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阵阵的扫过来,如凉水般沾在脖子里,无端叫人瑟缩起来。她有些烦躁的看了看时间,自己早到了五分钟。想起上午的时候裴越泽的助手给自己打电话,语气彬彬有礼,仿佛是机器人一样提醒自己:“夏小姐,今天下午两点,我来最后确认一遍。”
当时自己有些不耐烦,从昨天开始,一共确认了三遍,她的记性没这么退化。至于自己的行程,也不会像裴越泽那么忙碌。这些小细节,倒是在加深自己无意识的厌恶。她深呼吸一口,看见那辆车子开了过来。
最后依然把她接到了来过的大宅子里。
匆匆来的那一次,本以为这里只是一个工整的四合院。这次踏进来,她略微上了点心思四处看了看,才知道这出老宅真是气派不凡,仿佛是明清时期大盛的江南园林。而类似的园林,如今不是被征用为了热门的旅游场所,便是别具特色的成为了博物馆。
其实别墅也好,公寓也罢,被现代的钢筋水泥一铸,总是脱不离那一股类似的味道。只有中国古时的房子,木为骨,土为肉,会有活生生的灵魂,伴着世间的物是人非,延绵流传下来。
如今有人独享这么一座大宅,难道不奢侈么
夏绘溪推开厢房的门,似乎一下子不能适应这样的光线,微微闭了闭眼睛。
采光非常的好。大片大片的光线顺着窗棂爬进来,地板亦是水磨石的,仿佛是有人拿了毛笔,又蘸上了水,挥毫间描摹出仿佛梅花又似藤蔓的工笔。
坐着的男人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目光仿佛凝成了细细的针线,落在夏绘溪的脸上,几乎带出了些微的刺痛感。
她穿了墨蓝色的针织衫,头发随意的一扎,这次没有戴发箍,却拿了两枚最普通的黑色发卡,将略长的额发别在了一边,末端微微的翘起,像是街市上卖的绒黄小鸭的尾巴。分明还有着几分稚嫩。
这样的注视下,夏绘溪觉得自己拿下背包的动作有些笨拙。她颇不自在的笑了笑,打了声招呼:“裴先生。”
裴越泽低低的“嗯”了一声。
面对面坐下的时候,夏绘溪已经恢复了从容,语气清浅:“开始吧”
裴越泽懒懒的扫了一眼她拿出来的那本笔记本,一本正经握着的那支水笔,终于低低笑了一声:“心理咨询不就是陪着聊聊天解闷么”
小墨滴啪的落在了那本雪白的本子上,染料顺着细微的纸纹滑开去,刹那间如蓝莲绽开。
她温温婉婉的语气答得波澜不惊:“并不是的。”
她正要详细的对他解释,忽然又被打断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对我的态度全然改变了”
夏绘溪有些头疼的扶着额角,她自然是知道心理咨询的时候要尽量让对方放松,可现在的情况很诡异,连谈话节奏全被对方掌控了。
在答应了他之前,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的关系,她有一万种理由抗拒排斥他。可现在,她必须消解以往所有的负面情绪,以防止咨询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反向转移。如果认真算起来,那么之前的那个梦,也算的上是一种反向转移。
唯一令自己手足无措的,却是直到现在,他不曾告诉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会如此迫切的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她暗中的观察这个男人,谈吐清晰明白,情绪掌控的极好,仿佛是汪洋大海,将他自己的内心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根据案例,这样的人,即便有了心理疾病,往往也会不动声色的排斥帮助。
他不符合所有的心理侧写。
她索性放下了笔答他:“职业道德。”
这个答案并不让他意外,裴越泽微微思考了一下,继续问:“也就是说,现在开始,你会对我百依百顺”
夏绘溪“噗哧”一下就笑了出来。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放松的笑,丝毫没有一丝戒备,眉宇之间,一个小巧而清丽的川字。
裴越泽的手指轻轻的弹动一下,又仿佛强自克制住了,随着她一笑:“抱歉,我确实是门外汉。”
夏绘溪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无意识的给笔套上笔帽,轻轻在指间旋转了几轮,终于轻巧的拨住停顿:“那么,你有什么困扰”
他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将眼中的笑意彻底的收敛起来,幽远得仿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穴:“困扰”
夏绘溪谆谆善诱,极有耐心:“一般来说,像你这样的身份来寻求心理咨询的,大概都是一种所谓的山岳病。焦虑,不安,偶尔头晕。就像是站在了山之巅,俯瞰众生,对未来期待又恐惧。”
裴越泽是在专心的听着,面无表情,既不赞同,也不否认。这稍微给了夏绘溪一点点信心,她整理了思路继续说下去:“这种困扰在成功人士中是十分常见的,裴先生,您会做梦么”
说到了梦,夏绘溪心底微微掠过一丝不自然,尤其是对着这么一双如此清卓辉耀的眼睛,仿佛是琉璃珠一样,在自己心底,将曾经的梦境照得纤毫毕现。
他微挑起漂亮的眼睛,烁烁的看着她脸颊上的那泽汪嫣的粉红,形状仿佛就是一片完整润美的桃花瓣儿,于是不自觉的抿了唇:“什么梦”
“下次您可以试着有意识的记住自己的梦,如果我们一时间找不到分析的切入点”
“我不会做什么梦。另外,夏小姐,我没有什么困扰。找你过来,就是想找个机会和你见个面。所以你也不必做这么多准备。”裴越泽的声音冷冷打断她,带了讽刺,仿佛是冰霜冻成的利剑,“我并不想被人分析。”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在刹那间纠缠住了自己,夏绘溪咬咬唇,冷静了数秒。她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那句“找你过来,就是想找个机会和你见个面”上,相反,最后一句话让自己豁然开朗:“我并不想被人分析”。
还是符合自己对他的侧写的。这样一来,心里竟渐渐安定下来。这一场心理追击,自己就像被悬挂在了山崖上,光秃的山岩,草木不生,自己环视着周围,忽然找到了一处借力的地方,莫名的欣喜,仿佛在幢幢的黑影中,窥见了一丝不算清晰明亮的光线,于是猛然生出了把握。
她最后扬了扬眉梢:“我知道了。下次我会注意。”
夏绘溪几乎已经要跨出门口,背后那个男人却有喊住了她,语气有些犹豫,又有些轻软:“你生气了么”
真是小心翼翼的在问她,就像夜风掀起蕾丝窗帘,就像流云擦过无尽苍穹,柔软清和。
她璨然回眸一笑:“怎么会”
裴越泽立在椅子之后,修长的身材,五官可真是完美俊美得不像是凡人了,就隐隐的生出一些距离感。而他的表情,夏绘溪有些困惑的想,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仿佛是失望的孩子。这个念头也只是一瞬间的滑过,她的动作依然流畅,跨出去,带上门。
那双眼睛辗转而专注的看着她的背影,仿佛是墨玉罩子的小灯,随着那声关门声,噗的灭了。
他缓缓的坐下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又伸出手来支住了下颌,忽然又听到了吱呀一声。
“裴先生,我还想问一问,假如我们的心理咨询因故中断了,会不会对之前的协议有影响”
裴越泽愕然,此刻他已经恢复的一贯的冷静和理智,语调重又微凉:“因故中断”
“比如,您觉得不再需要我的咨询帮助。或者”她沉吟了一会儿,“我要出差几天。”
“出差那没有关系。”他无所谓的笑笑,“至于前面那个理由,你更不用担心。”
他一字一句的说:“因为,这是由我决定的。”
夏绘溪走到门口,司机给她拉开了门,她才抽空一样瞄了眼手表。虽然金融危机了,可她赚钱倒是越来越轻松。三十分钟的咨询时间,赚的相当于她一个月的工资。
虽然没说几句话,却偏偏觉得费神,累得几乎要睡着,直到接了院办一个平时挺要好的同事的电话。
迷迷糊糊几句话听了下来,她惊得差点没从后座弹起来:“你说有人匿名捐了多少”
“我们这里都在议论呢。那笔钱据说指定要把剩下还住着的村民迁出来,不过太绰绰有余了,这年头还有做好事不留名的啊,真是”
电话搁了,转眼苏如昊又打电话过来。
她笑盈盈的接起来:“什么事”
他似乎也轻轻笑了笑:“刚才手机怎么关机”
夏绘溪急着把那个好消息告诉他,不过苏如昊反应却着实有些轻描淡写,也并没有意外:“是么那太好了。”
她也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了,转了个话题,最后说:“我手上有个案例,挺奇怪的,找时间一起研究研究吧。”
苏如昊的耐心很好,立刻说:“随时都可以。”他顿了顿,终于说:“其实我是来提醒下你,行李收拾好没有”
十
马上就要去圣彼得堡,第二天夏绘溪就开始交代工作。赶去电视台向节目组说明情况,编导的脸色有些不豫:“怎么不提早说呢现在两星期的空档,要找谁去顶班”
确实是她的错,前一阵因为翠湘的事,实在太忙了。如果早些说明情况,两三期的内容,台里是可以挤出时间来安排补上的。她只能一再道歉:“实在是对不起。”
忽然听到清泠泠的声音仿佛风铃敲响,女主持刘菲俏生生的插进话来:“周导,这也不能怪小夏。她是编外人员,不清楚如今台里的规矩。人家是学者,原来的工作是不能抛的。”
说不好是不是在给她解围,编导的声音更添了一丝怒意:“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什么规矩”
夏绘溪忍不住蹙了眉,忍了半晌,最后说:“真抱歉。是我不好。如果台里实在有难处,或者有更适合的人选”
轻轻的嗤笑声,夏绘溪又听见细若游丝的评论声:“呦,架子也不小。”
她只当作没听见,最后淡淡的说:“把这一期录完,不管你们有什么决定,我都没有意见。”
走出去的时候,她有些厌烦的想,身后那股淡淡的香水味怎么总是缠着自己,就像是冤魂一样,甩也甩不掉。
“夏小姐如今真的不必再做这份工作了。前天你在台里门口坐的那辆车,啧啧,这城里恐怕也没几个人有吧”
夏绘溪不急不缓的停下了脚步,指尖在衣兜里掏了掏,最后触到一张纸,于是拿出来,递给她。刘菲接了,疑惑的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我朋友开的一家心理咨询所。刘小姐,您抽空可以去看看。”她一本正经的说完,恰好电梯门打开,她跨进去,很快的按下关门的按钮,“再见了。”
人际关系很重要,这点她知道。可是既然即将不再同事,她也无所谓稍稍反击一下。和电梯门一道合上的,还有刘菲僵硬的表情,这无形中让夏绘溪稍稍觉得愉快了一些。
第二天的飞机。
同行的只有自己这师徒三人。登机后他们和彭教授分开坐。因为是经济舱,苏如昊那么高的身量总是显得有些伸展不开。夏绘溪知道他是为了陪着自己而选的位置。一路上说说话,或者各自小睡一会儿,总不会显得无聊。有时候借着小小射灯的那一簇光,她看着苏如昊微微歪着头靠在椅座上,总是觉得恍惚,觉得这个男人真好看,至少比正在放着的电影里那个男主角要硬朗帅气得多。
她心里有些隐秘的欢喜,嘴角也带了笑,冷不防苏如昊温声问她:“上次你说的病例,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绘溪讷讷的收起笑,微微皱眉,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机翼掠过了一大朵棉花糖似的云,又仿佛是黏了几丝几缕出来,飘飘荡荡的在随着气流晃悠,就像小时候看见的那些糖艺人们拉丝的手艺。
“其实不算什么病例。我连他是不是真的需要心理治疗也不能肯定。可他就是坚持要咨询”
苏如昊接过空姐递来的一杯温水,放在夏绘溪面前的小桌上,忽然笑了起来。
依稀就是阳光一下子从地平线的撒播出来,驱散开一宿的寒冷僵硬,连带着那语气都有灼灼的热意。
“你不觉得,那个人更像是要找借口接近你么”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就像是在调侃一个小姑娘的心事。那双眼睛里光芒四射,仿佛嵌着钻石,折射出的清辉让人不能逼视,也无处隐匿起自己的心事。
可夏绘溪眨眨眼睛,漆黑的眸子闪了闪,灵动灿烂,表情有些无辜,最后点点头:“哎,你提醒我了。你是说救星情结”
所谓的救星情结,是指咨询者将医生当作了唯一信赖的对象,投射出了自己全部的情感。如果说裴越泽一直在看自己的节目,无意识中将自己当作了那个情感投射对象,倒也是说的通的。
苏如昊还没咽下的那口水差点就要喷出来,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微微向自己倾身过来,语气严肃认真的女孩子,手指不自觉的抚上了额角,最后调整了语调和表情,微笑着说:“不是。我是说,和咨询没有关系,那个人是不是喜欢你”
“啊”夏绘溪微微张开了嘴,似乎有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说,“哦。”那个语气明显的在下挫,仿佛是不知所措,脸颊也慢慢的渗上了粉色。
苏如昊不动声色的转过脸,又淡淡的问:“是裴越泽吧”
夏绘溪抿了抿唇,无意识的转向窗外,似乎在回想自己和裴越泽相处的点滴,试图驳斥回去。可越是努力,却越无法反驳。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像是苏如昊所说的,用一般人的眼光来看,就是“喜欢”。
苏如昊见她长久不说话,微笑着说:“抱歉,我不该随便猜测是谁。”
“不,我没有介意这个。只是我表达不好”夏绘溪默然了片刻之后,继续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和那人说话,我就是隐隐觉得不对劲。”
这算是肯定的答复吧也只有裴越泽,有这样的执着和手段,想要的东西,几乎从不失手。
夏绘溪盖了半幅毯子,扶着那杯水,露出的腕骨纤细,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于是在拼命的想着,忘了身外的世界。
先前的笑意一点点的被浓稠而不见底的墨色吞噬而去,苏如昊的目光长久的停留在她的身上,忽然很有冲动去触摸她看上去极漂亮而纯真的脸颊。
而在她发现自己的目光之前,年轻的男人又若无其事的将目光转开了,只是体贴的触了触杯壁,然后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杯已经变凉的水,还给了空姐。
即便有漫天的迷雾,可是来访者依然可以分辨出这个城市带着的如几何般规整的西方文明烙印。飞机从高处降落的时候,夏绘溪忍住了因为长时间飞行的晕眩感,向外张望。布局整齐的城市规划,仿佛有人拿了尺度和圆规,精心的勾勒出了一个城市的素描。
他从她的身后略带随意的说:“这么急干吗小心晕机。”
夏绘溪回头,盈盈冲他一笑:“我没有出过国,有些新鲜。”
最后还是听他的话,安静的靠回了椅背上。直到完全着陆,她仿佛孩子一样蹦起来,居高临下的对他说:“到了。”就像是外出春游的孩子,又像是即将可以振翅高飞的雏鹰,从语气到表情,都有一种可爱的迫不及待。
苏如昊忍俊不禁,心情变得明朗起来:“是啊,到了。”
据说这个时间来圣彼得堡,其实恰好错过了最叫人迷恋和沉醉的时节。可即便这样,在夏绘溪看来,这也是一个充满了陌生和新鲜感的城市。
俄罗斯帝国历史上野心勃勃而雄才伟略的彼得大帝,在这座城市的建造上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和抱负。而这座城市,也并不辜负它的缔造者,从骨子里有一种强悍的气质。二战中最惨烈的围城战役发生在这里,历时近三年,可是德国的铁骑之师始终无法踏入这个民族的心脏半步。
如今看来,这座城市历经了自然和人为的种种灾害席卷,却依然矗立在文明之巅。在和自然的抗争中,奇迹般的融合了科学、艺术、人文和宗教的种种辉煌的气息。仿佛历经了沧桑坎坷的睿者,有一种出奇的祥和和雍容。
接机的工作人员是个中国人。十分的健谈。一路在车上,指着窗外的景物,仿佛是导游一般,滔滔不绝的介绍。夏绘溪听得饶有兴趣,最后说:“夜景肯定很不错。”
那人怔了一怔,微笑着说:“夏小姐,我们会安排游览的时间,是在白天。晚上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出去。”
连彭教授都说:“难道治安不好”
“这倒不是。怎么说呢俄罗斯最近这段时间,排华情绪比较那个严重。不过女士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几件街头袭击的事件,都是针对华人男性的。其中有一个带了女伴的,结果女孩子一点事都没有,男生被打得很惨”
俄罗斯的人口这些年一直在下降,有大批的华工被输出到这个国家,加之前些年边境贸易上的不少纠纷,确实在这段时间,俄罗斯的国内排华情绪比较强烈。
最后苏如昊微笑着点头:“虽然是暴力事件,却不凌弱,倒也符合俄罗斯人的个性。”
一路说说笑笑的过去,最后进了房间,夏绘溪居然并不觉得有多累。或许是想到可以见到大会上要发言的心理学专家carlgtavjung。她读了他无数的著作,一直存着如同高山仰止般的情感;也或许就是因为窗外可以望见的涅瓦河,在这个时节,水流分外的咆哮而壮阔。以至于站在窗前良久,心情总是难以平复下来。
窗外还有酒店里大片大片的园林景致,不同于中国园林贴近自然式的曲水流觞,总是分明的像是大块大块的壁垒分割。不论是如球体般没有棱角的绿色盆景,或是方正如矩阵的丛林,这种有意识的对自然的抗拒总是存在的。如今身处在西方世界里,这一点让她觉得尤为明显。于是又想起了jung教授关于西方的论断:西方的思想,更注重的是个人从整体的剥离。
或许正是这些论点,逐一的敲在了自己心口,才会这样沉湎于荣格的思维体系。也难怪连导师都说自己成了别人思想的奴隶。
夏绘溪关了窗,夜色极好,悠悠的落进来,仿佛是给这趟旅程的第一晚,无声的加上最温柔的脚注。她翻身,脸颊一贴上枕头,仿佛是轻羽的触感,将一切意识都扫进了梦境深处。
十一
第二天并没有活动安排。夏绘溪一直在房间里整理资料,直到下午,出门的时候遇到了苏如昊,他远远的冲着她一笑,语气却微带不满:“怎么不叫上我一个人出去不怕被拐了卖了”
她只觉得巧,于是微笑:“没听昨天有人警告了么男人跟在身边,反倒不安全一些。”
这个城市的街道宽阔,人口也较少。他们走出宾馆,面临着寂寥而蓝色的海港,涅瓦河的水流也因为西方汹涌奔腾的海浪而更显得激荡,叫人生出了空旷的感觉。
天气还是有些偏寒,苏如昊十分体贴的站在风力强劲的那一侧,若有如无的替夏绘溪遮去些风寒。那天她穿了及膝裙,此刻因为察觉出腿上发冷而觉得后悔起来。而他的大衣一角恰好拂起,又带在了她的腿上,有若即若离的柔软温和。
夏绘溪顺着不自觉的看着苏如昊,此刻他们聊着之前旅行的经历。他的语调很内敛,也不夸夸其谈,侧脸的线条简洁,没有一丝的余赘,就像他身上那件烟灰色的大衣,笔挺流畅,没有偏差。她侧头听着,心底竟然绽开一丝甜蜜的味道,仿佛这个世界上,此刻只有自己和他并肩走着,再也没有旁人。
“哎,是不是那里”
苏如昊的话被她充满惊喜和快活的语气打断了,可他并没有丝毫的不快,随着她停下了脚步,微笑着答了一句:“是啊”。
复活教堂,又被称为圣血教堂,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东正教建筑。远远的望去,红墙有一种宗教特有的庄严肃穆感,高低参差不一的洋葱顶,又仿佛是数朵绽开的花蕾,色泽斑斓而不失灵动。
“我以为你会先去广场那边转转。”苏如昊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夏绘溪不答,静静的站在风中凝视着教堂,仿佛是亭亭立着的美竹,最后轻轻的从唇中逸散出了话语:“我常常觉得,心理学和宗教情结难以分开。有时候踏进教堂,会觉得很舒服,就像忏悔”
她只说到这里,却匆忙的截住了话题,有些迟疑的重新往前走,又轻轻的感叹:“中世纪时候的忏悔制度,其实也算心理疗法吧那时候的牧师大概就是心理医生的前身了。”
苏如昊点点头,嘴角勾起莫名的微笑:“你相信忏悔真的可以减轻已经犯下的罪孽”
夏绘溪的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亮,最后摇摇头,语气却有些迷惘:“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减轻罪孽,只是说出来心里会好受吧”
他的唇角一勾,灼灼的望定她,最后仿佛漫不经心的说:“你试过”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堂的台阶上,大理石的花纹繁复,黑白纠缠如同莲枝错落。夏绘溪微敛了眼神,淡淡笑了笑:“没有。我只是喜欢宗教式的疗法。有种意会式的精妙。”
许是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和严肃,她并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别开了视线。而苏如昊唇边的笑意加深,轻轻的眯起眼睛,视线的尽头是一幅圣餐的祈祷。
马赛克镶嵌起的图画艳丽光泽,它不同于一般教堂里的壁画,因为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黯淡,于是有一种异样的神采。画中的基督座下立满了信徒,他持着圣餐和圣杯,尽管已经洞悉了未来的苦难,却依然表情柔和。
他们立在穹顶之下,四壁依然是马赛克铺成的圣耶稣图像,远远望上去,仿佛就是油笔画成的,大片的天蓝和金黄,精致绚丽。然而只有在细看的时候,才会看出马赛克贴片支离破碎的残缺,那些细小的痕迹横亘在了人物的肌肤和衣饰上,却莫名的有种触动人心的美感。
然而这座艺术和宗教的宝库却并没有让夏绘溪心动,她只是出神的望向了那间漆黑的告解室,仿佛那里才是她最想见到的地方。因为穿了黑色的丝袜,将她露出的小腿衬得愈发的纤细,她一动不动的站着,仿佛圣徒看见了真主,又仿佛遥遥的勾起了回忆。苏如昊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的将这一幕掠在眼底,目光中又有些兴味,就像窥见了一个从未认识的夏绘溪。
隔了很久,他才出声打破了沉静:“去那边看看吧。”
教堂的西角是一块帷幔,下边有着染血的栏杆和桥面这也是圣血教堂当年建成的目的:为了纪念在此遇刺的皇帝亚历山大二世。
仿佛有历史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撩起额发,拂过脸颊,那些汹涌的往事只化作了几滴不深不浅的血,落下的时候还带着温热,此刻却已经将过往的封存。
夏绘溪的脸色有些苍白,半晌,忽然抬起头微笑着说:“我们回去吧。”
走出了辉煌灿烂的教堂,才猛然发现外边的天色晦暗,比来时还要阴冷。他们走在街上,苏如昊忽然停下脚步:“你等等,我去买杯咖啡。”
街边就有一家咖啡店,他很快的走进去了。夏绘溪百无聊赖的环视着街景,忽然看见一只海鸥吱呀叫了一声,从目力的尽头掠起,飞向了深蓝的海港。碧海,白鸥,巨船她只觉得那幅画面美丽得难以言说,几乎在心底发出赞赏的同时,更多的海鸥如同百合般在蓝色的丝绒幕布中猛然绽开,于是她不自觉的顺着幽静的长巷往那里走了过去。
原本圣彼得堡的白昼较长,可是因为天气不好,近黄昏的时刻,又雾霭沉沉,于是有了夜晚的阴涩。夏绘溪已经走到了一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身后的忽然有了数道人影,往前拖曳到了自己脚下,让周围的气氛更加暗沉下来。她加快了脚步,想要走出这条小巷,才走了两步,心底却咯噔了一下,那几个身影并没有被甩开,依然如影随形。
她忽然想起了昨天车里的那番话,又想起那些已经被证实了排华辱华的暴力事件,隐约的觉得头皮发麻。最后大着胆子回头望了一眼,果然是几个年轻人,大约是喝了酒,脚步有些趔趄,跟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有些肆无忌惮的冲她笑,目光却幽暗得叫人心底发凉。
顺着疾风席卷而来的或许还有烈酒的味道,不需要言语的沟通,她就感知了来自对方的敌视和恶意。此刻夏绘溪只能惶然的后退,惊惧中还有一丝苦笑,偏偏这么巧,这样的事就让自己给遇上了。
那三个年轻人以围捕猎物的方式向她逼近。周围的环境如此黯淡,可夏绘溪发誓,她看得到他们眼底如同野狼般的光泽闪烁。
她开始紧张的在心底盘算,出口已经被他们堵死了,或许应该往后跑到小巷的出口,那里有大片开阔的海港,应该会有行人。
原本还只是对峙着,忽然在这样静谧的小巷中,一串电话铃声仿佛是破空而出的爆竹炸了开来。只是因为这个触点,夏绘溪当机立断,屏住了呼吸,往海港方向跑去。
或许真的是老天给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出门的时候穿的是一双短靴此刻份外的硌脚,她只奔出了几步,就被人拽住了胳膊。这种肢体接触叫人恐惧得难以言语,仿佛是那手铐紧紧的箍住了自己,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她下意识的挣了一下,然后说了句中文:“干什么”
那个抓住自己的男人在笑,又用力的把她拽了拽,似乎想禁锢住她挣扎的手脚,口中还在说着大串的俄语,他的同伴站在旁边,也笑得十分狰狞。
他们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大约是喝了烈酒的缘故,男人粗糙的肌肤擦过了夏绘溪的手背,炽热得烫手。她看着那双越来越近的眸子,却始终没有办法挣开。偏偏她不会俄语,连依靠语言的发泄都做不到。
急剧晃动的画面,粗暴狞笑的男人,从长巷中刮过的冷风,或许还有包里一直在响的铃声这一切忽然被一声熟悉的低喝打断了。
年轻男人的声音很低沉,用的是另一种语言,可夏绘溪却明白,他是在让他们放开她。
苏如昊站在他们的身后,那如同长廊般的小巷尽头,有着淡白的光影,将他的身躯在地上无限的拔长,直到在夏绘溪的身前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的眉眼在薄雾中依然显得凛冽而分明,有一种强硬而凌厉的气势。
那一刹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觉到了那份心安,她几乎落下泪来。
那个抓住自己的男人的手下意识的松了一下。可回过神来,却似乎将她抓得更加的紧了。就连他的同伴,在见到了这个有着英俊的东方人面孔的年轻男人之后,也愈加的兴奋起来。
极其不好的预感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夏绘溪想起那天的谈话,忽然觉得他的出现可能会让连个人陷入更加糟糕的状况中。
可苏如昊显然并不这么想。他目光注视着被抓住了手腕的夏绘溪,任由自己手肘处的那件大衣缓缓的滑了下来,又缓缓的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不算响亮,却仿佛带了雷霆万钧之势,沉重而清晰的劈向了那几个男人。
十二
或许是因为那三个人以为双方的力量实在太悬殊,为首的男人放开了夏绘溪,转身面对苏如昊,快速的说了几句话,又放肆的笑,有意识的想要激怒他。
苏如昊不以为意的笑笑,嘴角微抿,目光如同刀锋般锐利。最后转到了夏绘溪身上,重又转为融融的柔和,似是在无声的安慰。然而下一秒,他已经对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男子出拳,重重的勾在了那人的脸颊上。那人措手不及,大约是吃痛,怪叫了一声,捂着脸蹲了下去。
两个同伴见到这一幕,骂骂咧咧的扑了上去。接下去的场景利落得仿佛是电影画面一样。即便对方占了人数的优势,却放不开手脚。苏如昊避开对方气势汹汹的拳头,应付两人并不显得如何吃力,出手的时候既有西洋拳击的狠厉,又带着中国武术的爽捷如风。不过片刻已经将另一个男人也击倒,仅剩下的那人也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不停的瞄几眼同伴,似乎拿不准是该最后一击,或者索性彻底放弃逃跑。
夏绘溪看着他十分游刃有余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半个身子慢慢的倚在了墙上,又闭上了眼睛。耳中还听到那几个人唔唔的呻吟,或许还有无声的打斗,可到底她不用再害怕了。
直到那双温暖有力的手扶在了自己的肩上,夏绘溪睁开眼睛,苏如昊的目光专注的望着她,柔声问道:“没事吧”
其实他还有些气喘,又因为刚才的动作剧烈,额角甚至微微见汗。可是他的声调平静,莫名的让夏绘溪安定下来。她张了张嘴,才要说话,忽然看见他身后的黑影,瞳仁微微一缩,顾不上开口就将苏如昊往旁边推了开去。
一个玻璃瓶狠狠的敲碎在了墙上,她极快撇过头,觉得额角微凉。
苏如昊的脸色铁青,他一把将那个人抵在了墙上,伸出手叉住了他的脖子,看得出来力道惊人。而那人毫无反抗之力,睁大了眼睛,高大的身子竟开始瑟瑟发抖。
从他的薄唇里慢慢吐出了一串音节,优雅而冰冷,随即是他毫不留情的两拳,在男人的小腹上掠过,闷闷的钝响,那人身子弯曲成了虾米的拱形,却因为被掐住了脖子,只能在原处痛苦的扭动。
夏绘溪看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此刻浑身狠厉阴沉的男人竟是自己一直识得的苏如昊。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的的下巴微扬,仿佛是手持了旁人的生杀大权,眉宇睥睨,又满是难以遏制的怒气。
最后他放开那个男人,也只是因为听到了夏绘溪轻轻的呼喊了一声。侧脸望向她,她显然正在对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不经意的触到了自己的脸颊,竟然沾了斑斑的血迹。
苏如昊疾步走向她,身后那几个人再也不敢挑衅,连滚带爬的走了。
他借着不大的光线小心的抬起她的脸,似乎在替她寻找伤口。夏绘溪勉强笑了笑:“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苏如昊不答,却拿出了一块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的看着她,替她抹去血迹,慢慢的说:“没事,额头上被刚才的玻璃屑划破了一点。”
他的语气仿佛是在安慰一个孩子,夏绘溪的脸红了红,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只能尴尬的往下看了一眼,才发现他的手背上全是擦伤的痕迹,有一大块破了皮,亦带了血丝,想必也十分的疼痛。可他似乎全无知觉,目光柔和,仿佛是将玉融化了,温华暗敛。对她而言,就是一种从容而镇定的抚慰。
夏绘溪随着他一道走出小巷,低低说了句:“对不起,我不该随便乱走的。”
他还的记得那杯搁在地上的热饮,俯身端起来,又递给她:“喝口饮料,稍微暖和一些。”又把地上自己的大衣拾起来披在她肩上,微笑:“如果不是你,那个瓶子就砸在我头上了。”
夏绘溪讷讷的收回了话题,实在不知道该再接什么话。她知道他这样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是不会再让她觉得过意不去的。最后只能尽量轻松的说:“你会俄语身手还这么好”
他回头微笑:“是啊,都会一点。”
“那个我觉得你深不可测啊”
苏如昊高大的身影恰好笼罩住她的,带了令人愉悦的安慰,他小心的牵起她的手,又紧紧的握住,仿佛是怕她走丢,语气近乎温柔的呢喃:“现在才发现么”
语气太蛊惑,夏绘溪一怔,忽然觉得掌心一暖。原来不知不觉的时候,他的手指交叉扣住她的,契合在一起,娴熟自然,仿佛他们本就该如此。
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来。夏绘溪抽出自己的手的时候,忽然有些眷恋。可苏如昊并不在意,主动接过她手里的饮料,微笑着提醒她:“手机响了。”
她看到那个号码,其实并不想接起来。
为了保险起见,也为了方便迁就裴越泽的行程,出国前她就把行程完全的报备给了他的秘书。她会在半个月之后回国,他不会不知道。
电话里裴越泽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有些轻微,又带了淡淡的倦漠:“什么时候回来”
她很有耐心的又把时间说了一遍。
那边长久的没有动静,要不是没有忙音传来,夏绘溪几乎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她一边往前走,习惯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