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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部分阅读

    “一开始,你在我心里就挺高不可攀的。真的。你说我自卑也好,自傲也好我想,我没可能像对待他一样对待你。”她的声音柔柔的随着夜风传到他的耳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矫饰,“可是,我也看走眼了,不是么”

    原本的路边,新开了一方小小的池塘,因为和市河连通,也算是一方活水。蛙声一阵轻一阵响,仿佛小小的协奏曲,盖过了她原本想要说的话。

    她无声的凝望着裴越泽的侧脸。他依然俊美如同自己初见他的时刻。那时他穿着黑色的手工剪裁西服,慢步走到自己的面前,仿佛是年轻的帝王沿着玉石台阶缓缓而下,气质天成。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这样窥见他的心事,他的一切。

    许是这个想法,让她嘴角的微笑更加的温柔一些,仿佛是柳梢之上那轮弯月,淡黄色的光芒流转,融和婉转。

    “我翻到那些报纸的时候才发现,我认识你,比他认识你,还要早得多。”他轻轻叹了口气,“可那个时侯,真是遗憾,我们谁都没有停下脚步,好好的看一看对方。之后,更加没了机会。”

    “我们谁都没有停下脚步,好好的看一看对方”这句话再三的在夏绘溪唇间咀嚼着,回味着,又泛出奇异的滋味,她如同重新认识了他一样,凝视良久:“你真的不打算回国了”

    “嗯,crix现在的产业已经转移了大半。也可能是这两年散漫惯了,想起以前拼了命的工作,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懒懒的笑了笑,“我很怀念,圣诞的时候,你可以在我身边陪着我。”

    夏绘溪笑得微带狡黠:“裴先生,那不是我陪着你。其实倒更像是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彼此将就呢”

    这一场国外的相遇和相处,于她而言,不过是“将就”。

    裴越泽终于还是站起来,双手闲闲的插在兜里,微笑的倚着柳树:“很晚了。”

    她冲他挥手告别,身影逐渐消融在黑暗中。

    而他不知怔然立了多久,想起了那么多的往事,最后慢慢的转身离开。

    开学前的教务会议,夏绘溪回国后第一次参加,也见到不少原来的同事,聊天的时候也谈到了最近学术上的若干动向。

    最新的实验表明,已经可以通过手术切除一部分的脑神经,让小白鼠失去部分特定的记忆。夏绘溪的方向不在这一方面,但是听到这个,难免也感慨了一番,只觉得科学的进步实在叫人觉得惊讶。以至于开会的时候不由自主的一直在想,若是能切除最痛苦的回忆,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就等同有了后悔药呢

    散会的时候,她理了理材料,正要出门,在学院门口被喊住了。

    回头一看,是几个原来的学生。

    “夏老师,今晚在校宾馆有我们志愿者的聚会,你愿不愿意一起来”

    年轻人的邀请总是这么坦率而热忱的,他们边走边说:“是收费的哦每个人现场交五十块钱。我们的慈善活动坚持到现在,已经快三年了。大家自发的决定聚一聚,准备一届届的传下去,就像接力一样。”

    他们的言语间这样自豪,仿佛有光辉从脸上泛出,比阳光更为明湛。

    屈指一算,真的快三年了。夏绘溪在心底微微的喟叹着,最后答应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遥遥的仿佛从天边传来,却又被感染了那样的热情,忍不住微笑。

    聚会前抽空去新房看了一趟,进展良好。房子里空空荡荡,可是在心里微微描摹了一下哪里可以放书桌,哪里可以放沙发,竟也觉得十分满足和向往。

    时间算的正好,走进宾馆的自助厅的时候,看见有人在门口签到收费。

    她过去交了钱,认得其中的一个男生。想不到那个男生仿佛十分吃惊,连讲话都磕磕巴巴:“夏夏老师您怎么也来了”

    她正要回答,侧头一看,隔了山水屏风的大厅里,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正被年轻人们簇拥着,时不时有笑声传来。

    微笑在瞬间枯滞了,声音也在同时变得暗哑,她仿佛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些什么,只能僵硬的点点头,在签到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顺着角落,又找了位子坐下来,夏绘溪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傻,又考虑得这样不周全明明听老师说了,他一直在参与慈善活动,这种场合,又怎么会碰不到他即刻离开的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她靠着椅子,数着腕表上的时间,一秒又一秒,漫长得不可思议。

    如果现在站起来,会不会被注意到

    最好就是忽然变得透明吧

    她的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思维钝得沉沉发闷,那种紧迫感却又逼得人窒息,坐立难安。

    五十一

    最后有人坐在自己身侧,夏绘溪看了一眼,勉强笑了笑:“于柯。”

    于柯坐在她对面,恰好挡了她半个身体,突如其来的安全感让夏绘溪松了一口气,连语气都变得舒畅起来。

    “夏老师,你一个人坐着干嘛”她轻松的笑着,“我找了半天才看到你。”

    顺着她的背影,夏绘溪只觉得自己的微笑又一次冻结了。

    苏如昊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的女孩子,侧脸娇俏而身材纤长,此刻挽着他的手臂,仰着脸看着她,又似是低语呢喃,亲密无间。

    她没来得及仔细的去打量他们,匆匆的转开眼神,竟奇迹般的还记得回答于柯的问题,微微颔首说:“好多同学我都不熟。”

    “不会啊你看,那是某某,那是”于柯有些惊讶的环顾四周,又一一的点给她看,“都是我们班上的。”

    显然,她也看到苏如昊了,于是语气顿了顿,似乎有了几分了然。

    夏绘溪低头笑了笑,轻声说:“其实我已经很久没参加这个活动了,现在来这里,真是陌生了。”

    怔忡的片刻间,那边似乎有灼热的目光投来。夏绘溪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苏如昊的眸色已变得清亮如星,又似是浅浅钩了一抹天边的月色,温和的看着自己,没有惊讶,亦没有躲避,不动声色,仿佛看着故人。

    或许此刻自己是做不到如他那般淡定的吧

    夏绘溪看着他转回目光,略带宠爱的将那个女孩子勾在他身上的手臂拿下,又似是低声训斥了几句。那个女孩子不以为意,又向自己的方向张望了几眼,点漆般的瞳子清澈如水,目光中全是好奇。

    她转过头,取了桌边一杯饮料,慢慢的在手中把玩。

    直到手中加了大半冰块的冷饮已经化了大半,而手指间全是水渍,簌簌的沿着指节往下滑,她才放回桌上:“这学期我会带毕业论文。你有什么想法,随时可以找我讨论。”

    于柯喜不自禁:“好,那我明天就和您约时间吧”

    她点头,终于还是站起来:“你们慢慢玩吧。我还有事,反正现在回国了,要见面也不差一时。”

    于柯默默的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修长的人影正背对着她们闲然而坐,远远望去,姿态似是有点僵直。她不好再说什么,悄声说了一句:“老师再见。”

    夏绘溪从门口绕出去,伸手摁了电梯,她住在四楼,眼看着数字一层层的往下跳,直到叮的一声打开,里边空无一人。

    跨步进去,眼看着门慢慢的合上忽如其然,一双修长的手伸了进来。那扇门顿了顿,又缓缓的往外打开,仿佛夜来香的花瓣,正在慢慢的绽放,有着摄动人心的曼妙。

    可是花瓣的背后,或许有着一张她并不愿见到的脸。

    苏如昊和她面对面的立着,身姿岿然不动,而双眸敛起了一切可辨的情绪,仿佛是古井中的静水,似是亘古便存在着,从未变化。

    这是在三年后,在机场一别后,她第一次可以完完全全的见到他。

    最简单的装束,在他的身上,总是有一种简致的风度。她想起某款品牌最爱的黑白复古的广告贴画,片里的男子,总是竖领风衣,隐约可见的领带,偶尔的礼帽,回眸一瞥之间,坚硬如铁的身姿,唯有眼神迷泛着浅浅柔意。

    她僵硬的侧了侧身。这个动作,大约是默许他进来。

    苏如昊在电梯门合上之前,跨了进来,站在她的身侧,依然沉默。

    很快到了四楼,夏绘溪出了电梯,才转过头,很快的说:“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终究还是打破了沉默,看得出来,苏如昊眉宇轻微的松了松,目光愈加柔和,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说:“谢谢。”

    这么生疏的感觉,陡然让彼此都觉得心尖有些发酸。夏绘溪脚步加快了一些,开了房间的门,又插上电,低声说:“请进吧。”

    烧上了水,实在是没了逃避的理由,她硬着头皮在他面前坐下。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似是不敢直视,又似是失去了往日的从容,沉吟了半晌,才说:“这几年,你过得好么”

    最是客套的开场白。

    夏绘溪抿了抿唇,却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最后点点头,语气努力镇静下来:“还好。”

    这样寂静的夜,她看得见他被时光沉淀下愈发英俊和沉着的侧脸,亦听得到声音中细纹般裂开的颤动。

    “他对你好么”

    夏绘溪愣了很久,一直没有反应过来,最后迎上他的目光,轻轻的吐了一个:“嗯”

    苏如昊嘴角的笑意仿佛是一节节的顿住,最后凝成如泥塑般的僵直,他想要把那个名字念得更清楚明了一些,可是终究,仿佛那是难以逾越的高山,他自讽的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电话声响起来,苏如昊看了一眼,微带抱歉的说:“我先接个电话。”

    她低头去倒水,微笑着说:“没关系。”

    甜美的女声:“苏如昊你在哪里”

    夏绘溪的手轻微的一抖,有两滴热水溅了起来,落在手背上,有些刺痛,可她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他自然而亲昵的训斥了几句,最后那个女孩子依然不屈不饶:“那我可不可以上来,看看你的老同学”

    老同学几个字拖得长而又长,似乎有意的在开他玩笑。

    连带着夏绘溪都觉得有些尴尬,那么大的声音她也实在不好装着没有听见,只能说:“让你朋友上来吧。”

    苏如昊倒没踌躇,只说:“那你上来,四楼。”

    年轻的女孩子进门的时候,毫不含糊的上下打量夏绘溪,若有所思的样子,说:“夏小姐,你真漂亮。”

    苏如昊一把将她拉过来,似乎担心她又说出什么叫人下不了台的话来,替她介绍说:“杜晨,是我大伯的女儿。”他顿了顿,语气微微带了异样,“我大伯,你还记得吧”

    夏绘溪愣了一会儿,看着杜晨不掩好奇的小脸,微微笑了笑,似是自讽,又有莫名的复杂错综情绪一滑而过。

    原来是他的妹妹。难怪眉眼间有些相像,而那些亲昵,又仿佛天生的融洽美好。

    房间里唧唧呱呱全是杜晨的声音,拉着夏绘溪问东问西,她回国来读大学,今年大二,就是在南大上学,言谈间已经极为熟络的叫夏绘溪“师姐”了。

    她说十句,夏绘溪答上两三句,而苏如昊则沉默着,目光有些游移,时而又低低掠过墙壁,有些心不在焉。

    也幸好如此,夏绘溪觉得不那么叫人尴尬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如昊拍了拍杜晨的肩膀,说:“小晨,你出去一下,我还有些事要和师姐说。”

    杜晨还有些恋恋不舍的站起来:“师姐,你说那家好吃的店,下次我们一起去吃,千万别忘了”最后抛个眼神给苏如昊:“那我去外边等着,你慢慢说。”

    苏如昊的目光凝在她身侧的某处,隔了很久,淡淡的说:“你不回答那个问题,我不安心。”

    “裴越泽他的病全好了么对你好不好”他以无比认真的姿态问了这句话,双拳捏得极紧,指节突出而泛白,似是忐忑,更是微挑眉梢,目光炯然如星。

    “如果他对我好,你就安心了么”夏绘溪指尖捧着那杯热茶,语气有些恍惚,“苏如昊,我真的不明白。”

    适才流畅柔和的气氛一扫而空,他注视着她柔美的侧脸和惶惑的语气,忽然难以抑制心里的冲动,想要将她搂紧怀里,将这三年的隔阂彻底的抹去。

    “我请求你可不可以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了你知道,我的承受能力没有那么好,可以在短短的两年多之后,再若无其事的面对你。就算你让着我以后,在我发现你之前,你能不能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看着玻璃杯上氤氲出白色的雾气,仿佛村落的里晨间的炊烟,一丝丝一缕缕的,蔓延,飘渺。

    这样的话说出来,她已经分辨不出是再一次的疼痛,还是麻木到极点。总之,她已经不愿意再去思考了。

    而苏如昊坐在她的对面,脸色苍白,眸子一分分的黯淡下来,依稀像是被雾霭遮住星光,最后的透亮亦消失殆尽。

    他慢慢的站起来,声音透着几分虚弱和歉意:“对不起机场那次,我不知道媛媛会突然喊你。至于今天,我也不知道你会来。下次,不会了。”

    他走到门口,夏绘溪一直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甚至想不到要去送送他。

    苏如昊最后一次回过头,她的侧影落落,捧着茶杯的手指纤细而腕骨脆弱。那些温暖的热气似是在炙烤着她的弧度美好的下颌,视线清晰得可以看见白皙肌肤上凝成的细微露珠。

    带上门,轻微的一声声响,合上了最后的一丝希望和亮色。

    五十二

    学期开始,一切都很正常。除了两门课外,新居的装修也暂告段落。验工之后,夏绘溪非常满意,七十多平米的房子,卧室,书房,小客厅,厨房,卫生间,再加上阳台,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干净利落,非常舒适。

    她尤为喜欢的是书房床下那个小塌。一整天阳光都可以照到那个角落,看上去便十分温暖。这幅画面充满想象的质感:若是能够倚着一堆软垫,懒洋洋的靠着看书,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

    有些家具是木匠做好了,更多的还需要自己去添置。

    她选了一天去宜家。卖场依旧是老样子,一楼仿佛空旷而巨大的仓库,而二楼暖意融融,布置得温馨而不失条理。

    前边有一家三口,年轻的父母牵着孩子的手,又时不时低声商量该买哪些称心的家具。

    那个小男孩在小走廊拐弯的地方蹦跶,夏绘溪怔了怔,有些回忆仿佛薄烟,慢慢的回到脑海,她似乎在这里买过一个像土豆样子的沙发,样子不好看,却非常的舒服。

    嘴角微微勾起了莫名的笑意,她一个接一个的记下了货号,又向工作人员咨询了送货上门的时间,才离开商场。

    下午阳光最为浓丽的时刻。此刻尚有着暮夏的热烈,却又悄然捎带上了初秋的凉爽。法国梧桐已渐渐作老的掌叶上,熟金色似是光阴流淌,正浅浅蔓延在如翡翠色的叶面之上。

    她一个人走在路边,心情也十分轻松。

    手边的电话响起来。夏绘溪接了,有些诧异的看了看时间:“咦,你不是上飞机么”

    裴越泽的声音有些清淡,像是此刻她一抬头,望见天边的那几缕如丝絮般的云朵。

    “晚了一刻钟,还能打个电话。”他微微笑着,“道个别。”

    “哦,我说了要送你。是你自己不要。”夏绘溪并没有察觉出多少异样,语气轻松,“那么,路上小心。以后还是有机会见面的吧”

    他的回答尚未传来,耳边却已经响起了催促旅客登机的广播。

    夏绘溪笑了笑,声音柔和:“再见了。”

    接下去的几日,便有人将家具送到了新居之中,组装完毕,成品渐渐点缀起原本空荡荡的家中。每天上完课虽然疲倦,可她总忍不住去一趟家中,或者搞搞卫生,或者买些零零散散的东西,这样的满足与成就,丝毫不亚于在学术上有了突破。

    等到可以正式入住的时候,已是仲秋。国外的生活也是一个人,她借住在对方学校一位教授的家中,虽然老太太人极好,可到底是觉得孤单。

    如今回了国,依然一个人住。早上可以在路边买早餐,午饭的时候食堂里熙熙攘攘全是人,晚饭前去一趟超市,最后在簇新的流理台上做饭,竟是说不出的惬意和美好。

    像往常那样,夏绘溪一下班就去超市,买了两样菜,又脚步悠闲的从人群中离开,拐回熟悉的老路上。

    要进小区门口的时候,她有些迟疑的回头看了看,脚步忽然加快了。

    一路上相熟的老师们互相打着招呼,她一一微笑回应,直到要进楼层的时候,才停下脚步,原路折回。

    目光略带着疲倦,她似是无力的垂了垂手,又将目光敛下,声音很轻:“你跟着我干什么”

    苏如昊一直静静的站在原地,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他的目光有些肆无忌惮,又有些疯狂,仿佛这一眼之后,他再也见不到她

    良久,或许是察觉出了她的不悦,苏如昊微抿了唇线,声音压抑而隐忍:“对不起。”

    他知道他不该再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亦知道她满心的厌恶,可是他没有办法,只是控制不住。思念那样浓烈的泛了上来,几乎将自己的一切淹没在如汪洋般肆意的汹涌情绪中。

    这一声“对不起”,让夏绘溪的心情有些难以克制的轻颤。她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有些不忍心,又迟疑着看着他英俊的眉眼,终于还是勉强笑了笑:“为什么对我说对不起你吃饭了没”

    他视这句话为邀请,跟着她上楼,一路上,不言不语,仿佛是一个只会行走的木偶。

    换上拖鞋的时候,夏绘溪看了一眼他的西裤,裤脚的地方沾满了泥渍。她心中更加讶异,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又淡淡的转开目光:“你随便坐坐吧,我做饭,很快就好。”

    他不说话,坐在了沙发上,又回头问她:“可以看电视么”

    小心翼翼的语气,生怕惹了她不开心夏绘溪无奈的笑了笑:“随便吧。”

    她先去厨房将买的菜放下,又烧了水,替他倒了一杯茶。本来打算端出来给他,然而脚步一顿,哭笑不得的站在那里,看着他倚着沙发,已经沉沉的睡着。

    电视机还开着,声音不大,她将茶杯放在了茶几上,又蹑着脚步离开。

    走过他身侧的时候,到底还是缓步,最后慢慢的停下来。目光一点点的下掠,直到看到他的脸。

    他的侧脸的仿佛刀刻斧斫,线条利落简洁。睫毛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随着呼吸声,轻轻的颤抖着。其实一切都没变,只是眉宇间再也不见了往日的疏朗温文,修眉微微皱着,仿佛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

    她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挪不开脚步。

    他不会知晓自己在看着他,夏绘溪默然想着,仿佛在这样的时刻,有人微雕出了凝滞的时光。

    电视里声音还在若有如无的传来,夏绘溪轻微的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转移开注意力,才移开了眼神。

    画面是一片青灰色。暴雨如箭,嘶啦落在人的身上,前方记者穿着透明的雨披,额发已被雨水濡湿。他比着嘴型,身后是大片滑落的坡体,出泥土的褐黄色和尚存的青绿色植被在一起,视觉上界限分明。

    大约是一处山体滑坡后,泥石流的现场。

    神智渐渐的回到了脑海之中,她扫了一眼新闻的标题,忽然心跳加快了数拍,又似乎是难以置信,低头看了一眼他沾满泥渍的裤脚。

    厨房的灯光是明黄色的。她拿了一把葱,又打了结,扔进了还在炖着的鸡肉中。又拿了老姜,在砧板上细细的切成丝。

    睫毛轻微的一颤,她的目光仿佛细细的流水,映出了窗户玻璃上那个颀长的人影。夏绘溪低了低头,仿佛毫不知晓,依然细致的切着,只是若有若无之间,手中的动作慢了下了。

    他站在她的身后,屏住呼吸,并不愿意去惊动她的动作。她在薄薄的针织衫外围着围裙,腰间随意的打了结,背影纤弱柔美。刀落在砧板上,哒哒的声音,频率却越来越缓慢。

    他的心脏略快了几拍,动作仿佛不受控制,慢慢的走向她,直到修长有力的手臂拢上她的腰,又不容她抗拒的将她的身体,贴在了自己的胸前。

    她的身体显是僵直的,手指轻轻一颤,刀锋便在手指上滑过,轻微的凉意,随即有红色的血珠蹦了出来,在指尖微颤如红色流转的宝石。

    她没有不挣开,也没有去看手指上的伤口,声音有些战栗,很慢的说:“你们这一周去的是容县”

    苏如昊环在她腰间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几乎卡得她透不过气来,可他不管不顾,又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侧,呼吸沉重而灼热。

    “你让我抱抱,就几分钟”他的声音低沉,又带了几不可察的恳求之意,“就几分钟。小溪马上就好。”

    他喃喃的重复着那句话,像是学语的孩子,微烫的气息落在她的耳侧。

    她耳后的肌肤白皙娇嫩,苏如昊眼看着那里慢慢的泛起粉红,这样美丽,让他忍不住想要低头去亲吻。可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薄唇轻启,蕴荡着无数压抑着的情感:“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愿意看到我可我真的没办法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夏绘溪的身体轻轻的抖了抖,那幕可怕的情景霎那间回映入脑海巨石下压着的那辆几乎被砸扁的车子。仿佛是脆弱易碎的贝壳,只被人轻轻一夹,瞬间就裂开了。

    她下意识的转过身,紧紧的盯着他,从上往下,一遍又一遍的看着她,声音还带了几分不确定的恍惚,仿佛此刻自己面对的是一缕游魂:“你没事吧同去的人呢都没事”

    他的手慢慢的松开,暖意也随之离去,直到彼此之间又只剩下空落落的一丝裂痕横亘着。

    “没事。被埋的车子,就在我们的车子的前边。我看着它被埋进去的”

    他眼看着那辆车子被巨石砸成了一堆烂铁,而暴雨没有停下的痕迹,那些泥土混杂着山石,砸在了自己乘坐的车子的顶盖上,咚咚作响。一道去的志愿者目睹这样的惨况,惊呼出声,更有女孩子颤栗发抖不能自己,一切都混乱得不可思议。

    他们被卡在山路中央,前后都是车,而一侧是如刀锋般的悬崖,进退不得。

    若是雨势再大一分,时间再久一分,或许被掩埋起的,就是自己。

    那一刻,他的唇苍白如雪,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这样的贪生怕死。

    他怕死,他怕自己死后,再也见不到她如果死了,恐怕连远远观望都会成为奢侈的念想吧

    他怕死,他怕自己死后,原本想对她说的那些话,那些歉意,通通便消散了他还不曾告诉她,两年前她离去后,自己多么的后悔如果一切重新来过,又有哪个傻瓜还会一意固执的选择黑暗的仇恨,而置温暖的爱意于不顾呢

    他怕死,他怕自己死后,终究没有机会再去做些什么来挽回他只失败了一次,她厉声的让他离开,可如果他一试再试呢会不会还有机会

    那些念想仿佛就是从山体上落下的碎石,砸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呼吸艰难,而视线望出去,所有的一切,竟也成了她的脸,遥遥的对自己微笑。

    幸而救援及时,在这些惊悚的画面成为现实之前,被堵在山路上的旅人们便被安然的送到了前边的安全地带。又坐了临时调派的车,回到了市内。

    甫一在市医院门口下车,形容狼狈,可他毫不犹豫的打车离开,只是想找到她,再确认一遍,他还能再见到她。

    等到傍晚,才看到她的身影慢慢的出现。

    悠长的人影拖逸在身前,她容颜平和而清丽,伴着夕阳西下的阳光,生动优美,仿佛是行走在山水画中的人物,美好得不真实。

    不敢喊她的名字,只是远远的看着,那样的情感,从满足,又变成不满足。

    直到她回身找到他,又带了勉强和客套,问他:“你吃饭了没”

    即使被厌恶,被视为厚颜,他仍然不愿意说一个“不”字。

    才终于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再一次将她揽在怀里,她的身躯柔软,将他心脏的地方熨得回暖。

    夏绘溪的目光已经渐渐的恢复平静,她侧身将火关上,并不看着他:“吃饭吧”

    许是都察觉出了彼此的失态,一时间有些尴尬,苏如昊退开几步,慢慢的说了句:“好。”

    苏如昊吃饭本就极斯文,以前夏绘溪吃饭有些急的时候,他也会忍不住提醒她慢点,免得伤胃。这一次两个人都各自含了心事,似乎只有偶尔的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传来,间或新闻的声音落进耳中,一直在滚动播出着容县泥石流和塌方的具体灾情,除此之外,屋子里静悄悄的,恍若无人居住。

    她做菜的水准向来不错,吃完之后,夏绘溪还没站起来,苏如昊赶在她前头,又按了按她的手臂轻声说:“我来。你手指划开了,不要沾水。”

    他已经将几个碟子收起来,又卷了卷衬衣的袖子,走去厨房了。

    像以前一样。一个人做饭,另一个人就收拾碗筷。

    夏绘溪怔怔的看着他隽长的背影,耳中是水流下来柔和的声音,忽然鼻子微微发酸。

    指尖已经缠上了创口贴,也并不觉得疼痛。夏绘溪在厨房了转了一圈,看着他将碗筷摞齐,放进柜子里,又回头问她:“这里的装修,是你自己弄的”

    仿佛是第一次打量这个房子,他的目光随意而闲适的转了一圈,声音中微微含了笑意:“辛苦么”

    她转过头,有些无措的将头发拨了拨,却答非所问:“你还是回家去休息吧”

    苏如昊的目光瞬间黯了黯,修长的手指扶着桌脚,又重重的握紧。

    沉寂之后,她终于淡淡笑了笑,清艳的光华在唇边流转。

    “或者,你喝杯茶再走”

    那杯绿茶的叶子还在上上下下的沉浮,汁液是渗着微白的青绿色。苏如昊握在手里,并不觉得烫手,隔了很久,他仿佛下定了决心,黑玉般的眸子一定,轻声说:“以前的事,你真的没有办法让它过去么”

    她不语,拨转着手中的茶杯。中间隔了漫长的时光,他再来问出这个问题,似乎和两年前海边那一晚有些不一样了。

    她低头想了想,用极慢的语速说:“你知道,我对你那样坦诚结果却是这样,我真的很难再”她重新考虑了一下,换了一种说法,“十年怕井绳吧,总之我恐怕,真的很难做到以前那样了。”

    她的语气有着克制的理智,这个问题仿佛是在她心中也已经考虑过千遍万遍,声音听在耳中也是极为淡然的。

    他抬头注视着她,身形岿然不动,呼吸离得很远,又像很近;时而很重,又似很轻。

    这样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夏绘溪往一侧挪了挪,努力找一个新的话题。

    “你收养的那个孩子,我好像以前见过,是不是”

    他想起那个游乐园,又想起了很多其他的事,努力平息下呼吸:“不算收养。媛媛的父亲工伤,父母都回老家去了。她很聪明,如果机遇好一些,我想,以后的人生都会不一样。所以我和她父母商量了,让她在这里读寄宿学校,放假可以回去父母身边。”

    夏绘溪安静的听完,没有说话,只是转开了脸,若有若无的说了句:“是么”

    这个小姑娘又叫她想起了很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默默低了头,咬了咬下唇,似乎无话可说。

    而他猜出了她在想什么,语气温和抚慰。

    “你放心媛媛很乖巧,我不会让她”又似乎斟酌不好语句,最后浅浅笑了笑,“总之,她现在很好。她的父母开了家小商店,过得也不错。”

    其实这才是典型的是苏如昊风格吧。温和,毫不张扬的体贴,总是让人从心底暖和起来。夏绘溪点了点头,说:“对了,我一直没有机会谢谢你,我爸妈迁坟的事辛苦你了。”

    微微被错开了思绪,他简单的点点头,微抿了唇线:“不用客气。那时候你刚到国外,我怕你会担心,就没转告你。其实没什么。”

    “嗯。”夏绘溪笑了笑,“我们那里迁坟是了不得的大事,你应该忙了很久吧”

    他淡淡一笑,不再接话。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像是有人拿了一副黑色丝绒的幕布,将繁星灿烂的星河遮住,余下沉沉的暮色。

    “裴越泽一个人走的,是不是我本来以为”

    “唔,是啊。他以后恐怕也不会回来了。”夏绘溪接口,截住了他的话,“他现在,心理很健康。你现在,还恨他么”

    苏如昊愣了愣,旋即微笑,又似在回忆,最后说:“我不知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一心一意的要报仇,要让crix垮掉,要拿回我爸的东西,如今算是做到了大半,可是看起来,他并不在乎这些东西。”

    夏绘溪低着头,目光落在深红色的地板上,若有所思。

    “我当年做的事,让他失去了亲人,一直逼得他出现精神疾病,这是我想不到的。可到头来,这件事让你离开了我。你说,这是不是你常说的那个宿命呢”

    他的神色怅然。

    一环又一环,套到最后,所有的事,总是在无可控制的向奇怪的方向发展。

    刻意经营的、苦心谋划的,远远及不上不知不觉间的伤害。

    而后者,总是在不经意间,重重的击上人的软肋,匪夷所思可是细细的思量,这样的结局,或许才是真实而自然的。

    他站起来,略带眷恋的看了她一眼,终于慢慢的说:“很晚了,我该走了。”

    南大的大礼堂门口拉着双语横幅,欢迎著名的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大师zac教授来中国讲学。

    学生的反应相当热烈。晚上六点的讲座,却有学生在晚饭前就来占座,可谓盛况空前。

    开始之前,到处是年轻人的喃喃私语,将整个礼堂装点得热闹而活泼。

    又因为大多数不是心理专业的学生,有人开着玩笑:“不知道会不会留互动时间我想问问我最近做的一个梦是什么意思”

    间或夹杂着心理系学生不屑的嗤笑声,灯光终于缓缓的暗淡下来,而主席台上也走上了一位老者,渐渐的静了下来。

    老教授这么热的天,一丝不苟的穿着西服,架着那幅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目光却从镜片上边透下来,微微的扫视全场,从容而镇定的对全场微笑。

    这场讲座的主持和点评是心理学院的老院长彭泽。他简单介绍了教授的生平和成就,感谢了他专程来南大讲学,便示意讲座可以开始。

    同声翻译做好了准备,zac教授向彭泽笑了笑,开始讲座。

    人委实太多,有的学生直接坐在了座位之间的走廊上,苏如昊赶到的时候,只能在门口听到里边的声音,想要挤进去,只怕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然而有一句苍老的话语,却顺着音响清晰的传了出来。

    “thegreatestandostiportantprobleslifearealliasenseihey

    canneverbesolved;butonlyoutgron。“

    并不用等待翻译,这句话流畅的在自己的脑海中出现,并且自然而然的理解了它的含义在某种意义上,生活中的最为严峻和重要的问题都是无法解决的。我们无法解决它们,只能在成长中超越它们。

    他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时间站在那里,忘了听老教授接下去说了什么,也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才来到这里。

    已经发生的,便是已经发生了。

    他执着爱着的人,亲口告诉他,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无法回到过去。

    他无法将那些事消除得仿佛不曾发生一般,亦无法弥补得光洁如初。那么,是不是可以努力的做些什么,可以让彼此在时间流逝、物是人非的时候,慢慢用新的回忆填满以往那些伤痛的裂痕呢

    他在人群中转身,走到室外。

    秋风拂过脸颊,他倚靠着礼堂前极大的柱子,修长的身影一直拖到了台阶之下,仿佛此刻的心思,被时光、被世事,拉得无限蜿蜒漫长,正如溪水般在脑海间流淌。

    许是讲座太精彩,时不时会有掌声和笑声传来。

    那些热闹仿佛是喧起的尘埃,轰的在空气中消散,而他立在暮色之中,却不由自主的被隔离出清浅的淡影。

    讲

    6

    座到了晚上九点结束。一行人陪着zac教授回到住处,最后告别的时候,老教授忽然喊住了夏绘溪,微笑着问:“我记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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