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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奥妙;来自海边无名小镇的莎拉,是个颇有计谋、疯疯癫癫的家庭女教师。他甚至幻想突然再次遇见了她,可是他在那个姑娘身上什么也看不出,却只看到了自己的愚蠢和错误判断。他没有停止登载寻人启事,但同时他也想到,所有那些启事最终不过是泥牛入海罢了。

    最可怕的是他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在巴黎的一天晚上,厌倦情绪使他失去了重游意大利、西班牙或去欧洲其他任何地方旅游的兴致,最终将他赶回了家。

    你可能以为,这个家指的是英国。不,不是这样。虽然他离开巴黎后回过英国,在那儿待了一个星期,但英国对查尔斯来说再也不能称之为家了。他这次从意大利的里窝那来巴黎的路上,与两个美国人邂逅相遇,结伴同行。那两人来自费城,一个是年长的绅士,一个是绅士的侄子。查尔斯对他们颇感兴趣。那可能是他们在语言上差别不大,交谈起来令人愉快。他们没见过多大世面,因此对观光怀着非常浓厚的兴趣。查尔斯带着他们游览了阿维尼翁和沃韦勒。他们之所以看起来有些可笑,主要是对时髦的东西缺乏了解。但是,他们决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所认为的那样:美国佬都是些大傻瓜。当时他们之所以低人一等,主要就是他们对欧洲不甚了解。

    那位年长的费城人倒是博学多闻,对人生有着精辟的见解。有一天晚上,他跟查尔斯(侄子旁听)长时间地讨论了母国和造反的殖民地2之间各自的优劣。那位美国人对英国的批评虽然言辞缓和,却引起了查尔斯的共鸣。他从对方的美国口音里,听到了跟自己相类似的观点。他看到了——虽然是隐隐约约地看到,而且只是靠了达尔文的进化理论才看到——美国总有一天会超过它的老祖宗。当然我并不是说查尔斯想到过要移居美国。那时,英国每年都有大批穷人移民美国。他们横越大西洋后所看到的乐土(自然是被广告史上最恶劣的谎言的欺骗)并非是查尔斯所想象的乐土。查尔斯以为:美国是一个质朴的社会,居住着朴实的人们——正象那位费城人和他那个讨人喜欢的侄子一样。那位费诚人言简意赅地向查尔斯说:“总的说来,在美国,我们有啥说啥,直言不讳。我们对伦敦的印象是——请原谅,史密逊先生——

    在那儿,直言不讳就要倒霉。”

    阿维尼翁和沃韦勒都是法国古城。

    2母国这儿指英国;造反的殖民地指美国。美国原是英国的殖民地,775年美国人掀起独立战争,至783年胜利,获得英国正式承认。

    查尔斯决定去美国的原因还不仅于此。他回伦敦的那一个星期里,有一天进晚餐时他向蒙塔古说起过自己的打算。蒙塔古对美国的态度并不明朗。

    “我很难想象那儿什么都好,查尔斯。你总不能认为,美国既是欧洲下等人的收容所,同时又是一个文明的社会。或许那儿有些旧城镇还是相当不错的,值得看看。”他呷了一口啤酒。“不过,顺便说一句,她去的地方可能正是那儿。我猜想您一定想到过这一点。听说那些廉价轮船装的尽是些想找个丈夫的青年女子。”他连忙补充说,“当然她的目的不会是那样。”“我没有想到过她会去美国。实话说,这些日子里我根本就没有去多想她。我已经失望了。”

    “那么您就去美国吧。到那儿找个漂亮姑娘,把您的愁苦消融在她的身上。听说出身高贵的英国绅士只要愿意,都可以在那儿随意捡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不求别的,她的脸蛋儿就是嫁妆。”

    查尔斯笑了。至于他为什么笑,是因为他想到一位绝代佳人呢,还是因为船票已订好却没有告诉蒙塔古,那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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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我对自己都感到厌倦,懒得问

    我是谁,应做些什么。

    独立船首,驶向前方,前方,

    劈开繁星倒映的海洋。

    马修·阿诺德《自立》(854)

    轮船从利物浦启船。查尔斯一路上时常晕船呕吐,日子并不好过。不晕船时,他老在思考自己为何要去世界未开化的彼岸。或许正是因为没有开化,他才要到那儿去看看。他想象波士顿一定是个小木屋鳞次栉比的城市。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望见了波士顿。那灰色的砖墙、白色的木制尖塔,还有那闪闪发光的教堂金色圆顶,都使他高兴地想到,波士顿正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正如他喜欢那两个费城人一样,他同样喜欢波士顿社交场合那种优雅与率直相混合的气氛。虽然说不上人们对他盛情款待,但在他到达后的一个星期之中,他随身带来的那两三封介绍信已大显神通,有好几个人邀请他去家里作客。他被邀请去参加文人聚会。他甚至还跟一位参议员握过手,跟一位更加显赫的(倒不那么夸夸其谈)的老人握过手,那就是美国文学的奠基人、年过八旬的作家戴纳。

    查尔斯虽然恭敬地向自由的摇篮——法纳尔大厦2表达了敬意,可他还是遭到了一些冷遇,因为英国在前不久的美国内战3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至今没有得到谅解。而且,山姆大叔4对约翰牛5的成见正象约翰牛对山姆大叔的成见一样过分简单化。但查尔斯却明显地不带那种成见。他公开申明,独立战争是正义的;他敬仰波士顿,因为它居于美国文化中心、反奴隶制运动中心等等重要地位。他笑容可掬地出席茶会,会见士兵,特别注意不表现出任何优越感。我想有两种东西使他特别高兴:一是大自然的生气勃勃的新鲜感:新庄稼、新树木、新飞鸟,还有一些令人神往的化石,这些化石是他跨过跟他同名的一条河去哈佛大学的路上发现的;二是美国人本身也使他高兴。一开始,他似乎觉得美国人缺少细腻的幽默感。有一两次,他原是开玩笑的幽默话却意外地被当真起来,弄得他下不来台,他只好忍耐着。然而补偿的方面也是很多的:美国人的坦率,办事干净利落,那种耐人寻味的好奇心,大大方方的好客。那种好奇心或许是一种天真幼稚,但美国人脸上却带着一种摆脱了欧洲陈旧文化的新鲜感。这种新鲜感在查尔斯来后不久便从女性身上看出来。年轻的美国妇女不象她们欧洲的同类那样忸怩作态,难以接触。大西洋彼岸的妇女解放运动已有二十年的历史了。查尔斯发现她们的坦率很有吸引力。

    理查德·戴纳(787—879),美国作家。

    2法纳尔大厦在波士顿,是用其设计者彼得·法纳尔(700—743)的名字命名的。原是商业和公众集会的场所,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这儿是革命者聚会的场所,被称为“自由的摇篮”。

    3美国内战即南北战争,发生在8至85年间。

    4山姆大叔是美国人的绰号。

    5约翰牛是英国人的绰号。

    吸引是相互的。在波士顿,女性在社会鉴赏方面不如伦敦的妇女占据优势。查尔斯或许很快就会变得心灰意冷了。但是不管他走到哪里,他的脑海里总是萦绕着弗里曼先生强迫他接受的那份可怕文件。它在查尔斯和他见到的每一位天真姑娘之间竖立了一道墙,使他跟她们不能接触。只有一张脸可以不睬那个文件,把它驱赶得远远的。

    另外,在许多美国人的脸上,查尔斯看到了莎拉的影子:她们有她那种挑战的神态和率直的表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使莎拉往昔的形象在查尔斯的脑海里复活起来:她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子;在美国,她会如鱼得水。事实上,他愈来愈相信蒙塔古的猜测,或许她真的就在美国。他先前花了十五个月在一些国家里旅行。在那些国家里,由于相貌和衣着之间的民族差别,他很少联想到莎拉。然而在美国,他周围的女人大部分都是盎格鲁——撒克逊人或爱尔兰人的后裔。在初到美国的日子里,他多次突然止住步子,呆望着一个女子的褐色头发,呆望着某个女子活泼的走路姿势,呆望着某个身影。

    有一天他穿过公园去参加一次文人聚会时,看到前头小路上有个姑娘。他感到满有把握,便跨过草地走了上去。但走近一看,那姑娘并不是莎拉,于是他只得支支吾吾地道歉一番。他浑身颤抖着继续朝前走去,那一时刻他激动得不能自己。第二天,他在波士顿一家报纸上登出了寻人启事。打那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他都要刊登寻人启事。

    冬天来临了,查尔斯到美国南方旅游。他游览了曼哈顿,但这儿给他的印象不如波士顿好。随后,他与在法国结识的那两位朋友在费城待了两个星期,过得十分愉快。关于费城,后来出现的那句玩笑话(“住一周叫人神往,住两周叫人沮丧”)他是不会赞成的。他从费城继续朝南走,到过巴尔的摩、华盛顿、里士满和瑞利。到处是令人愉快的新的自然风光和新气候。这儿所说的“气候”是指自然气候,而不是政治气候。因为政治气候——此时正值一八六八年十二月——恰恰相反,使人感到丧气。查尔斯发现城市里一片萧条,人们怨声载道,这都是重建所带来的恶果。当时的美国总统安德鲁·约翰逊2给予美国人的尽是些灾难。即将继任的尤利西斯·格兰特3则更加糟糕。查尔斯发现,他在弗吉尼亚州时不得不回到了英国人的立场上,尽管他对这种转变并不喜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在弗吉尼亚和南、北卡罗利纳州接触的上层人物都站在英国一边,而他们的父辈却几乎都是殖民地上层阶级中唯一过一七七五年独立战争、反对英国的人。他甚至听说人们纷纷要求再次脱离联邦4,跟英国统一。他对这种事情处理得很策略,即避免卷入这种议论,免得使自己陷入困境。这倒不是因为他充分理解当时的事态发展,而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国家幅员辽阔,只不过是分裂才限制了它的活力。

    这儿指85至877年间,美国南方各州于内战后重新组织并与联邦政府重建关系的时期。

    2安德鲁·约翰逊:美国第十七任总统,85至89年任职。

    3尤利西斯·格兰特:美国第十八任总统,任期89至877年任职。

    48年美国南方十一州脱离联邦,因而暴发了南北战争。这儿指南北战争后,有人主张重新脱离联邦。

    他的感觉可能与一个今天到美国的英国人的感觉相差无几:到处是丑恶,同时到处是美好;到处是奸诈,同时到处是诚实;到处是残忍与暴力,同时到处是善意与改良社会的奋斗。那一年的一月,他是在断垣残壁的查尔斯顿市度过的。这期间,他来到美国后第一次怀疑自己究竟是来旅游还是已移居美国。他发觉自己的话语中不知不觉地带上了美国口音,使用了某些美国词汇。他发觉自己竟在两种相反的观点之间游移不定,这简直象美国本身那样一分为二。他既认为废除奴隶制理所当然,又认为南方奴隶主的愤怒值得同情,因为南方的奴隶主们深知北方那些政客急于解放奴隶的真正用心。他发觉自己与南方那甜蜜蜜的美人儿和恶狠狠的军官们都相处得很融洽,同时他又难以忘记波士顿——更加红润的脸蛋儿和更加白晰的皮肤……不过那儿是道德上更拘谨的人们,无论如何,他发觉待在南方更愉快。象是为了证实这一点似的,他莫名其妙地继续南下。

    他不再感到厌倦了。美国的经验,或者说当时美国的经验,给了他——或者说还给了他——一种对自由的信仰。他看到周围的人们决心掌握国家的命运,这种决心的直接后果虽然并不使人愉快,但其效应却是解放性的,而不是压迫性的。这时他已开始看出,他的东道主们那种时常叫人发笑的狭隘见解只不过是直接暴露而没有加以掩饰罢了。南方人处处表现出不满,倾向于擅自处理自己的事务而不顾法律的约束。总之,当时国家政体沉醉于“解放”,他们偏要起而抗争,动辄采取暴力行动,反对解放奴隶。即便是对这一切,查尔斯也觉得自有其道理。南方到处是无政府主义,查尔斯对此也觉得优于他自己国家那种僵化、严酷的传统束缚。

    不过,他这一切想法都没有外露。还是在查尔斯顿时,有一天晚上风平浪静,他站在一个海岬上,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着三千英里以外的欧洲。他在那儿作了一首小诗,这一首比上面咱们读到的他那一首稍许好一些。

    他们年轻时便有一个问题,

    到如今还没敢于提及,

    他们不顾英国母亲的苍苍白发,

    漂泊至此是为寻觅伟大的真理?

    如今我伫立于他们的天地,

    尽管陌生却与他们同命运共呼吸;

    在他们身上我仿佛看到,

    一个幸福时代将从地平线上升起。

    众兄弟终将在那时代的天堂居住,

    天堂是何等的圣洁、美丽!

    它摆脱了仇恨与可卑的残忍,

    母亲的嘲弄又何足挂齿?

    婴孩的双手今天虽然软弱无力,

    可他终将抛开母亲的绳系,

    成长为叱咤风云的男儿,

    今天的失败又何必在意?

    他终将挺胸屹立,

    行走在这郁郁葱葱的大地;

    潮水将他带到安全的海滨,

    他朝着东方感谢它的恩赐。

    好吧,让我们暂时离开查尔斯,让他去作诗,让他去提问,让他逗留在那美好的“郁郁葱葱的大地”上吧。

    那是玛丽说出了关于莎拉的消息将近三个月之后的一天——恰恰是四月份的最后一天。在此期间,命运之神又让萨姆欠了她一笔债,她使萨姆有了日夜盼望的男孩。那天适逢星期日,淡蓝色的花蕾含苞待放,教堂的小钟丁当作响。傍晚,楼下传来锅碗瓢勺的轻轻撞击声,这说明他那产后不久的年轻妻子正在与帮手一起给他准备晚餐。一个小孩在他的双膝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另一个只出生三个星期的儿子则躺在他的双膝上。那小家伙眯缝着黑黑的小眼珠,萨姆看着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两天以后,查尔斯(那时他正待在美国的新奥尔良)散步回来,步入旅馆,办事员递给他一封电报。

    电报写道:她被发现,伦敦;蒙塔古。

    查尔斯读完后把脸转向了一边。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其间……他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两眼发直,也不知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不知怎的,他觉得眼睛酸痛,噙满了泪水。他走到屋外,来到旅馆的门廊,点燃了一支雪茄。过了片刻,他回到旅馆的办公桌旁,问道:

    “去欧洲的下一班轮船——请问什么时候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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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啊,拉拉治来了,

    啊,她现在终于来了!

    ——哈代《她何时来》

    查尔斯在伦敦的一座桥边打发走了马车。那是五月末的一天,空气宜人,天气暖洋洋的。葱绿的树木遮住了房屋临街的墙壁。蔚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刹那间,一片白云的影子落在切尔西河面上,不过河对面的仓库却仍矗立在阳光之下。

    蒙塔古发电报时对莎拉的情况一无所知。那条消息是通过邮局来的,一页信纸上只写着名字和地址。查尔斯站在律师的桌旁,回想起先前从莎拉那里收到过仅有一个地址的那封信,可是这一封信的笔迹跟那一封不同。他只能从这种简短的语句之中看出是她的信。

    在查尔斯回到英国之前,蒙塔古根据查尔斯在回电上所发的指示已采取了十分谨慎的行动。查尔斯吩咐他切勿接近她,切勿惊动她,免得她再次逃之夭夭。有个职员担负起侦探的任务,口袋里装着有关莎拉情况的详细材料,去通知真正的侦探,他们一起行动。他回来报告说,确实有个年轻女子住在那个地址,符合材料所描述的细节。那个人的名字是拉夫伍德夫人。巧妙地将名字颠倒一事正好证明那人确实是莎拉,这消除了查尔斯原有的疑虑。开初他还颇为吃惊,以为夫人二字意味着莎拉已经结婚了,但是,名字颠倒了说明莎拉仍是单身,因为当时英国的单身妇女常常采取这种策略。

    看莎拉没有结婚是确定无疑的了。

    “我看此信是在伦敦寄出的。您认为……”

    “信是送到这儿来的。很明显,它是一个看到了我们的寻人启事的人写的。信是直接写给您本人的。由此看来,这个人知道我们为谁工作,但似乎不愿意领取我们所赠送的报酬。

    这似乎正好说明,信是那位年轻女子自己写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等这么长的时间才暴露自己呢?再说,这也不是她的笔迹。”蒙塔古无言以对。查尔斯继续说:“您的职员还得到了什么消息没有?”

    “他根据指示行事,查尔斯,我不准他去盘根究底。他在街上碰到她的一个邻居,这个邻居对她说‘早上好,拉夫伍德夫人!’,这样,我们才知道了这个名字。”

    “那么那房子怎么样?”

    那是一幢有钱人家的住宅。那个职员回来后就是这么说的。”

    “她可能在那里当家庭教师。”

    “看来很有可能。”

    这时,查尔斯转身对着窗户,这一动作倒很及时,因为我们从蒙塔古望着查尔斯背影的神态中可以看出,这个人回答查尔斯问题时不够坦率。他曾禁止那个职员提问题,但他自己向职员询问时,却毫无禁忌呢。

    “您想去见她吗?”

    “亲爱的哈里,我从大西洋彼岸回来,难道是……”查尔斯发觉自己用的是质问声调。歉意地笑了笑。“我早知道您会问什么,我不能回答,请原谅,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再说,我实际上也不知道自己的打算。恐怕只有等见到她以后,我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我唯一知道的是,她一直叫我……念念不忘。因此,我必须见见她。我必须……您懂吗?”

    “您必须问问这位斯芬克斯。”

    传说中的狮身女怪,她让人猜谜,猜不出者即遭杀害。

    “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

    “可是您要记住,那些解不开谜的人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查尔斯苦笑一下:“如果只有沉默或死亡这两条路可供选择,那么您就准备悼词吧。”

    “不过我估计可能用不着悼词。”

    这时两人都笑了。

    可是现在,当查尔斯走近斯芬克斯的家时,他却笑不出来了。他对这一地区一点儿也不熟悉。他觉得这地方跟格林威治村差不多,甚至还不如那儿。格林威治村是海军军官们退休后颐养天年的地方。维多利亚时代的泰晤士河要比今天肮脏多了,每次涨潮,河面上都漂浮着粪便,实在可怕。有一次,河水臭气熏天,叫人实在无法忍受,上议院的显贵们不得不逃离议会大厅。人们指责说,霍乱的流得就是河水造成的。如今,在这个消除了臭味的世纪,泰晤士河边的房子是令人神往的,但那时就大不相同了。尽管如此,查尔斯看到,那里的房子还是相当漂亮的。虽然房子的主人们选择这样的环境似乎不合情理,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决不是被贫困驱赶到这儿来的。

    查尔斯内心颤抖着,终于来到那决定命运的大门口。他感到脸色苍白,感到过分纡尊降贵。虽说他在美国对自由有了新的认识,但他的老观念是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的。此时,他那种自由感已经不翼而飞了。他尴尬地觉得,自己这样一位高贵绅士就要去屈尊拜访一个奴仆了。那大门是铁的,门里的路直通一幢砖瓦房子。房子的大部分爬满了茂密的紫藤,紫藤上面到处长着刚刚开放的淡蓝色小花。

    他抓住铜门环敲了两下,等了约摸二十秒钟,又敲了一下。这时大门开了,一个女仆站在他面前。他瞥见女个身后有一间大厅,大厅里有许多画,远远看去真是琳琅满目,好象是一间美术陈列室。

    “我想对……拉夫伍德太太说几句话。我相信她住在这儿。”

    那女仆年纪很轻,身材苗条,环眉大眼,没有戴女仆常戴的那种花边帽。事实上,要是她没有穿围裙的话,查尔斯还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呢。

    “请问,您的名字是……”

    查尔斯注意到对方略去了‘先生’二字。可能她不是女仆。她的口气比女仆的口气高傲得多。他把名片递给对方。

    “请告诉她,我是经过长途跋涉来见她的。”

    她毫不客气地念起名片来。她不是女仆。看来她有点迟疑不决。这时,大厅的另一端传来了一个声音。有一个男子站在门口,他人约比查尔斯年长六七岁。那姑娘殷勤地转向他,说道:

    “这位绅士想见莎拉。”

    “噢?”

    他手里拿着一支笔。查尔斯脱下帽子,隔着门槛对他说:

    “如果您允许……有一件私事……她来伦敦以前,我跟她很熟悉。”

    那男子打量了一下查尔斯,打量的时间虽短,却非常认真,那样子叫查尔斯感到很不舒服。他看起来有点象犹太人,服饰很华丽,但穿得随随便便。总之,这个人有点象迪斯雷利年轻时的派头。那个男人望了望女仆。

    “她在……?”

    “我想他们在说话儿。没有别的事。”

    “他们,”查尔斯心想,显然是指莎拉教的孩子们。

    “那么带他上楼吧,亲爱的。请吧,先生。”

    那男子微微躬身致意,便突然转身走了,就象他露面时一样突然。那姑娘向查尔斯示意,叫他跟在后面。查尔斯跟在她身后,随手关上门。她上楼梯时,查尔斯乘机望了望琳琅满目的油画和素描。他对现代绘画艺术略知一二,足可以认出大部分的画属于哪一流派。事实土,几幅画上还有那位曾经是名声煊赫现在已是臭名远场的画家的署名呢。二十年前那位画家所引起的狂热现在已烟消云散了。那时看上去能值大价钱的作品现在只能付之一炬了。那位手里握着笔的先生看来是一位美术收藏家,收藏着一时难以确定价值的作品。

    他看上去是个挺有钱的人呢。

    查尔斯跟着那姑娘瘦削的背影,走上了一大段楼梯。他看到了更多的绘画。大部分的作品乃是些未成名的画家之作。不过,查尔斯此时已是满腹焦虑,急切万分,无暇旁顾了。他们爬上第二段楼梯时,他冒昧地问了一句。

    “拉夫伍德夫人是这家雇的家庭教师吧?”

    那姑娘在楼梯中间止住步子,回头看了看查尔斯,脸上显出感到惊异而有趣的神色。随后,她垂下眼皮。

    “她已不是家庭教师了。”

    她抬头望了望查尔斯,接着又继续向上走去。

    他们走到二楼的拐角处,那位令人费解的向导停在一扇门边,转身对查尔斯说:

    “请在这儿等一等。”

    她走进房间,让门半开着。查尔斯从外面瞥见一扇敞开着的窗户。春风将花边窗帘轻轻地吹起,远处泰晤士河的熠熠闪光穿过摇曳的树枝透到窗帘上。屋内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他移动了一下位置,以便往里看得更清楚些。他看到屋内有两个男子,是两位绅士。他们站在一幅油画前。油画还绷在画架上,斜对着窗户,以便让从窗口射进的光线照亮。那位高个子弯下腰来看画的细微部分,这样查尔斯便看清了站在高个子身后的那个人。那人刚巧向外望了一下,一眼看到了查尔斯,两人的目光相遇了,那人微微侧身,瞥了一眼躲在房间另一端的一个人。

    查尔斯一下子呆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张他熟悉的脸。这张脸,他曾经有一个多小时听它讲话。那时,他身边还有欧内斯蒂娜。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可是……还有楼下那个人!那些油画和素描!他象一个进入(而不是走出)恶梦的人一样,慌忙转向一边,透过楼梯拐角处尽头的一扇大窗向楼下绿色的后花园望去。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想到自己这一假说的荒谬性——失足的女人肯定会继续失足。他感到无限震惊,正象一个人猛然间发现他周围的世界完全翻了一个个儿一样。

    一个声响。

    他迅速地朝屋内扫了一眼。她已经走了出来,关上了门,身子倚门而立,手扶在门的铜把手上。乍从阳光里出来,她一时看不清楚。

    她的衣服!衣服跟从前毫不相同,以致于他在片刻间还以为她是另外一个人呢。在他的想象中,她总是穿着先前的衣服;他想象着,那张令人难以忘怀的脸孔总是从一片黑暗中渐渐升了起来。而眼前这个人,全身穿着“新型妇女”的衣服,对有关妇女穿着的现行正规观念来了个全盘否定。她的裙子是鲜艳的深绿色,腰间用一条红皮带束着,皮带上镶着一个金星皮带扣。粉红条子和白色条子相间的绸外套也扎在皮带里面。外套的袖子很长,飘飘荡荡,领子小巧别致,镶着白花边。领子上还别着一枚小徽章,起着领结的作用。头发上扎着一条红缎带,蓬蓬松松地披在脑后。

    这种令人震惊、豪放不羁的装束在在尔斯身上立即引起两种反应。一是她看上去不是年长了两岁,而是年轻了两岁;二是似乎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并没有回到英国,而是经历了一次往返旅程,又回到了美国。在美国,许多时髦的年轻女子在白天正是这样打扮自己。她们懂得这种衣着的妙处。她们抛弃了那些裙子衬架、腰垫、紧身胸衣之类的东西,感到新式衣着给人以明快、美丽的印象。查尔斯在美国见过这种服饰。这类服饰巧妙、含蓄地卖弄风情,暗示着其他方面的解放,叫人看了不禁为之动情。查尔斯此时虽是满腹狐疑,脸上却不知不觉地涌起了两片红晕,和她衬衣上的红条子一样鲜红。

    她现在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真叫人惊讶不已。尽管如此,查尔斯心里还是一块石头落了地。那双眼睛,那嘴巴,那种微微外露的蔑视神色……一切的一切,都还在。她确实是他记忆中原那个不同凡响的、可爱的人儿——不同的是,她象鲜花一样盛开了,象朝阳一样放射的光彩,象黑色的蛹虫长出了翅膀,任意飞翔。

    约有十分钟的光景,两人谁也没说一句话。末了,她窘迫地用手握住镀金皮带扣,垂下眼皮。

    “您怎么会到这儿来,史密逊先生?”

    这就是说,信不是她寄出的。她没有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她这样提出问题,就象从前她突然来找查尔斯时,查尔斯向她提的问题一样,不过现在查尔斯对此已经忘记了。然而有一点他是感觉到的:他们两人的关系已奇怪地倒了过来,即他变成了乞求者,她却成了不情愿听对方谈话的主人。

    “有人告诉我的律师,说您住在这儿。我不知道谁告诉他的。”

    “您的律师?”

    “您不知道我已解除了跟弗里曼小姐的婚约吗?”

    这时,轮到她大吃一惊了。她疑惑地盯着他,过了好久才垂下眼皮。她根本不知道此事。查尔斯向前移了一步,低声说道:

    “我把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搜索过了。我每个月登一次寻人启事,希望……”

    这时两人都呆呆地望着他们之间的地板,望着楼梯拐角处铺着的漂亮的土耳其地毯。他尽力用平静的声调说:

    “我看得出,您……”他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儿,但他的意思是“全变了”

    她说:“我现在过得不错。”

    “这里的那位先生,他是不是……?”

    他说出一个名字,但眼睛里流露着怀疑的目光。她点点头,肯定了那个人就叫那个名字。

    “那么这所房子属于……”

    她微微吸了口气,因为他的语气里含着责怪。这时,他的脑海浮现出一些无聊的风言风语。这些闲话不是说的他在这间屋内看到的那个男子,而是他在楼下看到的那一位。莎拉没有打个招呼,就朝上一层楼的楼梯走去。查尔斯一动不动。她转过身,迟疑地朝下望了他一眼。

    “请上来吧。”

    他跟着莎拉走上楼梯,发现她走进一间朝北的房间,这间屋子俯瞰着一座大花园。这是一间画室。门旁的桌子上堆着一些素描。在一只画架上绷着一幅刚刚开头的画,画面上只画了一些草稿,但已可以看出画的是一位年轻女子。那位女子正在悲伤地低头望着什么,头的背后轻轻描着一些枝枝叶叶。另一面墙上挂着翻转过来的油画。还有一面墙上有一排钩子,上面挂着各种颜色的女裙、围巾、披肩。画室里还放着一只大瓷缸。几张桌子上摆着各种用具——油彩、刷子、颜料盘等等。屋子里还有一尊女子雕像和一些别的雕塑品。有一只水缸里养着水烛花。总之,屋内到处堆满了物件,简直找不出落脚的地方。

    莎拉站在窗前,背对着他。

    “我是他的抄写员,他的助手。”

    “您当他的模特儿?”

    “我明白你的意思。”

    “有时当?”

    他的两眼直勾勾的。说得更确切些,他从眼角里看到门旁桌子上的一幅草图,画的是一个女人——腰部以上裸露着的女人。那面部看起来不大象莎拉,但体型却很象她,因此很难说那不是莎拉。

    “您离开埃克斯特后就一直住在这儿吗?”

    “我是去年才住到这儿来的。”

    查尔斯真想问问她,他们是怎样相识的,他们以什么关系待在一起。他迟疑了一下,随后便把帽子、手杖和手套放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时他可以看见,她满头秀发,几乎披到腰间。她似乎比他记忆中的娇小些、纤弱些。这当儿有一只鸽子飞到窗槛的光亮处,接着又惊慌地飞走了。楼下传来开门声和关门声,还可以隐隐约约听到有几个男子边走动边说话的声音。而他们二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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