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逊,一个君子拒绝了别人的建议,他仍是一位君子。
然而他要是撒谎,他就不是君子了。”
“我认为不说实话是必要的。”
“正如您相信满足是必要的一样。”
“我不能接受这个词。”
“那么您最好学着接受。人们会把这个词跟您的行为联系起来。”
查尔斯走到房间中央的桌旁,手按在桌上,站在那儿说:“格罗根,难道您希望我扮着假面孔过一辈子吗?难道我们的时代不是充满了掩盖着的伪善吗?不是对所有本质上虚伪的东西竭力去吹捧吗?”
“我想让您三思而后行,不要把那天真的姑娘拖累到您寻求自我认识的行动中去。”
“可是一旦我们获得了这种认识,难道我们能够继续对它的意义视而不见吗?当然,其后果可能是令人讨厌的。”
医生的目光转向一边,脸色十分难看。查尔斯看得出,他被激怒了,情绪异常激动。格罗根在开初的恫吓之后,确实不知该如何应付查尔斯那种对乡间传统的公开挑战。在莱姆住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格罗根和老于世故的格罗根之间在剧烈地斗争着。这其中自然还有其他原因:他喜欢查尔斯,对欧内斯蒂娜,他心中暗自有一种见解(跟罗伯特爵士的见解差不多),即认为她是一个漂亮的小东西,但却是个浅薄的小东西。他自己的历史中早就发生过一件现在已不提起的大事,其具体细节此处就不必赘述了,反正自那件事后,他更加关心他人了。此时,他讲话语调仍然很尖刻,但是避开了刚刚谈论的道德问题。
“我是个医生,史密逊。我只知道一条至高无上的法律。所有的痛苦都是坏事。痛苦也可能是不可避免的,但这并不能改变它的坏的本质。”
“我看不出,如果好事不是从坏事中产生出来,还能从什么地方产生呢?人不是在旧事物的废墟上建立良好的自我吗?”
“在对面街上那个可怜的小东西的废墟上建立吗?”
“她忍受一次痛苦,脱离我,这样更好,比……”他张口结舌,没说下去。
“哦,您能肯定这一点,对吗?”查尔斯对他的问话没有回答。医生望着楼下的街道,接着说:“您犯了罪。对您惩罚会使您对罪行终生难忘。所以您先不要对自己妄下结论,只有盖棺方有定论。”他摘下眼镜,用一块绿手帕擦着。两人沉默了好久,好久。末了,医生的语气里虽然还带着谴责的成分,但却缓和多了。
“您要跟另一位结婚吗?”
查尔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格罗根一进入这个房间时他就知道,自己对这位不起眼的海滨医生的意见不能无动于衷。这位爱尔兰人身上有一种他极为尊重的人道主义精神。在某种程度上讲,格罗根代表着他所尊重的一切。他知道,他不能指望格罗根完全宽恕他的罪过,但是,只要知道他不会被所有的人所唾弃,这就够了。
这儿指格罗根医生长期在莱姆湾一带生活、行医。
他回答了格罗根上面提出的问题:
“这是我最迫切的愿望。”
“她知道吗?您告诉她了吗?”
“是的。”
“那么她自然答应了您的请求?”
“我相信她一定答应的。”他向医生讲述了那天早晨萨姆送信的事。
小个子医生转身望着他。
“史密逊,我知道您的心不坏。我知道,您肯定相信了那姑娘对自己奇怪行为的解释,否则您就不会象现在这样做了。不过我警告您,您必须留心。今后您任何时候对她进行保护时,都要对她留心。”
“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查尔斯不适时宜地淡淡一笑,“因为我也有着我们男性对女性的偏见。她们应该端端正正地坐好,就象商店里的商品一样,然后让我们男人走进店去,把她们翻来覆去地查看,评头品足,说我喜欢这一个。假如她们同意我们这样做,我们就说她们正派、可敬、贤淑。但是,如果有哪一件商品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为自己说两句话——”
“我觉得她所做的已远远超过这一点。”
查尔斯接着驳斥这一指责,说:“她所做的是上流社会中极为平常的事,我实在不懂,在上流社会中,无数的妻子背叛了婚姻誓言,她们可以逍遥法外,而……再说,此事的主要责任在我。她只是把她的地址寄给了我。我完全可以不去,那末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医生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不能不承认,查尔斯这时是诚实的。他重新望着楼下的街道,过了一会儿,用往常的语调和口气说:
“可能我是老了。我知道,象您这样毁约的事情是普遍的。既然普遍,我还对这种事情感到吃惊,这只能证明自己是个老古董了。但是我想告诉您我担忧的是什么。我和您一样讨厌伪善,不管是宗教性的还是法律方面的。法律对我来说是一文不值,宗教的大部分也好不了多少。我不想在这方面指责您,也不想在任何方面指责您。我只是想把我的看法告诉您:您相信自己属于一个明智的、科学的阶层。不,不,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不是个自负的人。就算这样吧,您还是希望自己属于这样一个阶层。我并不因此而责怪您。我一生中也是怀着这样的希望。但是我请您记住一点,史密逊。在人类的整个历史上,明智的阶层总是要提出多种方案供人们选择,但是时间老人只能允许人们接受一种方案。”医生戴上眼镜,转身望着查尔斯,“情况是这样的:明智的阶层,不管他们根据何种理由来发展自己的事业,他们都必须给这个黑暗的世界引进更美好、更纯正的道德。如果他们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他们就只会变成暴君、独裁者,变成一些只追求自己的欢乐和权力的人,总之,要变成他们卑劣的牺牲品。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从今天这个不愉快的日子开始,我相信这一点对您来说至关重要。如果您变成了一个更善良、更慷慨大度的人,那么您就可以得到宽恕。但是如果变成一个更加自私的人,……您就理应受到加倍的谴责。”
查尔斯在医生灼灼逼人的目光中垂下了眼帘,说道:“虽然还缺乏说服力,但我的良心上已经有了您所说的那些意思。”
“那么,阿门,但愿如此。”他拿起帽子和医药箱走到门口,迟疑一下,然后伸出了手。“祝愿您在离开卢比孔河的远征中一帆风顺。”
卢比孔河是意大利北部的一条河流。公元前四十八年,凯撒越过北河,同在罗马执政的庞培发生冲突,艰苦卓越的远征从此开始。
查尔斯象一个就要淹死的人一样,一把抓住了医生伸出的手,他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格罗根使劲握了握他的手,然后转身开了门。他转回身望了望,眼睛里闪着光芒。
“要是您不马上离开这儿,我将带着这儿能够找到的最大的马鞭子回来。”
查尔斯颤抖了一下。医生的眼睛仍闪着光芒。查尔斯苦笑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门关上了。
他一个人留在屋里,思索着格罗根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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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我的风向已转到严寒的北方,
那以前是指向风和日丽的南方……
——·h·克劳《无题》(84)
说句公道话,查尔斯在离开白狮旅馆以前,曾派人去找过被他骂跑了的萨姆,可是萨姆既不在酒吧间里,也不在马厩里。查尔斯猜得出他在什么地方,但他不能派人到那儿去寻找。于是他没有带萨姆便独自离开了莱姆。他蹬上四轮马车,急忙拉下帘子。马车象柩车一样跑了二英里路后,他才拉开帘子,让傍晚斜射的阳光照亮车内肮脏的油漆和坐垫。此时已是五点钟。
阳光并没有使查尔斯立即兴奋起来。不过当他渐渐远离莱姆时,他觉得肩上的重负卸了下来。他经历了一场磨难,然而他熬过来了。他今后的一生必须证实他这一行动的正确性,这是格罗根的警告,他赞同这一点。但是他现在在德文郡的乡间,身处深绿色的旷野和五月的灌木丛中,人难免觉得前途渺茫——一种新的生活就在前头,挑战比比皆是,但是他要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他犯的罪似乎大有益处:赎罪使他结束了至今毫无目标的生活。
此时,他想起了来自古代埃及的一个形象。那是一尊雕刻像,陈列在大英博物馆里。一位法老站在他妻子身旁,妻子的一只手搂着法老的腰,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查尔斯一直觉得那是和睦婚姻的美妙象征。当然,那不仅仅是因为两个人是由同一块石头雕出来的。他和莎拉当然没有刻入这种和谐之中,但他们却属于同一块石头。
随后,他又想象着未来,想象着未来的安排。莎拉必须舒适地住在伦敦。等他的事情安排好,把肯星顿的住宅处理掉,再把东西存放好,然后他们立即出国……或许先到德国,冬天就往南去,到佛罗伦萨或罗马(如果国内情况允许的话),或许可以去西班牙,去西班牙的格拉纳达!他们坐在阿尔汉布拉山上,沐浴在月光之中,听着山下吉普赛人从远处传来的歌声。那双优美善良的眼睛……他们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屋内茉莉花味儿芳香扑鼻,两人紧紧地搂抱着;他们隐居在那儿,绝对无人来干挠,两人不可分离地融化在一起。
夜幕已经降临。查尔斯从车内探出头,埃克斯特市的灯光就在眼前。他大声对车夫说,去恩迪科特旅馆。随后他靠在座位上,得意洋洋地想象着即将出现的场面。自然,不能让任何肉欲的东西破坏这一场面,但他同时也看到了那温柔、寂静的美妙情景,她的手在他的……
到达恩迪科特旅馆后,他让车夫等在门口,自己去敲恩迪科特夫人的门。
“啊,是您呀,先生。”
“伍德拉夫小姐在等我。我自己认得路。”
说着,他已转身向楼梯走去。
“那年轻姑娘已经走了,先生!”
“走了!你的意思是说她出去办事了?”
“不,先生,我是说她走了。”查尔斯精神不振地望着对方。老板娘接着说:“今天早晨她乘去伦敦的火车走的,先生。
“可是我……你肯定吗?”
“绝对没错儿,先生。我听见她对马车夫说去火车站,听得一清二楚。车夫问乘什么火车,她说去伦敦的火车,她说得得清楚,就象我现在对您说话这样清楚。”胖墩墩的老婆子走近一步。“说实话,我也莫名其妙,先生。她付的旅馆费还有三天才到期呢。”
“可是,她没留下地址吗?”
“一个字也没留,先生。也没对我说一声她到哪儿去。”
“她没给我留下话吗?”
“我本以为她可能跟您一起走了呢,先生。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看来没有必要再站在这儿了。“这是我的名片。假如您听到她的消息,您告诉我好吗?千万,千万。喏,劳驾你,这就算是一点费用吧。”
恩迪科特夫人感激地笑了。“呃,谢谢,先生,一定照办。”
他刚走出旅馆,又折转回去。
“今天上午,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男仆到这儿来,给伍德拉夫小姐一封信和一个小盒子?”恩迪科特夫人听后有点茫然,问道:“是不是八点多一点儿?”她问过以后还是想不起什么。接着,她大声喊贝蒂·安妮。安妮闻声而来,女主人反复盘问……直到查尔斯突然离去为止。
查尔斯软瘫地倒在马车座位上,闭上眼睛。他不知如何是好。唉,当时那么不谨慎,要是直接回来就好了……可是萨姆,萨姆!他是个贼!是个间谍!他是不是被弗里曼先生买通了?或者是因为他没得到那三百镑钱而恼怒?查尔斯此时弄清了萨妈的那一幕——萨姆当时一定觉得,他们一回到埃克斯特,自己所干的事情就会被揭穿,因此,他一定看了那封信……黑暗中,查尔斯感到一阵脸红。哼,要是再见到那小子,一定把他揍个灵魂出窍!他一时竟想到警察局去告一状,告萨姆……总之是偷窍。不过他马上觉得那样做没有什么意思,它对找到莎拉有什么帮助呢?
黑暗中,他看到了一线光明。她到伦敦去了。她知道他住在伦敦。但是,假如她的动机——象格罗根曾说过的那样——是来叩他的门,那么,这种动机应该促使她去莱姆呀!她一定估计到他在莱姆。他不是已经相信,她所有的意图都是正大光明的吗?难道她不会想到,她不辞而别就等于永远地抛弃了的,使他迷失了任何方向吗?刚刚闪现的一线光明消失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件多年来没做过的事情,他跪在床边祷告起来。他的祷告的主旨是,他要找到莎拉。哪怕是寻找整个后半辈子,也要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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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嗨!还有你呢!”特韦德获拍着手神气活现地叫道。
“如果他不再梦见你,你想想你会在什么地方呢?”
“那当然就在我现在的地方,”艾丽丝说。
“你甭想!”特韦德获盛气凌人地反驳道,“你会无处安身。按说嘛,你不过是他梦中的一个物件罢了!”
“要是那边那位国王醒来,”特韦德获又说,“你就会噗嗤一下,什么也不存在了,就象点尽了的蜡烛!”“我不会!”艾丽丝生气地叫嚷起来。
——路易斯·卡罗尔《镜中世界》(872)
第二天上午,查尔斯非常准时地到了火车站。他也顾不得上等人的体面了,亲自看着自己的行李装上行李车,然后找了一节空着的头等车厢。他坐下后便焦急地等着开车。开车之前,不时地有乘客探头向这节车厢里张望,但都被英国人常使用的蛇发女怪的眼睛一瞪,便吓得连忙缩回身子(这节车厢不是给平常人乘坐的)。汽笛声响了。查尔斯心想总算得到了自己所渴望的宁静,谁知就在这最后一刻,一张生着大胡子的脸孔出现在窗口。查尔斯冷冷地望了那人一眼,可是那人投过来更加冷酷的目光。那人急匆匆地上了车。
希腊神话中有三个蛇发女怪,人一见其貌便会变其石头。
走进车厢的这个人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请原谅,先生”,便走到车厢的另一头。这人约摸四十岁光景。大礼帽戴得平平正正,他坐在那儿,手搭在膝盖上,急促地喘息着。他好象是个行为放肆、对一切毫不在乎的人。他不大可能是位绅士……或许是个盛气凌人的管家(但管家是不坐头等车厢的),也或许是个一帆风顺的非专业牧师——那种恃强欺弱的牧师,是未来的斯珀吉翁,这种人专靠一文不值、哗众取宠的诅咒来煎熬他人,来转变教徒的灵魂。查尔斯心想,这个人肯定不讨人喜欢,是这个时代的典型人物,要是他凑上来搭讪,就对他采取冷淡态度。
查尔斯·斯珀吉翁(834—892),伦敦基督教新教的讲道人。
有时候,你悄悄盯着别人,端详别人,会被对方发现的。查尔斯正是遇到了这种情况。对方投来了责备的目光。那人横了他一限,尖利的目光似乎告诉查尔斯,他不应当那样盯着别人。查尔斯慌忙望着窗外,不过也放了心,知道那人至少跟他一样,不愿跟陌生人攀。
火车平稳地行驶着。不一会儿,那有节奏的隆隆声使查尔斯昏昏沉沉,象在做梦似的。他想,伦敦是个大都会,要找一个人是很困难的,但是莎拉也不会到处流浪,她一定去找工作。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钱财,有的是决心,一个星期找不到就用两个星期,最后总能找到她。也许,他回到家后发现信箱里已投进了莎拉的一封信,上面又是写着一个地址。此时,火车轮子“咕隆隆——咕隆隆”地响着,似乎地说:“她不会——那样的——冷酷;她不会——那样的——冷酷;她不会——那样的——冷酷……”火车通过花红叶绿的山谷,向着坎隆普敦驶去。查尔斯看见了坎隆普敦的教堂,但他昏昏欲睡,分辨不清到了什么地方。前一天晚上他没有睡好,此时已闭上眼睛。
有一段时间,那位旅伴并没有去注意正在昏睡的查尔斯。过了一会儿,查尔斯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他已把帽子摘下来,免得脱落),这时,那位长着大胡子的预言家才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以免自己的好奇心被对方察觉。
他的目光很特别:那是一种端详揣摩、评头品足的目光,给人以非常不愉快的感觉。他似乎非常了解这个打瞌睡的人的身分(正象查尔斯自以为深知对方的身分一样),而且并不因为知道对方的身分而高兴,也不喜欢这种人。粗看上去,这个人的确并不显得那么冷漠专断、飞扬跋扈,但他的外表毕竟给人一种令人不快的感觉——或者,即使不能说他对自己充满信心的话,但至少可以说在判断别人方面颇为自信,在可以从别人身上能够获得多少、可望得到多少、榨取多少方面颇为自信。
这样目不转睛地审视别人,如果时间在一分钟左右,那还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乘火车旅行十分乏味,对生人偷偷观察一下也是一种乐趣。可是这个人的审视却远远超过了一分钟,那劲头就象要把人吞食掉似的。这种审视一直持续到陶顿车站。站台上的喧闹声使查尔斯醒了过来,那人急忙转移了目光。可是过了一会儿,当查尔斯再次睡着时,那双眼睛便重新象水蛭一样盯在他的身上。
亲爱的读者,总有那么一天,有人也可能这样注视您。您可能——在我们这个世纪不大拘谨的环境中——发觉这种注视。那些急不可待的观察者甚至不等您睡着就盯上您。这肯定会引起您的不快,您会觉得那是一种按捺不住的的表示……它表示极想对您有所了解,而您却不喜欢一个陌生人用这样的方式了解您。根据我的经验,只有从事某一种职业的人才用那样特别的目光注视人,目光中奇奇怪怪地混杂着探寻、严厉、讥讽和恳求:
我可以利用你吗?
我怎样来处理你这样一个人物?
我总是想,唯独万能的神灵——如果确实存在着神灵这种荒谬东西的话——才会有这种目光。这种目光并非象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一种神圣的东西。其实它在道德品质方面是非常低劣、是值得人们怀疑的。我在那张长满胡须、正注视着查尔斯的脸上看清了这种本质。我对这张脸真是太熟悉了。此时,我不必再装模作样,实话说,那个长着大胡子的人就是我——作者本人。
这里是作者想象回到了一百年以前,跟查尔斯同坐一列火车。
当我注视着查尔斯的当儿,我要提出的问题却与上述两个问题无关。我应该怎样写下去呢?我曾想过,就在此时此地结束查尔斯的故事,在他去伦敦的路上我们就永远离开他。但是,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传统模式不论过去和现在都不容许开放式的、无结论的结尾。我前面已经宣扬过,必须给人物以自由。我的问题很简单——查尔斯所需要的东西是清楚的吗?非常清楚。可是女主人公所需要的东西却不那么清楚,而且我甚至不知道她身居何处。当然,要是这两方面的需要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而不是我根据想象臆造的东西,这个问题显然是难以处理的:一种需要跟另一种需要相冲突,最后实际上一种需要可能战胜另一种需要,也可能失败。小说总是要假装与现实相一致:作家把两种相互冲突的需要安排在一个圈子里,然后就描写这种冲突——可是实际上他安排好了这场冲突,最后让他所赞赏的一方获得胜利。我们在评判小说家时,既根据他们安排冲突的技巧(或者说,根据这样的技巧——能够使我们看不出他们安排过这场冲突),也根据他们在这场冲突中站在哪一方:善良的,悲惨的,邪恶的或滑稽的,等等。
但在冲突的安排中,最主要的一点是要向读者表明作者自己对周围世界的见解——不论作者是悲观主义者,乐观主义者,或者还是别的什么主义者。我已假装回到了一八六七年。当然,那一年是一个世纪以前。我觉得不管我对那时的社会表示乐观主义,或者悲观主义,或者任何别的什么态度,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我们大家都知道自那以后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继续注视着查尔斯,觉得这一次完全没有必要安排他即将投入的冲突了。这样我就有了两种可供选择的办法。我可以让冲突自行发展,自己只是起一个记录员的作用;或者,我可以根据自己的立场对冲突的发展和记录都进行干预。我注视着那张似乎软弱无能但也并非毫无作为的面孔。我们快要到达伦敦时,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说,原来我认为难以处理的那个问题是并不困难的。在这场冲突中我采取的唯一办法就是提供两种可能性,两种描述。采取这一办法,对我来说只剩下一个问题:我不可能同时提供两种描述,总要有先有后。不论第二种描述是怎么样的,因为它是最后一章,是“真正”的描述,其效果是非常强烈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一枚银币。我把它放在右手拇指的指甲上,把它弹起两英尺高。它在空中旋转着。我用左手接住了它。
就这样做了决定。这时,我突然发现查尔斯已睁开眼睛,正望着我。从他的目光中我可以看出,这当儿他对我已经不仅仅是不喜欢了。他以为我要么是个赌徒,要么是个精神病患者。我还了他一眼,表示轻蔑,接着把银币放回钱包。他拿起睡觉时放在一边的帽子,掸了掸灰尘(根本就没有灰尘,他这一动作是表示对我厌恶),戴到了头上。
我们在帕丁敦车站下了车,站台的屋顶是用巨大的铁梁支撑着的。我们总算到了伦敦。他迈步上了站台,向一个挑夫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他向挑夫交待完毕,转过身来,却发现那个大胡子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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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哦,上帝,让我看见
——哪怕是一刻也好——我们深爱着的
灵魂,让他们披露
他们究竟属于哪一类,住在什么地方。
——丁尼生《毛黛》(855)
私人侦探所,由名望贵族赞助,波拉基先生亲自领衔,与全英及国外间谍机构皆有联系。受理英国、欧洲以及英属殖民地的私人秘密侦探。严守机密,提呈报告。
提供离婚案所需要的旁证材料。
——维多利亚中期广告
一个星期,就算是两个星期以后吧,照道理莎拉总会出现在查尔斯面前……谁知第三个星期已开始了,她仍然音信皆无。找不到她,这不能怪查尔斯,他已马不停蹄地到处寻找过了。
查尔斯雇了四名私人侦探,到处寻找莎拉。他们是否在当时著名的侦探波拉基先生的指导下工作,这不得而知,反正他们工作得十分卖力。他们不得不如此,因为当时干侦探还是一种新行当,只有十一年的历史,一般人对他们的工作瞧不起。在一八六六年,一位绅士刺死个把人,被认为是做了一件堂堂正正的事情。
查尔斯手下的人首先访问了家庭女教师介绍所,结果一无所获。他们又查访了教会学校中各种名称的教育委员会。查尔斯自己雇了一辆马车,日日夜夜在伦敦中下层社会居住的区域巡逻,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过路的年轻妇女的脸。他想,莎拉一定待在这样的街区,例如佩卡姆、彭特维尔或普特尼等等,一定住在类似上述街区的新建地区里,或由独家院落构成的街区里。以土各类街区他都去找过。他还帮助手下的人调查了新兴起的女职员介绍所。这类机构对男性充满了敌意,因为它们不得不忍受男性的偏见。但无论如何,它们是妇女解放运动的重要先驱。查尔斯的所见所闻虽然对他唯一关心的事情毫无帮助,但对他本人并不是全无益处。他渐渐明白了莎拉的一个方面;她对社会上男女间的不公平十分仇恨。这种不公平是社会偏见造成的,而这种偏见终有一天要改变。
有一天早晨,查尔斯醒来时十分伤心。他想到了莎拉卖身的可能性就不寒而栗。这种命运她以前提到过。这大概是确定无疑的了。那天晚上,他在绝望中来到他以前来过的草市街地区。马车夫想些什么,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他一定会认为他的乘客是世界上最难伺候的人,因为他们驱车在那儿转悠了两个小时,其间只停下过一次。当时马车夫看到煤气灯下站着一个红头发妓女。谁知刚刚停下,车内便传来两下敲打声,命令他继续前进。
在这期间,查尔斯在婚姻上自由选择所引起的后果并没有平息。他好不容易地终于写出了一封信,寄给了弗里曼先生。十天之中,他没有收到什么回复,但不久他就不得不在一封信上签了名。那封信是弗里曼先生的律师们写来的,而且十分不吉祥的是,这封信是直接用手写就的,而没有打字。
先生:
关于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之事。
奉上述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之父欧内斯特·弗
里曼先生之命,我们敬请您于本周五下午三时驾临本处议事室。您如缺席,我们将认为,您默认我们的当事人有权所采取的下一步行动,勿谓言之不预。
奥布里与巴戈特律师事务所
查尔斯将信拿给他的律师们看。这些律师自十八世纪以来,就一直负责处理史密逊家族的事务。此时,事务所里只有蒙塔古一人。他继承了父业,还很年轻,只比查尔斯稍大一两岁。查尔斯,这位已经坦白了的罪人,满面羞愧,坐在蒙塔古办公桌的对面。他们二人曾在温彻斯特同窗就读,虽说不上是至交,但彼此了解,相互喜欢。
“唉,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呢,哈里?”
“它意味着,老兄,您的噩运已经到来,他们的手段狠着呢。”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见我呢?”
“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您,查尔斯。要是您那样想就太便宜了。我估计他们要您签署一份什么东西。”
“认罪书?”
“是的。我想您一定会见到一份带来耻辱的文件。不过我只能建议您签字。您无法反抗。”
指定的那个星期五的下午,查尔斯和蒙塔古被引进一间阴森的会客室里,那会客室是属于伦敦四法学院的。查尔斯觉得好象是来参加一场决斗,蒙塔古则是他的助手。一开始,他们等了一刻钟,这期间无人理睬他们。好在蒙塔古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前奏式的惩罚,所以他们紧张而又饶有兴趣地等待着。
他们终于被召了进去。一个矮胖的老头儿从一张巨大的台子后面站起来,满脸怒气。稍靠他的后面,站着弗里曼先生。他两只眼死死地盯着查尔斯,目光寒气逼人。查尔斯刚才的兴味儿一扫而光,朝他鞠了一躬,但没有打招呼。两位律师草草握了握手。屋子里另外还有一个人,是个瘦高个儿,秃顶,一双咄咄逼人的黑眼睛。看见他,蒙塔古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您认识高级律师墨菲先生吗?”
“久仰,久仰。”
在维多利亚时代,高级律师亦是最高法官。高级律师墨菲是个刽子手,当时人们对他真是谈虎色变。
奥布里先生傲慢地指了指两个来人应当坐的座位,自己随后也落了座。弗里曼先生仍怒气冲冲的站着。奥布里先生摆弄了一会儿文件,以便给查尔斯其实并不需要的时间,让他体会一下这样的场面常有的可怕的气氛。
老律师严峻地抬起头来。
“蒙塔古先生,我想,这桩破坏婚约的事是可耻的,事实俱在,是无可争辩的了。我不知道您的当事人是怎样解释他的行为的,但是他在给弗里曼先生的这封信里已对他的罪行提供了足够的证据,虽然我注意到他这种人特别厚颜无耻,他想要——”
“奥布里先生,在这种场合,您用这种词——”
高级律师墨菲乘机恶狠狠地说:“您是否愿意听听我要用的词,蒙塔古先生——而且是到法院里去听?”
蒙塔古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气,垂下眼皮。奥布里老头儿极为不满地盯着蒙塔古,说:“蒙塔古,我很了解你早已过世的祖父。我想,他在为这样一种当事人采取行动之前,一定会三思而后行。不过我们不必计较这个了。我认为这封信……”他的手指象钳子一样,夹着信扬了扬。“我认为,这封可耻的信使已经造成的危害更进一步严重,使受害者受到更粗俗的侮辱,因为他企图可耻地开脱自己的罪责,所以信里完全没有提及罪恶而肮脏的私通事件,而这封信的作者心中完全明白,这一私通事件是他罪行之中最可耻的一点。”他鄙夷地望着查尔斯。“您可能认为,先生,弗里曼先生完全不了解您的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您打错算盘了。我知道您与之进行卑鄙交往的那个女人的名字。我们掌握的所有情况,有一个证人可以作证,但这种事实在令人厌恶,我不愿说出他的名字。”
查尔斯的脸腾地红到耳根。弗里曼先生在盯着他,他别无办法,只得低下头,心里暗暗咒骂萨姆。蒙塔古说:
“我的当事人到这儿来,不是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的。”
“那么,您不想为这一指控进行辩护吗?”
“在我们的职业中,象您这样名声煊赫的人一定会知道,我不能回答这一问题。”
高级律师墨菲插言道:“如果我们提出指控,您不辩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