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风外头留着两个大夫,左等右等不见母亲出来,只得让荔进内室去询问。
这倒提醒了卫长嬴,道:母亲亲自过来,但这山上简陋,如今这榻又叫我占了,断然不好留母亲过夜。依我看母亲还是些回府里去罢?
宋水也柔声道:今日都是我不好,连累了表妹,也叫姑姑担心受怕赶了来……
宋夫人看了看外头天色,也知道再不回去不合适了——宋老夫人年纪大了,怕正等着自己回去禀告详细呢!而且自己一个当家主母这样兴师动众跑到城外,总是引人注意,别给两个女孩子引出什么不好谣言,思索了下,点头道:我是要回去了。
跟着话锋一转,道,但你们身边人太过粗疏!这许多人眼皮子底下,居然还叫你们受了伤!真不知道平日里锦衣玉食养着她们是做什么用?!
这话听得绿房、春景等人皆变了颜色,想分辩,可看了宋夫人脸色又不敢吭声——还是卫长嬴不惧母亲,嘻嘻笑道:母亲也别怪她们了,今儿个若不是她们,方才我和表姐还不知道怎么从山顶上下来呢!而且本来也是我淘气,非要自己进林子里去折竹枝,这才惹出来事情,母亲要怪,头一个就要怪我,可我如今已经趴这儿了,也是上天先罚过……母亲向来疼我,这会定然舍不得再罚我,依我看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宋夫人被她接二连三打岔心里很是恼怒,可听了上天先罚过五个字又变了脸,喝道:小小年纪胡说八道个什么?既然是不小心,怎么又是上天罚你了?你是天生好命,否则怎么会生了卫家!
是是是,母亲说对极了。卫长嬴浑然没把伤势当回事,虽然卧着,也笑意盈盈道,母亲先回去罢,仔细一会天黑了,便是官道也不大好走。何况叫开城门也怪麻烦。
宋夫人盯着她看了两眼,知道有这女儿,无论是和宋水把话说开还是教训使女都不成了,她心里斟酌了一番,到底抵不过爱女之心,依着女儿意思起了身,却道:我把画堂、画屏留下,再留几个婆子,分别照料你们,也替你们盯着些身边人,别一个个净被主子宠得比小姐还要小姐!
绿房、春景等人都小心翼翼道:婢子不敢。
宋夫人不理她们,又叮嘱了几句两人,这才出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卫长风隔着门告诉,道是已经把宋夫人送下山了,大夫也已送走,不过卫家明日会打发惯用大夫来看——今日宋夫人太急太乱,却把这个都给忘记了。
卫长风又问两位姐姐伤情,卫长嬴啼笑皆非道:你真是个呆子,这才几个时辰,难道就能好了吗?
宋水笑着道:我倒觉得好了些。
她膝上伤也就算了,手臂是脱臼,把骨接回去,可不是好多了?卫长风很是尴尬,道:都是我不好,方才竟一直没察觉到表姐也受了伤,还以为表姐平安无事,险些耽搁了给表姐诊断。
宋水听出他歉疚之意,微微而笑:表弟你太客气了,都是自家骨肉,何况我也是胆子小,被吓着了,自己都没发现。
这样两句话说过,表姐弟心照不宣重归于好。
见这情景,绿房等人也不敢对宋水流露忿意,又有宋夫人留下来人看着,都格外轻手轻脚。
如此到了夜间,下人匆忙整治上来饭食,卫长嬴和宋水都有不便,由使女端到跟前伺候着用了。到了就寝时候,卫长风将正堂榻拼凑一起将就着睡下,卫长嬴则招呼着宋水与自己同榻——百年前卫伯玉留下来这张铁梨木榻虽然样式寻常,却十分宽敞,两名少女睡着很是宽阔,并不至于因彼此伤势影响到。
这日从主到仆,都经历了一番,入夜之后,除了茅屋外轮值侍卫,俱疲惫不堪,未多久就睡了。
料得室中陪房使女均已睡熟,宋水睁开眼睛,借着厚纱罩里透出一点朦胧灯光,看向身畔,低低道:长嬴,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第四十二章 一线曙光
时间:213-8-21
卫长嬴果然也没睡,她不似往日活泼,轻轻道:表姐,白昼事情已经过去了。
……宋水沉默良久,才道,对不住。
表姐之前还和长风说过,都是自家骨肉。卫长嬴侧过头,吹气如兰宋水耳畔道,既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
宋水叹道:我不想拖累你们,只是……父亲派人就要到凤州了,我实是……实是怕到那人来了以后就没有这样机会……
卫长嬴一怔,昏朦朦室中,她眸子闪闪发亮,语气微带惊讶:舅舅派了人来接表姐了?什么时候?派来是谁?之前她代宋水去向母亲转达出游愿望时,也从宋夫人语气里听出些端倪,但因为宋夫人不肯细说,卫长嬴也吃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宋夫人连女儿都不肯告诉,又怎么会去告诉侄女?
我不知道。宋水苦笑了一下,低低道,我是猜。
……
宋水顿了一顿,才艰涩道:我这些日子烦恼着不想回帝都……姑姑也是知道,重要是,沈宙就要到凤州了,姑姑不但准了我出来游玩,还让你和长风陪同,固然我到卫家以来,只和你亲近,与你那些堂姐妹不熟悉。然姑姑那样重视你事儿,这眼节骨上却同意让你来陪我……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姑姑知道我就要回帝都了,心里怜恤我,才特意准了!
卫长嬴心神一震!
……之前宋夫人准许宋水要求时,她还好奇问过缘故,宋夫人可不就是这样说?
连掌家多年宋夫人都没意识到、或者宋夫人受到即将远嫁爱女、又无力襄助婚约不幸侄女复杂心情影响,竟不曾看出,即使她和宋老夫人都决定把宋田即将随天使到来消息向宋水隐瞒,但她同意侄女出游请求做法却已经暴露了真相!
——宋水当初忽然提出要出游,怕是真正目也是为了试探此事!
难怪,今日山腰看了碑文后,宋水坚持要上山,又要到山顶……她哪里是对卫伯玉故居感兴趣,又哪里对这小竹山有兴趣,自始至终,宋水都只是寻找一个合适、能够名正言顺毁去自己容貌场地罢了……
卫长嬴咬着唇,半晌才低低道:祖父好歹是大魏六位上柱国之一,若表姐是意外受伤,损及容貌,料想天家也不会十分怪罪。但……表姐想过自己了吗?容貌是女子一生事儿,以此为代价,实太大了些,为了东宫,不值得。
这不是值得不值得……宋水深深叹息,因着夜间,灯火帐外,又罩了厚纱,帐内虽然近咫尺同枕之间,仍旧不辨面目,所以她放心让泪水流淌出来,语气却仍旧平静,你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法子悔去与天家婚约、牵累小?
容貌是女子一生事儿,可这副容貌若是好好,我这一生,好也不过是宫闱里与一群女子钩心斗角罢了。宋水低笑,若太子雄才大略,我也认了!但……我这个准太子妃还没过门,他就先广纳美人,子女都生了几个,既要借我宋家之势,又连起码正妃体面都不给我,你说这样人,即使往后登基了,宋家又能有什么好处?我又能有什么好处?还不如毁去容貌,往后嫁个衣冠旁支清贫子弟,我想我是父亲唯一女儿,即使做不成太子妃了,父亲气恨归气恨,一份嫁妆总要给我,省着点,一辈子锦衣玉食,也能过了……到底我还有宋家大小姐身份呢!
她这番盘算,虽然是早就下定了决心,可还是头一次向人倾诉,连贴身使女都不曾透露。现下说完,也觉得轻松了几分,怅然道,我没想拖累你,不想让长风生气。只是我想父亲为人精细,既然知道我有意拒婚,又派了人来接我,恐怕……等人到了,我想做什么,也由不得我自己了。所以今儿个只能先把事情做成定局,免得届时走投无路。
卫长嬴叹息道:我没有怪你,长风年幼,而且他也不知道表姐不想嫁进东宫事情,所以才怨起了表姐。今日事情想来他也后悔很,险些误了给表姐你诊断……
宋水道:不管怎么说,你如今这样子到底是我害。
如今说这些害不害话都没意思。卫长嬴思索了片刻,道,表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宋水一愣,道:我当然不能再害你们了……
不是这个。卫长嬴忙道,我是想,拿容貌去换解除婚约代价太过了,而且,这次咱们横竖都摔伤了,这伤……可也不能白受。
啊……宋水陷入沉思,却听卫长嬴继续道:表姐手臂只是脱臼,已经接起来了,而且手臂时常要用到。但……表姐膝上也撞伤了……
虽是夜里,宋水眸子也猛然一亮!
卫长嬴声音低,伏到宋水耳边:膝是关节之处,表姐大家闺秀,弱质纤纤,若因此次受伤行走上头有些什么不便……太子妃,可是要时常觐见帝后,还有大典……
就是寻常家族,身有残疾之人,也不允许靠近祭祀先人之地,不要说皇家了。太子妃可以没有倾城之颜、可以没有过人才华、也可以没有母仪天下气度……却万万不可能是个瘸腿之人!
……你真是我命里福星!宋水顾不得左臂才接好,如今还隐隐作痛,猛然抬手抓住表妹手腕,一字字道!
卫长嬴却没她这么开心:皇后娘娘和舅舅一定会使人为表姐诊断,只是表姐若坚持人前行走不便,皇后与舅舅也未必能吃得准真假,因为表姐名声向来好,不似我顽劣。但……这么做也有不好地方。
一来是长年装做行走不便,日子久了,可别真不能正常行走了!卫长嬴目光凝重起来,二来,表姐比我长一岁,今年十八了……太子妃一日不定,表姐一日不能痊愈!即使太子妃定了下来,表姐立刻就好了,也是不妥!这摽梅之年……
怎么都比破相好!宋水却比她果决得多,一口道,至于你说长年装作行走不便,这个却好解决,我本来就不爱出门,大可以借口这次摔伤后吓着了,见不得林子山峦!长年躲闺阁里,把身边人管好了,谁能知道?难为皇后或父亲能日日站我跟前盯着我吗?就算一定要出去,我也可以说不欲旁人看到我不良于行模样,赖着软轿出入便是!
宋水吁了口气,道,之前若我毁了容貌,还不是一样要拖上几年才能出阁?那还是预备着容貌不存下,靠妆奁吸引人娶我呢!能得容貌保全,这已是谢天谢地了,怎敢再贪心?!
卫长嬴又寻思了片刻,道:若是如此,好明儿个表姐就说腿疼。
我自理会得!宋水语气里有难以掩饰惊喜和激动,只是转念一想,她又担心,但这样怕是会拖累你们?长辈们……
卫长嬴不知朝局,加上卫焕和宋老夫人从来没她跟前说过知本堂威胁究竟有多大,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有祖父,卫家福泽必然绵长,就不意道:表姐也知道,祖母和母亲都疼我们得紧,多嘴上说得厉害罢了,能怎么罚我们呢?何况我如今还有伤身,怕是祖母重话都舍不得说。
她既然这么说,宋水也放心了,不过究竟宋水精细些,道:这样,我先说腿疼,趁着有人时摔上一两回,就说膝盖使不上劲……然后呢,扶起来又好了。这样时好时不好,从回帝都路上‘病情’渐渐加重……中间还可以遇见些什么事儿导致病情恶化?
不知道舅舅会不会怀疑……
就算我是被抬回帝都,父亲恐怕也要多心!宋水蹙紧了眉,轻叹着道。
两人趁夜定计,宋水避嫁之事看到曙光,既忐忑,又喜悦,商议推敲了几处细节,好瞒过诸多长辈,这才心满意足各自睡去。
翌日,宋夫人因为亲眼看了女儿和侄女伤势,没有亲自过来,只让施嬷嬷领了卫家常用大夫过来诊断,又送上时果点心,叮嘱卫长风照顾好两位姐姐,一等伤势稳定,速速回瑞羽堂。
隔了一夜,卫长嬴腰上都肿了起来,别说起身,动弹都难。倒是宋水,大清早听说施嬷嬷来了,就坚持出去迎接。
于是,就篱边,一身素衣立于竹下宋水前一刻还笑意盈盈迎向施嬷嬷,施嬷嬷嘴里使不得三个字才说了两遍,毫无征兆,当着众人面,宋水忽得面露惊奇……左腿一软,整个人一晃,就要倒下!
亏得画堂得了宋夫人叮嘱,领着几个婆子寸步不离,见这情形,二话不说伸手扶住了,和大惊失色施嬷嬷一起搀着宋水回到堂上,由一直给卫焕等人瞧病纪大夫亲自望闻切问了一番——因为宋水脉象正常,这纪大夫也算是凤州名医了,可也没想到宋水这样大家小姐会撒谎,思来想去,便将宋水突如其来摔倒归结为前一日摔伤淤血所致。
春景忙把之前卫青请来大夫所开化淤方子递上。
单纯化开淤血这种方子没什么高明,纪大夫与昨儿个来过两位大夫也认识,还有几分交情,看着方子没错,便交还去道:这方子不必改动。就建议宋水吃上几日,见到效果就好了。
施嬷嬷虽然担心好好宋家小姐怎么会连站都站不稳了,但听纪大夫意思是淤血化开就成,也松了口气。
纪大夫再进内,隔着帐子给卫长嬴把过脉,加了一副养气方子——此行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施嬷嬷把宋夫人和宋老夫人叮嘱一五一十转达了,再敲打了几句下人,就匆匆回去禀告。
等她走了,表姐妹把下人打发走,轻声私语:这纪大夫倒有意思。
我就说么,就凭表姐这一身气度,谁会怀疑表姐胡说?卫长嬴低笑着道,如今他这么诊断倒也是帮了个忙,这纪大夫一直是祖父用人,医术很得家里信任。他开了个头,接下来表姐继续行走不稳……也算有出处了。
宋水叹道:谢天谢地今儿真是顺利!
就摔这么一次还不成……卫长嬴提醒道。
我晓得,一会我会使女跟前也站不稳一次……宋水眼波流转,嫣然道,总不会是专门只摔给施嬷嬷看。
这日宋水三次站立不稳,都是险险被人扶住。
因为有纪大夫诊断,众人虽然担心,但也没有太过忧虑,都乐观认为她过几日就能好了,真正需要担心还是至今不能起床卫长嬴。
第四十三章 来人
时间:213-8-22
然而第二日,宋水竟坐榻上用饭时摔着了——固然是摔榻上,没什么事儿,但她所言忽然觉得膝盖毫无力气、待要调整坐姿却已不及还是让卫长风大惊失色!他忙让卫青再次回城,禀告宋夫人,同时请纪大夫再来一次。
这次宋夫人也来了,她神色凝重注视下,纪大夫为宋水足足切了一刻脉,才不确定问:宋小姐能否再描述一下摔倒时感觉?
和昨日一样。隔着帘子,宋水轻声慢语道,好好儿,忽然就失了力气。
宋夫人紧张问:如何?
……纪大夫拈须片刻,方道,回夫人,宋小姐脉象很是稳健,按说身子骨是不会有问题。
但我这侄女怎就……?宋夫人很不满意这个回答。
纪大夫沉吟着道:依老夫之见,想来还是淤血未散缘故。
昨日他也是这么说,还说宋水过上两日就会好,现才隔了一日,宋水还没痊愈,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昨日这儿询问只有卫长风和施嬷嬷,今日却是宋夫人亲至,纪大夫虽然是常为卫家阀主卫焕请脉之人,也不敢怠慢了卫家这当家夫人,所以又解释道,宋小姐身份尊贵,这小竹山虽然不算很高,然而竹林茂密,离了驿道就不能通车马,欲上山来,须得步行。山坡又平缓,是以上得山来,也是要走好些路程。常住州城之人,偶尔爬上来,隔上一日,难免有些酸痛,严重者,亦会出现这样忽然失力情况,一般来说,将养两日就好了。
纪大夫这番话听着也有道理,宋水堪称闺秀楷模,所以和大部分足不出户大家闺秀一样因为长年拘束闺阁里,体质难免弱一些。这座小竹山即使不高,依宋水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派,爬上一回,隔了一晚全身酸痛也是常理。
宋夫人这当家夫人,逢着年节劳累起来,也会觉得两股战战几欲跌倒……
而且宋水还把膝盖这儿摔伤了,两边叠起来,也难怪会出现站不住坐不稳情况了。
不过照纪大夫所言,这样只是暂时。
宋夫人松了口气,就提出先接宋水回府,而被建议静养两三日卫长嬴,则过两日再让卫长风护送回去。
——说到底,宋夫人还是不太放心这个侄女,一来怕她继续想不开,二来也是觉得山上不宜安排大夫住着,宋水回到卫家叫大夫也方便。
但宋水却坚决要求留小竹山上陪伴表妹,她态度坚决很,宋夫人挂心着府里没处置完事儿,劝说一番无果,也只得走了。
对于这样发展,宋水和卫长嬴都很满意,少不得私下里再商议第三日怎么做。
这日傍晚,涛声滚过小竹山,风舞猎猎——没多久,天色陡然暗下来,只听劈啪声响,不过十数息,就转成了淅沥。
下雨了。
夹着水气山风从半开窗里灌进来,吹得榻上卫长嬴都心旷神怡起来:这地方,偶尔住住也有意思。
这次倒换宋水取笑她了:前两日,不知道是谁嫌这地方不好,说,不过是寻常茅屋。
因为受伤次日,江铮亲自送了药酒来,卫长嬴又忍得住痛,令使女隔半个时辰便绞热帕子替自己揉上一回,十二年风雨无阻习武到底是有好处,她身子骨很是强健,远非宋水能比,这时候已经可以坐起来、扶着使女走上两步了。为此卫长嬴心情很好,道:我也没说错呀!茅屋是寻常,只是方才那阵山风实宜人。
竹海听涛、深夜闻雨,都是极风雅极引诗兴。宋水抿嘴浅笑,可我如今倒不想行那吟诗作对雅事,倒想弄壶酒来斟上两盏。
卫长嬴明白宋水是醉翁之意不酒——不过是觉得悔婚有望,欣喜难掩,故意拿下雨做借口,她扶着绿房手,沿榻慢慢走着,口中道:那表姐可要失望了,咱们如今都有伤身,又不家里,长风决计不会同意。
宋水正要说什么,却听卫长嬴闷哼了一声,急促道:扶我回榻上!绿房和绿墀不敢怠慢,之前她走路就是沿着榻边,退两步就是榻了,卫长嬴颤抖着坐下来,额角俱是冷汗,脸色也有点发白。
你伤还没好全,还是躺下去罢!宋水看着担心,忙劝说道。
却见卫长嬴蹙起眉,闭上眼,捏紧了拳,似忍耐着什么,半晌才睁开眼,这时候她雪腮上已有汗水滑下,接过绿房递来帕子擦了擦,卫长嬴方道:不打紧,只要骨头没伤到,皮肉之痛,捱过就好。
好你既然能够起身,明儿个咱们也可以回去了。宋水沉吟道,回去之后,我也该告辞了。
卫长嬴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宋水这是希望量少拖累自己,所以不等宋羽望派来人抵达就先行上路。但宋水心愿要达成,帝都是一定要去,所以她只提醒了一句:纪大夫虽然是祖父信任医者,不过到底不是太医,说起来帝都才是名医云集之地吧?
我晓得。宋水嘴角微微一勾:回卫家后就告辞理由也预备好了。
因着打算明日就回府,这晚众人都睡得很早。
中间仿佛听到外头有人喧哗,但不久就平息了,卫长嬴迷糊着问了问,荔进来说是一些小事,卫长风都处置了。卫长嬴遂不再操心,重又睡了过去。
到得天明,只听屋外滴答之声不绝,也不知道雨是停了,还是变小了,叫叶尖滴水声压了过去。
只是满山竹叶清香,即使内室,也感沁人肺腑。
卫长嬴经过一夜休憩,起来觉得自己好了一点,梳洗过后,就着使女手,居然从榻边慢慢走到了正堂。
第一晚时候因为仓促,卫长风是正堂拼起矮榻将就过。第二日时候卫家送了用具来,卫长风就住到书房那边去了。此刻书房门还关着,想是卫长风年少,这几日操持诸事,睡得晚了。
堂上荔已经领着人收拾,看到卫长嬴,一面行礼,一面就要去敲书房门。
卫长嬴朝她们摇了摇头,低声道:让长风多睡会,我试着多走几步。
荔亦轻声道:是。
茅屋狭小,里头又塞进这两日府里送来用具,实没有太多地方可供卫长嬴落脚。卫长嬴走了几步,觉得力气还成,就把目光投向了门外。
因为一夜雨下下来,原本平整庭院泡了水,看着平整,踩下去,怕也泥泞。
卫长嬴叫人取来木屐换,知道她要出去走走,荔就道:侍卫都外头,大小姐要不要戴帷帽?
戴自然是要戴。
绿鬓又取了件广袖外袍替她披上,这件石榴红缠枝玉兰暗地纹绣袍子是和上一回去乐颐院见卫郑鸿穿石榴红缠枝玉兰暗地纹绣上襦用同一块料子做。按着宋夫人意思,穿这外袍时该是秋季了,气候清凉、百木萧条,这时候石榴红也不至于像盛夏那样惹眼。
因为担心茅屋小竹山靠近山顶之处,又处竹林之中,早晚寒凉,所以宋夫人特意令人送了几套秋装来,免得只穿夏裳觉得太凉。
如今算着日子离处暑就两三天了,一夜雨下过,再借竹林清爽之气,这小竹山中哪里还有半点暑意?只看着外头碧绿叶尖上晶莹水滴,也觉得发自内心清凉,绿鬓自要担心卫长嬴出门去别叫山风吹得受了冷。
绿鬓考虑是极有道理,卫长嬴才跨出门,突如其来一阵山风已经将她两袖灌满,风从衣底钻进去,凉而微润。
她仰头看了看头顶,恰好屋檐上一串水珠被风吹落下来,若非帷帽下垂着面纱,就要正正砸她面上,虽然如此,也惹得绿房等人转过头去,掩嘴窃笑。
轻点儿!卫长嬴蹙眉叮嘱,表姐和长风还睡……别吵着了他们!
绿房几人忙敛容正形,不敢出声。
既然不想打扰了表姐和胞弟,卫长嬴自也不能庭院里漫步,她想了想,决定去溪边。
……绕着那片小菜畦走上两圈,辰光和力气都差不多了。而且,西侧小屋,正有一条碎石小径通到溪畔,想是为了方便雨天取水。
由绿房和绿墀两边扶着,绿衣打着柄暗红绢伞,一行人慢慢走到溪畔,下过一夜雨,此刻溪水不免浑浊,内中时或看到有游鱼跃出,溪边岸上,还有许多蚯蚓、虾蟹之类。
这样田园景象,使人不自禁心旷神怡。
卫长嬴走了段路后,索性站定,半揭起面纱,迎着风,恣意享受起雨过山青惬意来。
绿房等人也觉得这样清晨,能够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站溪边,已是一种享受,都静静不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咳嗽声让卫长嬴一惊,下意识放下面纱,转头看去——
却见山径上,卫青仍旧一袭青衣,悬着云头刀,正陪着两人拾阶而上。
虽然卫长嬴看过去时,卫青目不斜视,但卫长嬴明白那声咳嗽定然是卫青发现自己揭起面纱,故意提醒自己。
这让卫长嬴有点惊奇,不禁向卫青陪同两人看去……
按说此刻上山来,除了宋夫人这些,就是卫家侍卫。前者卫长嬴不必避忌,后者卫青也无须用这样迂回方式,应该直接出声、一起过来给自己行礼才是……
而且这样早时候,侍卫闯上来做什么?
这两个人,究竟是谁呢?
第四十四章 无礼之人
时间:213-8-22
卫长嬴揣测卫青陪上山来两人身份时,那两人却也注意到了她——碧色森森小竹山中,卫长嬴所披石榴红长袍委实引人注意,她身旁殷勤伺候四名俏婢,亦是穿戴不俗,可见不是寻常女眷。
虽然听到咳嗽后,卫长嬴立刻下意识拉下面纱,然而山风撩撩,她循声向山径一望,面纱又被吹起。卫长嬴迅速抬手去按,广袖飘飘之间,艳丽石榴红衬托着她指若美玉,晶莹柔美,可动作是,但面纱轻软,被按住之后,倒卷飞扬,拂脸上,还是露出一侧雪腮与下颔。
肌若冰雪,衣袍鲜红,四周却是千碧万绿竹林,因着昨晚一场雨,愈发青翠欲滴。
万绿丛中一抹红影,衣袂飘卷犹乘青岚。
虽然不见全貌,但惊鸿一瞥之下,已窥得丽质一角。因为这一角,越发可以想象面纱之下真容是何等仙姿殊色,这一番遭遇像足了山野传闻,几乎叫人疑心当真山中遇见了餐霞饮露仙人。
这样鲜明一幕,实让人印象深刻。
随卫青上山来两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只是这次惊鸿一瞥,也就到这儿了——绿房察觉到有外人靠近,忙移步挡卫长嬴跟前,绿墀与绿鬓迅速上前为主子理好面纱。
其实……
卫青之前咳嗽意思,既是提醒卫长嬴放下面纱,也是暗示卫长嬴返回屋中。但卫长嬴此刻虽能行走,步履却仍旧蹒跚。若只卫青一人,她倒不介意,可跟着卫青上山来这两人身份不明,她不愿意叫陌生人看到自己行走僵硬模样,是以弄好面纱后,却不移步了。
见这情形,随卫青上山来一人,便试探着问:溪畔之人,可方便上前拜见?
这话并不冒犯,因为卫长嬴虽然衣着鲜丽、身边使女也年少,然而戴着帷帽,看不到发式钗环,也不知她是否出阁——昨晚卫青只告诉他们山上有女眷,连卫长风也是为了女眷才停留,如今这女子显然看到了来人,却不离开,谁知道这位女眷是不是卫家长辈?如今伫足,是为了等待他们过去见礼与询问?
但卫青却知道是卫长嬴,自是摇头:那是我家小姐,想是起得早,见四周无人,故到溪边消闲。
既非长辈,又是年少女子,当然不好过去了。之前询问人忙赔礼:是弋然冒昧。
顾公子太过客气了。卫青温和笑了笑,心想昨晚这些人至小竹山中避雨,却被卫家侍卫阻拦,发生些冲突后,有人上山禀告,自己陪卫长风下去处置……当时好像是亥初、记得卧房这边灯火都已黯淡,想是两位小姐睡得早,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不然,卫长嬴定然不会这时候到靠近山径溪边出神。
本来这顾弋然不提,卫长嬴与他们也离了段距离,卫青打算就这么走过去,如今他问了,卫青也不能继续看不见卫长嬴,便遥遥向溪边拱了拱手,算是请安。
见他如此,顾弋然与另一人也随之遥遥一礼。
卫长嬴见状,越发确定这两人都是外人,她扶了扶帷帽,亦还了一礼,苦恼自己如今走不,想这三人之前先回屋中是不成了,只得暗叹了口气,对左右道:咱们往后头走一走,卫青领了那两个人上山,必是寻长风,等他们走了再回屋罢。
茅屋就只正堂一个门,卫长嬴平常还能打一打窗户主意,现有伤身,可是只能避一避了。
……只是这两个外人,这么早过来寻长风做什么呢?卫长嬴心下好奇,借着帷帽遮蔽,隔着面纱也仔细打量着他们。
中间与卫青说过两句话人着竹青深衣,大袖博带,头上戴着青竹冠,倒与这小竹山非常相宜。因为面纱阻隔,加上卫长嬴究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看,容貌只匆匆一瞥,仿佛是很端正。
没说过话那人还未及冠,身量与卫青仿佛,缥色深衣,玉环束发。这两个生人气度举止都不俗,广袖高屐踏着满山落叶而行,颇有高士晨起游山雅致风仪。
因卫长嬴被惊醒后先看向了卫青,见那竹青深衣之人与卫青说话,又看了眼……这时候就不太好意思再盯着缥衣男子看了,并未看清他长相。
然而这缥衣男子状似高士,品行却仿佛有点轻佻。他虽然见到卫长嬴后没作声,但对卫长嬴却非常关注,甚至于走过去之后,还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卫长嬴也满腹疑惑望向他们,这一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均是立刻移开视线……
卫长嬴定了定神,再去看时,却见卫青已经带着他们进屋去了。
看装束和卫青态度,这两人都也是大家子弟、士族中人。卫长嬴心下疑惑,只是卫家子弟,有什么事情不去寻叔父或祖父,来寻长风做什么?看他们也不像有急事样子……若无急事,这山上如今有我和表姐养伤,他们又眼生得紧,长风和卫青怎会许他们上来呢?
绿房见卫长嬴说了要到屋后避一避,却又站那儿不作声,等了片刻,轻轻问道:小姐?
去屋后吧。卫长嬴止住猜测,点头道。
茅屋后头是一片空地,不但长过来竹笋都被拔掉,连草也被再三除过,稀疏得很。这是为了防止有蛇虫等物其中生长,容易蹿入屋中。
上山头一日,卫长嬴已经陪着宋水到屋后看过了,只是没想到两日光景,不远处却多了一间竹亭?
卫长嬴愣了一愣,才指着不远处明显是伐之竹匆匆搭建起来亭子道:这是?
绿房四女这几日围着卫长嬴团团转,又担心回府之后宋夫人会怎么罚她们,哪里有心思管旁,现下却是和卫长嬴一样惊奇这座竹亭出现。
倒是为防万一,卫长嬴出来之前被画屏叮嘱跟上婆子知道,此刻就上前禀告:这是昨日做起来,是五公子说此处风景幽静,若是建起一亭就好了。夫人听到,就叫匠人上来做了。
竹亭用就是小竹山下竹子,就地取材,山又不高,只要山下将竹亭做好,运上来后,卫长风择地方打下地基,不多时就能弄好。既又省事,而且不至于太嘈杂——当然样式也不复杂,只是亭前茅屋亦是简陋,倒正相宜。
卫长嬴便笑着问:是昨儿个晚上?我仿佛听到些喧哗。
婆子一怔,道:回大小姐,不是晚上,是昨日晌午前就做好了,做好后,五公子还过来坐了会儿,称赞了匠人们。
哦。卫长嬴若有所思,那昨儿个晚上喧哗是怎么回事呢?
这次连婆子也不能回答了,惭愧道:老奴睡得沉,却没听见。
这几日也是辛苦你们了。卫长嬴见她当真不知道,也不为难,道,长风叫人建了这亭,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