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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个月不见,于柯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眼眶下一片乌沉沉的青色。
夏绘溪心照不宣的向她眨眨眼睛,笑盈盈的问她:“回家去了”
于柯点点头,又说:“夏老师,我给你带了些特产,都是老家的东西。”
她蹲下身开始在包里翻找,最后拿出了扎得很结实的一个塑料袋:“都是野生的菌菇,晒干的。”
夏绘溪心里滑过浅浅的感动。她知道这个小姑娘人很朴实,上次聊天之后,大概把自己当成了最亲的老师,才会这样时时记着自己。她伸手接过,又拍拍她的肩膀:“谢谢你。”
道别之后,于柯又伸手去拿行李。她的人薄得像是一片纸一样,大概风一吹就会倒,提那包东西也实在有些费劲。大包离地大概才几寸,忽然旁边有人伸出手来,轻松自若的接了过去。
苏如昊站在那里,手里提了于柯的行李,又对夏绘溪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送她回去。她一个女孩子提着费劲。”
于柯有些局促的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连连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夏绘溪想了想,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这是自家师兄,不用和他客气。”她又点点自己的嘴唇,“你看,我都成这样了,不然我们一起送你回去。”
她顺口说了“我们”,其实自己毫无知觉。
可是苏如昊听见了。
他嘴角轻轻一弯,似是想笑,却又很快的转过脸,招呼于柯一起走了。夏绘溪走出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修长,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叫人心折的透亮明晰。
六
夏绘溪又一次和于柯谈话是在期中考试结束之后。
离考试时间还有十分钟,因为是开卷考,人人都很放松的和周围的同学聊天。于柯在走廊上打完电话,踏着铃声进来。夏绘溪特意提醒了她:“记得把手机关了。”
她的脸色很差,点了点头,迅速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夏绘溪开始发答题卷,又环顾教室:“好了,都不要说话了。”
十分突兀的铃声,一下子在教室里响起来。她有些不悦的扫了一眼:“谁的手机还没关啊趁巡考老师还没来赶紧关了,不然算作弊”
仿佛是故意和她这句话作对似的,坐在角落一个女生急匆匆的就拿着手机站了起来,边走还边接电话:“喂”
夏绘溪直起身子,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巡考官走进来,和于柯擦肩而过。
她认得是教务处长,于是吞下了刚才的话,向那几个老师打了声招呼,压低了声音解释:“考卷还没发。刚才这个同学家里临时出了点急事,我同意她接了个电话。”
一群人接受了她的说法,看了一会就离开了。夏绘溪发完了考卷,才见到于柯怯生生的站在门口,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快去考试。”夏绘溪向她点点头,语气很平淡,“考完留下来我们谈谈。”
于柯很自觉的站在走廊上等她出来,然后跟上她的脚步,一声不吭。
夏绘溪还提了一包考卷,走出几步,忽地回头说:“于柯,我早就想找你谈谈了。”
于柯还有些恍惚,踉跄着停了一步:“什么”
“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在我的课上魂不守舍,今天考试还要出去接电话,你知不知道要是被当作作弊被抓了会是什么后果”夏绘溪扶了她的肩膀,淡淡的说,“上次和你说了什么你全忘了么”
她很快的扬起头看了夏绘溪一眼,脸色苍白得仿佛一卷上好的宣纸,瞳仁更是黑得可怕,最后还是默默的低下头,欲言而止。
这时苏如昊打电话来:“考完没有一起吃晚饭吧”
夏绘溪摇头拒绝:“我和学生一块儿呢。”
苏如昊意想不到的聪敏:“是不是于柯那一起来吧,我请你们吃饭。”
她拿着电话,低声提议:“苏师兄请吃饭,一起吧”见于柯并没有反对,于是点了点头,约了时间和地点。
正打算边走边说,于柯突兀的说:“夏老师,我回了趟老家,出了点事。”
于柯的老家是在本省一个靠北方的偏僻村庄。翠湘,夏绘溪模糊的听说过这个名字。一回神记起来,是在某个摄影论坛上。有摄影爱好者拍了很多幅照片,那个小村庄美的宛若世外桃源。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或许是那大片的油菜花,宛如上好的波斯绒地毯铺在了青山绿水之间,扑面而来的热烈色泽,即便看的是照片,也顿时将人抽离出了所处的现实世界,飘渺震撼仿佛身处万丈云霞之间。
她忍不住插了一句:“我知道那个地方,很漂亮啊。”
小姑娘眼神有些复杂,声音嘶哑:“那是以前。”
就像中国的很多地方一样,这个偏僻贫穷却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大多数健壮的男人和女人背井离乡去了大城市打工挣钱。村庄里只剩下了老人孩子,互相扶持着,生活平静,又充满着期待。
前两年镇上招商引资,一下子建起了数家化工厂。延绵的一片,组成了一个经济开发区,就办在了翠湘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一条活水上游的空地上。最初人人欣喜,因为经济开发区的建成,好多年轻人不用离开家乡就可以寻到一份糊口的工作。然而伴随着经济的略微好转,恶果也随之而来。
原本清澈的溪水被凝成了白色黏稠的液体,而山上有大片的树木枯死,村民们接二连三的得了恶性肿瘤。
夏绘溪惊得说不出话来:“你家人也得病了”
于柯摇头,眼眶红了:“我家人都没事。我家好几年前就迁了县城了。是我很多小时候的玩伴,都得病了。”
这么小的一个村庄,癌症的发病率却是全省的数十倍,先后几十个人因为恶性肿瘤而去世。村民不停的上访,终于在层层阻力下还是将这么恶劣的环境污染事件曝光。化工厂被勒令停产,而受害者也得到了相应的赔偿。
“那些得病的人呢”
“有的在医院治疗还有的没有发病,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于柯简单的说,紧紧抿着唇,“这件事在我们那里人尽皆知了。我还去医院看了看他们真是”
她说不下去了,有些倔强的别开脑袋,似乎是冷静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刚才是我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她只读到初中,结婚的也早,现在和她老公一起,都在医院里。那种病很疼,我走前和她说,要是难受了就给我打打电话。”
最后于柯喃喃的说:“我很庆幸自己读的是心理学至少还能帮着开导。这或许是他们这辈子最后的时间了。”
她们穿过教学楼最后走到门口,已经迟到了二十多分钟了。一眼看到了那辆车,苏如昊倚着车门,很是悠闲的样子,扬了笑意等她们走近。
去吃如今城里很流行的海底捞火锅,车里的气氛却诡异的很安静。到了下车的时候,夏绘溪拉了于柯走在后面,轻声,却很坚定的说:“我想过了,关于这件事,我们做的可以更多。”
一直以来,人们重视、补偿的往往是肉体。也是直到最近,才开始注意到了心理援助和干预。夏绘溪一直坚持认为,生理和心理,是两个平行的系统,任何的缺损都不可能是单方面的。也就是说,对于那些已经得病的、或者暂时是健康的村民,确实需要心理上的一些辅导和帮助。
坐下之后,夏绘溪又小声的把前后原委说了一遍。苏如昊专注的听着,眸子漆黑,泛着异样的神采,最后说:“我知道这件事。前几天在xx访谈里不是也报道过么”
他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衬衣,几盏小射灯的光落下来,侧影坚毅,又显得英气勃勃。最后缓慢的开口,若有所思:“你说的对。对于这些弱势群体,除了医疗之外,心理干预也很重要。或许,我们可以把这样的活动组织得更大、更规范一些。”
侍者正在倒饮料,又往沸腾的锅里下牛滑,动作娴熟。热气氤氲起来,于柯看看夏绘溪,又看看苏如昊,脸颊有些粉红,目光中隐隐有着一丝光亮。
夏绘溪回到家打开电脑一查,才发现这中国这片土地上,这样的事真是不少。经济的快速发展总是会相应的带来各种弊端,也遗留下各种问题。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正怅然想着,电脑又弹出了一条新闻。她随手点进去看,图片里一群孩子活蹦乱跳的奔向中央领导人这是大地震后第一批送去国外心理干预后回来的孩子们。政府这样细致的关心震区的孩子们,自然是好事。然而还有那么多被忽略的人,他们并不全是自然灾害的受害者,又有多少人去关心他们的心理问题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电视台的编导发来的短信:“新的稿子已经发给你,请确认。”
点开邮箱,新的一份剧本。
一种不深不浅的厌恶在心底泛起来。拿着不菲的收入,光彩照人的坐在演播厅里,陪着广告商一起“上演”所谓的“悲欢离合”这究竟算不算成功
而她的专业,她所学的那些东西,是不是可以为这个不算美好的世界付出更多一些呢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夏绘溪最后躺在床上,也没想出一个答案。
既然一个主意冒了头,就仿佛是植下了一粒种子。悄无声息的,一直在成长。其实既然是在南大的心理系学习工作,这样的想法算是有了很好的先决条件。就像是大地震发生后,系里就组织过赴灾区的心理援助。
人和热情,在这个校园里,从来都是不缺乏的。
可是无论做什么事,空有一腔热情总是不成的。他们唯一缺乏的,是资金。
就像自己对苏如昊说的:“我们随时可以组织起一支队伍去翠湘做一次心理干预。可是心理干预需要反复的巩固效果,难道要志愿者们每次都自掏腰包赶赴那些地方么还有,如果以后再出了类似的事,我们拿什么来保证每次都有人记得去这样做”
当时苏如昊看着自己,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更衬的一双眸子如珠似玉。他似乎欲言而止,想了很久,最后建议说:“去问问彭教授,看他有没有好的渠道可以办一个固定的组织或者慈善活动。”
夏绘溪一拍脑袋,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她很快的去找彭教授简单谈了谈。老头对她颔首说:“今天中午你和我一起去吃个饭,这件事我们到时候再谈谈。这样的事,学院这里绝对是支持的。”
结果饭局是和crix的几个高级主管一起。几个人一见到夏绘溪,竟然纷纷认了出来:“这不是夏博士吗”又有人说:“就是就是啊,真人比电视上还漂亮啊”
夏绘溪意想不到自己的知名度竟然到达了一定的程度,有些尴尬的打了招呼。老头子笑眯眯的看了她一眼,颇为意味深长的向在座的举杯:“来来来,第一杯我敬大家。”
酒过三巡,菜也上得差不多了。
老头说:“最近我们学校有一个活动,是小夏负责的。要不小夏,你来给大家讲讲吧”
夏绘溪喝了一杯多的葡萄酒,此刻脸颊微红,头脑却越发的明晰,心里佩服导师的用心良苦,于是清清爽爽的将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只是矜持的掠去了缺乏资金的事实。
她刚讲述完毕,立刻有人说:“哎,这是好事,慈善活动啊。”
夏绘溪认得那是李海峰,似乎一直分管的是crix的宣传和公关。他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亮光,似乎发现了无限的商机,最后又说:“夏小姐,这件事很有意义。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再详谈。”
她端起那个高脚酒杯,浅浅的抿了一口,又按捺下心里的激动:“可以啊。”
她想不到,这件事这么快就有了回应。虽然方式叫自己觉得有些意外。
那天夏绘溪去电视台录影。地铁里挤得人喘不过气,悲哀的是,手机又响了。她实在腾不出手去摸出来。只能由着铃声自生自灭。
好容易等到下车,她将手机摸出来,一下子愣住了。
地铁里人来人往,雾气沉浮,热闹得好似菜场。可她看着那个电话号码,淡淡的寒气却从心里浮起来,她知道这是裴越泽的电话。
正要摁下忽略的时候,那串数字仿佛活了过来,一亮一亮的,在指尖跳跃。
夏绘溪接了起来:“裴先生你好。”
他的声音不闲不淡:“中午有空么一起吃个午饭吧”
夏绘溪轻轻笑了笑:“裴先生如果还是为了上次的事情,那么就不必了。我还是那句话,抱歉。”
“唔,并不单是为了上次的事。我听说了你们有意向要办一个心理干预的慈善组织,这件事,我十分有兴趣。”
夏绘溪走到了地铁出口,呼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仿佛扑灭了心中灼灼的火焰。
“好,中午哪里”
裴越泽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的愉快:“我会派车来接你。”
七
导演给夏绘溪看前几期的录影,又指着她出现的镜头说:“小夏,你适当的可以多笑笑。”
镜头里的女子确实是不苟言笑,抿着唇,目光森冷。夏绘溪心里默默的说了句: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摄像大哥老切我的镜头啊。不过没敢出口,最后还是笑容可掬:“好的,我会注意。”
导演笑:“你最近很红啊。我看快要有粉丝团了。”
她有气无力的笑笑,看见清艳的女主持人若有若无的往这里飘过一个眼神,仿佛是小刀一样锋利。又想起最近的节目间隙,刘菲的态度是越来越不和善了。这种情绪,就算不学心理学,她也知道,叫做嫉妒。夏绘溪忽然觉得额角一突一突的疼起来,又有些困惑,一直不明白的是,她在嫉妒什么
一道走向演播室的时候,刘菲杏眼微微一眯,语气似乎有所指:“小夏,我刚才看你和百大的林总聊得很开心啊”
夏绘溪并不否认,微微一笑:“是啊,随便聊聊。”
“哦,真不错。”刘菲矜持的点点头,又转了眼光打量她,“看不出来,其实你挺健谈的。节目里倒是惜字如金。”
真是一语双关啊。
夏绘溪没接话,其实已经开了小差在想自己的心事。
她确实是有意识在和现场的商企名流拉近关系。彭教授牵的线很好,可惜裴越泽的电话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她不愿意有这种被胁迫的感觉,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自己还可以试试别的方向。
或许是因为今天有几个商人都不约而同的表示出对慈善的兴趣,夏绘溪在电视台门口上车的时候,前所未有的气定神闲。
车子绕来绕去出了城,她打量这个黑瓦白墙的大院。朱红的大门打开,里边溪水潺潺,蜿蜒流淌。一个漆黑的八仙桌就这么摆在庭院里,桌边的人举着一盅茶,好整以暇的等着她走过来。
其实在下濛濛的秋雨。庭院里撑着一把黄色的厚帆布遮阳伞,堪堪遮住这一处地方。
司机掌了伞送夏绘溪走过来,她道了谢,又坐下来,眸子黑白分明,微笑:“裴先生真是好兴致。”
他缓缓理了理袖口,态度温和:“还是要谢谢你抽出时间来。”
菜一道道的上来,可是两人似乎都没什么胃口。
“上次的事,夏小姐考虑的怎么样了”
夏绘溪放下手里的青瓷茶盅,轻轻笑了一声:“我以为裴先生是找我来谈慈善的事。”
他狭长漂亮的眼睛微微闪烁着光泽,似乎有些期待,又有几分从容,不动声色的强调:“是同一件事。”
夏绘溪微微歪了头,似乎有些费解:“同一件事我并不这么觉得呢如果上次我的表述还不够清晰,那么我再说一遍,对不起,我并不愿意。”
他饶有兴趣的往椅子上一靠,语气懒散:“是么那么,接下去的事,我们也不用谈了。”
夏绘溪伸手抚了抚发箍,指尖又触到了柔软的额发,她的心里莫名的安定下来:“贵集团的李先生在和我联系的时候表现出了非常大的兴趣。并且这个项目如果开展起来,对crix在社会上的影响也不无好处”
“好听的名声之类的东西,对于crix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相反,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心里咨询医师,对我来说,那是雪中送炭的事。我一向以为,这个要求并没有不通情理之处。”他打断她,语气娓娓道来,“夏小姐,这是双赢。”
“另外,我想提醒你,这个世界上,让一个项目流产的方法有很多,你尽可以都试试。”
威胁听起来云淡风轻,可是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夏绘溪觉得身体有微微的绷紧,脚尖顶在柔软的黑色小羊皮单鞋上,有些沉不住气了:“我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非要我答应这个条件我并不是最好的心理咨询师,经验也不丰富。如果是因为看了电视,那么我告诉你”
裴越泽微微摆了摆手,目光有一种奇妙的洞悉感,落在她的脸上数秒,最后说:“没有为什么。就是非你不可。”
夏绘溪有口难言,神情复杂的看着那副俊美无俦的皮相,最后僵直的摇了摇头:“对不起。”
起身要走的时候,身后裴越泽的声音慢慢的随风追来:“我不会介意你后悔。随时都可以再来找我。”
为什么死咬着牙关不答应呢
夏绘溪冷静的坐在车里给自己分析。
其实在心理学上,咨询者和被咨询者的关系相当的微妙。大抵来说,一旦做了某位咨询者的心理顾问,实际上两者之间便建立一段牢不可破的联系。
若是医生本身对咨询者的经历产生了共鸣,互相分享,那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就是所谓的“交感”。因为交感而导致病患关系陷入极为可怕境地的,在经典案例中举不胜举。有的医生不愿意放走病人,有的病人从此上瘾一般依赖医生,有的是双方一起癫狂
那个诡异的梦一直在提醒夏绘溪。她也谨慎的察觉出了萦绕不散的那种紧张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比任何人都相信直觉。
而直觉告诉她,裴越泽这个人,于她而言,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的气质。
司机将她送到了南大的正门口。夏绘溪下车的时候,忽然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辆车摁了摁喇叭。声音有些刺耳,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是苏如昊。车窗半开着,缓缓的驶到了她身边的时候,他的声音平静:“上车。”
她这才想起来,已经说好了,下午他们打算实地去翠湘看看。
这才知道有个战友的好处。苏如昊比自己细心,处事又妥帖,从联系那边政府和医院,再到这里组织志愿者的过程,无不打点的利落周全。有时候夏绘溪听到他在办公室有条不紊的打电话,暗暗的下定决心,即便找不到资助,那么就一次次的坚持下去,也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夏绘溪回了趟宿舍,因为算是短途,基本没什么行李,匆匆的提了一个小包就下来了,又坐进车:“走吧。”
一分秋雨一分凉,苏如昊抬手开了空调,语气间似乎有些不经意:“我看你好几次坐那辆车了。”
夏绘溪心里数了数,无辜的叹口气:“哪有好几次每次crix那边有事,才能坐坐名车。”立刻又觉得不妥:“也不全是。比如最近认识了你,也能常常坐名车了。”
他微见紧张的神情终于略略放松,微笑说:“谈得怎么样”
夏绘溪略去了那个让自己无限烦闷的经过,只说了一句:“不行。”
听出了她口吻里浓浓的失望和寞落,苏如昊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夏绘溪正把头靠在车门上,阖着眼,睫毛微卷,正在轻轻的颤动。那一刻,车厢里的空气仿佛是蘸了某种柔化剂,轻轻的触到了他的心底,几乎叫他脱口而出一句话。
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雨水落在了玻璃上,密密的点点滴滴,仿佛是有人素手拿了透明的颜料作画。涂了抹去,又再涂上,绝不重样的晕染勾勒出别致的花纹。
车子一路开去。苏如昊不时分神的看看夏绘溪熟睡的模样,心中安宁的不可思议。她的呼吸声很柔缓,宛如某种动听的音乐,一点点的清洗自己的回忆。有片刻的时间,真是有冲动就这么去抚上她的脸颊,什么都不想了,就这么一直下去,驶向未知的将来,
车程大约有三个小时。夏绘溪醒来,片刻后已经精神奕奕了。
他们先找到了县委里相关的负责人,因为之前已经联系过,对方也算热情,先安排他们住进了招待所,明天再去医院和翠湘实地看看。
招待所很简陋,连空调都没装,偏偏这一晚,凄风冷雨,浇得温度直往下窜。
夏绘溪拿两层薄被、一条毛毯压在身上,还是冷得不行。最后扛不住了,踮着脚尖出门叫服务员拿被子。
或许是动静大了些,服务员一脸抱歉的跑来说没有的时候,隔壁的苏如昊也开门出来了。他只穿着一件单衣,皱眉看了一眼夏绘溪,温声说:“你很冷么”
他从未见她这个样子,头发凌乱的落在肩上,显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赤脚踩了招待所的纸拖鞋,脚背的肌肤看上去白皙滑嫩如绸缎;那件衣服的领口还有些歪,隐约看得见一侧的锁骨,整个人都显得单薄。
于是二话不说的从自己房间拿了一条被子一条毯子给她。
夏绘溪一急,就拉住了他的手:“哎,那你怎么办”
苏如昊微怔,觉得握着自己的手柔软中带了沁凉。他索性朗朗一笑,大方的反握住她的手,又捏了一捏:“冻得这么凉了,快去睡吧,我不冷。”
夏绘溪关了门,刚才脸色还泛着青色的苍白,一下子却如火般烧了起来。据说人的感觉不过能保持很短的时间,可是为什么躺下了这么久,他那一握手的触感,却栩栩如生的保留到了现在
被子的厚度足够了,也逐渐的暖和起来,夏绘溪翻了个身,终于蓄起了些许的睡意。
八
第二天起床之后,简单的用凉水洗漱一下,夏绘溪走去敲苏如昊的门。
手指还没敲上去,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他的房间大开着窗,甫一进去就觉得凉,仿佛有寒气将五脏六腑都冻住了。而苏如昊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大约在欣赏正对着的山景。
远处的修竹经秋雨一洗,不显衰败,倒愈发的绿莹莹起来,衬着宝石蓝色泽的天空,仿佛将视线洗得清清爽爽,喉间似乎含了薄荷糖,呼吸间只叫人觉得凉爽。
南方山水,实在是当得起“秀丽无端”这四个字的。
而站在窗前的那个年轻男人,亦是挺拔如松。逆着光,他的身材颀长,影子一直落在了夏绘溪的脚下,似乎伸出手去,就可以触到。
他适时的转过头来,见到了夏绘溪,原本肃然的脸上绽开笑意:“起来了后来还冷不冷”
她摇摇头,或许是睡得暖,脸颊还带了一抹微红,恰似过了这个节气的桃花数瓣。
有政府的工作人员陪着他们一道去医院。找到了肿瘤科的病房。果然就像于柯说的那样。小小的一个县医院,肿瘤科的病人几乎全是翠湘的村民,有老有少,又是刚刚从省医院转下来的,挤满了一半的病房。
夏绘溪站在病房门口,看见一个老头穿着浆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在擦拭那张床头的小桌。那是典型的老农民,肤色黝黑,微一低头,便露出了沟壑纵横的前额,仿佛就是祖辈世代开垦的那片黄土地。
她忽然就犹豫了,那一步怎么也跨不进去。
苏如昊轻轻抚着她的肩,语气关切:“怎么了”
她微微定了定神:“没事。”
略微聊了几句,才知道事实比想象的更惨不忍睹。
老伯显然是认识于柯的,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闪烁了点光丝,叹气说:“那丫头出息了,良心也好,前几天拿了好些东西来。还陪着他们说了很久的话。聊完他们就快活一点了。”
他又指指儿子媳妇,叹口气,也不避讳声音大小:“现在就靠镇痛剂了。刚刚睡着。”
夏绘溪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两个本该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都闭目睡着,瘦得几乎剩了一把骨头。老伯又解开了衣扣,给两个人看颈下大片大片的红斑,“这都是喝了那些污染的水之后长出来的”
夏绘溪看了一眼颇显狰狞的肌肤,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村子里还有人么”
老人咳嗽一声:“有咧。化工厂停产了,可是那村子也恢复不成原来的样子了”
他们和老人说话的当口,一旁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也醒了,唉唉喊着疼,孩子的妈妈心疼的给他擦了把脸,低声抚慰着。
老人看了一眼,低低的说:“他更命苦,血癌。”
那目光落在地上,仿佛是风干一地的岩石屑,或是飘洒风中的烟灰。枯槁得让人不忍卒视。
夏绘溪憋着满怀的心事,再也挤不出一点点笑容了。手机一直在震动,她站起来,低声对苏如昊说:“我去接个电话。”
电话讲完很久,她都一直站在走廊上没有再进去。
病房里的声音却渐渐的嘈杂热闹起来。她凝神听了听,竟是不知道苏如昊用了什么法子,仿佛是在短短的一瞬间就融入了那群悲苦的人。这更让她觉得五味陈杂,像是自我厌弃,又像是羡慕。
苏如昊出来寻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情灰败,拖了她的手:“走吧,去村里看看。”
他一路上保持着缄默,直到拐出了公路,那片小村落已经远远可见,夏绘溪忽然说:“我究竟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似乎是问句,可又不像,倒像是微弱的感叹,随着窗口不断卷进来的气流,慢慢的逸散了。
苏如昊并没有着急回话,他不急不徐的将车子停在了路边,转头看着她,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温言:“你一直在努力。”
今天的她实在有些异常。瞳仁似乎一层层的在涣散开,视线带了虚无扫在他的脸上,截然不同于以往的干练和利落。这让苏如昊有些心疼,他的手掌微微的下移,滑到了她脸颊的地方。她的脸小,这一捧,几乎被遮住了大半。苏如昊有些不受控制的想靠过去揽住她,薄唇微微一张,那句话在唇间蕴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夏绘溪是在发怔,回想起刚才接的电话,那些上过节目、表示对慈善计划有兴趣的那些老总们,倒像是约齐了一样,这个时间给她打来电话,纷纷婉言拒绝。
其实她自己心里知道,录节目的时候她也不过就是顺口提起了,并非和那些人一口敲定。假若他们不愿意的话,从此销声匿迹、或者当作没有说过这个话题会是更好的拒绝方式。
他们不必打这个电话的。
她仿佛是看见了裴越泽的表情,漂亮的眉毛微微一挑,滑过眉骨的地方,完美的弧度,配合着唇角不深不浅的嘲弄:“让一个项目流产的方法有很多,你尽可以都试试。”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苏如昊的身体,茫然,又像喃喃自语:“我要去找他。”
身体蓦地僵直在那里,苏如昊轻轻吐了口气,就像没有听见她的那句话,最后语调安稳,目光平视着她:“不要急,会有办法的。”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掌控了一切,有一种奇异的力量,镇静得不可思议。那双向来温和漂亮的眼睛此刻泠泠闪烁着光芒,仿佛洞悉了一切,又似神祗,有着莫大的威严,复杂莫名的看了她一眼,旋即抿唇不语。
夏绘溪此刻并没有注意到他异样的目光和亲昵的动作,仓促的转过了目光,满心满意的,在为刚才那一刻的软弱而后悔。
可是年轻的女孩随即扬起脸来,目光中全是炙烈的希望,她微微偏开他的手,侧目望向前边的那个越来越近的村庄,仿佛有无限的勇气从心中决堤而出。
翠湘的情况和想象的一样。这几乎已经是一座死去的村落了。得病的人在外治疗,剩下的村民们其实多多少少的也都得了些病,靠着仅有的一条外界通进村落的自来水管道活下去。检举过后,喧嚣也一并而去,只余下延绵开去的绝望,仿佛是梦魇,盘旋在村落的上空,迟迟没有散去。
那条溪水因为下过雨,显得稠泽了一些,仿佛是青铜的锈绿,泛着诡异而华丽的色泽。呼吸之间并没有“空山新雨后”的鲜润气息,夏绘溪敏感的嗅出了一股难言的酸涩味道。
她怅然想起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泄漏事件。专家说在八百年内,这座一度用现代文明装饰起的城市将会成为寂静的、名副其实的空城,或许会随着时间一道湮灭。这仿佛是一座惊心动魄的标本,安静的伫立在人类的文明史上。
然而在这里,这个曾经温热、活生生的小村里,不会有专家会来鉴定过了多久生态才能复原。除非这些村民在病历本上被确诊,否则,似乎一切也只能照旧而已。
苏如昊在和村长说着话,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挪到了背风的地方,拿出了电话。
嘟嘟嘟
夏绘溪知道,只有在人紧张和焦躁的时候,会注意到外界规律整齐的事物。强迫症的源头。不过她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片刻之后,裴越泽惬意随和的声音,顺着并不算太好的信号传来。
“我本以为还要等更久。”
夏绘溪觉得自己轻微的抽了抽鼻子,无奈的笑了笑:“人在屋檐下。”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变形,略带了冷酷:“夏小姐,我并没有兴趣知道你最后是怎么想通的。我会让助手和你确定以后的咨询时间。另外,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详细的对他说明。”
电话很突兀的挂了。
喜怒无常。
夏绘溪握着手机,觉得有些困惑。之前的裴越泽给自己的印象,冷静而直接,似乎是个极好的猎人,不骄不躁,总是耐心的在等候自己的猎物。可是刚才电话里的语气中,又满是压抑的暴躁。
她隐隐觉得怪异,摇了摇头,走回苏如昊身边,低声说:“心理援助的问题解决了。”
苏如昊一扬眉梢,似乎并不诧异,只是重复了一遍:“解决了”
夏绘溪疲倦的按了按眉心。因为昨夜的水汽,远处的山间雾霭茫茫,缭绕云端的,或许还有一腔连自己都理不清的烦乱心事。
回去的时候,苏如昊的车堪比越野了一趟回来,全是斑斑的泥渍。夏绘溪上车前还感叹了一句:“好好的车被折腾成这样了。”
他不甚在意的点点头:“洗洗就好了。”还没有开动车子,却忽然听见她的声音很温软的说:“谢谢你。”
苏如昊的手扶在方向盘上,一时间没有动弹。他想起很早的时候,自己对她说:“我是为了看你啊”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呆若木鸡的样子,嘴唇微微张着,或许刚好可以噙下一粒樱桃的大小,俏皮得叫他很想吻下去。他忽然又仿佛不可遏制的想起来,这一声“谢谢你”,或许她对那个人也说过,也是这么诚挚温柔。
这样的念想让他的脸色有些克制的严肃,又浸润了些凉意,以至于侧脸看起来有种惊人的、仿佛被时光凝成的英俊。
一直开到了国道上,夏绘溪几乎已经昏昏欲睡,却忽然听到了他的答复。苏如昊的语气有些艰涩,却很缓很清晰:“不用对我客气。以后也是。”
她含糊的应了一声,静谧柔和的感觉倏然落下来,这是她很久都未尝到过的安心了。
九
既然心理援助慈善组织是以crix冠名的,所有的运作立刻显得正规起来了。集团专门派了人负责所有的联系事项。包括网站建设、社会捐款渠道、志愿者招募,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至于南大方面,也有意向将它作为学生的培养基地。
学生们的报名显得十分积极,头一个周末的下午,就有志愿者赶去了翠湘。夏绘溪在校门口遇到他们,一群人正排着队等着上车。立刻有学生对她打招呼,她隔了一条马路看着他们上车,嘴角带了微笑,倒像是送孩子出征的英雄母亲。
秋风一阵阵的扫过来,如凉水般沾在脖子里,无端叫人瑟缩起来。她有些烦躁的看了看时间,自己早到了五分钟。想起上午的时候裴越泽的助手给自己打电话,语气彬彬有礼,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