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关灯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牢记备用网站无广告
    《藕花谣》

    作者:佛前水莲

    第1章:偶影有双夕

    荷花的清香又在窗棂间穿梭而来,下弦月的夜晚,阿谣在被子里痛哭失声,明光冷冷,照着她披散在枕上的乌黑长发,闪烁起一朵朵微白的花。

    明天,他,京城贵族的领袖人物,权势滔天的延陵王萧乾,就将迎娶南阳郡主了。南阳郡主的父亲是富甲天下的洛川王,而她,是洛川王妃唯一的嫡出女儿,虽然是女孩儿,但却是除了洛川王封为世子的庶出长子外,他十三个儿女中唯一有郡主封号的大小姐,天下诸侯中,势力最强大的延陵王和洛川王,即将结为秦晋之好。而随着南阳郡主的出嫁,洛川王妃将她自己继承的所有的封地与王宫中几乎最珍贵的宝物尽数给了女儿做陪嫁,作为父亲的洛川王,也将南阳郡及周围三十多个附属城镇给了女儿,作为她的采食邑,

    庞大的嫁妆不但为做父母的脸上增光,也显示了对女婿的钟爱与看重,更是为女儿能当好万众瞩目的延陵王妃而设的强大后盾。这位一出生就注定享尽天下富贵的郡主娘娘,有洛川王做她的父亲,又有延陵王做她的夫婿,又正是处在如花似玉的美丽华年,不知道有多少少女为她的幸运而嫉妒的整夜不眠。

    阿遥就是这千千万万个整夜不眠的少女里其中的一个。

    门“砰”的一声被轻撞开,月华立刻泻满了床前凿着莲花的青砖地,一个高大强健的身影镶嵌在清冷的月光中,他坚毅的侧脸在床帐上浮现。阿谣本来就抑制的哭声更低了,低到几乎听不见,成了身体轻轻的抖动。

    “阿谣,阿谣……”他的声音听得出是喝了酒,随着他掀起帐幔,她也闻到了酒气。他的手随即抚上了她的黑发,握着了她圆润的肩膀,轻轻的摇了摇,“我喝多了呢。”

    心里微微叹气,她收起眼泪,迅速的拿起枕边的巾子拭了拭眼角,随即翻身起来。他半睁着微红的眼睛站在地下,看着她起来,低垂着臻首,纤纤冷凉的玉指替他宽去袍带,脱了衣裳,换上一件竹色的细丝睡衣,正斜侧过身子给他系带时,他却捉住了那一双莲花瓣似的手,微一用力,她就被带进了他的怀中,他几乎半抱半扶着她一起坐到了床上。她还是没有抬起头,脸庞垂下来,正对着他敞开的衣襟衽里光滑结实的胸膛……

    他强迫的让她抬起头来,带着审视的眼光研究她,她想避开,但他扣住她下颌的手却捏的更紧,“又哭了?”

    她的眼光被动的直视他的,那深黑的眼眸因为三分的酒意而略显朦胧,在浓黑的眉毛下象两颗藏在云里的星子。他是多么的英俊呀,她的心依然象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样震颤。在他洞察的目光下,她勉强的低声说:“没有……”然而声音却控制不住的带着哭音。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了她,紧的要把她揉入自己的胸膛,“阿谣,我的阿谣……除了,除了我不能给你的外,我的权势和财富就不能让你开心吗?”

    她只是深深将头埋在他肩窝,听到自己心里清楚的说:“是的,只有你,只有你的人才能让我开心。而明天,明天你就将属于另一个女人了……”

    他却似乎听到了她心里的话,有些粗暴的将她的身子推开些,“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

    她静静的注视他,依然是三天前对他说的那一句话:“放我走,放我回家。”

    “不!绝不!”他暴怒起来,“你休想!”他带着狂乱和酒气的嘴压上了她粉红的唇,夹杂了他的断断续续的话语——“你要一辈子都待在我身边……只准待在我身边……不许去别的地方,你已经没有家了……”他停了一下,立刻坚决地说道:“延陵王府就是你的家!”随即不让她回答,立刻将她压住了。

    她承受着他并不温柔的爱,从他撞开的门里涌进的月色和清风,使得床前的帐幔披上了一层薄纱似的飘拂,空气里的荷花香更浓郁,她恍惚着回忆起,也是那个夏天即将结束的夜晚,也是最后一季荷花盛开的时候,她——延陵王府里花工的遗孤,专门负责照看王府花园那满湖荷花的阿谣丫头,在夜半的花园里,忍受不住最后的炎热,偷偷的趟水到池里洗澡,借着并不明亮的月色和密密麻麻高过人头的荷叶荷花的遮掩,她将自己无暇的身体浸在湖水中,撩水洗濯。却从不知道王府的主人每遇到烦心的事情,就有黑暗里独自倚栏沉思的习惯。贵为天之骄子的延陵王,阅遍江北江南名花国色的延陵王,这一夜披着件衣衫赤裸胸膛的延陵王,从居住的高大的楼阁朱红栏杆上,一览无遗的看到了她月色下圣洁得如荷花一般的身体,他的眼睛在楼阁的暗影里闪闪发亮,披着的那件衣衫滑落到了地上。

    从此,她就妾身不明的被安置在了他的卧房后一个小小的隔间里,每到荷叶开始如青钱一般冒出水面的时候,他就带着她搬到花园的水榭来住,而因为她怎么也不肯去睡他的大床,无论他怎么威逼利诱,她只是倔强的挺着小小的肩头,面对床里一言不发,这个时候他便拿她没有办法,更多的时候,他为了能整夜的抱着她,只得迁就着跟她挤在小隔间里。

    虽然他从未明确她的身份,她也从来没要求过什么,但延陵王府的人私底下却都知道,自从阿谣姑娘住到了延陵殿下的卧室小间后,殿下就再也没有别的女人了,而且变得再也没有心情跟京城的仕女贵妇们应酬调笑了,他在王府的日子也变得越来越多了。

    第2章:怀愿待君申

    第二天天还未亮,阿谣被送到了城郊的一所别墅,这所别墅叫“避尘山庄”,半年前他也曾带她来住过一段日子,如今她却是真的来躲避尘世的纷扰了。这个山庄地处偏僻,庄里除了一个总管,四五个丫鬟,伺候四时花草的几个花工和看护山庄的侍卫外,人并不多,加上了她随身带来的两个小丫头,一个掌管内务的刘妈妈,别无人来打扰。

    她在山庄里过起了与隔绝的千金小姐的生活。一个月了,她默默盯着桌上的红烛,烛身雕刻成栩栩如生的盘龙舞凤。这批红蜡是国外进贡,皇太后赐给他大婚用的,不但比别的蜡烛明亮数倍,而且点燃没有烟雾,蜡烛里加了名贵的香料,燃烧时一室馨香。

    他派人送她来山庄的时候,随带了一大车物品,除了四季衣物、首饰,还有一批精巧珍贵的器具用品,这批蜡烛就是其中之一。

    蜡烛虽然明亮温馨,但她自到山庄后心里的冷清却始终无法驱散。她承认自己一直是想他的,一直一直的,都在想着他。

    第一夜她独自睡在翡翠衾里,枕上绣的鸳鸯都是冷冷的,郊野的山风呼啸着掠过屋顶,她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尤其想到他正与那位千金郡主洞房春暖,就觉得一阵一阵难受。心儿里酸酸涨涨,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是卑微的丫头,是他王府中花工的女儿,连做他的偏房都是没有资格的,然而他对她那么好,好到有时候让她情不自禁的会生出一些想都不敢想的希冀,然而只有深深埋在心底里,他不说,她绝对不会去提,甚至这样的念头刚冒出一丝儿,又会立刻摇摇头抛开。

    他把她安置到山庄是什么意思呢?那天,她醒来就不见了他的身影,随即就被送到了山庄,甚至不知道他的想法和用意。是不希望她留在王府破坏他和郡主夫妻的恩爱,还是怕郡主知道了她的事情会不自在?甚至就是希望她以后就终老在山庄,再也不想见到她了呢?

    她百转反侧,若是不想再要她,却又不放她走,虽然她从小母亲早亡,随着父亲进了王府,一直在王府安身立命,但她听父亲说过,家乡尚有伯伯婶婶在。父亲死后,她顺理成章接替父亲,一直管理王府的荷花池,没有想过回家乡。到后来……到后来……她一直是以他的家为家的啊……直到她听闻他将娶妻,为了自己这妾身不明的尴尬处境,才一再要求回家乡,而每一次都被他断然拒绝。

    她叹了口气,眼角有颗晶莹的泪珠滑落。

    到底他做何打算呵……

    一月里,他派人来过山庄两三次,每次都是跟山庄的事务有关,然后让顺道来瞧瞧阿谣,也给她带来了一些东西。有丝绵锦被里的翡翠衾——天气凉了,玉底织锦鸳鸯枕,雕着合欢花的镜子,一把白玉龙纹的掌梳,一串坠着两粒猫眼的南海珍珠,一尊官窑进上的青瓷观音,沉香木镶嵌碧玉的梳妆台,还有时新果品之类,当然更少不了翠钿步摇,衣裳鞋饰,额外还有一大包补身的药材。她在他身边的时候,每有他封地进贡来的或者是宫里赏赐的东西,他总要问她一句,待她看过了说了不需要再入库。或者有他认为好的,就先替她留下了。因此一年多来她虽从没开口问他要过什么,但他给的这些吃穿用度的稀罕东西竟也堆满了屋子。她来的时候只带了几件随身衣物,不上一月,陆续送来的这些东西就又在房间里挤了起来。

    山庄里的人待她都极恭敬,都知道她虽则名义上是个丫头,但实际却是殿下的宠姬,这次为了避南阳郡主的锋芒,才暂时安置到山庄,早晚总要回到王爷身边的。因此从不来呱噪她。她每日做做阵线,或是到花园里走走,与小丫头妈妈们说说山庄里的闲事,日子过得十分的清闲自在。

    这半月来她正在替新婚夫妇绣一套袍衫,他大婚了,但她连人都是他的,何况所有的东西,也想不出送什么礼,就想着天气凉了,绣一套秋衣送给他和郡主。郡主的已经完成了,他的尚欠一些,都是藕荷色的细腻厚缎子,郡主的是绣着宝蓝粉红的大朵的荷花荷叶,颜色鲜艳但却不俗,领袖口都缀着细细的珍珠,还有一双同色同花的绣花鞋,鞋尖上各点缀一粒大珍珠,是她拆了那串南海珍珠缝上去的。他的,是绣的宝蓝的蟒纹,孔雀金线界边,一双黑底粉靴,鞋边沿了金线。

    她常常绣着绣着,出了神,偶尔脑海里掠过一个镜头,是她自己穿着这一身衣裳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然而很快这念头便被丢开。她想象他那装饰华丽的正房大殿,她住的那小隔间定已给了值夜的丫头住了,千娇百媚的南阳郡主,与他携手笑盈盈的打量这个曾经她每日亲手打扫布置的地方……

    遥遥的外院传来狗的一两声吠叫,她想着想着,朦胧着睡去了。

    睡梦里,她忽觉得有人在轻轻抚摩她的脸,乍一惊醒,刚要出声,那人已将她按住了,“是我。”

    忽然身子一软,眼泪就流下来了。来不及说话,已被萧乾紧紧的拥入怀中。

    “阿谣……”他深深吸气,眷恋她发上的清香,“想我么?”

    她的眼泪早已滴湿了他的肩头,心里混杂着欢喜、委屈、酸疼……没有回答,却伸了手臂搂住萧乾的脖子。

    “我是从宫里直接来的,皇上召我议事,时间晚了,我就让下人回府去说被皇上留宿宫中,自己到这里来了。”

    “你一个人来的?”她有些惊慌,天色这么晚了,他一个人来郊外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

    “放心吧,自然是碧城跟着我的。”碧城是他的贴身侍卫,他每凡外出,总要带着的。其实以他的身手,就是孤身一人,也未见得会出什么意外。

    她这才放了心,挣扎着从他怀里要起身。他却又将被子裹住她,扶她躺下:“你别起来了。看着凉。”随即自己匆匆走到洗脸台前擦了脸,宽了衣服,这才在床沿坐下。

    见到他的欢喜冲淡了心底些须的幽怨,她顺从的让他重新将自己拥入怀中。二人心里都有无限的话要说,然而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起,便都沉默了。

    还是他先开了口:“阿谣,其实我是常想着你的……”他的手臂紧了紧“你也要体谅我,这一月,除了王府的事情,边境也出了点问题,朝里的事也忙得紧,如果解决不了,我只怕又要带兵去了。皇上也有这个意思,只是考虑到我正在新婚——”他自嘲的笑了一声,“所以没有明说出来,但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去的。”

    她静静的听他说着,聆听他的强壮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令她无限眷恋。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红烛将整个房间映照的暖洋洋的,气氛宁静安然,象一对夫妻夜谈絮话。想到这里,她就有点走神。

    “这一月我一直在想如何安置你。”他沉思着,“她——,虽是洛川王的掌上明珠,娇生惯养,倒也还是个通情达理的名门闺秀。”话到这里停了一停,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只是我没有向她提起过你,我从来就不想将你当成我的侍妾,明白吗?”

    “但你需要娶她来扩张你的权势。”她在心里默默的说。

    他没有在意她的反应,仍然说下去:“但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这次出征也正好可以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而且我希望……”他突然无声的一笑,没有再说下去,却转而问她:“我派人送来的那些药材你都吃了没?你就是身子太弱了,一年了都没……”他忽然不说了,捏了捏她的手臂,又抬起她脸庞来看她气色。

    她没去注意,只答应“吃了,刘妈妈每天都想着煎的。”

    他满意的笑了,“若真出征,也还得几天商讨和准备,这几天我会多来山庄的,你等着我。”

    她顺从的点点头。不去想别的,不想破坏这一刻的温馨宁静……

    第3章:萧瑟入南帏

    他终究是走了。延陵王新婚一月,就主动上表向皇上请缨出征,皇帝陛下亲赐延陵王追风宝马,又加封号为镇国王,赐食双俸,作为对他新婚出征的弥补,并封南阳郡主为镇国王妃,赐用半幅銮驾,令镇国王带领三十万大军,三日后赶赴西北,镇压西域十二国之乱。出发前一天,他悄悄在山庄里陪了她一天,或者该说是到山庄来要阿谣陪了他一天。第二天一早,她破例送他到了大门口,将自己赶着绣出,亲口念诵过千遍平安咒的平安符替他挂上,他微笑着抚了她的头发一下,又摸了摸她的脸,当着碧城和庄里的下人,只淡淡说道:“进去吧,看山里风大。等着我回来。”就转身上马,也不再回头,带着护卫急驰而去。

    阿谣注目那马上英姿渐渐隐入苍苍山色中,太阳虽还未出,遥遥山头的云层已露淡红,忽觉心中一痛,酸楚难忍,竟站身不住,一下歪倒,两个小丫头忙赶上扶住,“姑娘快回去吧,地上还有露水,小心别冒了风。”她微微点了点头,刘妈一边招呼各人散了,自干各人的事去,一边跟了阿谣进来,似是不经意的说道:“王爷从来不爱在自个身上挂佩饰,也就是姑娘。”

    阿谣心下明白她的意思,只勉强冲她一笑。刘妈笑道:“姑娘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欢欢喜喜等王爷回来,比什么都强,也免了咱们这些下人的担心。阿谣姑娘这么一个明白人,还能不知道王爷的心思,连咱们这些下人都看出来了,姑娘是当局者迷了,要什么吃的用的,王爷一早吩咐了,只管告诉我们,断不能叫姑娘委屈了。”

    阿谣默默听了,谢了刘妈,刘妈谦逊了几句,自去做事。她让两个小丫头散了。一个人坐在房里,思量一回,觉得倦怠,遂合衣在贵妃椅上歪了一回,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迷糊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正梦到他带自己夏日游湖,采了一大捧莲子,她一粒一粒剥了喂给他吃,忽然被人下死命推醒,耳边传来丫头惊惶的叫声:“姑娘!姑娘!快起来,王……王妃来了!”

    阿遥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什么?”

    “王妃来了!”小丫头话音刚落,院子里已经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个声音笑道:“倒好一处院子,打理的竟比王府的花园还清幽!”

    阿谣迅速整理了衣服,按捺下满心惊讶,赶上几步,正要出门,却见门口一暗,一个人影已经挡在了面前。

    阿谣抬头看时,只见面前人一身彩绣辉煌,珠冠压鬓,明眸皓齿,满身流露出尊贵之气,一双眼将阿谣浑身上下快速一瞥,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随即又快速掩去了。

    阿谣身不由己,只得带着丫头,盈盈跪下行礼:“奴婢阿谣参见王妃。”

    南阳郡主“恩”了一声,走到屋子正中坐下,阿谣不敢抬头,鼻端只闻到一阵袭人异香,绯红界金线沿边,绣八宝石榴的裙子从自己眼前扫过。跟来的使女丫头虽站了一屋子,却端肃得无半点声音发出。阿谣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起来吧。”半晌,南阳的声音才响起。

    “谢王妃。”阿谣站起,身边一起跪着的小丫头习惯的要去扶,南阳的眼光却扫了过来,那丫头手一抖,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南阳几不可见的扯了一下嘴角,抬手让她起来。刘妈已亲自奉了茶来,“王妃今儿空闲,来山庄上逛逛,这里偏僻,没什么好东西,这是庄子上开春新摘的茶叶,爷在的时候也爱喝的,恭请王妃尝尝。”南阳身边的大丫头连忙接过,再递与南阳,南阳接了茶,且不说话,自顾掀了盖子吹气。

    阿谣不知道南阳为着何来,从低垂的眼帘下悄悄瞧了刘妈一眼,恰好刘妈的眼神也正看过来,两下里一碰,刘妈微微摇头,又忙转开了。

    “你就是这庄里的管事刘妈妈么?”南阳放下茶盏,坐得端端正正,一双戴着几枚宝光闪烁的戒指的玉手搁在衣上,手腕上的镯子光华流转,整个人娇艳得令人不敢逼视。

    刘妈心下也忍不住暗叹了一声:真好一位人物!嘴上不敢怠慢,忙回答:“正是奴婢。”

    南阳微笑说:“王爷曾跟我说起过在这里有个别庄,说是虽然在野外,田园风景却极其迷人。如今王爷出征,我整日闷在王府里也无聊,想起了就过来瞧瞧。”她一边说刘妈一边答应“是,王爷闲暇之时,也来这里散散心。”

    南阳却突然看向低头站在一边的阿谣,问刘妈:“这个丫头,在山庄里是做什么的?”

    刘妈浑身一震,正待回答,阿谣已经轻轻说:“回禀王妃,奴婢原来是在王府里侍弄荷花的,因王爷说要在这山庄后面开个湖,多种些莲藕,才把奴婢差遣了过来的。”

    “哦,那么说,你也是我延陵王府的丫头了。”南阳不置可否的一笑,“看你身子虽单薄,倒好个模样,风姿楚楚,我见犹怜。只如今王爷出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山庄的开湖工程暂且停了罢,你留在这里也无用,今儿就跟了我回王府,做我跟前侍侯的大丫头吧,你可愿意?”

    刘妈额上已经逼出细细的汗珠子来,照理说,阿谣目前无名无份,名儿上还是个丫头,王妃让她在自己跟前服侍,已经是高看了她,但谁不知道阿谣在王爷心里的分量,要是真让阿谣跟去做了王妃的丫头,王爷回来,必然迁怒众人,只若不让阿谣跟去,眼面前就先要得罪王妃,只得期期艾艾地欲待挑明了说:“启禀王妃,阿谣她……她是……”

    “谢王妃瞧得起阿谣,”不待刘妈说出口,阿谣已经抢先跪下,“阿谣愿意服侍王妃。”

    刘妈一惊,南阳已经站起来:“好个知情识趣的丫头。刘妈,你带我再去这山庄各处转转。”走了几步,又转头吩咐自己身边递茶的那个丫头:“紫英,你帮她收拾了,待会就跟我回去。王爷的东西,也帮着归置好,该带回府的就带回去。”说完转身就走,刘妈无奈,只得担忧的看了阿谣一眼,跟了出去。

    紫英见阿谣犹自怔怔站着,微微冷笑一声:“怎么,姑娘还等着我请哪,享了这多时候的福了,莫非还舍不得!”

    阿谣身边的小丫头嗫嚅了几下,“姑……姑娘,你去王府,我们也跟着去么?”

    “好糊涂东西!”紫英已经喝了过来,“她是去侍侯王妃的,你跟了去,还想侍侯奴才不成,乖乖儿帮她收拾东西,把王爷的东西都清点出来,别王爷不在,教下人浑水摸鱼偷了去!还不赶紧的呢!再拖延,把你赶出去,卖给人伢子”她恶狠狠的瞪了那小丫头一眼,话却是冲着阿谣说的。那小丫头吓得一激灵,阿谣微微叹气,握住那小丫头的手,“紫英姑娘,这屋子里所有的都是王爷的东西,阿谣一个丫头,哪有什么东西好收拾,只带几件随身衣裳就是了。”她见那小丫头畏缩着往自己身后躲,便支开她,让她去把自己的衣裳整理了。自己亲自动手,将他送来的这些首饰摆设珍稀之物一样一样收进箱子。

    紫英在旁看着,不住冷笑,“王爷倒真是把好东西都搬了这里来了……”言罢又上下打量阿谣,“凭你一个低贱的园子里使唤的丫头,也配穿成这样,咱们王妃不计较,你也想想你配不配!”

    阿谣忍气只当没听到,咬了下唇,默默收拾。

    第4章:浮云遮明月

    回延陵王府已有十数日,阿谣渐觉这南阳郡主绝不单是娇惯成性、端雅单纯的金枝玉叶,她脸上时时微笑,却带了王妃应有的尊贵与骄傲,阿谣在她跟前侍侯,她从未当面给过难堪,表面上对阿谣也极好,然而阿谣却越来越沉默,一日日消瘦下去。

    回府那日,王府的大总管萧福见了阿谣也大吃了一惊,他自是比旁人更清楚阿谣与萧乾的关系,一见这个场面,心里已经猜到几分,只暗暗叫苦,见后头使女丫头正服侍南阳下车,忙恭敬的垂了手立在一旁,盯了阿谣一眼:“王妃出了这半日门,原来去了爷的别庄了,这阿谣丫头若是犯了什么错,惹王妃生气,请王妃将她交给小人处置,一个丫头,不值得王妃亲自过问,倒抬举了她。”

    南阳似笑非笑,正眼也不看萧福一眼,自顾扶了丫头的手进门,紫英便笑:“萧总管,你在这府里办事几十年了,怎地一些眼色也没有,你看王妃可象是动怒生气的样子么?王妃去别庄散心,瞧这丫头干净,有意让她跟前使唤,这是她修来的福分!莫非总管以为咱们王妃可是刻薄下人的主子么?”

    萧福亦步亦趋跟在南阳身边,他是王府的大管家,身上有七品官衔,在这府里除了主子,也就算他最大了,今天受了丫头的排揎,却一些儿不生气,依然笑容满面:“紫英姑娘说的是,是老奴老糊涂了。但只这个丫头,往年在府里,王爷最心爱的那一大片荷花却是非得要她来打理不可,如今既然从别庄调过来,还望王妃让她再回原来的位置去吧。等爷回来,看那荷塘料理的好,心里也高兴不是?王妃缺人使唤,府里有的是聪明伶俐模样又好的丫头,老奴亲自挑选了请王妃过目。”

    南阳听到这里,忽然顿住脚步,一大群人呼啦啦全部站住,见萧福兀自在一边赔笑,南阳忽然直视着他,眼神里带出寒色,“萧福,我虽进门日子浅,难道不是你家王爷全副仪仗从王府大门抬进来的当家主母?怎么今天只要一个丫头就有这诸多的不便呢!延陵王府的规矩莫非跟我洛川王府不一样,主子奴才倒掉了个个儿不成!若是大总管你认为我不配管理王府,自去请了你家王爷来和我说!什么时候容得你来跟我罗嗦,还不下去!”

    萧福一颤,连忙跪下,“王妃这话,老奴怎么担当得起,既然王妃喜欢阿谣,让她服侍自无不可,就是王爷回来,也必然欢喜。”

    南阳听出他话外之意,只微微冷笑,“这才对,正因你王爷在外征战,不宜分心,我才要料理这些琐碎家事,免了你王爷后顾之忧,他才好安心在外。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就该自己勤谨做事,管束家人,别为这些小事情向我絮烦。王爷回来,好坏自有我跟他说话,且轮不到你们头上!下去罢!”一拂袖,再不看跪在地上的萧福。

    萧福目送她一行人进去,见阿谣挽着个小小包裹,走在后面,经过时虽则紧锁双眉,却向他微微一笑,又轻轻摆了摆手,他只得长叹一声,旁边家丁忙搀了他起来,他举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忍不住说:“这南阳郡主,竟这般厉害,先前一些儿瞧不出。这阿谣姑娘只怕日子不好过了……”

    旁边家丁问:“大总管,咱们要不要给王爷去封信?免得王爷回来怪罪啊。”

    萧福瞪了他一眼,“你没听见刚才王妃说的话么?再说王爷此去是去打仗,阿谣姑娘再重要,能与军国大事比么。告诉王爷,他又不得回来,徒增他烦恼,万一分心,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家丁缩了头,连连称是,萧福却疑惑地自语:“只是王爷今天前脚刚出门,王妃后脚就到了山庄带回了阿谣。她才来一月,王爷又曾严令任何人不得提起阿谣的事,她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真是不简单……

    第5章:披雪拾园葵(上)

    已是半夜,整个延陵王府沉睡在静谧的夜幕之中,只有阿遥房中犹自一灯如豆。

    她揉揉发酸的肩膀,一百遍平安咒只抄得了一半。微微叹息一声,她拔下头上玉钗将油灯又剔亮些儿。

    自归来后,带的衣裳已经全部换成了丫头仆妇的布衣,身边所有的首饰也被紫英缴去,只有当日挽发的这根玉簪,是故去的父亲留给她的,并不是贵重之物,得以留下。她将玉钗插回发上,重新俯下身子抄写。

    一色的竹油纸,工工整整的簪花小楷,看上去整洁悦目,她并不因这是南阳的命令而有一丝马虎,每一字都带了虔诚,一不小心写错一字,便要整篇重来,皆因这都是为了祈祷那人的平安归来……

    那日她又被带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小阁之中,怔楞了好大一会,仍是那留下了萧乾与自己无数恩爱的小房间,只是房间里原本极尽精巧的摆设布置已经全部改换,只余藤床纸榻,简陋的一桌一椅。

    紫英将一个包裹儿“砰”一声扔在床上,“这是你的衣裳儿,奴婢就该有奴婢的样儿,如今既然作了王妃的丫头,就说不得当日的话,将衣裳换了,听王妃的吩咐去吧!”说罢转身就走。

    阿谣默默打开包裹,包裹里是几套布衣,非青即蓝,式样简单,毫无花饰。王府里粗使的丫头也没穿的这么简单,更不用说象紫英那样贴身的大丫头,穿的跟主子也差不了多少。然而阿遥还是顺从的换好了衣服,走出阁间,原是萧乾住的上房,大婚时洞房便设在这里,如今是南阳的寝室。

    南阳正坐在榻上听紫英说话,见阿谣出来,摆手止住。

    见阿谣一身青色衣裙,发上一根青玉簪,通身上下素净已极,微垂着头,柔润的下颌映着青衣,一头乌黑发亮的浓发如云堆鬓,脸色竟如瓷般明净,反倒更有一股子出尘柔弱之气。心里蓦地似被刺了一下,掩在宽大绣花衣袖里的手不由自主攥紧了拳:怪道萧乾成婚后对自己竟是一幅敷衍的样子!都是有了这么一个丫头在前,才勾了他的魂去!

    想至此,冷了脸,阿谣已经轻轻跪下:“请王妃吩咐。”

    南阳注目半晌,才慢慢让阿谣起来,“只知道你惯种荷花,可不知道还擅长什么?”

    “奴婢自小进府,就随先父侍弄花草,除此外并无一技之长。”

    “哦,看你谈吐文雅,可通文墨,解音律么?”南阳不动声色的紧盯阿谣。

    阿谣顿了顿,她的父亲原是落魄秀才,精通杂学,母亲死后,不知为何带着年方四岁的阿谣进了王府做那低贱的花工,在府里人人只知他善于种花弄草,却无人知他过去身份,父亲也严嘱阿谣不得乱说出去,他的一身所学倒是大半传给了阿谣,只是却从不准她在人前卖弄,就连萧乾也多不知晓,只知她能通文墨,写得一手好字。

    她微咬一下唇,南阳既然能把自己带到这里来,自然是这府中有人说了出去,想必也已经知道她会文墨,不用再掩饰,“奴婢只略能识字,并不算通。”

    南阳早有计较,“既能识字就好,只要你勤谨忠心,我也不会亏待了你。你白天听紫英的吩咐,晚上心静,你就抄写佛经,替你王爷祈求平安,你可愿意?”

    “是。奴婢……愿意。”阿谣更低了头,事情已经至此,吵闹哭喊只会激怒南阳,给自己带来更大灾祸,不如顺从南阳的心意,一切只有先忍下去再说。何况,自己的身份原本就是丫头,再得萧乾宠爱,又怎能与天之骄女的南阳郡主争宠。

    南阳满意一笑,却对她能如此低眉顺从也有些惊诧,于是对一旁的几个丫头吩咐:“以后,你们好好指点阿谣,可别有行差踏错,每晚让阿谣抄一百遍平安咒,早上带来让我过目。既然抄经,就要心诚,这段日子且让阿谣吃素,请尊观音像来供养在她房里,这是替王爷祈求平安,你们可务必小心了。”

    说到“小心”二字,她加重了语气,目光盯了紫英,紫英自是心领神会,“是!”见南阳伸手要茶,忙递了茶,转头对另一个丫头说:“红芳,你带阿谣去,告诉她在王妃面前伺候的规矩,免得她不知道弄出笑话儿来。”

    红芳应了,阿谣低身施礼:“奴婢告退。”跟了那丫头出去。

    紫英等二人出了门,才问:“王妃,奴婢不明白,这么个勾引王爷的贱婢,为什么不直接撵走,或是打死了,好绝了王爷的念头。放在眼皮底下,就不怕王爷回来又……”

    南阳慢悠悠喝茶,“你懂什么,我看这丫头不是一般的丫头,宠辱不惊,许是有些来历。何况我若把她撵走打死,不摆明了我已经知道她是王爷的宠姬,却分明容她不下么。就是王爷回来,必然跟我闹气。如今我只做不知,把她当个使唤丫头,既是丫头,自然随我摆布,我要她怎样,还敢不依不成!”

    她将茶盏递给紫英,紫英恍然,一边忙接了,一边笑:“还是王妃想得周到。既然她做了丫头,紫英一定好好替王妃管教她!”

    “你可不许明着胡来,虽是丫头,王府里没几个不知她的真实身份,折辱过了,留人口实,于我也不利。最好是……”南阳忽然一笑,“且过段日子,看看这贱人的反应再做打算。反正王爷一时半刻也不得回来。你只照平常样子使唤她,不要让她太闲,却也不可让她出什么意外,可明白了?”

    “紫英明白。”

    于是阿谣从此,白日里端茶倒水,洒扫庭院,不论活儿粗细,总没有一时空闲,一到南阳睡下,她便洗手焚香,拜了观音,就开始抄经。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