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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我无法完全驾驭我脑海中的人物。其实你也一样,不管你怎样想方设法,也不管你日后可能要变成波尔蒂尼夫人那样的人物,你也不能完全驾驭你的子女、同事、朋友,乃至你自己。

    这种说法是不是失之荒谬呢?人物要么是“真实”的,要么是“虚构”的呀。倘若你认为我的虚伪的宣传家,那我只好一笑了之了。其实,你自己都认为自己的过去并不真实。因此你装扮它,美化它,或涂抹它,删改它,修补它……总之是对它虚构。虚构完毕以后,便把它搁在书架上——成了你的一本书,你的理想化了的自传。我们都在逃避真正的现实。

    这是现代人类的基本特点。

    因此,要是你认为这些令人遗憾的插话(即第十三章)与你的时代、你的进步、你的社会、你的发展毫无关系,与本书所描写的场景后面在夜间正挣脱锁链的其他人物毫无关系……我也并不想争辩,但我对你却产生疑心了。

    上文我只报导了事情的表面现象,即莎拉在黑暗中哭泣,但并没有自杀;尽管下了严格禁令,但她还是常去康芒岭。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实际上是跳了下来,是在不停地跌向深渊,因为波尔蒂尼夫人迟早会知道这个罪人执迷不悟,罪上加罪。莎拉过去常去树林里散步,现在确实去得少了。这无疑是剥夺了她的自由;不过从那次谈话以后两个星期来一直是阴雨绵绵,因而这种剥夺也就并不怎么使她难过。另外,她也的确小心了一些。马车道从镇子里伸展出来,通向一条小路,然后再弯弯曲曲地越过瓦里岭的宽阔岭顶,往下与通向西德茅斯和埃克斯特的大马车道汇合。瓦里岭上有几幢大户人家的房屋,看样子那里倒是散步的好地方。幸好从那些房子里望不到马车道与小路的交汇处,所以莎拉走到交汇处后只要向四周张望一下,便可弄清周围是否有人看见她。有一天,她出发时本来打算到树林里走走,但踏上小路来到通向牛奶房的支路时,她看见有两个人绕过一个高坡走了过来。她没有停下脚步,直接朝那两个人来的方向走去,可是她绕过山坡后回头望了一下,发现那两个人没有走通向牛奶房的支路。随后,她转身往回走,悄悄走进她那个不易被发现的庇护所。

    走那条小路,她随时都有撞见其他散步者的危险,也有被牛奶工和他老婆看见的危险。不过她自己又找到了一条小路,可以避开后一种危险。因为那条小路在通牛奶房的支路的上方,绕了个弯子通向树林。从这条小路走过时,在牛奶房里是看不到她的。她时常走这条小路,但是到了那天下午,她鲁莽地——现在我们已看出她的不小心了——完全出现在两个男人的视线之内。

    她被人发现的原因非常简单。她睡过了头,而且她知道回去读《圣经》的时间已经过了。那天晚上波尔蒂尼夫人要到科顿太太家进晚餐,因此读《圣经》的时间比平时提前了一些好让波尔蒂尼夫人就有时间准备一场表面缓和但实质激烈的战斗。她跟科顿太太见面时总要发生一场战斗。那是两条古代雷龙之间翻江倒海的战斗。虽然两人战斗时都是穿着黑色天鹅绒衣服,而不是靠坚强的体力去拼杀,战斗时双方都是引用《圣经》箴言,而不是靠愤怒的牙齿去撕咬,但战斗的双方却同样顽强不屈,残酷无情。

    还有,莎拉觉得,查尔斯从高处盯着她的目光也叫她震惊。她觉得自己正加速跌向深渊。既然无情的渊底正向上浮起,而且又是从那样的高度跌下去,小心又有什么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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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要让我说,埃里特先生,和聪明博学而又谈锋很健的人在一起,那才叫谈得拢呢。”

    “你错了,”他彬彬有礼地说,“那不只是一般的谈得拢的问题,而是谈话投机了。一般能够与你谈得拢的人无非只要出身不低微,念过书,有一点仪态就可以了。要论受教育程度嘛,就难免欠缺得多了。”

    ——简·奥斯丁《劝导》

    在十九世纪,凡到莱姆旅行的人,虽然不象去古希腊殖民地旅游的人那样要经受严峻的考验——实际上查尔斯不必站在伦敦市政厅门口。发表佩里克利斯式的演说,也不必对世界大事纵横议论,那才是真正的严峻考验呢——但他们几乎毫无例外地要让人们评头品足,总会有人向他们问这问那。到莱姆以前,欧内斯蒂娜已就此提醒过查尔斯,叫他必须把自己看作跟动物园中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差不多,尽量忍受那些粗野的目光和捅到笼子里来的伞柄。查尔斯每星期得两三次陪着欧内斯蒂娜和特兰特姨妈去拜亲访友,忍受那些难以忍受的无聊应酬。唯一的安慰是他们回到特兰特姨妈家后有一阵小小的欢乐。那时,欧内斯蒂娜会怯生生地望着他那被无聊的闲谈弄得呆滞的眼睛,问道:“是不是太讨厌了?你能原谅我吗?你恨我吗?”查尔斯听后展眉一笑,她便会扑进他的怀里,那副高兴的样子好象他经历了暴乱或雪崩后竟奇迹般地大难不死似的。

    佩里克利斯是公元前五世纪雅典的政治家、演说家。

    事有凑巧。就在查尔斯于安德克立夫崖碰见莎拉的第二天上午,在莫尔伯勒府邸发生了“雪崩”。查尔斯参与的那些拜访,既非偶然亦非必然。在莱姆这样的小镇上,不论哪些人到哪家拜访,人们很快就会得知。因此,双方对这样的拜访都很重视,认为这是严格的礼节。波尔蒂尼夫人对查尔斯的兴趣可能不比查尔斯对她的兴趣更浓。尽管如此,要是查尔斯不被锁着拖来见她,让她那肥胖的小脚在他身上踩几下,这位太太必定深感在礼貌上受到了怠慢。因此,查尔斯必得前往,而且愈早愈好,因为在逗留期间,拜访越迟,敬意就越小。

    自然,对当地人来说,这些“外地人”只不过是体育比赛中的记分牌而已。拜访本身是无足轻重的。关键的一点是这些拜访可以得到充分的利用。“亲爱的特兰特夫人想让客人第一个拜访我……”;“欧内斯蒂娜还没到你家去过呀?这可够怪的喽。真够烦人的,她已经到我们家拜访过两次啦……”;“我敢肯定这是个疏忽,特兰特太太倒是个好人,可是她也太没脑子啦……”这一类的话只不过表明人们希望得到垂涎已久的机会,以便将社交的匕首插进对手的心脏。而这样的机会要靠查尔斯那样的“重要”人物来提供啊。因此,查尔斯就不可能避开自己的注定命运,他就象一只胖胖的老鼠跌进饿猫——说得确切些,是几十只饿猫——的利爪之间那样。

    那次树林中相遇以后的第二天上午,莎拉在波尔蒂尼夫人的客厅里听到仆人通报,说特兰特夫人带着两名年轻客人来了。她正要起身离开客厅,可是波尔蒂尼夫人却叫她留下,其原因是她一想到年轻人的快乐劲头,就火冒三丈。再说,她与科顿太太头一天激战了一个晚上,现在更应该发泄一下了。她认为,欧内斯蒂娜是个轻佻的年轻女子,她的未婚夫也必定是个轻佻男子。她的责任就是留下莎拉,使他们扫兴。还有,她知道,这样的社交场合对那个罪人来说一定是如坐针毡。总之,她是心怀叵测。

    客人们进来了。特兰特夫人穿着拖地长裙走在前头,满面春风,一脸和气。莎拉怯生生地站在不显眼的地方,心里很难过。查尔斯和欧内斯蒂娜站在特兰特夫人和波尔蒂尼夫人身后的地毯上。两个老太婆相识已有几十年了,可是还要象征性地拥抱一下。接着,欧内斯蒂娜走上前来,先向这位俨然象女王般的老太太行了个屈膝礼,随后接过她的手吻了吻。

    “您好么,波尔蒂尼太太?您的脸色真是好极了。”

    “在我这种年龄,弗里曼小姐,精神上的健康才是真正的健康呢。”

    弗里曼是欧内斯蒂娜的姓。按西方人习惯,在正式场合或不熟悉的人之间称姓,而在熟人之间或在非正式场合呼名。

    “那我就用不着担心了。”

    波尔蒂尼夫人本想就这个有趣的问题高谈阔论一番,谁知欧内斯蒂娜转身向她介绍查尔斯。查尔斯弯腰吻了吻老太太的手。

    “和您在一起真是莫大的快乐,太太。房子真漂亮。”

    “对我来说是太大了。只是由于我亲爱的丈夫的缘故,我才住在这里的。我知道他活着希望我住在这儿,现在他死了仍希望我住在这儿。

    波尔蒂尼夫人说完后,便凝视着查尔斯身后墙上挂着的那张一家之主的画像。那是她的丈夫弗雷德里克的画像,是一八五一年他去世前两年画的。从画像上看,他显然是位尊贵、精明的基督教徒,人长得也挺漂亮,最重要的是,他的社会地位比大多数人都高。他是至尊至贵的基督教徒,这是不言而喻的。至于其他品质,则是画家的想象。已去世多年的波尔蒂尼先生生前尽管十分富有,但在家中却完全无足轻重,他一生真正有意义的行动就是离开了这种形同虚设的地位。查尔斯不无敬意地望着自己面前这位令人扫兴的人物,说道:

    “噢,说的是,我明白,那是很自然的事。”

    “他的愿望是不能违背的。”

    “是的,是的。”

    特兰特夫人刚才进门时就朝莎拉笑了笑,这时便趁机拿她来岔开这种关于死人的谈话。

    “伍德拉夫小姐,见到你真叫人高兴。”她走过去握住莎拉的手,满怀忧虑地望了望她,低声说道:“到我家坐坐——待蒂娜走后,好吗?”顷刻间,莎拉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少有的表情。她心里的那件计算机早就算过特兰特夫人,而且还贮存着计算结果的记录。她那种冷淡含蓄,那种可怕的、近乎藐视一切的神态在波尔蒂尼夫人面前已经成了一种面具,而这时面具一下子摘掉了。她甚至还笑了笑,虽然这种笑里带着悲切。她微微点了点头:如有可能,定当前往。

    随后又是一番相互介绍。两位年轻女子冷淡地相互点点头。查尔斯向莎拉鞠了一躬。他细细地观察着,看那姑娘是否会露出前一天他们曾两次相遇的事儿。但是,莎拉的眼睛却有意躲避着他。他极想看看这野性的动物在这禁闭的环境中会如何动作,但不久便大失所望,他看到的是彻头彻尾的逆来顺受,胆小拘谨。波尔蒂尼夫人除了叫她拿东西或要热巧克力时叫她打铃外,其他时间根本不理睬她。查尔斯看到欧内斯蒂娜也是如此,心中十分不悦。特兰特姨妈竭力叫那姑娘参加他们的谈话,但莎拉总是坐得稍稍离开一点,脸色淡漠。这种态度可以看作她自知地位低下,因此畏畏缩缩。查尔斯曾一两次有礼貌地转向她,问她是否同意自己的某个看法,但每次都是徒劳。她回答得十分简短,仍然避开他的目光。

    查尔斯直到谈话快结束时才看出,这种情势之中有一种新的东西。那姑娘沉默不语、逆来顺受的样子与她的本能正好相反。她不过是在表面应付,实际上她完全不愿与她的女主人搭腔,对她的女主人的谈话完全不以为然。波尔蒂尼夫人和特兰特夫人各自一会儿忧郁,一会儿欢快地谈论着。话题数目虽然不多,但讲起来却是滔滔不绝。什么仆人呀,天气呀,就要出生的孩子呀,婚丧嫁娶呀,迪斯雷利先生呀,格拉斯通先生呀(这时的话题似乎适合查尔斯的胃口,但波尔蒂尼夫人却乘机大骂迪斯雷利的私人信条,大骂格拉斯通的政治信条),随后又谈到上个星期天讲道的事,还谈了当地商人的毛病,话题自然最终又回到仆人身上。查尔斯时而笑笑,时而扬扬眉毛,时而点点头。同时他发觉,闷声不响的伍德拉夫小姐一直在尽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平。精明的旁观者感到有趣的是,她并不怎么掩饰这种情绪。

    查尔斯还是很有眼力的,他看出了莱姆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看出的东西。不过,要不是他的女主人表现了典型的波尔蒂尼主义,他的推理便会仍旧停留在猜测阶段。

    这时,波尔蒂尼夫人问道:“我辞退的那个姑娘,她没有给您惹麻烦吧?”

    特兰特夫人笑了。“玛丽么?我说什么也不会让她离开我的。”

    “弗尔利夫人告诉我说,她今天早晨看见玛丽跟一个男人在说话儿。”波尔蒂尼夫人说一个“男人”正如后来占领时期两个法国爱国者说“纳粹”一样。“一个年轻男子,弗尔利夫人不认识他。”

    欧内斯蒂娜责备地瞥了查尔斯一眼,目光锐利。查尔斯一时心急火燎,以为人家指的是他,过了一会他才明白过来。

    他微笑着说:“那一定是萨姆,我的仆人,太太。”他说明萨姆是他的仆人,以便得到波尔蒂尼夫人的谅解。

    欧内斯蒂娜没有看他,说道:“我本来想告诉你,我昨天也看到他们俩在说话儿。”

    “不过,不管怎么说,”查尔斯很不以为然,“咱们总不能在他们碰到一起时禁止他们说话吧。”

    欧内斯蒂娜开口了:“伦敦和这儿乡下不同,我认为你该说说萨姆,那姑娘容易上当。”

    特兰特夫人听到“乡下”一词,又听到别人批评玛丽,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欧内斯蒂娜,亲爱的……她可能喜欢说说笑笑,但我从来没有发现——”

    “我亲爱的、好心的姨妈,我早知道你非常喜欢她。”

    查尔斯听出未婚妻的声音里带着冷冰冰的讽刺味道,便站到受伤害的特兰特姨妈一边了。

    “我希望有更多的女主人喜欢自己的女仆。只有女仆感到幸福的家庭才是真正幸福的家庭。”

    欧内斯蒂娜听后不高兴地撅起嘴唇,垂下眼皮。好心的特兰特夫人听了赞扬,脸微微一红,也垂下了眼皮。波尔蒂尼夫人一直在乐呵呵地听着这场火力交叉的唇枪舌剑。现在,她感到非常讨厌查尔斯,觉得到了非奚落他一顿不可的时候了。“史密逊先生,您的未婚妻在这种事情上比您看得准。那姑娘我是有数的,以前我只好辞退她。要是您的阅历再深一些,您就会懂得,在这种事情上怎样严格也不过分。”

    她也垂下了眼皮,那意思是说,对此问题她已发表了意见,因而也就有了定论,不必多讲了。

    “我尊重您的丰富经验。太太。”查尔斯说,但他的语调里明显地带着冷嘲热讽。

    三个女人都垂下眼皮坐着,但她们沉默的原因各不相同。特兰特姨妈是因为受到赞扬后十分窘迫;欧内斯蒂娜是因为生自己的气,原来她并非要查尔斯受到这种冷遇,后悔自己刚才不该插嘴;波尔蒂尼夫人则是得意洋洋,暗中高兴。就这样,莎拉和查尔斯终于在她们不注意的当换了一下目光。那是短暂的一瞥,但却包含了千言万语。两个陌生人终于发现,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这是她第一次没有那样审视地瞪着他,而是望着他。查尔斯决意对波尔蒂尼夫人报复,并就共同的人性给欧内斯蒂娜上一课,显然这一课对她来说是必要的。

    他还想起了跟欧内斯蒂娜的父亲最近关于达尔父的一场争论。顽固势力在这个国家十分强大,他不能让这种势力停留在他要娶的姑娘的心中。他是要说说萨姆,是的,老天在上,他是要跟萨姆谈谈。

    至于他怎样说,咱们稍等片刻便见分晓。但是这次谈话的大体内容其实已经落在了实际情况的后面,因为波尔蒂尼夫人所说的“男人”那时已经坐在特兰特夫人家楼下的厨房里了。

    那天早晨萨姆的确在库姆街碰到了玛丽,并故意问她烟灰是不是可以在一个小时内清除掉。这样,他自然知道了特兰特太太和欧内斯蒂娜小姐要到莫尔伯勒府邸作客一事。

    厨房里的谈话认真得要命,比波尔蒂尼夫人客厅里的谈话不知认真了多少倍。玛丽倚在食品橱上,白嫩的胳膊交叉在胸前,一绺金黄丨色的头发从防尘帽下飘了下来。玛丽间或也提一两个问题,但主要是萨姆在讲话——讲的主要内容是如何擦洗那张长桌子。两人的目光只是偶尔才碰到一起,随后便各自羞涩地转向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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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至于劳动阶级,上一代人的粗野习俗已演变为泛滥成灾的、纵情声色的放浪……

    《矿区记实》(850)

    双眸深处,

    有一丝轻掠的笑意。

    ——丁尼生《悼亡友》(850)

    第二天早晨,查尔斯开始不客气地试探起伦敦佬萨姆的心思来。实际上,他这样做并非是因为跟欧内斯蒂娜怄气,也不是因为他跟波尔蒂尼夫人就萨姆的事情有过激烈的争论。在上面描写的那阵争论过后不大一会儿,他们三人就离开了莫尔伯勒府邸。他们沿坡向下朝布罗德街走着。一路上,欧内斯蒂娜默默无语。回到家后,她设法支开特兰特姨妈,单独跟查尔斯待在一起。姨妈刚走出门,她的眼泪便夺眶而出(这一次不象以前那样有前奏式的自我谴责),她一下扑到查尔斯的怀里。他们在相爱中还从没出现过这样不愉快的情景呢。她的甜蜜、亲爱的查尔斯竟然受到那个可恶老太婆的奚落,而且全是因为她自己一时怄气才惹出来的,这叫她无论如何忍受不了。查尔斯爱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替她揩掉眼泪。这时欧内斯蒂娜把以上的想法说了出来。作为“报复”,查尔斯在她泪汪汪的两眼上各吻了一次。这样,他就算原谅了欧内斯蒂娜。

    “我说亲爱的蒂娜,傻姑娘,咱们干吗要阻止别人象我们这样幸福呢?那个鬼丫头跟我这个坏东西萨姆即便是相爱了,那有什么不好呢?难道咱们要向他们扔石头?”

    她坐在椅子上,抬头朝查尔斯笑笑。“看样子你为人处事倒真象个大人呢。”

    他跪在她的身旁,握起她的手。“小乖乖,你永远是我的好乖乖。”她低下头来吻他的手,他则吻着她的头顶。

    她轻轻地说:“还有八十八天,我简直不敢去想。”

    “咱们私奔吧,到巴黎去!”

    “查尔斯……看你多坏!”

    她抬起头,查尔斯吻着她的嘴唇。她浑身酥软,朝椅子的一角瘫下去,热泪盈眶,满面绯红,芳心乱跳,以为自己就要晕过去了。她太脆弱,受不了这种感情的突然变化。查尔斯仍然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摩挲着。

    “要是那位了不起的波夫人看见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她会怎样呢?”

    她双手捂着脸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几乎岔了气。查尔斯也被引得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最后只好站起身,走到窗口,装出老成持重的样子。可是他还是禁不住回头看了看,结果他的目光与欧内斯蒂娜透过手指缝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抑制不住的笑声荡漾在这寂静的房间里。他们两人都深深感到,他们正值妙龄青春,自由自在,其乐无穷;作一个纯粹现代化的青年是多么迷人!他们有着纯粹现代化的幽默感,浸沉在永恒的极乐世界里,从而摆脱了……

    “哦,查尔斯,查尔斯,你记得那个早期白垩时代的老太婆吗?”

    他们两人禁不住再次大笑起来。屋里传出来的声音使特兰特姨妈如堕五里雾中。她一直在门外心神不安,以为两个年轻人一定是在吵架。末了,她想看看是否能调解一番,就鼓起勇气走进屋子。谁知她刚一走进门,蒂娜便笑着跑上前来,在姨妈的两颊上吻着。

    “亲爱的,亲爱的姨妈,您太娇贵我啦。我都给您宠坏啦。散步时穿的那条绿裙子我不想要了,我想送给玛丽,您看好吗?”

    当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玛丽还在真心诚意地为欧内斯蒂娜祈祷着。至于神灵是否会听到她的祷告,那就很难说了。其实她哪里有心思祷告,忙着试穿裙子还来不及呢。按说,虔诚的人祷告过后就应立即就寝,可是玛丽祷告完毕站起身来后,心里克制不住,想最后再试穿一次。她只能靠一只蜡烛的光亮来打量自己。不过这也不要紧,女人是善于使用蜡烛的。那披散开的金发,那明快的绿色裙子,那颤抖着的身影,那羞涩、欢快的脸蛋儿,连自己看了也又惊又喜……那天夜里,假如她的上帝也在注视着她,他一定会大发思凡之心,希望立刻降临人世上。

    “萨姆,我已决定不再雇佣你了,”查尔斯说。他看不到萨姆的表情,因为他正闭着眼。此时,萨姆正在给他刮胡子。可是他感觉到剃刀停了下来,知道自己的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使对方大吃一惊。“你可以回肯星顿去。”一片寂静,静得任何不太凶狠的主人都会心软的。“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先生,我在这儿更快活。”

    “我已看出,你这个人心眼儿不好,而且这是你的生性。我看你还是到伦敦去吧,心眼儿不好的人到那儿去混混更合适。”

    “我没做什么错事呀,查尔斯先生。”

    “特兰特夫人家那个年轻的女仆太傲慢了。我不叫你去,是因为不想让你撞见她,免得你见了她那傲慢样子心里感到痛苦。”查尔斯听到一声长叹。他小心地睁开一只眼。“我这样做不是为你好么?”

    萨姆呆呆地望着主人的脑袋。“她已经陪不是了。我原谅了她。”

    “什么?一个挤牛扔的丫头会陪不是?不可能!”

    查尔斯说完后只得慌忙闭上眼睛,因为肥皂刷又粗鲁地刷起来了。

    “她不是挤牛奶的,这完全是瞎传,查尔斯先生,纯粹是瞎传!”

    “我知道了。那么事情比我原先想的还要糟。你一定得走。”萨姆这时已受不住了。他停下刷子。查尔斯只得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萨姆站在那儿发脾气,或者说至少表面上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怎么啦?”

    “她,先生。”

    “ursa?你在讲拉丁语么?没关系,拉丁语我比你强。现在你要说实话。你昨天不是讨厌那个姑娘吗?这你不会否认吧?”

    萨姆讲伦敦土语,发音不准,将英语的“她,先生”(her,sir)说得极象拉丁语的“ursa”。查尔斯知其意,故意取笑他。

    “那是她惹的。”

    “嗯。那么是什么原因?谁先惹谁?”

    查尔斯打住话头,发现自己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萨姆手中的剃刀在颤抖着。那倒不是他想杀人,而是在尽力压抑自己的怒火。查尔斯伸手拿过剃刀,用剃刀指着萨姆。

    “在二十四小时之中,萨姆,在二十四小时之中你就变了个人?”

    萨姆不知不觉地用原来给查尔斯擦脸的毛巾擦着脸盆架。沉默了一会儿,萨姆开腔了,声音里带着愤懑。

    “我们不是油(牛)马,我们是银(人)。”

    查尔斯听后微微一笑,站起来走到萨姆身后,抓住他的肩膀,扳着他转过身来。

    “萨姆,对不起。可是你得承认,你过去跟女人那样疏远,谁会料到你现在变成这样了呢?”萨姆气呼呼地垂下眼皮。是啊,过去常常瞧不起女人,现在算是恶有恶报,活该倒霉。

    “说说那个姑娘吧。她叫什么来着?玛丽?跟那个漂亮的玛丽小姐打情骂俏倒满有意思——让我讲完——不过,我听说她心地满好,可以信赖。我不允许你朝三暮四,叫她伤心。”

    “天地不容,查尔斯先生。”

    “那很好。用不着赌咒,我相信你。不过你先不要上门去找她,在街上碰到也别跟她讲话。我要去找特兰特夫人说说,看看她是不是答应。”

    萨姆垂着的眼皮抬了起来,望着主人。他又是感激又是悔恨地苦笑着,就象一个垂死的年轻士兵躺在他的长官的脚旁时那样。

    “我真是头蠢驴,先生,地地道道的蠢驴。”

    让我补充一句:驴是生而愚笨的,蠢驴就更不可救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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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豆蔻年华的毛黛姑娘,

    将死神和不将功名歌唱,

    引得得我连连叹息世风日下,

    哀叹自己平庸懒惰,一副鄙俗模样。

    ——丁尼生《毛黛》(855)

    相信我,过去对儿女私情所知甚少,

    直到我那回在农村乡野度假(现在的假期多么乏

    味),

    有一天,我“漫不经心地”(就象丁尼生描写的那

    样)悠悠荡荡,

    我这憨小子,漫不经心地悠悠闲逛,

    目光斜视,忽瞥见一个没有戴帽的农家姑娘……

    ——·h·克劳

    《托伯拿·乌里奇的木屋》(848)

    我上面描写的那个场景发生之后,五天平静地过去了。查尔斯未曾找到机会继续去安德克立夫崖考察。在这五天中,有一天他和欧内斯蒂娜去西德茅斯远足。在另外几天中,他们上午拜亲访友,间或也调调胃曰,例如射箭什么的。当时,在英国年轻女子中,射箭已经成为一种小小的狂热。绅士们则乖乖地从绿色草地上跑过去,从箭靶上取下箭来(恐怕眼睛近视的欧内斯蒂娜从来没有射中过),回来时开着各种玩笑,如爱神丘比特啦,射中多少环啦,少女梅里安啦,等等,煞是好玩儿。

    古代英国五月节游戏以及化装莫利斯舞中的女主角,由男子着女装扮演。

    下午,欧内斯蒂娜总是叫查尔斯答应留在特兰特姨妈家,因为有好多正经家务事需要商议。他们在肯星顿的房子太小,因此最后总得搬到贝尔格雷瓦的房子去住,但那房子的契约还没到期,要再过两年才能转到查尔斯名下,这些事都要商量。欧内斯蒂娜似乎因上次那件不幸的小事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对查尔斯言听计从,俨然是位贤惠的妻子,总是那么毕恭毕敬,结果查尔斯抱怨说自己成了土耳其的官僚。他虽然并非出自内心,但还是要求欧内斯蒂娜在某些问题上跟她争辩一下,要不他就会忘记他们是基督教徒之间的平等婚姻了。

    对这种突然过分的顺从,查尔斯只好耐心地对待。他一眼就看出,欧内斯蒂娜的内心受到了猛烈的震撼。在那次小争吵之前,她爱得更深的是婚姻本身而不是未婚夫。说句心里话,查尔斯对她这种从冷淡到热情的转变有时感到有点腻味。欧内斯蒂娜对他谄媚奉承,百般体贴,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当然觉得心里美滋滋的。男人嘛,还会有别的什么要求呢?但是,他做了多年自由自在的单身汉,就他的情况而论,也是一个宠坏了的、说一不二的孩子。如今他却常常惊奇地发现不自由,上午的时间不属于他,而下午已计划要做的事情却往往成了欧内斯蒂娜怪念头的牺牲品。当然,他有自己的责任感。作丈夫嘛,就得按妻子的要求去做,因此他也得这么做——这正象他到乡下去散步时必得穿上法兰绒衣服和带钉的靴子一样理所应当。

    最难打发的是夜晚!那些在汽灯下的时光真难熬!而且,那时还没有电影或电视可看。对那些靠干活挣钱糊口的人来说,根本不存在什么问题,白天干了十二个小时,晚饭后该做什么的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但是那些不幸的富人就可怜多了,不管晚饭前他们怎样清静,晚饭后他们传统上总是要乏味地呆在一起,来消磨时光。咱们不妨看看查尔斯和欧内斯蒂娜是如何消磨这个无聊的夜晚的。特兰特婕妈总算避开了,因为这位善良的太太到邻居家生病的老那儿喝茶去了。那位老除了长期和经历与特兰特太太有所不同外,其他方面两人是如出一辙。

    查尔斯安闲地伸开双腿坐在沙发上,两个指头按在腮上,另外两个指头顶住下巴,臂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无精打采地隔着阿克斯敏斯特地毯望着欧内斯蒂娜。欧内斯蒂娜左手拿着红色摩洛哥皮封面的一本薄薄的诗集,右手拿着火遮2,正一边读诗,一边有节奏地敲打着火遮。

    英格兰德文郡的阿克斯敏斯特镇出产的一种著名地毯。

    2火遮类似一个长柄乒乓球拍,上面套着绣花缎面,四周镶着栗色花边,用来遮挡炉火,以免将白嫩的脸蛋儿烤红。——作者原注。

    那本诗集是尊敬的卡罗琳·诺顿夫人的《加拉夫人》,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畅销书。《爱丁堡评论》杂志对其大加赞扬,“该诗写得纯净、细腻、动人心弦,是一部充满辛酸、痛苦、爱情、义务、虔诚和死亡的叙事诗”。——毫无疑义,它是维多利亚中期主要形容词和名词的集锦,人们很难明白其意(让我插一句,该诗实在太妙,鄙人不敢妄加评判)。你可能以为诺顿夫人只不过是当时一位乏味的劣等诗人。不是这样,虽然其诗可能味同嚼蜡,但其人却能引起公众的兴趣。这首先是因为她是谢立丹的孙女;还有,据传她是墨尔本2的情妇——她的丈夫对此传说信以为真,遂与那位大政治家打了一场官司,但却败诉。再者,她也是一位激进的女性——即今天我们所说的自由主义分子。

    理查德·谢立丹(75—8),十八世纪英国戏剧家,其代表作是《情敌》和《适谣学校》。

    2这里可能指威廉·墨尔本(779—848),英国政治家,曾任首相。

    诗集标题中所说的那位太太是法国一位活跃勋爵的活跃妻子。有一天,她外出打猎时出了事故,落了个终身残废,于是她把忧郁的有生之年全部贡献给了慈善事来——胜过了本书中的科顿太太,因为她办了一家医院。那首诗的背景虽然是十七世纪,但不难看出她是为当时的女英雄弗洛伦斯·南丁格尔歌功颂德,这也就是该诗在当时能够深深感动那么多女性的原因。我们这些后来人在谈到以前的伟大改革家时,首先想到的是他们战胜了强大的反对势力和冷漠态度。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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