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爸爸完全吓呆了,很长时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普华扑在父亲腿上失声痛哭,又担心,又害怕。
“爸爸”
听她这么哭着叫,叶父亲抬手要打下去,又舍不得,只能拍在她背上,一遍遍问着,“你们这些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说着说着,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过了午夜,平日早睡下休息的叶家还亮着灯。桌上的杯里换了刚开的水,茶冲淡了,没什么味道,只剩下暖暖升腾的热气慢慢飘散。
普华一五一十讲了所有事,听完她的话,叶爸爸起身背手走到阳台上站到现在。他微微佝偻的背影透过客厅的灯正印在玻璃上,令普华几度哽咽。她手边放着一本做好的剪报,上面粘了茶水湿了一小片。里面都是些往年的旧报,按日期精心整理编着号,凡是有名字的地方,一笔一划用铅笔标出来。都是有关她和永道的。
普华坐了许久,手里的东西被抽走,才知道叶爸爸不知何时已站到桌边,把报纸叠好放到一旁。他的眼眶发红泛着血丝,皱纹上叠着青色的疲倦,完全不像个五十多岁的人。
他拉过普华的手叹了口气,一夕间又像老了几岁,慢慢顺着普华鬓边滑落的头发。
“华华,这条路,爸爸不希望你也走。吵归吵,闹归闹,离婚不是那么简单,我和妈妈你也见过了,爸实在不能让你们也这样。你们还年轻,有什么再商量商量,不行你先在家里住一阵,等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再谈谈永道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事情也许还有个转圜的余地不行我去找他说”
“爸别求您了”普华对永道再婚的事难以启齿,她宁可父亲心里还维持着永道原来的形象,也不愿让他知道永道已经选择了别人,有了新的生活。
她重又跪倒在地上,抱着爸爸的腿,带着哀求劝他,“爸你别找他
“你听我说”叶爸爸不放弃一丝希望,“让永道过来一起说说,跟我说你起来”
叶爸爸拉着普华,她不肯。
“我跟永道说,我问他为什么,不能就这样了你们结婚这四年永道是怎样的我心里清楚那孩子不会那样绝情决意。那么孝顺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跟你离婚上上个月他还说等天不那么热了带你出去散散心还说跟我学棋”叶爸爸再度哽咽,泪水顺着眼角流进皱纹里,“我原本想着要是哪天我没了,你身边至少还有永道靠得住,我也能放心。你们怎么就”
普华摇着父亲的手,用脸贴住父亲温热的手掌,一遍遍寻求着抚慰。泪水再次漫流而出,她如同回到儿时那样,一遍遍自责地认错,“爸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爸”
叶爸爸只是摇头,抱着普华,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夜深人静,客厅里只剩下普华一个人,她翻着剪报,揉着酸涩的眼角,时不时还会落泪。剪报的内容从中学开始,然后是大学,永道的名字一点点出现增加,后来的篇幅比她的还要多。其间有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开始他们隐没在同学之中,然后是他们两人的合影。
不得不说出永道再婚的事,叶爸爸才放弃了劝说。他回房里呆了很久,拿了一个装着存折的信封出来放到桌上,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也不再哀痛,也不再乱猜测,只说“先把这个还给永道吧”。
合上剪报夹,普华把摊在桌上的存折封好,钱是永道私下给爸爸的,她并不清楚,看着爸爸列在账本纸上的明细,她才晓得,从大学毕业开始,永道整整坚持了六年。
父亲必然要伤心,也许,比她还要伤心。
里间传来父亲的咳嗽,普华走过去敲敲门,爸爸没有回话。
回来关了灯,她拉了父亲搭在沙发上的毯子盖在身上,躺在客厅里凑合了一夜。这一夜对她而言,如同之前的很多夜晚,入睡很难,前思后想辗转反侧到天亮才朦胧睡着。
第二天醒来叶爸爸已经出门,桌上摆着买给她的早点,滚热的豆浆上加了盖子,枣糕切成小块,盘里还有摊好的鸡蛋饼。
信封下面压着字条,父亲的笔迹有些凌乱,“天凉了,加点衣服,晚上早点回来,父字。”
父亲只字未提离婚的事,出门的衣架上,多了一条普华留在家里的旧围巾。
上班前,普华到父亲房间转了一圈,床头柜上摆着烟灰缸,里面盛满了点过的烟蒂,显然这一夜睡不好的并不只她自己,装止咳药的小药瓶空了,父亲常戴在身边的健身球也留在了枕边。
那个佝偻的背影又出现在她面前,还有他整晚的咳嗽声。拿起父亲的健身球围上围巾,普华顾不得吃早点,便急忙出门了。
39
就像普华用了两年才适应了独身的生活,叶爸爸也需要时间消化他们离婚的消息。
普华住回了家里,一方面是陪爸爸,另一方面是安慰他。她不难看出父亲不愿言表的伤感。他一连几天没有下楼下棋,每天只是站在阳台上听广播看报纸,夜半咳嗽也重了,连周末必要包饺子的习惯都停了一个星期。
但普华似乎轻松了很多,自从和父亲谈完,她可以在父亲面前真实表现出喜怒哀乐,即使快乐的时候非常有限。她时常走到阳台上大口的呼吸,在厨房里忙上几个小时给爸爸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叶妈妈抽空回来过,一家三口围讨论普华的未来,她少不得又要被妈妈骂。再刻薄啰嗦的训斥普华都听得下去,她一句反驳都没有,任妈妈出气。她发短信告诉娟娟妈妈说得那些难听话,偶尔也苦涩的笑笑,自嘲一番。
不用再假装之后,普华把原来房子里四处做样子的东西渐渐收起来,统统锁进储物间,单人床上剩下一个枕头,沙发上也只是一个大靠垫,门口的鞋架上一律都是她的鞋子,连手上的戒指普华也锁进了抽屉再未戴过。
入秋以后,叶爸爸的咳嗽有所好转,普华搬回自己的房子,但每晚和爸爸的电话还是一成不变,只是回家吃饭的次数多起来,每次包饺子的数量比以前少了一半。她换着花样讨爸爸欢心,哪怕稍稍受累也甘愿。
妈妈去过普华的公寓几次,不是检查她的独身生活,就是拉着她说些母女的体己话。但毕竟妈妈是有了另一个家庭的人,她劝的话再好,普华都只当是听过,不会按着做。
秋天的北京还有夏天的余热,但并不再浮躁难耐。普华新一期的杂志顺利上市,林果果的专栏反响良好,杂志社在市立图书馆搞了一次小规模的签售活动,请来当下几个顶梁柱作家捧场。
这些公事虽然占据了大量的私人空间,但成功的分散了普华的注意,让她时时刻刻都忙碌着。唯一遗憾的是那次签售林果果并未出席,忙着论文滞留天津,还好,每个周末她会准时把新一周的稿件发给普华。
她们的邮件往来并不频繁,林果果在最初的邮件里收敛的像个乖巧的学生,“书虫”那样似有若无的试探再也没有过。普华于是壮着胆子问她些婚姻和人生观的问题,林果果的回复并不是长篇大论,但她愿意滔滔不绝的把想法写出来与普华讨论。如此不假时日,普华对林果果的专栏有了更深的领悟,即便对林果果这个人也比以前更了解。
林果果有很多面,并且很准确的掌握着在何时调动自身哪一面的技巧。她近乎完美的回复着读者千奇百怪的问题,继续着她的心理学课程,应付着普华这样的杂志社编辑,她还有一个五岁父不详的儿子林博。
时光在这年的秋天流转得格外快,可能是经历了是非纷繁的盛夏,普华心情终于沉淀下来。她开始围着父亲找出的围巾上班,坐在地铁里翻着林果果常看的心理。每早推开窗,照料她座位旁的小盆栽。绿意盎然的植被只剩下三两片叶子,树上的鸣蝉也没了踪影,办公室里安静的只有编辑们翻阅稿件敲打键盘的声音。不忙的时候,普华就打开电脑欣赏永博拍的照片。一跃成为当红专栏作家的责任编辑,普华的工作变得很充实,连刘燕都说,秋天后她元气恢复了不少,脸色也好了很多,有了笑容。
日子在这样的忙碌中更迭,过去的就不会再回来。普华很清楚,哭泣也是一天,微笑也同样是一天。在整整两年里,这是普华过得最轻松的一段日子,虽然也难免有伤感,低落,甚至潸然泪下的时候。
小鬼的婚讯传来时,普华正撕掉办公室积着一层灰的旧台历,在新的一页上写下要做的事情。麦麦的短信刚到,彩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对同宿的朋友来说,这可谓一年里最好的一条消息。
普华难得振奋,她积极参加大家的聚会,庆祝小鬼订婚,跟准新郎见面,参谋婚纱选择,商量操办仪式。那段时间,麦麦唐唐彩虹小鬼偶尔会留宿普华的公寓,加上事事热心肠的娟娟,六个女人凑到一起不可谓不热闹。
普华是其中最有经验的过来人,但她从未操持过婚礼,也未参加过盛大的仪式。她与永道结婚,只是简单的到民政部门登记领了结婚证,事后请双方家人朋友吃了顿便饭而已。所以,经历着小鬼从订婚到仪式的整个过程,她也体会了一次做新娘的感觉,有心酸烦恼,但更多是快乐。
小鬼在北京最美的季节出嫁了,伴娘里没有普华,她站在观礼的第一排,穿着一身最普通的套装,目睹着最好的朋友走上圣坛,牵上新郎的手。其余三个好朋友作为伴娘争抢着代表幸运与幸福的花束,最后却旁落人家。
那一晚,从小鬼的新家回来,普华和衣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跟娟娟讲电话,还在回味婚礼的盛况。
挂了电话,她无所事事的检查邮箱。彩虹承诺的婚礼照片还没有发来,林果果也不在上网。刚准备下线,sn提示永博上线了。
他去新疆采访丝绸之路的专题之后,两个人有许久没有碰上,连翻译的工作他都有些日子没找普华做。
普华点开永博的对话窗口正准备打声招呼,屏幕上突然弹出一串文字,很长,字母加乱码,显出打字的人很着急。
最初两句拼音她没看懂,发给永博一串问号,手机就响了。
“喂普华”手机信号不好,刺刺拉拉的杂音,永博的嗓门尤其大,“你在哪呢”
“我我刚参加完朋友婚礼,怎么了”
“永道呢”
“他”普华再次语塞。
“实验室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妈刚给我打完电话,说永道跟她要了十万块钱,上午汇过去下午就找不到人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人呢”永博连珠炮一样质问完,粗粗的喘着气,“靠,什么破线路,这边信号不稳,普华,听见没”
参加婚礼的喜悦被永博一席话褪得一丝不剩,普华的心不觉往下沉。
“妈给你打电话你干吗老不接,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永道人呢别是让人骗了爸血压不好,禁不住着急,你让他马上给我回家,把事情说清楚钱是小事,人得先回去,你也是”永博脾气上来从来顾不得客气,完全像个家长似的训斥他们,“你是他老婆,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能袖手旁观,普华,你听见没”
“我”普华一时百口莫辩。
“上次永道含含糊糊跟我提过两句,我当是小事应急一下就过去了,怎么现在又弄大了你说话啊,我问你呢永道上哪去了,妈急着找他,让他赶紧回家,不回家也得往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他手机怎么不开怎么搞的”
“好我我马上找他”普华战战兢兢的应了永博的要求,根本顾不上挂电话,直接用座机播到海英家里,从尹程那打听永道的下落。再打永道的两个手机,果然都关着联系不上。整整一晚,普华反复打了很多次,到第二天手机里依然是千篇一律的“您拨打的用户无法接通”。
第二天一早,按着永博的意思,普华克服心里障碍,打电话回永道家里安抚两位老人,又请假跑到尹程单位,无论如何让他帮忙找出永道的下落。
尹程那里隔天才有回信,给了普华一个外地的手机号码,说是永道已经联系过家里。
拿到号码,普华迫不及待拨过去,电话通了没人接,足足响够了一分钟,才有人接听。
“施永道”
他们太久没有通过话,她担心着他的安危,所以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完全没料到另一端回答的是几声轻微的咳嗽。
像他的声音,她又不敢确定。
“施永道是你吗”
她握紧听筒,心也不觉纠了起来。
经过长久的沉默,对方依然没有回答。
磨光了全部的耐心,她又不得不忍下心里的矛盾与芥蒂,放软口气,恳求似的又喊了一次。
“永道吗”
这一次经过了更久的沉默,在她几乎放弃时终于传来一声低哑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嗯”
41
施永道的表白,等同于一场山崩地裂,把普华心中原来的平静彻底打破。她从未视他为洪水猛兽,但这场突如其来的感情攻势,让她完全乱了方寸。
周末,她跟妈妈回了姥姥家,在姥爷开的小烟摊前呆呆地坐着照看生意。晚上在舅舅婚前睡过的小单人床上,普华拿起摔坏的梳妆镜照着自己的脸,无法想象“喜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施永道又“喜欢”上她哪里。
于她,生活除了父母就剩下学习,唯一曾企及的不过是纪安永的一份“友谊”。普华连夜给纪安永写了一封信,写了很久,询问他的病情和恢复情况,然后隐约的表达了一些她要说的话。本想像那年的新年贺卡一样放进他座位里,又觉得不妥,回家压在抽屉里迟迟没有送出去。
一周后,纪安永依然没有来上学,普华沉不住气,把信送进了学校信筒。放完信,天空下起了小雨,之后整整一个星期都是阴霾的雨季。纪安永的座位空着,普华心里也有一个角落是空的。
施永道没再主动跟她讲过话,只是似有若无间等待着她的回答。那天她还是落荒而逃了,然后他总是不期然出现在她回家的路上,学校餐厅,转角楼梯,甚至是老师的办公室。而普华会做的只是沉默的躲开。
两天后她悄悄打开信筒,那封信不见了,普华怀着忐忑不安坐在通往顶楼的台阶上看雨,揣测着封青何时会把信交给纪安永,他看后又会作何答复。
十五岁的普华还不懂什么是爱情,她看到的只是父母越发频繁的拌嘴争吵,父亲背负着沉重的生活负担。除了繁重的课业,生活里最单纯的快乐是她付出的关怀,忧虑,甚至伤感,而这些她都给了纪安永。
纪安永回来上课是军训结束后一个月,施永道帮他提东西,陪他进教室。裘因组织大家写的问候卡就摆在他桌面上。普华把名字签在了角落处,字写得很小。
之后很长时间,高一六班的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偶尔纪安永拿道英语题问普华,体育课上跑圈遇到了会彼此点头打个招呼,他还是那样说声“嘿”,他们的关系也仅限于此。
而施永道的热情,说不清从哪天开始便戛然而止。他不再放学跟她,不在路上等她,甚至故意躲她,似乎那日的表白只是个愚蠢至极的游戏。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普华迎来了高中生活的第一次大考。
公布期中成绩前一天,娟娟私下塞给普华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中午顶楼见。
问起谁给的,她说是尹程。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普华频繁望向纪安永的座位。他淡定自若的听着课,感应到她的目光,微微侧头笑了笑。经过整整两个月诚惶诚恐的期待,那一瞬,普华终于能克制住自己,重新把注意力转到课本上。
那个中午,她等所有人去吃饭才独自上了顶楼。
顶楼没有纪安永,有人坐在栅栏边,脚边放着篮球,目光停滞在遥远的某一点上。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举着篮球,一小片阴影从她脸上闪过。
“我的话,你听懂了吗”他问。
她不肯跟他说话,拒绝面对他,把头低下去望着自己的鞋尖。似乎从认识他开始,她做的最多的也是回避他的目光。
然后他就那么默默走了,篮球弹在地上滚到栅栏边。
下午课前,尹程架着施永道从外面回来,经过普华身边,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作为全区中考化学状元,施永道在期中化学考试中竟然交了张白卷。
那年的圣诞,新年乃至春节,普华什么贺卡也没有收到。至于纪安永的回信,她也没有等来。日日见面,并非陌路,又不是她期待的那种关系。
她住在姥姥家的时候,偶尔会和纪安永通个电话,多是讨论学习。挂断电话前,他会礼貌地说上一句“晚安”,普华静静的握着听筒,因为这句道别心里有种无法排解的凄楚。
期中之后,经历了很长的调试期,到期末前普华的成绩才有了起色。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候,家庭却不再是坚不可摧的依靠,爸爸妈妈之间的问题变得严重了。
考虑到高一后半年有两门会考,父母索性让她住到姥姥家里。她并不很清楚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少之又少,后来常常是妈妈过来陪她住,爸爸一个人在家。父母脸色不好,普华也忍受着低气压,战战兢兢过着每一天。
期末考试前,班主任找她谈话,让她考虑高二选科的问题,并让她和施永道组成互助的对子。一学期来,他的英语成绩糟到不能再糟,而她的化学,从初中开始基础就不好。
军训的绯闻早已烟消云散,每次面对他,她心里不自觉得生出很多怯意和内疚。他有十分的低靡,她至少有一分责任,有时远远望着他孤身打球的背影,她心里的负荷也会多上一分。她通过娟娟知道他还在默默关注自己,广播站选举时帮她拉了很多票,英语比赛给了她很多掌声。
在骑虎难下中,普华最终还是接受了老师的安排,接受施永道的帮助。
前几次单独互助他们都有些拘谨,两个人保持着最大的斜线距离,像是警察和犯人那样一问一答,互动几乎没有,她常常因为他专注的神情陷入慌乱。几次课下来,他对她越发礼貌,甚至像对待老师,回答她的提问还会象征举一下手。因为这样的风度,她渐渐放低了对他的戒心。克服了最初的尴尬,把心思完全放在学业上,普华发觉自己和施永道配合得比纪安永还要好。因为他更耐心,给她改题不厌其烦,有时会把几种方法逐一列在纸上,一遍遍算给她看。他从来不会对她发脾气,遇到言语或是观点稍有不合,他最多阴下脸,放着笔拿起练习册挡住脸,默默闷上几分钟。
互助课后,施永道会在校门口等普华,陪她过了马路,然后骑上自己的车子,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回家。他没有跟过她,也没再买奶酪,从不提及学习以外的事情。不是互助课的时候,哪怕他在操场上训练篮球遇到她回家,也不会主动打招呼打扰她。
这是个非常安全的距离,安全到普华可以放下心结努力提高数理化成绩,对施永道的看法也有了大大的改观。
他们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相安无事。
普华顶着来自学校和家里的双重压力,咬紧牙关争取在期末考试中拿到一个更好的成绩。而施永道也卸下了身上的包袱,不再以抵触的态度对待考试和排名。
考前最后一次互助,他因故中断去帮老师做事情,她留在教室等他。趁他不在,她偷偷翻看他的练习册,他写的字,他审题的草稿。在练习册的最后一页,她发现角落上有一行公式:d的ph值1。
反复读这句话,普华觉得d不像她已知的任何一种元素或化合物,带着一种神秘的气息,他曾经在桌上刻下这个句子,那是否意味着什么
等他的过程中,她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他的东西还在,他好像还没回来。离开学校,普华还见到化学老师办公室里亮着灯。
当晚她在梦中回到了教室,自己伏在桌上昏昏欲睡,施永道正坐在对面。他没有讲题,而是俯下身离她越来越近,近到她能听到他的呼吸。他静静地观察她,分析她,仿佛她是一道最令人费解的应用题。之后,他的脸逐渐模糊,连轮廓都只剩下一个黑色的阴影,一道热烫的暖流划过她的脸颊,随着题解留在了她唇上,轻轻的,软软的。
42
普华小心捍卫着她在学习上的自信,期末成绩出来以后,她除了周末回去看看爸爸,大多数时间都在姥爷的烟摊旁听着半导体里模糊不清的英文歌,拼命做假期作业和各种数理化练习。
普华唯一一点慰藉就是纪安永的电话,他们每晚聊得时间比以前长了很多,话题也不再局限彼此功课中遇到的困难。似乎借由电话,他们能够放开矜持敞开心扉,讨论一些自身的问题。
开始是略略的试探,之后会沉默,试图回避,再之后,纪安永讲了他的事,那位出现在绯闻中频率最高的“女朋友”逐渐成了他们谈论的主要内容。普华了解到,滴水不漏的纪安永在感情里也并非一帆风顺。他常感慨,自己喜欢的未必喜欢自己。而喜欢自己的自己未必喜欢。猛一听起来像是绕口令,其实仔细想想,是有道理的。
听他亲口说出这一段不算成功的感情,普华反而释然了很多。原先她还对那封信耿耿于怀,这时却并不想再追究他看过之后做何感想。
游走在好朋友和知己的边缘,普华在纪安永身边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哪怕,对于纪安永这个位置可有可无,只局限在电话的两端。但普华很满足,她至少可以掩盖在这样的关系下畅所欲言的和他说笑,谈话,关心他,鼓励他,甚至挖苦他。
挂了电话,她会在草稿纸上边做题边写写纪安永的名字,然后是自己的,再把谈话的内容写进日记,躺在床上回味。
纪安永说过的:“叶普华,你和别的女生不一样。”
她问:“怎么不一样”
他想了很久,只说:“总之,就是不一样。”
暗暗的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他所谓她的“与众不同”令普华开心了很久,哪怕对着镜子也会展露一个笑容。被学习和家事逼迫到角落里,快乐是久违而奢侈的。龟缩在蒙着塑料布的玻璃拉门后面,面对着一案的香烟,普华试着寻找心里的安宁,而纪安永适时给了她。
春节前后,姥爷的小铺生意最忙,普华整天都在卖烟的小门面看摊,不用算账的时候就戴上耳机听电台最喜欢的几档节目。
那天她也是对着玻璃窗外无边的遐想,有骑车的路人停下来问她买一包万宝路。那张年轻的面孔陌生,隐约间又让她感觉熟悉。
她跑去屋里问大人价钱,拿着烟回来,骑车人在等,递了五十元给她。她替他找钱,伸手接的却是另一个人。
认出是施永道,普华吓了一跳,马上松开手,找的零钱掉了一地。
他也很吃惊,又迅速镇静下来,把卖烟的人打发走,自己站在窗口,又递了十元钱,说他也要万宝路。
没穿校服,没刮胡子,但他不过是个中学生样子。普华坚决不卖,他坚决不走,两人在窗边僵持着直到大人来过问。她只好在他面前示弱,用眼睛求他,无言的说:快走吧。他捏着纸币甩甩头,买了个火机骑上车走了。
那整晚普华惶惶不可终日,连跟纪安永约定好的电话都没有打。
果不其然,第二天她才起床施永道就出现了。他把自行车锁在烟摊对面,背着书包敲门。
她挡着门不让进,问他:“你来干吗”
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打开书包拿出好几本练习册:“我来问问题。”
说完,又冲她身后走来的姥爷深鞠躬,大声叫:“伯伯好”。
事后普华仔细想是自己小看了施永道。
初三他敢当着她的面在顶楼抽烟,高一跑出去喝酒醉着回来,期中化学考试交白卷下一次又拿个满分给老师看。他敢为她贿选,拿自己的名号罩着她,他又会有什么不敢做
她依然不明白,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她那么普通,他的执着何来
第一个星期,他以同样的借口来了两次,第一次问了问题就走,前后不到五分钟,第二次他背了更大的书包,好像春节里他根本没事做,专门就来她这里问问题。
第三次她真的生气了,赶他走,他镇定自若摘了书包,掏出里面的笔记本电脑。
那个年代,家里有台式机的学生都不多,他却背着台笨重的东芝笔记本来她家,让她复习计算机会考的上机练习。他的献宝跟她的犹豫不决拉锯了三分钟,最后施永道胜。
姥爷没有性别的概念,是同学就热情招待,还帮忙搬来大桌子,给施永道倒酸梅晶,嘱咐两个人好好温习,自己去看摊儿。大人一走,她坐哪儿他就要挨着坐,近得能数清她的眼睫毛。
开始普华特别拘谨,恨不得讲几句他能赶快离开,后来听他讲计算机头头是道,全是考试的重点难点,竟也忘了赶人的事。
他讲了大概两个多小时,讲完让她练,几乎是手把手的教。等把几个重要的程序练好了,她也礼尚往来的摊开英语书,让他问问题。
他合上电脑,从书包里拿出张事先准备好的纸,递给她。
“中国字,你能明白吧”他问。
她毫无戒心的打开纸条,上面赫然写着:让我施永道喜欢你叶普华,行吗
43
施永道是否又出现了第四次,普华没有从姥爷嘴里听说。那天之后,她躲回了爸爸身边。
大半年时间里,爸爸老了很多,鬓角边都添了白头发。
客厅墙上挂着普华家里的老照片,一家三口庆祝她保送高中那张放在最中间,镜面永远被擦拭的最干净。而房间里属于妈妈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她不敢问也不敢知道。
父亲话不多,塞了些零用钱给她,摸着她的头嘱咐她好好学习别让他失望。普华趴在爸爸背上眼眶不知不觉湿了。
开学后下了场雪路上结了冰,普华改成坐车去学校。
到学校最重要一件事就是等着跟施永道谈,娟娟帮她传了纸条,中午他们在顶楼见面。
他早早就等在那里,手里抱着大衣。
“这个还你。”她把纸条装在信封里交给他。
他眼里闪过一丝期盼,打开看后那丝期盼又消失了。
“然后呢”他走近一些。
“然后,我想好好学习准备会考,只有这些。”这确实是她的心里话,走到文理科的十字路口,普华对未来也有点茫然,原本能给她指路的人如今都帮不了忙。
“这个和学习有什么关系而且我不会影响你学习,我会帮你”永道举着信封,脸上倔强而失落,她每次都狠狠打击他,而且从来都很直接,没个转圜余地,“什么叫不行你怎么不写为什么不行,怎么才行我想知道”
他的问题令普华语塞。
“叶普华,你能不能正视一次问题,不要只会回避,用这么两个字打发人,解题也得有个过程吧”他又扬起信封,气哼哼的呼着热气,脸上冻了一大片红。
“施永道,上学期和假期里的事我只能说谢谢,给你添麻烦了。我不是随便打发你,而是真的不是那种心情。我们是同学就是同学。”普华冷得打哆嗦,好不容易才把提前准备的话都说出来。她特别强调了同学两个字,好像那样他就会接受这样的结果,“我会和老师说互相辅导的事,还有计算机会考,我可以自己想办法,真的不用麻烦你了。如果你有英语上的问题可以问我,其他时间,也好好学习准备考试吧。”
走前她留下了他上次写在草稿纸上的家里电话,听见他在后面叫自己也没停下来。她没去揣测施永道又会做出什么突发奇想的事,这都在她所能及的范围之外,而且她实在不希望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早恋上,况且,她从没“恋”过他。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
当天,普华就找到班主任谈了互助小组的事情,以家里有事无暇脱身推掉了。
这一次施永道还算理智,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而且相当长时间他还是年级前十名施永道。他身边有朋友,他开始帮助别的女生,他的化学考卷在裘因桌上出现,这些普华都可以视而不见。
唯一让她有些难受的是施永道每天放学都会在建一门口要上杯奶酪,不管是一个人还是和同学在一起,她很难不在他的注视下离开。不管她怎么努力提早走,还是会在门口遇到,赶上值周的星期他每天都堵在门岗查她。
他从没说过什么刻薄的话,也没刁难过,在班里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因为不讲话了,他清澈的眼眸里偶尔还有某种令她莫名慌乱的东西,但很快会消失。
会考前的电话里,普华问过纪安永:“我们怎么开始打电话的,你还记得吗”
纪安永说:“班里的事吧,要不就是问你英语题,记不清了,怎么了,有区别吗”
“没什么以后,也许不能总打电话了。”普华犹犹豫豫的。
“为什么”
“搬家了,那边还没有装电话。”想着回到自己家不能再和纪安永用这样的方式联系,普华多少有些难过。
纪安永反而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哦,没事,装了再打呗。”
在家复习的三天,普华去过一次学校,决定在考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她在信筒里留了一封信,是关于文理科选择的问题,上面也谈了她的烦恼和一些顾虑。
钥匙刚从锁孔里,施永道的声音自她背后从天而降。
“叶普华,你干吗呢”
他推着自行车,趁她惊魂未定,抢走了她手里的钥匙。
他把车扔在操场上,拉着她去顶楼“解决”问题。其他年级还在上课,学校里到处进出都有老师学生,普华不情愿,取舍间还是跟了上去。
跳上最高一级台阶,他稳稳坐下来,钥匙夹在手指间,表情莫测高深,问:“你刚才干嘛呢哪来的钥匙”
她站在十几节楼梯下,搅着衣边,有种上前夺回钥匙的冲动,只好说:“封青借的”
“是吗”他手转成握拳,钥匙消失了,只剩下骨节分明的手指越收越紧,“你要钥匙干吗”
“找信”
“什么信”他越说越咄咄逼人。
“我自己的信”她能感觉到他身上隐隐的怒气,本就理亏,更不敢正眼与他对视。
他想了想,突然跳起来往楼下走,嘴里喊着:“好,我现在去问封青。”
谎言堆积的壳子一下就破了,普华伸手去拦,但让施永道看来,好像她要抢钥匙。
“哪来的你跟我说实话”她越是表现的慌乱,他反而胸有成竹,有意无意的一节节的走近她。
再撒谎肯定也是圆不过去的,普华只好认命的袒露了实情,说:“是我配的”
“你配它干吗”他嘴角噙着一丝坏坏的笑,终于抓到了她的把柄。
普华退到不能退的地方,说:“不不干吗”
施永道重新在台阶上坐下来,抱着手臂,表面上是在思考问题,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严肃。普华缩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你说怎么办”他站起来,像个法官似的居高临下望着她。
“我不知道。”普华如实回答,被他眼中犀利的光芒刺痛,把头垂得几乎贴在胸口上。
“我把钥匙给封青,跟他交代清楚,让老师来解决”
他试探性的找了个结局办法,果然见她吓得脸都白了,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
“施永道你你别说你别说行吗”普华央求着。
“那我有好处吗”他堂而皇之地跟她谈筹码,普华想也不想,猛地点头。
“我说什么都答应”
她点头如捣蒜,搅着衣边的手开始发抖。
“那好吧你过来”他把钥匙装进口袋里,对她摆摆手。
普华蹭着步子,上了他站的台阶。
他领着她,登上了学校顶楼的平台。走到平台中央回过身,张开手臂。
普华站在入口不知所措。
“你要干吗”
“你过来让我抱一下”他坚定的把手臂伸展开,“朋友那种就抱一下”
普华愣在原地,好一会儿都以为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