看得见,看得那样的清晰。第二天白天,我和老朱又特意去了一趟天安门广场,拿着照相机,在天安门前照了一张相片。我们就是揣着这样一张照片,像是在怀中揣着天安门一样,神圣而庄严得不得了地去的北大荒。

    是的,那时,我们就是这样的可笑。那时,我们激扬而时髦的口号是:不做笼中的鸟,要做云中的鹰。我们崇尚的是毛主席诗词里恢弘的意境: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今日何方,赣江风雪弥漫处。而我则在去北大荒的前一夜,在日记本上悄悄地却自以为是地抄下了两句古诗: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我有辞乡剑,玉锋堪裁云。一句是晋陆机的诗,一句是唐李贺的诗。就像今天年轻的孩子认真而仔细地抄下了周杰伦或的歌词一样。青春的本质和习惯动作都是一样或相似的。

    36年弹指一挥间,真真是人生如梦。鬼使神差,我们竟然走了一个轮回一般,又聚会了在这里。北京站的钟楼如一个沧桑的老人,不动声色地望着我们。

    其实,我们谁都知道,人生场景的重复,并不是人生真正的重复,一切可以重头再来,只是歌里唱的童话罢了。人生是一次性的,可以回首瞻望,却无法回脚重走过去的路。只是,这一次,我们偏偏要重走老路,有些不为而为之。在新世纪之初怀旧情绪如同蒲公英一样扑满世界的角角落落的时候,我们明知这样重新拾起的记忆,很可能只是一只只气球,色彩绚丽却是轻飘飘的,一触即碎,但是还是不可阻挡地迈上了这条老路。也许,这就是我们这样的一代人的命运,北大荒,酸甜苦辣,虽然一言难尽,却如同刀子刻下一般,刻印在了我们这一代人青春的记忆里和生命的轨迹里。撞了南墙,头上明明肿起了消不下去的大包,不死心,还要伸长了脖子再撞一次。有什么办法

    我们想打捞什么

    夏天的北京,7点多钟,天依然很亮,晚霞还在灿烂着,温暖地映照着站前拥挤而嘈杂的站前广场。还没有看见李龙云一家4口,大家说进去到候车室里等他们吧,便一队迤逦进去,谁知还没有进到候车室,就看见李龙云在大厅里正着急地找我们。他的妻子新民、弟弟来敏和他姐姐的孩子,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听说我们要回北大荒,非跟着来看看新鲜。在我们的一行之中,李龙云一家的队伍最庞大,但4人中,3人都曾经到过北大荒,最小的小伙子代表着下一代吧,说明他们一家两代人对北大荒的感情。

    登上火车,天已经黑了下来。站台上,看不到星星,晚风吹来,有些燥热,夹杂着煤烟尘土的味道。到了北大荒就好了,就能够看到星星了,看到的天也蓝也高。不知谁在说。

    站台上,很清静,没有什么人来送行。凤琴是来为秋子送行的,就显得格外醒目,也显得格外的安详而温馨。想起36年前我们离开北京的那次送行,可以说得上是惊心动魄,站台上,浩浩荡荡的人群拥挤成了一锅搅不动嘎巴了底的粥,人头攒动,旗帜招展,锣鼓喧天,高音喇叭里一遍遍不停地播放着毛主席语录歌曲,那种热烈的劲头,几乎能够把火车推动让它如同飞机一样飞上云端。36年,仅仅是36年过去了,还是这个站台,已经无情而彻底地把我们遗忘,像是一个背信弃义的情场老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当年煽动起来并施与我们的热情,转手给予了新人。喇叭里正用一种软绵绵的声音播放着:开往哈尔滨的z15次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请还没有下车的送亲友的旅客赶紧下车了在寂静而显得空荡荡的站台上有气无力地回荡着,轻柔得如同一阵暧昧的抚摸。

    只有凤琴一人为秋子送行,为我们送行。一切曾经热烈喧嚣的场面,都如同戏剧里转台上的布景,被迅速地置换,被打扫得那样的干干净净,连一点灰烬都不剩。站台上,只有孤零零的灯光在闪烁,虽然是在炎热的夏天,那被风拂动的灯光却让人感到如同凄清而冰冷的秋霜一样,一缕一缕地飘动着。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能够感受到岁月是多么的无情。历史已经残酷地翻开了崭新的一页,而我们的青春已经彻底不在。无论我们是怎么费劲地打捞,也不可能打捞上来什么东西了。我们为什么还在做猴子捞月亮的徒劳的游戏我们又为什么还在做着普希金那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打捞上来一条想要什么就给我们什么的金鱼的美梦

    蓦地,就在这一瞬间,我在心里问自己:这一次,你为什么说死说活非要重返北大荒而且是一大帮人闹着吵着聚集一起去真的能有什么意义吗

    是现在生活在北京已经吃饱得有些撑的慌了,要去那里消化消化食儿减减肥还是不满足现实庸常的生活和琐碎的日子,厌倦了大都市里白日里没完没了的堵车、夜晚时没完没了的电视剧和家里不断升级的鸡吵鹅叫、以及单位里波澜不惊的明争暗斗,而要去那里暂时找个合法又美丽的逃避或者都自以为是成功人士,多少有些小人得志一般要去那里衣锦还乡,就像迪伦马特写的剧本贵妇还乡一样,找补回当年的狼狈不堪

    或者,真的如法国哲学家帕斯卡所说:“人类的一切不愉快都源于一件事:无法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于是,我们人心不足蛇吞象,迫不及待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臆想去一趟北大荒,走进那里的荒原去异想天开。但是,真的走进去了,就一定能够把不快乐甩掉吗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所有的不快乐其实正是源于那片青春记忆中的荒原

    或者,真的如法国的另一位哲学家哈布瓦赫说得那样:现在的一代人是通过把自己的现在与自己建构的过去,对置起来而意识到自己的我们不过是哈布瓦赫所说的那样现在一起参加一次纪念性的集会,在想像中通过重演过去来再现我们那顽固不化的思想,立足于现在对过去的一种重构来进行集体记忆那种集体记忆,或许就是我们不可救药的怀旧真的如哈布瓦赫早早就一针见血对我们预言的那样:没有我们这样的重返北大荒的集体集会,没有我们这样在激动的想像中重演过去,过去的一切就会在时间的迷雾中慢慢地飘散而那将是一代人的青春。是的,我们不甘心,我们渴望是通过这样的集体记忆,在顽强地希望重新找回失去的一切,但是,我们能够真正地找回来吗早已经飘零在地上的落叶,可以拾起来夹在书中做一枚怀旧的书签,还能够上演如鸟一样重新飞回枝头的神话吗

    这样隐隐的一问,像针刺了我一样,让我有些吃惊,曾经有过的坚定与坚强,显得有些摇摇欲坠。看着大家正在开心,我不敢有丝毫的流露,心却有些沉甸甸的。

    哥儿几个凑齐了多不容易呀

    火车快要开了,凤琴还没有走,其实,她也是非常想回北大荒看看的,只是他儿子在北大荒出生时因为患有脑缺氧后遗症使得小脑损伤,需要人来照顾,她只好让秋子代她去了,可心里却恋恋不舍的,一直送进了火车的车厢里面。我们笑着说凤琴对秋子感情最深,凤琴笑着说那是我对北大荒感情深

    车票全部都是软卧,想想以前每一次无论从北大荒回来探亲,还是从北京回北大荒,坐的都是硬座,这一次,大家应该咸鱼翻翻身,享享福了。虽说稍稍破费些,但对残破不堪的青春,总算是一个小小的补偿。

    绿色的车厢,总能够让大家立刻想起从前的日子。那时,每一次回家,都先要坐上一个白天的汽车,才能够从大兴岛过七星和富锦,到达一个叫做福利屯的小火车站,然后坐上一天蜗牛一样的慢车才能够到佳木斯,在那里换乘到哈尔滨的慢车,再从哈尔滨换乘到北京的快车。一切都顺利的话,起码也要3天3夜的样子才能够回到家。路远、时间长,都在其次,关键是有很多的时候根本买不到票,而探亲假和兜里的钱都是有数的,不允许我们在外面耽搁,因为多耽搁一天,就多了一天的花消少了一天的假期。那是我们最着急的时候了。在那些个路远天长的日子里,火车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好的印象。在甩手无边的北大荒的荒草甸子里,想家、回家,成了心头常常念响的主旋律,渴望见到绿色的车厢,又怕见到绿色的车厢,成了那时的一种说不出的痛。因为只要一见到那绿色的车厢,对于我们来说家就等于近在咫尺了,即使路途再遥远,它马上可以拉我回家了;而一想到探亲假总是有数的,再好的节目总是要收尾的,还得坐上它再回到北大荒去,心里对那绿色的车厢就有一种畏惧的感觉,以至后来只要一见到甚至一想到那绿色的车厢,头就疼。

    闹腾腾安置下铺位之后,李龙云让弟弟和外甥赶紧把啤酒和蒜肠、小肚和猪头肉拿出来,喝喝咱哥儿几个凑齐了多不容易呀

    他说得对,充满感情。虽说都在北京,凑齐了,特别是大家一起同回北大荒,同回当年我们插队的2队,真是不容易。我们这一行16人,除了小陈的大哥和李龙云的外甥没有到过北大荒,一老一小,是受了我们的感染专门要去看看北大荒之外,好像非要补补这一课似的,再有是小陈的爱人邓灿和李龙云的弟弟来敏,当年不是和我们在一个队上的,其余12位都是当年在北大荒大兴岛2队的知青。当然,当年在大兴2队的足有上百名知青,但是能够凑齐了这样12人一起重返北大荒,也真是不容易,更何况在12人里有包括我在内的5对是那里恋爱结婚的呢。是啊,是不容易,干杯吧

    火车在酒杯里啤酒泡沫的摇摇晃晃中驶动了。

    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哭声

    36年前,1968年的7月20日上午10点38分,我们就是从这里离开的北京站,那一天,阳光灿烂。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永远也忘记不了,就是火车像今天这样刚刚驶动,我们的车厢里就有一个同学失声哭了起来。那多少和当时热烈激动的场面显得不大谐调的哭声,让满车厢里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惊。谁都不会明白那刚刚离开北京的哭声,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只有现在,我才多少明白一些,那哭声是对我们青春命定般的一种隐喻或象征。

    36年之后,我们重走回头路,只有笑声,而那哭声却隐隐地滴泣在我的心里,像琥珀一样在逝去的岁月里凝结闪烁。

    36年之后,就在火车刚刚驶动的时候,我们12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哭声,往事就这样显示了神奇的力量,一下子回黄转绿,鲜活如昨。

    当然,在这一瞬间,往事被回忆起来许多,似乎火车的驶动突然具有了哈利波特里的法老那魔法的功能,能够立刻让死灰复燃,让逝去的一切如同惊蛰的虫子一样,迅速地从埋在地层底下拱出地皮而乍起翅膀活了过来。那一瞬间,往事如潮水,立刻淹没了车厢,淹没了大家。

    在这时,大家说得最多的是李龙云,说他当年探亲假期满从北京回北大荒的时候,给哈尔滨的女知青周彦写了一封信,路过哈尔滨下车在人家里住了一夜。大家纷纷地向他开着玩笑,让他老实交代,那一夜成就发生过什么故事。幽默的李龙云只是一脸的坏笑,一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无辜样子,让大家尽情地猜测,让过去一段完全的单纯与纯洁,亵渎为今天添油加醋的浪漫和想像。当然,玩笑只是玩笑,只有在这时大家才又脱却了平日上班时的盔甲,显现出当年的率直与轻松。之所以开这样的玩笑,因为明天一清早,火车到哈尔滨,在站台上迎接我们的,首当其冲就有周彦。在我们此次重返北大荒之行,在哈尔滨为我们张罗的就是周彦,当然,还有刘树才和刘树华兄妹两人。从哈尔滨出发,周彦和我们一起回大兴2队,我们的队伍就扩大到了17人。

    想到北大荒之行终于开始成行了,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些激动。那一晚,几乎所有的人,带了药的自己拿出了药,没带药的找赵军正经医院的主治大夫兼门诊科主任,要来安眠药片才能够勉强地入睡。

    充满冷气的车厢里,夜色浓郁,灯光如流萤一闪一闪扑窗而过,我久久没有睡着。柔软的枕下,铁轨咣当当地撞击中,间或听到火车头汽笛穿透夜色的鸣叫声,似乎将历史与现在、回忆和现实,剪接交织一起,有了一种错位和间离的效果。今夕何夕飞鸿杳杳,流水茫茫,北大荒一下子变得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一般。

    没想到能碰到的两个人

    晚上的聚会,是哈尔滨知青筹备已久的,光是白酒就搬来两箱,近卫军一样先行威风凛凛地列队站在了那里;啤酒更是大兵团作战似的,排了一排又一排,一直挤到墙角,看样子,不喝个一醉方休是不会收兵的。知青的聚会,自从知青返城之后,便成为了一种青春祭奠的仪式,无论混得好的,还是混得不好的,在过去曾经生活过的插队背景中,没有了贵贱高矮,一律找齐。所有的一去不返,所有的一言难尽,所有的无可奈何的回忆,都随后化作了聚会酒桌上的一锅东北菜:“乱炖”,炖不烂在各自的心头,即使在以后再漫长的岁月里,也是消化不干净的,然后在一次次的知青聚会中,在那锅老汤中接着碴儿一次次地乱炖,无限的味道,都在其中了。

    在这一晚上的聚会中,我没有想到能够碰到的是这样两个人。一个是周彦的姐姐周静,一个是袁柏林。

    其实,更准确地说,我见到的是周静的女儿小琳,因为去年小琳生了一对双胞胎,孩子还小,周静得在家里照顾,腾出女儿来为我们的聚会摄像。周彦为了这次重返北大荒而刚刚买的一台索尼的新款dv摄像机,没有人会用,只有小琳会用,所以,小琳来了,周静没有来成。

    这应该是我们第二次错过见面的机会了。第一次,是在22年前,1982年的夏天,我大学刚刚毕业,和作家梁晓声、诗人郭小林等人组织的北大荒回访团,回了趟北大荒,回到阔别8年的大兴岛。当时,周静还在那里的7队当老师,没有像妹妹在知青返城高潮中一样回到哈尔滨。没有回来的原因很简单,她在1973年就早早地把自己嫁给了7队当地的坐地户,一个老实可靠的康拜因手。然后,是连续两年生下了两个女儿,1974年生下老大小颖,1975年生下老二小琳。周静读中学的时候,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读书,写作,一直是她的梦,却因为婚姻和孩子的拖累,那年已经考上了大学也没能上成。也许,正是因为文学一直蛇一样缠裹着她,在她的心里吐着信子暗暗地作祟,那年我回北大荒的消息在大兴岛农场场部的广播喇叭里播放了之后,她从7队跑了18里地跑到场部,希望能够见到我。她大概是想找我切磋一下写作吧,可惜我已经回2队了,阴差阳错没有见成面。

    她是1984年先到呼兰,1990年才辗转回到了哈尔滨,丈夫跟着她也辗转来到哈尔滨,康拜因开不了啦,只好干临时工,一干干到现在,颠簸几个地方,干了整整20年的临时工,就像现在年轻人里的“漂一族”一样,在陌生的都市里寄人篱下,含辛茹苦,和周静一起把两个女儿拉扯大。周静还是一直在做她的文学梦,业余时间学完了哈师大中文系的全部课程,在哈尔滨第20中学当一名语文老师,白天给学生上课,夜晚回家悄悄涂鸦。去年,二女儿小琳生下双胞胎,偏偏赶上小琳的丈夫意外出了车祸,一下子无法照看孩子,周静只好提前办理了退休的手续,替女儿照看一对双胞胎。可能,这就是周静的命,当初,为了丈夫,她牺牲了读大学;如今,为了女儿,她再一次牺牲自己。

    也许,是我和她的缘分不够,这一次又没办法见面了。看到长得很漂亮的小琳,我在想像着周静,我一直没有见过周静,只能在小琳的身上猜想她的模样。年轻的时候,她应该和女儿一样的漂亮吧青春的轮回,总是以失去一代人的青春为代价的呀历史车轮的前进,往往是以弱者作为牺牲品为车轮前进的润滑油的。我一直没有弄清楚的是,她为什么那么早就结婚了呢而且,又非要嫁给一个当地的康拜因手呢也许,这样问,本身就不公平,康拜因手怎么呢英雄从来不问来路,爱情更是本来没有原因和对错可讲的。事过境迁之后,只有我们旁观者才这样猜测和揣摩,做一些自以为是的判断和隔靴搔痒的安慰或关心。我只是有时会悄悄地想,一个人的青春就是这样的过去了,爱情和婚姻以及生育,当然还有文学这样多少有些虚妄的梦,能够让一个女人的青春被滋润得充实美好,也能够让一个女人的青春被切割得痛苦零碎。一个个当年曾经伴随着泪水写下过的文字,成为了如今的一点点灰蒙蒙的尘埃,将岁月与人生一起尘埋网封起来,谁还会记起她自己又还会对谁说起想一想,没有梦的人生就像没有星星的夜空一样,是可怕的,可有了梦的人生,就一定不可怕吗就一定能够星光璀璨吗

    现在,周静还有她妹妹一样兴致勃勃的心境吗也愿意和我们结伴而行一起重返北大荒,再到她的7队去看看吗我猜不透。周彦告诉我,她姐姐活到现在还是一个特别单纯的人,虽然回哈尔滨已经那么长时间了,却好像和城市格格不入,没有融合在一起,总还是生活在过去,生活在回忆里,生活在北大荒。我问文学呢你姐姐还是那样的痴迷吗周彦说,当然,那是她的一个梦,只是淡漠了许多。也是,再浓的茶,架不住时间的煎熬,几十年来,一壶水沏到这时候,茶也冲淡了许多。再美好的梦,哪怕灿若一天云锦,也会被风雨洗涤得颜色褪尽,薄如蝉翼,再也禁不起撕扯。北大荒,在那场天翻地覆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曾经造就了北大荒的版画和文学,阴差阳错地出了包括我在内的一批作家,却是以牺牲了周静这样许多人的文学梦和青春梦为代价的。虚妄而飘渺的文学,曾经成全了我们,却是害了她。

    你知道吗,你影响了我的一生

    袁柏林,是我在3队组建宣传队时认识的。那时,武装营成立,营部就设在3队的大道北面,营教导员是邓灿,他把我召去营部负责组建宣传队。人员基本以3队的为主,和我先后报到的,外队来的,就有一个人,他就是袁柏林。一个个头不高却很精神的小伙子,哈尔滨知青,我知道他是打洋琴的,我们正缺一个打洋琴的。我和他睡在营部的一铺炕上,天冷,就睡在一个被窝里,亲如兄弟。在大兴岛乃至建三江大大小小的角落里演出,大部分时间来往没有车,都要在那甩手无边的荒草甸子或弯弯曲曲的沙石路或泥路上走,都是我和他走到最后,我和他一人在前一人在后,用一个木棍抬着洋琴盒,路远无轻载,走的路长了,洋琴盒便显得很沉。大概是因为我总和他一起抬洋琴盒,让他觉得本来应该是他自己的事,有人在帮助他,所以他一直都很感谢我。他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不大爱讲话,我们彼此之间交流得并不是很多,大多时候都是默默地走,但在夕阳下或在月光中,乃至在细雨蒙蒙或飞雪飘飘中,洋琴在盒子里似乎和我们彼此的心一起在唱,我们都感到很亲近。

    那一年,武装营的宣传队要解散了,我分到场部当老师,他留在3队干农活。分手的那一天,他送我走到3队的大路口,默默地,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走了老远,回头一看,他还在路口那里站着。再一回头,他还在那里站着。

    1974年,我离开了北大荒,我到3队和他告别,留给他我家的地址,对他说,如果以后到北京来,到家里找我。分手的时候,他又是到3队的大路口送我,默默地,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走了老远,回头一看,他还在路口那里站着。再一回头,他还在那里站着。

    我们再也没有了音信。谁想到,竟然在今晚的聚会中见到了他。他告诉我的第一件事情是告诉我: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能够再见到你,我一直在找你。

    这句话,一下子让我心动。我在问自己:这么多年,你也一直在找他吗真的,想到这一点,我感到惭愧。人生匆忙和烦扰中,让我遗忘了许多人和许多事,记忆如同一件漆皮脆薄的家具,经不起时间的磕碰,斑驳脱落的,却往往是我最应该珍惜的呀

    他又对我说:我把你这些年出的书,在哈尔滨能够买到的都买到了,我家里摆着你的书有一排。

    这话让我感动,便越发的惭愧。

    然后,他又告诉我:1982年秋天,他旅行结婚到了北京,怎么那么巧,到了北京的第一天,买了张北京晚报,因为他知道我写东西,是想看看报纸上面有没有我写东西,怎么那么的巧,那天的报纸上正好登载着我写的一篇散文北大荒归来。那年,我第一次回北大荒,写了那篇感想。真是阴差阳错,不是早一天,也不是晚一天,就

    </p>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