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埃德加·赖斯·巴勒斯
01、出海
这个故事我定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他其实不该讲给我,也不该讲给任何别人。这得归功于一瓶陈年佳酿在那位讲故事人身上产生的奇妙的作用,引得他开了头;也得归功于随后那些天,我对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持怀疑态度。
等那位爱吃喝交际的东道主发现他已经给我讲了那么多,而我对他的故事仍然将信将疑时,他那种愚蠢的骄傲便接过这项发端于老酒的“任务”,借着酒兴,出示了一堆书面材料。那是些散发着霉味儿的手稿和英国殖民都枯燥无味的记录稿。这些材料为他颇为出色的叙述中许多至关重要的部分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我不敢说这个故事就是真实的,因为我并没有目睹它所描绘的那些事情。但是在给你的叙述过程中,主要人物都用了假名儿,就足以说明,我自己也真诚地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留下的一个变成黄丨色、散发着霉味儿的日记、殖民部的几页记录稿,和那位爱宴饮作乐的东道主的叙述完全吻合。我讲给你的故事,就是通过这几个各不相同的渠道,煞费苦心地整理出来的。
如果你发现它并不可信,至少,你会像我一样,承认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异乎寻常的、有趣的故事。
从殖民部的记录稿和那位已故先生的日记中,我们看到,一位年轻的英国贵族——我们姑且称他为约翰·克莱顿,或者格雷斯托克勋爵,被派往英联邦非洲西海岸殖民地,对那里的情况作一次特殊的很有点棘手的调查。因为当时,另一个欧洲列强正在当地土著居民中为它的地方部队招募士兵,而这支部队只是用来对沿刚果河和阿鲁维密河居住的原始部落横征暴敛,搜刮橡胶和象牙。
英联邦的土著居民抱怨说,他们的许多年轻小伙子被花言巧语骗走之后,很少有人再能回到家里。
住在非洲的英国人就说得更玄了。他们说,那些可怜的黑人实际上已沦为奴隶。因为兵役期满后,白人军官利用他们的无知,骗他们说还要服务几年。
于是,殖民都在英联邦西非殖民地给约翰·克莱顿新安排了一个位置。但他的秘密使命则是就那个友好的欧洲列强的军官对英联邦黑人居民不公平待遇一事作一次全面的调查。不过,他究竟为什么被派往西非,跟这个故事没有多大关系,因为,他压根儿就没能作什么调查,事实上,他连目的地也没能到达。
克莱顿是一个典型的英国人,最喜欢把自己和在百战百胜的战场上建立的具有历史意义的不朽功勋联系在一起。他无论在思想上、道德上、还是体魄上都是一个强壮的、颇具大丈夫气概的男子汉。
他的个头比一般人的平均身高还要高。一双眼睛是灰颜色的,五官端正,仪表堂堂。由于多年军队生活的锻炼,举止显得十分健美。
政治上的抱负使得他寻求从军队调到殖民部的机会。因此,我们看到,他虽然还很年轻,但在为女王陛下服务期间便被委以重任。
接到这项任命之后,他既沾沾自喜又惊骇不已。这次提拔显然是对他辛勤而又聪颖的服务的报赏与褒奖,也是他通向更为显赫的晋升的一个台阶。可是另一方面,他和尊贵的阿丽丝·拉瑟福德姑娘结婚刚刚三个月,一想到要把这位年轻美丽的姑娘也带到酷热的非洲,带到危险与孤寂之中,他就踟躇不前了。
为了她,他本想拒绝这项任命,可是她不同意。她坚持认为应当接受这个位子,而且还坚持让他带着她一同前往。
对于这件事,两家的母亲、兄弟姐妹、七姑八姨、堂兄表妹都发表了各式各样的意见,但是各自都有哪些高论就无据可查了。
我们只知道,一八八八年五月一个晴朗的早晨,约翰,即格雷斯托克勋爵偕夫人阿丽丝从多佛港出发,踏上了非洲之行的征途。
一个月之后,他们到了弗里敦1。从那儿他们改乘一艘叫“福尔瓦达”的小型帆船。这艘船将一直把他们送到目的地。
--------
1弗里敦(freetour):塞拉里昂首都。
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约翰——格雷斯托克勋爵和他的妻子阿丽丝,也没有听到他们半点消息。
他们在弗里敦港启航两个月之后,曾经有六艘军舰被派往南大西洋,寻觅他们和他们那艘帆船的踪迹。很快人们就在圣赫拉拿海岸发现了那艘船的残骸,从而使世人确信,“福瓦尔达”和船上所有的乘客都已遇难。于是对池们的寻找几乎没有开始,便中止了。
“福尔瓦达”提一艘载重量大约一百吨的三桅船。这种帆船在南大西洋沿海岸贸易的商船中经常可见。它们的船员都是由逃亡到海上的社会渣滓组成的——各个种族、各个国家没被绞死的杀人凶手和谋杀犯。
“福瓦尔达”也不例外。它的大、二、三副都是些皮肤黝黑的恶棍。他们恨船员,船员也恨他们。至于船长,虽然是个很有能力的水手,但对他手下的人却更是一个凶神。他只知道,或者只使用两样东西对付他们:系绳栓和左轮手枪,要么就是他收留的那群乌七八糟的家伙只认这两样东西。
因此,从打离开弗里敦的第二天,约翰·克莱顿和他年轻的妻子便在“福瓦尔达”的甲板上,目睹了一幕幕的活剧。那其中的情节,除了描写大海的故事书,他们决不相信生活中也会存在。
就在第二天早晨,那条命中注定要贯穿当时还没有出生的那个人一生的链条的第一个环节被锻造而成了。而他那奇特的一生,在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还没有别的什么人能与之相匹敌。
有两个水手在刷洗“福瓦尔达”的甲板,大副在值班,船长走过来,跟约翰·克莱顿和阿丽丝夫人随便聊着天儿。
那两个水手正向后倒退着刷洗甲板,而这几个说话的人又止好背朝着他们。水手离他们越来越近,其中的一个已经退到船长身后,眨眼之间,就要从他身边过去了。倘若那样,也就永远不会有这个神奇的故事了。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船长回转身,想从格雷斯托克勋爵和格雷斯托克夫人身边走开,结果正好绊在那个水手身上,在甲板上摔了个大马趴,不但碰翻了水桶,还被里面的脏水浸了个精湿。
那一刹,他那副样子很有点滑稽可笑。可也只是一刹。船长恼羞成怒,满脸通红,恶毒地咒骂着,爬起来,猛地一拳把那个水手打倒在甲板上。
那人不但瘦小,而且已经相当老了,因此这场暴行就越发不堪入目。另外那个水手可是既不瘦小,也不老迈。他虎背能腰,块头很大,黑胡子扎煞着,样子十分凶狠,一条公牛似的粗脖子,在肌肉结实的肩膀中间晃动着。
看见同伴被打倒,他蹲下身子,压低嗓门儿怒吼着,一纵身向船长扑过去,只一拳,便把他打得跪在地上。
船长的脸由红变白,这简直是对他的反叛。这种反叛在他凶残的生涯中,曾经遇到过,也镇压过。他没等站起身来,就从口袋里抽出一支手枪,朝矗立在眼前的这座血肉的“大山”开了枪。然而,尽管他动作迅速,约翰·克莱顿更是手疾眼快。他看见手枪在阳光下一闪,便把船长的胳膊向下打了一下,结果,那粒就要射进这位水手心脏的子弹,打在了小腿上。
克莱顿和船长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这位勋爵说得明白,他憎恶对船员施加种种暴行,而且只要他和格雷斯托克大人作为这条船的乘客,还呆在船上,就不想再看到发生此类事情。
船长正要说出一番无理的话来,转念一想,算了,回转身,满脸怒气地向船尾大步走去。
他不想惹恼一位英国官员。因为女王强有力的手臂挥舞着一根他可资鉴赏并且深感畏惧的戒尺,那就是英格兰威震四方的海军。
两个船员从甲板上爬起,年岁大的帮助受伤的朋友站了起来。这个大块头的家伙在他的伙伴中人称布莱克·迈克尔。他小心翼翼地试了试那条受伤的腿,觉得还能撑得住身体的重量,便转身对克莱顿说了几句颇为粗鲁的道谢的话。
这家伙尽管声调粗鲁,那番话显然还是出于一片诚意。不过他刚把话说完,便转身向前甲板一瘸一拐地走去,用意很清楚——不想跟勋爵说什么话。
好几大他们没再见到船长,他在迫不得已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也只是没好气地嘟哝几句。
和这桩不幸的事情发生之前一样,他们仍然在船长室用餐。船长小心谨慎,他打心眼里对他们感到敬畏,从不敢和他们同时用餐。
大、二、三副更是些粗俗不堪、没有文化的家伙,比那些受他们欺压的坏蛋船员也强不了多少。对于这位衣着漂亮的英国贵族和他的夫人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因此,克莱顿夫妇几乎总是只有他们俩呆在一块儿。
其实对于他们,这是正中下怀的事情,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与这条小船上的生活就处于一种隔绝的状态。他们没法接触这儿每天发生的事情,而这些事很快发展到顶点,酿成一场血腥的悲剧。
这条船的整个气氛都朦朦胧胧地预示着一场灾难。在克莱顿夫妇看来,小船表面上和以前没有两样,但实际上,正有一股暗流把他们引向一条尚不知晓的危险的深渊。这一点他们都有感觉,只是相互间没有把事情挑明。
布莱克·迈克尔受伤的第二天,克莱顿走上甲板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位软弱无力的船员被四个同伴抬下船舱。大副手里提着一根系绳栓,对这几个闷闷不乐的水手怒目而视。
克莱顿没有问什么——他不需要问。第二天,当一艘英国军舰的巨大轮廓出现在海面上的时候,他几乎下定决心,准备和阿丽丝登上那艘军舰。因为他越来越害怕地意识到呆在这艘阴沉、迟缓、晦气十足的“福瓦尔达”上,只能是凶多吉少。
大约中午时分,他们离那艘英国军舰的距离已经近得连相互说话的声音都可以听见了。可是,就在克莱顿决定让船长把他们送上军舰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个请求实在太可笑了。他有什么理由让女王陛下这艘军舰的指挥官把他送回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呢?
如果他对他们说,是因为有两个不肯服从的水手被头儿虐待的话,他们该怎样想呢?恐怕除了暗暗发笑外,只能把离开那艘船的原因归咎于怯懦。
就这样,约翰·克莱顿,即格雷斯托克勋爵没有提出改乘那艘英国军舰的要求。下午晚些时候,他眼巴巴地看着军舰的炮塔、桅杆在遥远的水平线那端渐渐消失了。而这之前不久他们听到的消息证实了他那种极大的恐惧并非没有道理。他诅咒自己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前,被可恶的虚荣心所遏制,没能为年轻的妻子找到一个安全的所在,而那“安全”当时本来唾手可得,现在却永远失去了。
下午三点左右,克莱顿和他的妻子正站在船的一侧,眺望那艘巨大的军舰越来越小的轮廓,几天前破船长打倒在地的那个瘦小的老水手出现在他们面前。老头子正在擦船上的黄铜栏杆。他侧着身子悄悄地走过来,压低嗓门儿对克莱顿说:
“要严厉惩罚了,先生,就在这条船上。记住我的话,先生,要严厉惩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老朋友?”克莱顿问。
“怎么,你没看见正在发生的事儿吗?你没看见那个小畜生船长和他的助手们把船员们打得脑袋开花吗?”
“昨天,两个伙计头破血流,今天又有三个。布莱克·迈克尔已经恢复得跟先前一样了,他可不是吃这一套的孬种。不是。记住我的话,先生。”
“你的意思是,我的朋友,船员们正策划一次反叛?”
“反叛!”老头大声说,“反叛!他们要谋杀,先生,记住我的话,先生。”
“什么时候?”
“快了,先生,快了。不过我也说不上到底什么时候。我他妈的说得太多了。可那天,你真是好样的。我想,要是不告诉你,太不仗义了。不过,你一定要守口如瓶。要是听见枪声,就在下面老老实实地呆着,千万别动。”
“就这些。一定守口如瓶,要不然,他们也会在你的肋骨间射一粒子颗。记住我的话,先生。”然后,老头继续擦着铜栏杆,离开了克莱顿夫妇站着的地方。
“这前景可真乐观!阿丽丝。”克莱顿说。
“你应当赶快告诉船长,约翰。也许这场灾难还可以避免。”
“我想应当这样。可是如果完全出于自私的动机,我简直必须是‘守口如瓶’。现在,他们不管干什么,都会因为我站在那个名叫布莱克·迈克尔的家伙一边而放过我们。可是如果他们发现我出卖了他们,就不会有我们的活路了,阿丽丝。”
“可是你只有一个责任,约翰,那就是保护法定的权益。如果你不警告船长,就等于你是他们的同伙,你亲手帮助他们策化了这个阴谋,并且跟他们一起付诸实施。”
“你不明白,亲爱的,”克莱顿回答道,“我想的只是你,保护你才是我第一位的职责。船长是自作自受。我为什么要冒着让自己的妻子经受难以想象的恐怖和危险去拯救他呢?何况,这也许完全是徒劳。今天的厄运是他自己的凶残和愚蠢造成的。亲爱的,你根本就想象不到,这帮凶残的家伙一但控制了‘福瓦尔达’,会干出什么事儿。”
“责任总归是责任,约翰。再诡辩也改变不了它的性质。如果我要对你逃避这个显而易见的责任负责,对于一位英国勋爵,我可是最不幸的妻子了。我已经意识到这必然降临的危险,但我要和你在一起,迎接将要发生的一切。”
“那么就按你说的办,阿丽丝。”他微笑着回答,“也许我们是自寻烦恼。我虽然不喜欢这条船上这副样子,可事态毕竟没有糟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位早该进历史博物馆的老水手说的话可能完全是他自己那颗苍老、邪恶的心里的愿望,而不是实情。”
“公海上的反叛一百年前也许是平常事儿,可是在一八八八年这样的太平盛世,发生的可能性就极小了。”
“哦,船长回他的办公室去了。让我去警告他,简直是去干一件最让人讨厌的事儿。我压根儿就没有和这个畜生说话的胃口。”
这样说着,他漫不经心地朝升降口的方向走去。船长刚从那儿下去,不一会儿,他就敲响了他的房门。
“进来!”粗暴无礼的船长蛮横地咆哮着。
克莱顿进来后,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什么事儿?”
“我来告诉你今天听到的一个情况。因为我觉得,尽管可能是多此一举,但你还是有备无患为好。总而言之,船员们正在准备反叛和凶杀。”
“撒谎!”船长喊叫着,“如果你再扰乱我这条船上的纪律,干涉与你无关的事情,你他妈的要承担一切后果!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英国勋爵,我是这条船的船长。从现在起,你少管我的事儿!”
船长气得暴跳如雷,脸涨成紫色,最后那几句话简直是可嗓子喊出来的。而且为了加重语气,一只硕大的拳头砰地一声砸在桌子上,另一只则在克莱顿眼前晃动。
格雷斯托克纹丝不动,站在那儿直盯盯地望着这个发了疯似的男人。
“贝林斯船长,”半晌他才慢吞吞地说,“如果你能原谅我的直率,我得告诉你,你是一头地地道道的蠢驴。”
说完他转身离开船长,还像先前那样满不在乎地扬长而去。这本来是他惯常的做法,可是对于贝林斯那个阶层的人来说,这要比骂他个狗血淋头还要惹人恼火。
如果克莱顿安抚他几句,船长本来可能很容易就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后悔。可是现在,他的火暴脾气已经无可挽回地装进克莱顿丢给他的那个“模子”里了。这样一来,为了他们的共同利益,同力合作的最后一个机会失掉了。
“哦,阿丽丝,”克莱顿回到妻子身边,“我本来就不该去费这番口舌。那个家伙根本就不领情,他像一条疯狗直朝我蹦高。”
“让他跟他这条该死的破船一块儿见鬼去吧!我才不管他呢!等我们平平安安离开这条船,我就只把精力花在寻求我们自个儿的幸福上。我想,眼下第一步要做的是回我们的房间,检查一下我的手枪。遗憾的是,我们把那几支长枪、弹药和别的东西捆在一起,放到下面的舱里了。”
他们发现住处已经被人翻得乱七八糟。箱子和提包都被打开,里面的衣物在那间小小的斗室里到处乱扔着,甚至他们的床铺也被翻了个底朝天。
“显然,有人比我们还更急着查看我们的东西。”克莱顿说,“咱们清点一下,阿丽丝,看看都丢了些什么。”
他们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除了克莱顿那两支手枪,和为这两支枪留出的那点儿子弹,别的什么也没丢。
“最要紧的东西他们给拿走了。”克莱顿说,“他们希望得到枪,而且只希望得到枪,这可真是不祥的兆头。”
“我们怎么办呢?约翰。也许你是对的,我们最正确的态度应该是保持中立。如果船长和大、二、三副能够制止这场反叛,我们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如果这些反叛的人胜利了,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我们并没有试图阻挠他们或者反抗他们这一点上了。”
“你说得很对,阿丽丝。我们就当个‘骑墙派’吧。”
他们开始整理那间小屋的时候,克莱顿和他的妻子同时发现,门缝下面露出一个纸角。克莱顿弯腰去拣,惊讶地看见那个纸角正向住里移动。他立刻意识到一定是有人从外面往里塞一张纸。
他无声无息而又动作敏捷地走到门口,正要去抓门把手,打开房门,妻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别,约翰。”她轻声说,“他们不想让人发现,所以,还是不去看他们为好。别忘记,我们是‘骑墙派’。”
克莱顿笑了笑,放下他那只手,他们就那样站在那儿,眼巴巴地瞧着那张白色的纸片,直到它终于在门这边的地板上停止了移动。
克莱顿俯身拣起,那是一张挺脏的白纸,匆匆忙忙叠成一个不大整齐的正方形。他们打开,上面写着几行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字,一望而知,写字的人并非长于此道。
这个字条警告克莱顿夫妇,不要报告丢枪的事,也不要把老水手告诉他们的事泄露给任何人。如有违反,格杀勿论。
“我想,我们不会有什么危险。”克莱顿苦笑着说,“现在只能耐心等待,听天由命了。”
02、荒岛安家
他们并没有等待多久。第二天早晨,克莱顿出现在甲板上,按照平常的习惯,在早饭前散步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枪响,然后又响了第二枪、第三枪。
他最怕发生的事情在眼前出现了。面对那几个头儿的是“福瓦尔达”服饰杂乱的全体船员,站在最前面的是布莱克·迈克尔。
船长和他的助手射出第一排子弹,船员们立刻四散隐蔽。他们利用桅杆、操舱室和船舱后面的有利地形,向代表这条船上为人们所痛恨的“行政当局”的五个头儿还击。
有两个船员倒在船长的枪口之下,躺在交战双方中间。接着大副中弹,面朝下倒在甲板上。布莱克·迈克尔一声令下,反叛的人向剩下的那四个人冲了过去。船员们只搞到六只枪,大多数人只能用带钩的篙子、斧头、短柄小斧和撬棍武装。
船员们冲过来的时候,船长的手枪正好打光了子弹,二副的枪又卡了壳。因此,反叛的人向头儿们压过来的那一刹,只有两支枪在抵挡。面对船员愤怒的攻击,头儿们开始退却。
双方都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吵闹着、枪声和伤员的尖叫声、呻吟声混成一片。“福瓦尔达”的甲板简直变成了疯人院。
头儿们没退几步,船员就已经冲到他们面前。一个五大三粗的黑人举起手里的斧子,对准船长那张脸,从脑门儿到下巴砍了一斧子。眨眼之间,另外那几个家伙也倒在地上,死的死,伤的伤,满身棍棒和子弹留下的伤痕。
“福瓦尔达”的造反者干得干脆利索。这期间,约翰·克莱顿一直若无其事地靠升降口站着,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斗,就好像冷眼旁观一场蟋蟀斗架。
最后一个头儿倒下之后,他想该回妻子那儿了。他怕船员们发现她一个人呆在下面。
克莱顿尽管表面上显得平静、冷漠,内心深处却是忧虑重重、忐忑不安。命运已经把他们无情地抛到了这群无知、凶残的反叛者手里,他为她的安全担心。
他回转身,正要沿着梯子向下走,惊讶地发现妻子正站在台阶上,而且几乎就在他身边。 〖手机电子书网 〗
“你在这儿呆了多长时间?阿丽丝。”
“从一开始就在这儿。”她回答道,“多可怕呀,约翰。啊,多可怕!落在这样一群人手里,我们还能有什么指望!”
“指望吃早饭。”他回答道,勇敢地微笑着,试图以此减轻她的恐惧。
“至少,”他补充道,“我要请他们给我们开早饭。跟我来,阿丽丝。一定要让他们认为,在我们的想象之中,除了以礼相待,他们决不会以任何别的方式对待我们。”
这时,那群人已经跑到被打死打伤的那几个头儿周围,正准备死的活的一起扔进大海,既不偏三向四,更没有丝毫同情之心。他们还以同样的无情和残忍,处理了自己人的尸首和正在挣扎的伙伴。
不一会儿,有个船员看见正向他们走过来的克莱顿夫妇,举起一把斧子冲了过去,大声喊道:“这儿还有两个喂鱼的!”
可是布莱克·迈克尔比他还麻利,那家伙没跑几步就背后挨了一枪倒在甲板上。
布莱克·迈克尔一声怒吼,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他指着格雷斯托克勋爵和格雷斯托克夫人,大声说:
“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谁也不准动他们一根毫毛。听明白了没有?”
“现在我就是这条船的船长。我说的话就是必须执行的命令。”然后他转过脸对克莱顿说:“你们呆在自个儿的地方。谁也不会加害于你们的。”他用威胁的目光扫视着他的伙伴们。
克莱顿夫妇只顾听布莱克·迈克尔在那儿发号施令,没怎么注意船员们当时的表情,对这伙人各自的打算更是一无所知。
他们偶然听见这群叛匪中隐隐约约传出几声咒骂和吵闹。有两次,寂静中,还响起邪恶的枪声。可是布莱克·迈克尔确实是这帮杀人犯当之无愧的头领,他把他们治得服服贴贴。
对这条船上的头儿们杀戮之后的第五天,从了望台上看见了陆地的影子。究竟是一座小岛,还是大陆,布莱克·迈克尔也不清楚,但他通知克莱顿,如果了解的结果表明,这地方适合居住,就要把他和格雷斯托克夫人连行李一起送上岸去。
“你可以在这儿好好地呆上几个月,”他解释道,“这期间,我们可以找到有人居住的海岸,分散一些人员。那时,我想你们的政府也该知道二位的下落,并且很快派一艘军舰把你们接走。”
“加果让你们在文明开化的地方登陆,就很难不被盘问许多问题,而我们这伙人,谁也没本事出口成章作出令人信服的答复。”
克莱顿极力反对把他们扔在一个无名的海岸,任凭野兽、很可能还有许多野人虐待的不人道的行为。
可是他的话除了激怒布莱克·迈克尔外全然无用。于是只好闭上嘴巴,在不幸之中朝最好的方向努力。
大约下午三点,他们驶近树木丛生的美丽的海岸,正对那个看起来像是被陆地围住的海港的进出口。
布莱克·迈克尔派了一条满载船员的小船去测量入口处海水的深度,以便确定“福瓦尔达”是否可以安全通过。
大约一小时以后,他们回来报告说,通道的水很深,一直通进那个小水坞。
天黑以前,三桅帆船便在水面如镜的港湾正中平平稳稳地抛了锚。
四周的陆地长满亚热带青葱的草木,十分美丽。远方的山野是从大海“脱颖而出”的山丘与台地,几乎到处覆盖着原始森林。
这里杳无人烟,可是这块土地显然很容易维持人们的生活。在“福瓦尔达”甲板上眺望的人们偶然看见的为数众多的飞禽和走兽的踪迹便足以证明这一点。此外还有一条银光闪闪的小溪流进港湾,保证这里有充足的淡水。
黑暗笼罩了大地,克莱顿和阿丽丝夫人仍然倚着栏杆站在甲板上,默默地凝视着他们将来的栖身之地。从那黑漆漆的、茂密的森林里传来走兽充满野性的嚎叫。那是狮子声音浑厚的吼叫,有时候还有一头豹子刺耳的尖啸。
妇人想到他们被留在这空寂而荒凉的海岸之后,将要度过的一个个夜晚,而那隐伏在黑暗中的恐怖随时都在等待他们,吓得要命,越发紧紧地偎依在丈夫怀里。
这天晚上晚些时候,布莱克·迈克尔跟他们呆了一会儿,告诉他们作好第二天早晨登陆的准备。他们试着劝说他把他们带到比较接近人类文明的更适合生存的海岸,这样便有希望落人朋友之手。可是不管是乞求还是威胁,或许以重金酬谢,都说服不了他。
“在这条船上,我是唯一一个不愿意看见你们死在眼前的人。但我自己也明白,为了保证我们自己的脑袋平安无事,让你们死本来是最理智的办法。可我布莱克·迈克尔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你救过我的命,我也要救你们的命,作为报答。但我只能做到这一点。”
“船员们不想再这样忍受下去了。如果不尽快送你们上岸,他们或许会改变主意,不让你们再这样自在逍遥了。我会把你们的东西都送到岸上,再给你们一套做饭用的炊具和搭帐篷用的旧帆。还有粮食,足可以维持到你们找到野果,打到野味。”
“你们有枪防身,一定可以在这儿很轻松自在地住下,直到有人来帮助你们。等我平安地隐藏起来之后,保证让英国政府知道你们在哪儿呆着。当然了,即使要我的命,我也没法儿告诉他们准确的地方,因为我们自个儿也不知道。不过,他们总会找到你们的。”
他走了之后,他们默默无语地走下船舱,两个人的心都被不祥的预感笼罩着。
克莱顿不相信布莱克·迈克尔真的会把他们的行踪告诉英国政府,他也不敢保证,第二天,跟那些帮他们抬东西的水手们一起上岸之后,就不会有谁加害于他们。
一旦离开布莱克·迈克尔目光所及的地方,谁都会把他们打死,而布莱克·迈克尔则因为对此一无所知,仍然可以保持良心的安宁。
而且,即使他们逃脱眼前的灾难,就不会再面临更为严酷的危险吗?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还有希望活下去,因为他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可是阿丽丝和那个很快就要在这混沌世界的艰险之中诞生的小生命会怎样呢?
他们的处境将极其严酷,而且孤立无援,想到这一点,克莱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是仁慈的上帝还没有让他预见到,在那阴郁的、冷酷无情的森林深处,更为可怕的现实正等待着他们。
第二天一早,他们为数甚多的箱子包裹被搬上甲板,装进正在等着把这些东西运到岸上去的那几条小船。
他们带的东西种类宠杂,数量繁多,因为克莱顿夫妇预计要在西非的新家呆五到八年。因此。除了许多生活必需品外,还带了不少奢侈的用品。
布莱克·迈克尔拿定主意,凡是克莱顿夫妇的东西,一针一线也不能留在船上。这是出于对他们的同情,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就很难说了。毫无疑问,倘若在一条可疑的船上,发现一位失踪的英国官员的东西,世界上任何一个有人类文明的港口,都会盘查一番的。
因此,他非常积极地贯彻他的意图,坚持让将克莱顿的左轮手枪从据为己有的水手的手中再还给他。
他们还在那几条小船里装上咸肉、饼干、一点儿土豆、豆子、火柴、炊具、一箱子工具和布莱克·迈克尔答应给他们的旧帆。
就好像他自个儿就害怕克莱顿担心的事情发生似的,布莱克·迈克尔陪他们上了岸,而且一直等那几条小船在储水桶里装满淡水,向停泊在港湾里的“福瓦尔达”推过去的时候,他才最后一个离开他们。
那几条小船在港湾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移动着,克莱顿和他的妻子默默地站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这场“诀别”,一种对近在眼前的灾难的畏惧和绝望又在两个人的心窝里升起。
在他们的身后,一个不太高的山梁上,另外几双眼睛也在山石间张望。那是几双长得很近、怀着恶意的眼睛,在浓重的眉毛下闪烁。
当“福瓦尔达”驶进港湾狭窄的通道,消失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面时,阿丽丝夫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张开双臂,搂住克莱顿的脖子,痛苦地呜咽起来。
她曾经勇敢地面对那场反叛造成的危险,也曾经怀着一种充满英雄气概的坚韧不拔的精神,思索过未来可怕的境遇。可是现在一旦那种完全与世隔绝的恐惧真的降临到头上,她那超负荷的神经使一下了崩溃了,由此引起的反应也就随之而来。
他没有试图阻止她的眼泪。最好让她心中长久压抑的感情自然而然地爆发出来。过了好长时间,姑娘——其实她比个孩子大不了多少——才终于控制住自己。
“啊,约翰!”她半晌才哭着说,“太可怕了,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阿丽丝。”他极其平静地说,就好像正坐在家里那间舒适的起居室。“那就是劳动。只要劳动,就一定会得救。我们不能让自己沉湎于胡思乱想之中,因为那样下去,就只能发疯。”
“我们必须动手干活儿,而且耐心等待。我相信我们会得救的,很快就会。即使‘福瓦尔达’一旦失事,或者布莱克·迈克尔不守信用。”
“可是,约翰,如果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她抽泣着,“我相信,我们会熬过来的。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