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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互提醒的那样,可怜的“悲剧人物”已经发疯了。

    不用说,读者也可以猜到实情:她表面上好象是疯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疯……或者至少不是人们常常说的那样疯疯癫癫。她到处张扬耻辱自有她的目的,而有目的的人是神经正常的人。他们知道,只有在达到目的时,才可以停下来,暂时歇歇脚。

    但是有一天,就是本书开头的十多天前,弗尔利夫人来见波尔蒂尼夫人了。她站在那儿焦虑不安,那副面孔看上去象是她要报告一位老朋友死亡的消息。

    “我有件很不愉快的事要告诉您,太太。”

    波尔蒂尼夫人对这种话已经很熟悉了,就象渔民熟悉风暴征兆一样。

    “不是关于伍德拉夫小姐的事吧?”

    “要不是那就好了,太太。”女管家带着庄重的面色,盯着波尔蒂尼夫人,似乎要显示一下她独自承担的痛苦。“恐怕告诉您这件事是我的责任。”

    “对于承担责任,我们永远不能说‘恐怕’。”

    “是的,太太。”

    那张嘴依然紧紧地绷着,要是有第三者在场,他一定会惊奇不已,不明白她到底会说出何等可怕的事情。除了在教区教堂的祭坛前光着身子跳舞以外,还会有比她要说的更为可怕的事么?

    “太太,她去康芒岭了。”

    简直是小题大作!可是,波尔蒂尼夫人好象并不这样想,只见她的嘴巴奇怪地动了动,惊得再也合不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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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有一次,有那么一次,她抬起双眸,

    忽然间,她的两颊泛起了奇妙的红晕,

    只因我们四目相逢。

    ——丁尼生《毛黛》(855)

    ……引人遐想的山岩间,丛林稀疏,果园里却果实累累。沧桑变迁的遗迹依稀可辨。多少年前的崖壁断裂坍塌后,几经风蚀,形成了这片使人赏心悦目的风景区,几可与名闻遐迩的怀特岛相媲美。

    ——简·奥斯丁《劝导》

    莱姆里吉斯和埃克茅斯之间,有一片六英里长的地段向西伸展着,这是英格兰南部最奇特的海边风景区之一。从飞机上看,这片风景区并非多么壮观。在海岸的其他地方,四野往往通到峭壁的边缘,而在这里,田野却在离海岸一英里的地方便消失了。棋格式的绿色、棕色农田不规则地跟阴暗的树林或灌木丛相接。如果飞机飞得很低,我们就可以看到这里的地势高低不平。低处是深深的峡谷,高处是白垩和燧石形成的奇形怪状的悬崖峭壁。这些悬崖峭壁宛如废弃的古堡墙壁,从周围苍翠的树林中拔地而起。从飞机上还可以看到……可是假如我们步行走到这里,我们便会发现,这片外表看来并不重要的原野却非常宽广。有人曾在这里迷了路,几个小时都走不出去。他们摊开地图,查到自己在什么地方迷了路,很难相信在这种小地方也会发生迷路的事。假如天气不好,迷路的现象会更严重。

    安德克立夫崖实际上是个长约一英里的斜坡,相当陡峭,是古代悬崖经水土不断流失形成的,其中平坦地段很少,难得有人到这儿来游玩。高低不平的坡壁斜对着太阳,上面生长着各种植物,到处是当年造成水土流失的喷泉。因而,这块地方也就成了植物学上的神奇之地。这里长着五月花、圣栎和其他英国罕见的树木。巨大的裂缝中长满了常春藤,蕨类植物长到七、八尺高,花儿比这一带的其他地方早开一个月。夏天,它是这个国家能提供的最近的热带丛林。象其他人迹罕至的地方一样,它也有它的神秘、阴暗和危险——从地理上讲,这样的地方确实为数不多。那里有许多罅隙和大坑,一不小心就会遭殃。有些地方,折断了腿的人即使喊上整整一个星期也不会有人听见。这地方今天虽然神秘莫测,但一百多年以前却比今天好些,不那么冷僻。现在,安德克立夫崖一所农舍也看不到了,而一八六七年那里倒有好几所,里面住着猎人、樵夫和一两个猪倌。獐子总喜欢在十分偏僻的地方生活,它们那时的日子过得肯定不很安宁。现在,安德克立夫崖已完全变成了荒野,农舍的墙壁已经倒塌,上面覆盖着常春藤。往昔的那些小路也不见了,附近也没有公路,唯一剩下的通安德克立夫崖的小路经常无法行走,于是议会便通过法案,把那儿列为国家自然保护区,所以这地方还没有完全丧失其用途。

    一八六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查尔斯爬过滨黑湾沿岸的陡峭小路,来到了安德克立夫崖。这儿真是英国的一座伊甸乐园。这个地方的东半部,就叫做康芒岭。

    查尔斯喝了点泉水解解渴,用湿手帕擦了擦滚烫的面颊。随后,他认真地向四周瞧着。树叶的沙沙声,花儿的芬芳,茂密的野生植物,娇嫩的蓓蕾,眼前斜坡上的这一切景物使他神魂颠倒。他沉醉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对搞化石研究这门科学居然反感起来。他周围的地面上长着金黄丨色与淡黄丨色的白屈菜和樱草花。四周的斜坡上长着雪白、茂密、鲜花盛开的刺李树。葱绿的接骨木树冠遮蔽着长满苔藓的小溪岸边。查尔斯刚才就是在这条小溪旁喝过水。小溪的岸上长着一簇簇麝香蔷薇和酢浆草,这是英国春季最优美的花草。在斜坡上方,他望见的是银莲花的朵朵花冠,再远处是一片深绿色的风玲草叶子。一只啄木鸟在远方的高树上啄出咚咚的响声。几只红肚子灰雀在他头顶上方唧唧喳喳地叫着。一些嚣鴓鸟和柳鸣鸟刚刚飞到树梢上和灌木丛中,在那儿婉转歌唱。查尔斯转过身来,看到蓝色的海潮正在缓缓而退,整个莱姆湾尽收眼底。向远处看去,黄丨色的切斯尔大坝一望无际,那些悬崖峭壁也似乎变得越来越小。大坝远方的一端跟英国的直布罗陀海峡——即波兰特海峡——相接。从远处看,海峡象是一片淡灰色的影子揳入蔚蓝色的大海。

    历史上只有一种艺术捕捉到过这样的自然景象。那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博蒂切利曾在这样的大地上信步而行,朗萨德2曾在这样的空气中放声歌唱。不管那次文化革命的明确目标和目的是什么,也不管其失败程度和残忍性如何,文艺复兴本质上是文明世界最严酷的一个冬天的终结,它打破了国界的限制,是锁链和束缚的终结。总之,它与查尔斯所处的时代迥然不同。可是不要以为站在那儿的查尔斯对此一窍不通。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时代不满,不适应,也知道自己的局限性。当他深究这一切时,他便更接近了人类的本性——接近了卢梭接近了古代神话中的黄金时代和原始人类。也就是说,他假定人不可能再回到远古时代,他便用这种假定来排除他那个时代对待自然的偏见。他认为自己被文明养娇了,宠坏了,再也不能适应大自然了。而这一点使他感到忧伤——一种又苦又甜的忧伤。他毕竟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因此我们不能苛求他跟我们有同样的认识。其实,即使我们时代有着比那时远为丰富的知识,而且可以借助存在主义哲学来分析事物,我们也不过刚刚开始认识:占有欲与享乐欲是相互抵触的。查尔斯应该对自己说:“只要我现在占有这个,我就是幸福的,”而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那种说法:“因为我不能永久占有这个,所以我很悲伤。”不过,最后还是科学再次占了上风,他开始沿着小溪的燧石层寻找烤钵石。他找到了一块漂亮的扇贝壳化石,但没有找到海刺猬化石。他弯着腰,细心搜寻地面,然后直起身来走了几步,再弯下身去寻找。就这样,他慢慢穿过树林向西走去。有时他停下来用木棍尖端翻过一块看上去象是化石的石头看看,但是往往运气不佳,一无所获。一个小时过去了,对欧内斯蒂娜的义务感压倒了他对化石的贪婪心情。他看了看表,心里嘀咕了一句,转身往放着挎包的地方走去。爬上斜坡后,他来到一条小路上,背对着西斜的太阳,动身向莱姆镇走去。那条小路蜿蜒而上,转到一堵长满常春藤的石墙边,然后分成一些小岔路。他不知该朝哪里走好,犹豫了一下,接着沿一条低处的小路向前走了五十码左右。这条小路藏在峡谷之中。由于天色变暗,峡谷中的小路影影绰绰的。这当儿,他发现另一条支路突然转向他的右方。那条支路爬上一个长满杂草的斜坡,通向海边。他虽然对地势不很清楚,但还是决定走这条小路。他想,沿着这条小路走过去,一定会辨清方向。于是他拨开荆棘(这条小路很少有人走),来到一块绿色的小高地上。

    山德罗·博蒂切利(444—50),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

    2朗萨德(524—585),法国诗人。

    那块小高地颇为宽敞,象高原上的一片牧场。有几只短尾巴野兔窜来窜去,将草坪上稍高一些的杂草啃得一干二净。

    查尔斯站在阳光下,小米草和三叶草点缀着草坪,一簇茉莉花绽开笑脸。他走到高地的边缘。

    就在高地下面,他看到一个人。

    他呆住了,以为自己撞上了一具死尸。其实那是一个女人,躺在地上睡着了。她选的地方很特别。从高地上有一大片草丛垂了下来,高约五英尺,将她遮得严严实实,除非象查尔斯那样走到高地的边缘,否则谁也别想看到她。这小小的天然阳台后面是白垩墙壁,墙壁伸向西南,遮住了冷风,使这块地方成为一个晒太阳的露台。不过这样的露台大概不会有多少人欣赏,因为它的外边是一大片三四十英尺长的极为难看的荆棘丛。荆棘丛的外面是真正的峭壁,伸向海边。

    查尔斯的第一个念头是要抽身走开,免得让那女人看见。他没有看清那是谁。他站在那儿手足无措,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对周围的景物视而不见。他迟疑了一下,准备马上走开,谁知好奇心又驱使他向前挪动了几步。

    那女人仰卧着,睡得很香。她的大衣敞开着,露出靛蓝上衣,上衣是棉布做的,领子是白色的。她的脸背着他,右胳膊伸向后面,象小孩子地样弯曲着。胳膊周围的杂草丛中开着一簇银莲花。她那样子十分温柔,可是她躺的姿势叫人不由联想起男女之间的事情。它使查尔斯隐隐约约地回忆起在巴黎的那段生活。有一天黎明,在赛纳河畔的一间卧室里,他看到另一个姑娘也是这么睡着。至于那姑娘姓甚名谁,他现在忘得一干二净,兴许他压根儿就不知道。

    他沿高地的弧形边缘走着,来到可以看清那女人面孔的地方。只有这时他才猛地发现,自己撞上的正是法国中尉的女人!她的一些头发已经松散开来,遮住了半边脸。他记得在防波堤上看见她的时候,她的头发好象是深褐色。这时他才看清了,原来她的头发微带红色,而且蓬蓬松松,没有当时每个女人都涂的头油所发出的光泽。她的面容呈褐色,在阳光下看上去几乎是红色的,大概她更注意健康,常晒阳光,对当时把苍白、倦怠的面容视为美貌的风尚不以为然。她的鼻梁挺直,眉毛粗浓……他看不清她的嘴巴呈什么形状。不知怎么,他感到很烦恼,因为那地方很难找到一个适当的角度来观察她。

    对于这次意外的相遇,他感到精神恍惚,只是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同时,他心里也充满一种奇特的感觉。那并非是一种性感,而是一种兄弟情谊或父辈的情谊。他深信,这个可怜的人儿是无辜的,她被社会遗弃是不公正的。他想,她这样孤孤单单正是这种遗弃所造成的恶果。他不能想象,除绝望以外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将她驱逐到这种地方。要知道,在他那个时代,女人都是文静、胆小,不轻易抛头露面,难以进行长久体力活动的。

    最后,他走到高地的边缘上,向下看她的面孔。这时,他以前看到过的她那种悲怆的表情完全消失了。在睡梦中,这张脸是温存的,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正当他弯着腰、侧着身细细端详的时候,她醒了。

    她猛地抬头向上一望,动作之快使查尔斯已经来不及抽身退避。他窥探别人,被发觉了,但他还不至于因为要摆绅士派头而否认这一点。这当儿,莎拉慌忙站了起来,披好大衣,回过头来望着他。他脱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她默默不语,一直那样惊奇地、慌乱地、略带羞涩地望着他。她的眼睛很漂亮,一对眸子黑黑的。

    他们就那样站着待了好几秒钟,似乎彼此都不理解。她站在下面,腰以下全被杂草遮住,看上去是那么矮小。她抓住领子,看样子要是他向她走近一步,她就会逃之夭夭似的。

    他终于镇定下来,找到了合适的词儿。

    “实在太抱歉了。我无意间碰到了您。”说完后,他便掉转身走开了。他没有回头,急急匆匆地回到原路。他来到叉路口,不知该走哪条路,心想刚才应该向她问路。他等了一会儿,看看她是否跟上来。她没有走过来。于是他迈着坚定的步子,在更加陡峻的小路上走起来。

    此时,海面上很平静;在晚霞闪耀的黄昏中,到处是一片寂静,只有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哗声。查尔斯并没意识到,在他踌躇不决的几秒钟里,整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精神已烟消云散。当然,我并不认为他走的是一条错误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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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你得循规蹈矩尽义务,

    尽管对叫你做的事摸不着头脑。

    世人要你上教堂,

    世人要你上舞场,

    父母要你早成家,

    姐妹同学也一样。

    ——h克劳《义务》

    “噢,哼,他呀!”她鄙夷地嚷道,

    “他算个啥子?

    看不出有什么出息;

    衣服倒穿得花里胡哨,

    可拉扯他长大的山民,

    并没教他懂得多少……”

    ——威廉·巴里斯2《多塞特乡音诗集》(89)

    亚瑟·休斯·克劳(89—8),英国诗人,著有诗体小说《旅之恋》。

    2威廉·巴里斯(80—88),英国牧师、诗人。他坚持用英国多塞特方言写诗,主要作品有《乡情集》等。

    大约与这次意外相遇的同一时刻,欧内斯蒂娜焦躁不安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拿出她那本摩洛哥皮封套的黑色日记本。她绷着脸,翻到早晨写的几句话。从文学的角度看,那几句话实在是平庸无奇。“给妈妈写了信。没见到最亲爱的查尔斯。天气挺好,但没有外出。觉得不开心。”

    这位可怜的姑娘一整天都无所事事,只有特兰特姨妈待在身边,给她消愁解闷。查尔斯差人送来的水仙花和长寿花早就放在那儿,这时,她正在嗅着花儿的香味。谁知那些花儿也叫她烦恼。特兰特姨妈家的院落不大,她听到查尔斯的男仆萨姆敲前大门,又听到趾高气扬、心眼很坏的女仆玛丽开门——两个人的嘀咕声、女仆在远处的咯咯笑声和关门声,这一切使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肮脏而可怕的疑团:查尔斯当时就在楼下,跟玛丽打情骂俏。这就触动了她的心思,她对查尔斯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一点。

    她知道,查尔斯曾在巴黎和里斯本住过,也到其他不少地方旅行过。她知道查尔斯比自己大十一岁,也知道他是很讨女人喜欢的男子。对他过去征服过什么样的女人,她总是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三问四,而他也就轻描淡写地回答她。问题就出在这里。她感到他一定对她隐瞒着什么事情——或许他跟一位倒了霉的法国伯爵夫人,也或许是跟一位多情善感的葡萄牙女侯爵有过什么风流韵事。她永远没想到过巴黎下层社会的姑娘或葡萄牙辛特拉市旅馆长着杏核眼的女招待,其实那倒更为接近实情。从某种程度上讲,查尔斯是否与别的女人睡过,她并不象现代姑娘那么醋劲十足。当然,她一想到那种罪过的事情时,便要说一句“我无论如何也不干”,而她真正嫉妒的却是查尔斯的心。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无法摸透查尔斯的心思。她不懂得分析问题应去其枝节,抓住要害。查尔斯说,他确实没有真正地恋爱过,这倒是实话,而她在心情不佳的当儿,反而将此话当作确凿证据,证明他以前曾经热烈地爱过别人。她认为,查尔斯镇静的外表,是激战过后战场上的可怕沉寂,是激战一个月后的滑铁卢,除了那次战役外,别的都不值得一提。

    大门关上后,欧内斯蒂娜考虑到自己尊贵的身分,便尽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时间之长正好是一分半钟。随后,她伸出纤细的小手,毫不犹豫地拉了一下床边拉绳的镀金手柄,楼下的厨房里便响起一阵丁丁当当的清脆铃声。过了不一会儿,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敲门声。门开了,玛丽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花瓶,里面插着一大束春天的各种鲜花。那姑娘走上前来站在床边,脸给花儿半掩着。她那笑眯眯的神态,男人见了无论如何是不会恼火的,而对欧内斯蒂娜来说却恰恰相反。她看见这个不受欢迎的弗洛拉就皱起了眉头,责备地望着她。

    罗马神话中的花神。

    在本书已写到的三位年轻女子中,照我看来,玛丽是最漂亮的一位。她总是那样生气勃勃,没有一点儿私心,而且她的外表又是那样俊俏……她的粉红色的皮肤细嫩纯净,头发呈黄丨色,淡蓝色的大眼睛特别迷人,男人看了定会为之动情,作为回报,这对眼睛也会含情脉脉地朝那男人回望一下。这对眼睛象是上等美酒,芬香扑鼻,但又不给人过分的感觉。她时常穿一身维多利亚时代的标准衣服,尽管因为旧而显得寒伧,但它不能掩盖玛丽那匀称、丰满的身材。我说“丰满”,其实这个词儿并不确切。我刚才提到过朗萨德,他有个词儿倒是可以用来形容玛丽,叫做“丰腴”,既有挑逗性的丰满而又不失苗条之魅力。玛丽的曾孙女在我写本书的这个月正好年满二十二岁,长得极象其先祖;她的美貌闻名世界,因为她是英国著名的青年影星。

    但是这种脸蛋儿在一八六七年恐怕还吃不开。例如它并不能博得波尔蒂尼夫人的欢心。三年前波尔蒂尼夫人就熟悉这张面孔了。玛丽是弗尔利夫人一个堂兄的侄女。弗尔利夫人到波尔蒂尼夫人那里求情,让她留下玛丽在她那可憎的厨房里干活。可是莫尔伯勒府邸对玛丽来说,就象坟墓对一只金翅雀一样。波尔蒂尼夫人有一天暗暗地巡视她的统治区,从楼上的窗口里突然发现一个令人作呕的场面:年轻的马夫正向玛丽恳求接个吻,而他竟没有怎样遭到拒绝。这一下,金翅雀立即获得了自由,飞到特兰特夫人家中。波尔蒂尼夫人严肃地警告那位夫人,说收留这样一个事实已证明了的荡妇实在太莽撞了。可是警告无济于事。

    玛丽在布罗德街过得很愉快。特兰特夫人喜欢漂亮姑娘,更喜欢笑眯眯的漂亮姑娘。欧内斯蒂娜是她的外甥女,当然得到她更多的关心。可是,她每年只能见欧内斯蒂娜一两次,而玛丽,她却可以每天看到。这姑娘表面上轻佻,含情脉脉,实际上对人很和善、亲热。再说她并不吝啬,人家对她热情,她对人家也是一副热心肠。欧内斯蒂娜并不知道,布罗德街的这幢房子里有一个令人惊愕的秘密:有时厨子放假时,特兰特姨妈居然和玛丽在楼下的厨房里一起坐着用膳。这对两个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刻。

    玛丽并非是无可指责的,其缺点之一就是对欧内斯蒂娜充满妒意。这倒不全是因为从伦敦来的那位年轻女子一到,她便立刻失去了这个家庭中默认的宠儿的地位,而是因为那年轻女子不但从伦敦来了,还带来一箱箱伦敦和巴黎的时髦衣着,这对一个整年只有三条裙子可换的女仆来说,不能算是最好的见面礼。在那些时装中,没有一件是她看了顺眼的。最好的一件她看了最窝火,那全是因为它是由来自首都的那位年轻王子送给欧内斯蒂娜的。她还认为查尔斯长得很帅,是位漂亮丈夫,要是配欧内斯蒂娜这样病恹恹的可怜虫,他未免太好了些,实在可惜。这就是为什么每次她给查尔斯开门或在街上撞见他时,查尔斯总是有幸得到那对灰眸子传来的秋波。事实上,这鬼头鬼脑的小东西常常故意选在查尔斯到来或告辞时出现在门口。每次查尔斯在街上向她脱帽致意时,她心里便偷偷地向欧内斯蒂娜翘起鼻子表示轻蔑。她心里很清楚,为什么查尔斯一走,欧内斯蒂娜便匆匆回到楼上。象所有的风流女仆一样,她敢于去想那些年轻的女主人不敢想的事情,而且她也知道自己比她们敢想。

    指上楼窥望查尔斯是否在离去时与玛丽打情骂俏。

    在用恰当而又恶毒的方式向病人炫耀了自己的健康和欢乐以后,玛丽把鲜花放在旁边的小衣橱上。

    “查尔斯先生叫送来的,蒂娜小姐,她向您问候。”玛丽说起自己的土话来总是乱用代词和后缀,叫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把花放到梳妆台上。我不喜欢它们靠我这么近。”

    玛丽顺从地把花放到梳妆台上,又稍稍重新整理一下花束,表示对女主人的吩咐不那么服贴。随后,她笑着侧转过身,望着疑心重重的欧内斯蒂娜。

    “他亲自送来的吗?”

    “不是,小姐。”

    “查尔斯先生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小姐。我没问过他的仆人。”她紧绷着嘴巴,似乎要咯咯地笑出声来一样。

    “可是我听见你跟他的仆人说过话呀。”

    “是的,小姐。”

    “说什么来着?”

    “就是问问当时是几点钟,小姐。”

    “就是这个使你笑的吗?”

    “是的,小姐,是他说话的腔调使我笑的,小姐。”

    当时出现在门口的萨姆与早晨磨剃刀时那个满脸忧郁、愤懑的萨姆判若两人。他把漂亮的鲜花塞到淘气的玛丽的胳膊弯里,说:“给楼上那位漂亮的年轻女士。”接着,玛丽正要关门,萨姆灵巧地把一只脚插在门槛里边,又机灵地从背后抽出一只手,送上一小束藏红花,另一只手迅速摘下时髦的短边礼帽,向面前的姑娘致意,说道:“给楼下这位更可爱的女士。”玛丽脸上飞过一阵红晕。萨姆觉得,刚才挤住他的脚的那扇门这时压力奇妙地减轻了。他瞅着玛丽闻那些黄丨色的鲜花。她闻花时的姿势虽不优美,但却是当真地在闻着,结果她那漂亮而傲慢的鼻尖染上了一点桔黄丨色。

    “那袋烟灰得照吩咐的那样马上送去。”她咬着嘴唇,等待萨姆回答。“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赊帐,必须立即付钱。”

    “那么要付多少钱?”

    萨姆站在门口盯着对方,似乎在计算一个公平的价格。随后,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朝玛丽莫名其妙地用力挤了挤眼。就是他这个动作引起了玛丽的那阵笑声,但她又不敢大笑,只得尽力克制自己。接着,门砰地一声关了起来。

    欧内斯蒂娜瞪了玛丽一眼。当然,这一眼不会使波尔蒂尼夫人丢脸,因她早已把玛丽赶走了。“你要记住,那个仆人是从伦敦来的。”

    “是的,小姐。”

    “史密逊先生已跟我谈起过他。那人把自己看成是唐璜。”

    唐璜原是西班牙文学中的人物。据说他生活在十四世纪,曾引诱了塞维利亚驻军司令的女儿,并在决斗中将这个司令杀死。在欧洲文学中,唐璜常常是浪子的形象。

    “小姐,唐璜是什么东西?”

    玛丽问话时那种迫不及待的样子使欧内斯蒂娜大为不悦。

    “这你就别管了。要是他进一步动什么坏脑筋,我希望你马上告诉我。好啦,去给我端点大麦茶来。以后要当心点。”

    玛丽的目光微微闪烁一下,很象是表示轻蔑。不过她很快垂下眼皮,平顶花边小帽也随着脑袋低垂下来。她弯腰象征性地行了个礼,便离开了房间。她走下三段楼梯,回来时再爬三段楼梯,去给小姐端大麦茶。而在这期间,欧内斯蒂娜却坐在那儿回忆往事,来安慰自己。她对特兰特姨妈家那种有益于健康但却不好喝的大麦茶丝毫不感兴趣。

    从某种意义上讲,玛丽在这次对话中倒是占了上风,因为它使欧内斯蒂娜(从本质上讲,她并非是个家庭暴君,而仅仅是个宠坏了的孩子)想到,她不多久就用不着假装家庭主妇,而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了。当然,想到这一点她心里挺快活。有自己的家,脱离父母……这自然不错,可是仆人是个很头痛的问题,人家都这么说。人家还说,现在的仆人跟过去不一样了。总之,这是件令人讨厌的事。欧内斯蒂娜的这种疑虑和忧伤在查尔斯身上也不见得没有——此时,他正汗流浃背地沿着海岸跋涉着。生活会改变一切,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与此同时,还不得不承受着烦恼,别无选择的余地。

    为了解除这种对未来思虑引起的烦恼——即便此时已到下午,她还在烦恼着——欧内斯蒂娜抽出日记本,在床上支起身子,再次翻到贴着茉莉花枝的那一页。

    十九世纪中叶,按财富划分社会等级的趋势已经在伦敦出现。当然,高贵的血统和门第并没有被取代,但是世人已经公认,健全的大脑和金钱可以人为地创造出能被人们所承认的社会地位来。当时的首相迪斯雷利就属于这种靠金钱和大脑起家的人,而这样的人还为数不少。欧内斯蒂娜的祖父年轻时也不过是斯托克纽文顿一个富裕的布商,可到去世前竟变成了一个腰缠万贯的布商——而且还不止于此,他搬到伦敦市中心做生意,在西区建立了最大的商店之一,除布匹之外,又开辟了好几个其他营业部。她的父亲使女儿受到他自己受到的同样教育——用金钱所能买到的最上等的教育。除了出身以外,他的确变成了一位无懈可击的绅士。他考虑周到,娶了一位比自己门第高的女子,伦敦一位最著名法官的女儿。那位法官的地位比得上官,其名声之煊赫与他不远的先祖不相上下。因此,欧内斯蒂娜对自己社会地位的担心实在是杞人忧天,即使按照维多利亚时代的标准看,她也大可不必焦虑。而且,查尔斯从来也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想想看,”查尔斯有一次对她说,“我这个姓氏史密逊是多少不光彩,多么粗俗。”

    “说的是,不过要是你叫布拉巴宗·瓦瓦苏勋爵,我就会更爱你的呀!”

    但是,在她这种自我解嘲的背后,却潜伏着一种恐惧心理。

    他是前一年十一月遇到她的。当时一位太太请客,她早就看中了查尔斯,想把自己一窝子傻乎乎的女儿挑一个嫁给他。糟糕的是,尽管这些淑女们在晚会开始前已由父母指点过一番,但她们在晚会上还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她们装模作样地对查尔斯说,古生物学深深地打动了她们,并要求查尔斯务必给她们开出这一方面最有趣的书单。而欧内斯蒂娜则不同,她带着彬彬有礼但又挖苦人的神气,决心对他不那么认真。她咕哝道,要是在煤筒里发现什么有趣的煤块标本,她一定送给他。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她认为他太懒惰。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伦敦的任何客厅里都有许多他感兴趣的那种物件,只要他迈开双脚就行了。

    本来,这两位年轻人都以为那一定是个令人扫兴的晚会,可是晚会后他们各自回家时,却发现事情并非是他们原来想象的那样。

    他们两人都发现对方很聪明,都很随便,说话直来直去,叫人觉得有趣。那一年冬天,已有一大堆小伙子摆到她面前,让她审查。她放出口风说“那个史密逊先生”倒是调起了她的胃口。她的母亲做了周密的调查,随后便和丈夫商议,丈夫又进行了更多的调查。任何男性青年,要踏进海德公园旁边那所高房子的客厅之中,都要经过缜密的审查,就象如今要进入保安部门的任何原子科学家都得经过审查一样。查尔斯完全成功地通过了秘密的严格考查。

    欧内斯蒂娜已看清了她的情敌们的错误,她知道硬塞给查尔斯的妻子是永远不会打动他的心的。后来,欧内斯蒂娜的母亲经常请查尔斯吃饭、看戏,但他惊奇地发现,这其中没有一般婚姻中常使用的手腕。她的母亲直截了当地说:她的小乖乖是多么喜欢孩子,“偷偷地盼着冬天赶快结束”(据说,绊脚石伯父一死,查尔斯就要永远住在温斯亚特庄园)。而她的父亲则更率直地说,“我最可爱的女儿”会给她的丈夫带去一大笔财产。其实这话也是多此一举。海德公园的那所房子完全配得上一位公爵居住,欧内斯蒂娜没有兄弟姐妹,还能给谁呢?唯一的继承人本身不是比银行的千百条声明还能说明问题吗?

    欧内斯蒂娜后来当然是完全投入了查尔斯的怀抱,但在当初,她象一般宠坏了的孩子一样,却决心不给查尔斯以任何优待。查尔斯到她家时,她总要设法让一些漂亮的小伙子也在场,并不给她真正的猎物以任何特殊的关注和青睐。她对查尔斯从来都是随随便便,虽然未曾明言,但她给他的印象是,她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他好玩。当然她心里明白,他是非她不娶的。后来,在一月份的一天傍晚,她决定摊牌。

    她看见查尔斯一个人站在客厅的一端,另一端是位老寡妇,此人跟波尔蒂尼夫人差不多,都是贵族老太婆。欧内斯蒂娜看得出,查尔斯对那个老太婆十分讨厌。她朝查尔斯走去,说:

    “您何不跟费尔韦瑟太太谈一谈?”

    “我宁愿跟您一谈。”

    “我可以把您介绍给她,那样您就可以亲自观赏一下早期白垩时期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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