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亲死的很早,死在母亲退位之前。当他死的时候,念的就是这一句诗。海燕然那时已是小有名气的战将,半跪在尸体之前,那人族传诵的句子,就这么深刻的镌刻入脑中。
海燕然,海燕然!
她泛白了手指,缓缓合上眼睛。苍泱水只说三句话,却三句都恰到好处。
场中毫无声息,紫衣人声音清平,道:“大劫乃关乎天下,苍某推算一生,岂会信口胡言,各位若有疑虑,待一样物事到后,便见分晓。”
潇湘依旧隐在树上听了,身形一闪。
三族对峙中,突然现出个人来,吸引了全部目光。他同苍泱水对了一眼,突然一拂黑衫,轻轻欠身,捧出一弓一箭:“苍主,东西皆在此。”
苍泱水眼神细密,紫袖一翻,十分流畅的取过弓箭,道:“你下去罢。”
潇湘依旧轻欠身,飘忽不见。
楼何似此时也赶到,同楼倾城窥视内部动静,见潇湘此举,胸口一颗心突然狂跃起来。倘若他们进内递物,苍泱水一定逃脱不了与鸟族勾结的头衔,潇湘进入也是同样,勾结这两个字,永远适用,只除了一种情况。
潇湘那一躬,做小伏低,旁人只会以为是苍泱水的手下,顶多会想云水之主还有多少势力,只是勾结,却谈不上了。
黑衣绿衫,忽飘而来,潇湘依旧轻掐楼何似下颔,印上一吻,道:“我做的好不好?”
楼何似满眸的笑意,搂住他颈项全心全意回吻,道:“你好俊!”
潇湘反倒有些窘了,瞅着楼倾城在旁边,道:“你小弟……”
楼何似此刻的心,倒是前所未有的甜蜜,看潇湘依旧,也愈看愈爱,在他唇上亲了几下,笑道:“好,今天就算了……”
言外之意,溢于言表。
紫衣人舒卷长袖,射日弓,灭天箭在手,直搭其上。那一身风华,似乎化入弓箭之中,带动着沉寂的力量,都在觉醒!
“数千年前之神物……愿试者请。”
三族皆凝息屏气,无人愿意出来试箭,却愿意观看此箭威力!若真乃神物,苍泱水之话,多少也可信了一半。期子跃突然悠悠道:“苍主,我等皆非神圣,不敢接箭,但箭射凡物,也无法现出高明所在,我有一言,苍主可愿听?”
苍泱水道:“请讲。”
期子跃道:“只要此箭将鸟族障壁射穿,我便信焉!”
204、重生
日正中天。
苍泱水神情依旧,只是缓缓往上看了一眼。
这句话,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倒是异曲同工。若箭破壁,鸟族便大难临头,若不能破,他无疑自己打脸。
如何破局,端看一瞬之间。
一分一寸,阳光渐渐移动,随后正中,洒在射日弓上。
期子跃不耐烦,道:“苍主为何不动?是在想瞒骗的对策么?”
苍泱水唇边突然泛起一点微笑。
箭尖缓缓转动,最后对准了山顶之上的防护壁。半透明流转,中间梧桐树已经长成擎天,枝叶云一般的翻卷出去。树上各色房屋,已经见的分明。
场中的表情各不相同,有人惊讶,有人疑虑,有人沉思,但所有目光,无一例外落在紫衣上。
弓渐渐拉成满弦,所有的力,开始聚集。一点阳光落在箭尖上,突然蔓延开来,流满光华!好似沉寂的土地,一瞬间爆青吐绿,生机盎然!
只听一声弦响,箭化光而出!
防护壁巍然而立,瞬间双方,碰撞而上。
光罩天地,将整个山头都包住!烟尘弥漫,弥漫中霞光突起,一声清鸣震慑天地!
周围原本静寂,一时间冒无数拍翅声,万处合一,震耳欲聋。一鸣突起,万鸣跟随,莫说仰止崖,整个苍梧山都被包围!众人仰头望天,黑灰蓝绿红黄紫,各色各样的羽毛扑天盖地,遮蔽阳光!
云霞腾起,金光闪烁,巨大梧桐树渐渐显现出来。
无数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鸟儿在空中飞旋,逐渐分成两队,形成整齐秩序。一圈上,一圈下,交替极快的飞翔。众星捧月般,一抬罗汉床从上缓缓降下,床的四角牵系彩缎,由十二头鹰叼持。左金雕,右天鹅,一角绛红衣顺金丝从上垂下,十数长带飘动,末端玉环叮叮当当,敲出无数心动神驰。
熟悉的容貌,熟悉的身段。凤眼含秋水,轻往上勾。乌黑的长发勾缠纠结,流满一身。纤纤长指靠在颊边,绝色美人慵懒倚向床头,腰若扶柳。
“有什么谈判,不如让鸟族也参加一把。”
他微微一笑间,容貌闪动,一半清冷,一半妩媚,衣裳颜色也变,一半黑衣紫纱,一半红裳金丝。
三族猛然都有了动静,兵戈碰撞之声不绝。突然空气一冷,从左边崖下骤然冒出黑气来,一圈儿包围蔓延。崖下右边,随之冒出冲天的金白色烈火,也是一圈烧过来,同阴气恰好连为一体,各占半圆,将整个仰止崖全部围住!一半阴冷之极,一半炙热火烤,场中人如处地狱。
两声粗哑鸣叫,黑羽白翎共起,翔至罗汉床前化形,当空而礼。
“鸦族楼何似楼倾城,恭迎王上重生!”
清脆不一的鸣声随之而起,欢喜之情,满溢言外!
苍泱水负弓于背,凤凰化为红色,九咏萧韶微笑道:“云水之主,你的东西。”
他一抬手,那根灭天箭打了个旋,岚然飞到紫衣面前。
苍泱水接箭还囊,淡淡道:“多谢。”
凤凰又是一闪,化做了九歌清角。
于是三族的谈判,变成了四族,谈判的内容,也转了好大一个弯。
凤凰并不提大劫之事,只是谈判停战。否则,又会转到云水之主勾结鸟族上去。不过战一停,苍泱水的目的,也达到了。
剩下的,就是等待时机,让四族合作了。
楼何似单膝跪在殿下,看着殿上的九咏萧韶。那面孔似熟悉,又似陌生。
“平身。”
他和楼倾城一同起身,谢了恩。凤凰半倚半靠的瞅着他,道:“据说,你是第三个拥有朝凤令的重臣。”
楼何似低头将朝凤令捧出,道:“王上垂爱。”
凤凰微微一笑,道:“何必如此,我不过一问……你收起罢。”
他又道:“我熟悉了饮羽同如琢,对其他人却不大了解,你有空来同我说个话儿罢。”
楼何似道:“遵命。”
一时之间,突然唏嘘。
他与凤凰,从来不是亲密关系,君君臣臣罢了。今日凤凰性格依旧,忘记前尘一切,却莫名的伤感,大抵是对过去的怀念罢。
夜晚之际,宫人持灯带领,楼何似入了内室。
红衣高倚,却非卧房,而是客室。
九咏萧韶拿一双凤眼看着他,道:“情况如何?”
楼何似不禁叹息,凤凰把任何人都忘了,也不会忘了自己的使命。
凤凰一出,天下乃大安宁。
将楼长消之事和盘托出,细细讲解,道四个条件只完成一条,剩下尚待发掘。九咏萧韶思前虑后,微微摇头,道:“为何我觉得……这事只能让我做?”
他指的是第一件,以他的身份,自然好办的多。
波光轻转,道:“嗯……楼何似,这条件未免太辛苦。”
楼何似莞尔,道:“并不是我提出的。”
摇摇指尖,却没有反应,再摇摇,楼长消不愿出来。
只得罢了,向凤凰告了退,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这梧桐树之上,倒是许久没回过了,甚至连住,也住的很少。
门一开,雪白身影扑出来,欢叫道:“哥哥!”
楼何似抱住弟弟又揉又亲,问道:“潇湘呢?”
楼倾城眨眼道:“他不是鸟族人,所以被安排在……贵宾院!哥哥今晚和我睡嘛,和我睡嘛!”
睡一晚自是无妨,楼何似又惦记着第三个条件,道:“好,咱们进去罢。”
205、
楼倾城喜孜孜的蹦到床上,拍松了软枕,抖开了缎被。又把身上的衣服脱掉脱掉,只穿了一身薄单寝衣,往被子里钻。楼何似见他一派小孩心性,弄散一头长发不自知,只是眨巴眨巴大眼睛,等自己进来。
一手抱住,倾城腻到他怀里,蹭来蹭去,道:“哥哥的味道真香,哥哥真漂亮,是娃娃见过最好看的美人。”
楼何似莞尔,道:“说,你又要提什么要求了?”
楼倾城把脸埋在他怀里,咯咯的笑了起来,道:“哥哥本来就是美人嘛!”
楼何似捏了一把弟弟的小嫩脸,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小算盘!”
楼倾城笑道:“好嘛好嘛,娃娃只是想提醒一下,哥哥答应娃娃的事嘛。”
楼何似道:“哦?什么事?”
楼倾城怒,在被子下踹了他一脚,道:“就是你和死蝴蝶走的前一天,答应我的!哥哥赖皮!”
楼何似笑道:“我记得记得,你别激动。”停了会又道:“现在你是想到要求了?”
楼倾城眼巴巴看他,点头。
楼何似想了想,道:“在这之前,我先问你一件事。”
“你还记不记得,前生的事情?”
楼倾城瞪大着眼睛看他,然后摇了摇头。
楼何似又道:“你一化形,就叫哥哥,既然不记得,为何会这么粘我呢?”
楼倾城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记得这两个字,就叫了。”他甜甜的笑了,道:“哥哥同我想的一样,又好看又聪明,又厉害,哥哥是世上最好的人,是娃娃最喜欢的人。”
楼何似轻抚雪白长发,道:“我有一件事,要讲给你听。”
他开始讲述,将许久之前的大战,楼长消的第三个条件,完全说出。
楼倾城安静着,只是脸有些白。
楼何似柔声道:“时已隔世,娃娃是否还有怨念?”
楼倾城缩进他怀里,道:“我不知道,但是我除了哥哥,谁也不喜欢。谁要是讨厌哥哥,我就讨厌他。”
楼何似微笑道:“那哥哥喜欢的人呢?”
楼倾城小嘴巴有点翘,道:“那我……那我,哼哼。”
很显然的想到了潇湘依旧。
楼何似笑道:“好吧,那哥哥想做的事呢?”
楼倾城毫不迟疑的道:“哥哥想做什么,娃娃就做什么。”
楼何似轻叹,把脸埋进雪发里蹭了两下,道:“不是我逼你非得喜欢谁,只是如今,谁也撑不下去了。大劫一至,我们全都得死……包括你和我。”
楼倾城闷声道:“原来也发生过,总有活下来的。”
楼何似好气又好笑,道:“你也许有这种运气,我不一定。”
楼倾城道:“如果……”
又停下来,不说话了。
楼何似轻嘘一口气,道:“如果我们加上潇湘苍泱水等高手,独辟地方躲藏,也可以躲过是不是?”
“如果那样,还可以加上四族之王呢,只是苍泱水会无视咱们,凤凰会驱除咱们,也说不定将人绑起来,作为抵挡的盾牌……海千层又多了一个鄙视男人的理由……就连潇湘,他的表情也一定很古怪。”
“我知道你不在乎他们。”
楼何似柔声道:“但我……无法那样。”
楼倾城低低的道:“我知道。”
“哥哥总是待别人很好。”
楼何似道:“我不是待别人很好。”
“我只是……”
他笑着撑撑额头,道:“一直以来,怨念都太强了,看来死过一次,就是拥有鬼魂的某些特征。”
楼倾城却没有追问这个“死了一次”,只是安静了半天,幽幽的道:“我知道了,我不会怪他们的。”
楼何似叹道:“如果你真的放不下,就直说,我不会苛责你,毕竟一个人生气,不是说高兴就可以高兴的。只是希望娃娃想一想以外的人,还有很多孩子,也有哥哥的。”
楼倾城把脸闷在枕头里,轻轻嗯了一声。
楼何似略有欣慰,却觉得有点不对,扶了倾城肩头,道:“娃娃?”
楼倾城一挣扎,埋向被子里面,不肯抬起头来。楼何似用力扳他,抬起一张俏脸,上面却沾满了泪水。
怔然道:“娃娃为何要哭?”
楼倾城不答,只是摸索着蜷了,抽噎着大哭起来,声音嘶哑,竟是无限伤悲,眨眼湿了一块衣裳。楼何似将他抱住,拿自己袖子拭泪,又急又莫明,道:“娃娃为什么哭?只是原谅他们而已,若能消去大劫,自是平安无事,若不能,像娃娃说的,也未必一定死,为什么要哭?”
楼倾城哭的声虚气短,一面摇头,道:“不为什么……”
这回他却不听话了,三撬两撬,就是说不为什么。楼何似看他哭的凄惨,又哭的实在没来头,只得归于受了委屈,仍然怨恨他人。一直抱到半夜,人才渐渐睡去,泪痕还挂在脸上,漂亮的眼睛肿的像桃子。
206、阻止
由于这一场哭,他把楼倾城未提的要求忘了,倾城也再未提起。两人相拥到天亮,倾城还未醒,楼何似把被子给他掩了,自己下床来。
照目前情况……前三个条件,只剩下第一个了。
对指尖轻道:“你出来!”
一缕阴气轻飘,人形忽而显现,楼长消捧着长长卷轴,出现在面前。楼何似道:“可以说出第四件东西了么?”
长发中显出凝玉的脸:“尚有一件。”
楼何似道:“不可通融?剩下一件是凤凰的事,我们正有空呢。”
楼长消微笑了,道:“你会忙的……不必急,第四件东西很容易拿。”
他话声未落,外间一阵脚步声传来,白衣宫人的声音响起:“何似大人,王上有命,立即请您去议事!”
九咏萧韶轻撑额头,坐在王座之上,目光望向进来的人,道:“楼何似啊楼何似,归跟结底,还是要你做。”
人族水族在凤凰重生的压迫下,虽不大相信此劫,却同意暂时休战,这便足够。但兽族之王却坚拒,提出一个条件来。
“他要你做使者,出使兽族,与他谈判。”
九咏萧韶半合凤眼,隐含深意。
楼何似一愣再愣,最后心里想到,难得楼怀远还记着他。
他不能不应,也不想不应,当即接下使者身份,准备前往兽族。楼倾城死活要跟着,潇湘依旧同样不肯放手,于是拖拖扯扯,三人上路。
才到山脚,一黑衣人当道而立。
楼何似怔道:“写眉哥哥!”
写眉动了动唇,神色温和:“你们几个,随我回去罢。”
三人都呆了呆,潇湘依旧瞟了楼何似一眼,听他道:“写眉哥哥,王上有命,正要与兽族谈判,待事毕了,一定回鸦族看看。”
远山翠黛眉淡开,道:“既是如此,何似,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到了兽族后,什么都不要做,然后给我回来。”
楼何似半晌不语,蹙眉道:“写眉哥哥为何要如此!”
楼写眉淡淡道:“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楼何似左右为难,写眉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不愿违背的,但写眉提出的要求,又是非违背不可的。迟疑只道:“……何似不能。”
楼写眉逼近一步,道:“是不愿还是不能?”
“我不许你去,如果一定要,就从我的尸体上过去。”
楼何似惊呆了。
脸上突然一冷,却是小颗水珠落上,下起了小雨。只听潇湘突然道:“落雨了,这样罢,也不要干站着,我们找一间屋子坐下来慢慢说。”
借宿了山下鸟族的屋子,腾出一间来,中间生了火。楼何似拿着拨火棍,挑了块未烧完的半焦木头,缓缓挪到一边,架了起来。楼写眉坐在他对面,另外两人则出去了。
两人都不说话,半晌楼何似道:“写眉哥哥……”
楼写眉轻声道:“我知道你要去破大劫。”
楼何似猛然抬头,那人道:“你不能去……”
他默然一会,道:“写眉哥哥,我不会死。”
楼写眉放柔了声音:“据说五百年以前,楼长消也说过同样的话。”
楼何似拨着火:“如果不破……我也必死。”
楼写眉落下一绺长发,深深的看着他,叹道:“不会的……你不想死,就一定不会死,鸦族内的地宫,我已有布置。”
对了好一阵子话,他的脑筋才缓缓转回来,把事情理了清楚。原本万事具备,却没想到最大的阻碍是写眉,而且竟然将退路都准备好了。心中宛转难过,平时的辩论口才都跑去了天边,只道:“即使我不破劫,也要说服兽族结盟,正是鸟族所需要的……”
楼写眉凝视着他:“如此也行,只是你保证……回来之后,便在鸦族深居简出?”
楼何似默然。
对面的人缓缓伸出手来,抚摩他的脸。那手指很长,秀气的很好看。掌心是湿热的,指尖却带着一星冰冷。手掌移到脑后,轻轻的收紧,将他按过去,搂在怀里。楼何似紧握着他的臂,闻到那人的气息,温柔而又悲伤。
“……宝宝,你真的一定要去?”
楼何似好似心被揪了一下,气息一窒,在嘴边的答案又卡了回去。
过了许久,他勉强张嘴,道:“是,我要去。”
写眉双手一震,寒声道:“那你现在就杀了我!”
楼何似又急又痛,猛然站了起来,挣开那人的手,推门就跑出去。身后有人在呼喊,他一律都听不见。夜晚的天空正下着雨,小路泥泞着,他差点滑了一跤。林中睁眼不见五指,只听见雨声和偶尔的翕簌声,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楼何似撞着了一棵树干,喘着气停了下来。
没想到他也有与人争执,奋力逃家的一天……
拍拍额头,实在是难受的紧。
雨滴从树叶上滴滴答答落下来,身上衣衫湿了大半。楼何似靠在树上,本想抬脸看天的,只是雨水打在眼睛里,只好不看。让写眉死……自然不可能,但让他放弃,同样也不可能。
他心里很堵,知道一定会回去,争执也还要继续。
透过树叶,远出忽然闪过一点亮光,又骤然灭了,急促的呼喊声响起,道:“何似,何似?宝宝……宝宝!”
他动了一动,疲倦的不想过去。
呼喊的声音却愈来愈急,还带了哭音,楼何似忍不住张了张嘴,还是道:“写眉哥哥……我在这里!”
枝叶一动,撑着纸伞的写眉奔了进来。他还未说话,就被一把抱住,撞的胸骨发痛。伞飘下去,跌在地上滚了两圈。写眉捧着他的脸,定定的看着,突然一颗眼泪滚下来。脸埋进颈项中,肩头微微耸动。
“何似……我在狼族手里抢你回来,从小尽心尽力,只希望你幸福的过一辈子。不是高手也好,头脑笨拙也罢,只要平凡的过一辈子,我就很高兴了……但你偏偏不是那样的,你不喜欢女子,喜欢男子,我也一律答应……绝不打搅什么,但这样危险的大事,我不允许你去!你的父亲就是这样死的……他也是这样死的……”
207、再见
写眉轻泣出声,无法禁止。他道:“我们一向熟稔,有什么话,平素也会一谈…他走的时候,却谁也没有告诉,只是平静的道别,只是……道别之后,却再也无法见到了……”
楼何似承受着肩上的重量,抱着人柔声的劝慰。写眉失了平素温恬,却实是激动上头了:“你会同他一样的……我不会让你去的……你喜欢什么都好,我不要你传宗接代,你喜欢潇湘依旧,一切由得你,只是不要死……”
楼何似轻抚他的背,待人略平静了,道:“写眉哥哥……我不去,也许不会死,但一辈子,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写眉紧紧抱着他,手指微微颤动。他轻轻道:“哥哥不是希望我幸福就好么,若是不去,宝宝如何能安心呢?”
写眉半张唇,道:“你……”
“我是从别的世间来此。”
楼何似退后一步,跪了下去。
“或许在最初的最初,我是传说中的九鸦精魄,但几世流传……我的前一世,并不在这里,前一世的事情,也记的清清楚楚。”
“我继承了天命师,成为世上唯一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天命师,但是不靠这个糊口。我过的不贫穷,但一直都很悲伤。”
他定定的跪着,一手抓着来扶的写眉:“我很喜爱所做的事,但世人不需要它。”
“我所在的世间,人们并不相信有鬼神,世上的事,总是信即有不信即无的,魂魄越来越淡薄,因为人们并不思念。”
楼何似喃喃的道:“每当这时,我会觉得世界拋弃了我。”
“这不是很痛苦的事,也不撕心裂肺,但坐在房间里安静的泡茶,或者是清点别处的收入时,就会觉得很悲伤,好象自己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过一生,然后再死。鬼神这种东西,其轨迹与人类错开,其实是最好的,但我全心对待的东西,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所谓屠龙之术……没有龙,学它有何用?”
“然后我来了这里,这里是不同的。”
“原来的世界拋弃了我,我不想再拋弃这个世界。”
雨仍在淅沥的下,只是小了些,楼何似缓缓站来,同写眉对望。
“你……果然,从出生起,就那么的聪慧。”
写眉有些惘然。
楼何似抢上一步,道:“我叫你做写眉哥哥,就是一世的写眉哥哥,我还是你的宝宝……我以为我重生。”
他一急,说话就有点语无伦次,只是眼眶一红:“是不是说了实情,哥哥就不要我了,让我去死也无所谓?”
写眉手一抖,悲声道:“我一手养大的…又怎可能不要你……”
两人相对凄然,站的久了,楼何似从臂弯中插入手,轻轻搂住写眉,道:“我们回去罢。”
一夜风雨,两人抵足而眠,直到天明。
写眉不再说什么,只是道:“如果发生意外,我永远不认你作宝宝。”
三人重新起程,身后又跟了两队鸟族陪侍,兽族王宫说远也不远,运起法术几天就能到,但事不急,也需要拖延拖延时间,居然走了一个月,才到达目的地。
楼何似看着另两个人,头疼的按了按,道:“你们在外面等着。”
两人非常一致的摇头。
楼何似重新解释,道:“我是鸟族的使者,我才是!”
楼倾城坚决摇头,哼道:“那小鬼一定对哥哥图谋不轨,我要跟进去!”
潇湘依旧第一次同倾城这么配合:“没错,他灵力极强,有我们跟入,还是安全些。”
其实楼何似心中的算盘,是打好了的。楼怀远点名叫他,必然脱不了“叙旧”两字,到时说出个一二来,倾城同潇湘在旁可不好看。奈何两人不应,只得折中,让其混在鸟族陪侍中,一同进去。
在带领之下,踏入厚重大铁门,步上青石长道。两边侍卫看他目光,皆带凶狠,这次大战,兽族折去的兵将实在不少。
楼何似侧手,轻理衣袂,迈入大殿之中。
深白带皮制戎装,鹿皮嵌石绑腿,仰望高高王座上的人,他一时恍惚了。
楼怀远,多少也有了兽王的气势,已经不是当初的孩子了,更不是当年的快羽了。
只能说,一错再错,错完又错,错到最后无怨尤了。
“一个小小使者,在本王面前,居敢不跪!”
还未成熟的嗓音重重传过来,楼何似震了一震,望着王座上的人,又惘然一笑,极干脆的行了个跪礼,道:“鸟族使者楼何似,参见兽王陛下。”
王座上的人也不让他起来,楼何似跪了半天,听见旁边人悄悄提醒,那人才隐隐咬牙切齿,道:“平身!”
直起身来,仰首道:“在下是来商讨停战事宜,不知王上做何打算。”
那人冷冷的道:“你有何想法,不妨讲来,只要能说服我!”
楼何似平平静静,开始陈述:“这战虽由我族引起,但贵族先前便隐隐有不安意,我王恐怕大劫之事,才力劝贵族,并非有更多不轨之心。如今鸟族兽族皆损伤惨重,即使大劫不论,也需休养生息。人族水族都已停战,独兽族一意孤行,恐怕不利天下,更不利自身。”
“更何况,不论眼前,只论长远。若大劫真起,天下皆为涂炭,贵族也在所难免,与其争到两败俱伤,又是何必?不如提早休战……也可细察情形,使王上宽心。”
208、诉说
其实按正常人的思维,都会停战的。楼何似只是把众所周知的理由再娓娓讲述一遍。座上人看不清面色,只是待他一停,便道:“就是这等理由?”
“这些我都知道,不用你来讲!”
既然你都知道,还用我来干吗?
楼何似默然,道:“请问王上,还需要什么理由呢?”
王座上长久的沉默着,突然道:“你进内室来,同我详谈。”
身后有气流一动,楼何似左手背后,做了个禁止的手势,道:“请王上移步。”
楼怀远是必然,会找他的。虽然他不知道这孩子会怎么对自己,打或者骂,又或者欺压羞辱,甚至刀兵相向。当时城头,可是挑明了自己对他的欺骗。但潇湘同倾城,他仍然不让他们进去。
毕竟有那么一点觉得,是他与怀远的私事。
脚下无声,兽皮柔软的垫着地面。石室大门缓缓打开,照出柔和的珠光,居然是在地下。
楼何似无声轻叹,触摸到身后的门,它们正在合上。
朦胧亮着的房里,楼怀远站在中间,看着他。
“王上……”
楼怀远突然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吼道:“你骗我,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
楼何似踉跄一步,苦笑道:“凤凰说的是实……我是瞒了你,但绝无恶意。”
楼怀远大吼:“楼快羽,楼快羽是谁!你开始就骗我,后来又骗,我连自己是谁,出身何处都不知道,再后你还要骗,骗我你已经死了!你现在就给我去死!”
苍天见证,那话全是凤凰说的!
楼何似给他推的连连向后,啪的撞在墙壁上,叹道:“我并没有想害你……你是快羽转世,快羽因我而死,我又怎能再害他一次?若真想威胁兽族,直接将你交给凤凰,岂不轻松?又何必……养你许久。”
说到养你许久时,突然想到写眉,不由眼圈红了。
少年在他面前狂躁着,想发怒又不能发,想平静又静不下来,一手掐了他的颈项,瞪着眼道:“你……不要提楼快羽!”
楼何似有些喘不过气,握上他的手腕,道:“你何必恨你自己。”
楼怀远怒道:“我不是他,我不是他不是!我就知道,你是心疼他,才会养我!”
楼何似哭笑不得,这孩子重生后,别扭程度与日俱增。
楼怀远吼了一阵子,渐渐无声,站在他面前,手也渐渐松开。突然啪的一声,一滴水珠落了下来,居然哭了。
楼何似吓了一跳,连忙道:“怎么了?”
楼怀远放声大哭起来,声音嘶哑粗嘎。紧紧攥着他的袖子,道:“我以为……我以为你真的死了……”
轻轻将人拥进怀里,不由叹然。
虽然已经高过自己,却还是个别扭的孩子。
楼怀远声嘶力竭的哭了半个时辰,终于渐渐停止。屋子中静了半晌,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道:“你留下,好么?”
楼何似惊道:“我留下?”
少年的声音清晰了些,带着短短的倔强:“是,我要你留下来陪我。”
楼何似摇头,道:“别说傻话了……”
“我没有!”
楼怀远把脸凑近他,重重的道:“我不是傻瓜!你有事可以离开,但空闲就要回来……你如果想做,敢说做不到?”
楼何似突然发现,这孩子虽然别扭,出去转一圈后的确聪明多了。
“和谈之后,我空闲时,可以来看你,但毕竟我是鸟族人……”
“才不是。”
楼怀远盯着他,道:“因为你有情人了,是不是?”
从哪里学来这些少儿不宜的东西!
楼何似一面恼火,一面道:“你想太多了……鸦族在那边,我的老巢自然也在,不是因为谁的缘故。”
“意思是有了?”
楼怀远逼近,凑上来,楼何似想躲退,给他猛的一推,压在墙上,随后收获了一个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的吻。
他没忘记潇湘和倾城还在外面,奋力挣开来,喝道:“怀远!你做什么!”
楼怀远道:“做情人该做的事……我知道,在谷里的时候,你就和他来往,我认的出!”
楼何似怒道:“这是什么理论,我同他来往,你就要一样?这也是随便的?……青心呢?”
他急中将青心扯出来,岂料楼怀远道:“我已经不喜欢她了,管她在哪里。”
楼何似一惊,道:“她离开了?”
楼怀远道:“怎么可能,大概在兽族的哪个宫里罢。”
紧接着,压下来,直直的道:“我就是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
楼何似伸手拦住,叹了口气:“怀远……我也很喜欢你,但不是这种。”
“我只是……觉得你像孩子一样,就像写眉喜欢我一样的喜欢你。”
209、情伤
“你又这样说!”
楼怀远蓦然暴怒起来,在前面跳了八丈高:“你总是把我当小孩,我不是!”
楼何似很想抚额,柔声道:“怀远,身为孩子,并不是一件坏事……”
楼怀远瞪着眼,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一直觉得我是小孩,才一直敷衍我,你根本没仔细考虑我说的话,你……”
他退后两步,咬字清晰的道:“我现在是王,我是兽族的王!就算原来是孩子,现在也已经不是!我现在身份比你高,地位比你高,不要再把我当孩子!”
楼何似安静了一瞬,笑了笑:“的确…你已经……”
肩头被猛的抓住,楼怀远压了下来,一口咬在他脖颈大动脉处。两人均是一震,楼何似是惊跳,楼怀远却是为齿间跳动的感觉而兴奋起来。随之用力吮了一口,重重啃吻下去。
两人滚倒在皮毛地毯上,楼何似奋力挣开,怒道:“胡来!”
从小抚养,一般得到的都是亲情,但楼何似一开始,就把他当做快羽的重生,因此求欢之时,心一软也就答应了。现在他已经同潇湘恢复关系,同怀远的关系也摆到了正确位置之上,如今这小子扑过来,却万万不会答应了。
楼怀远压住他手,又扑过来,怒道:“你原来都会答应我,是不是因为潇湘依旧,一定是因为他!”
楼何似怕提醒了楼怀远,不敢动用阴气,只凭力气同他缠扭,道:“同他无关,若不是他,也会是别人,你为何不明白?”
楼怀远抓着他的手蓦然使力,捏出一片青紫,道:“我是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归根结底,你不喜欢我了,是不是!”
刚才几下大力挣扎,把楼何似发结给撞散了,几绺长发落下来。他叹道:“不是不喜欢你……”
“那为什么不肯答应……我只要你留下,为何不肯答应!”
楼怀远眼里闪着深切而热烈的渴望,直直望到他心里去,楼何似默然。
或许他在怀远的心里,有着不可代替的位置,他不怀疑楼怀远说的话,不怀疑他喜欢自己,但很多时候,并不是喜欢就够了。怀远的确还是个孩子,他想要的就拿,拿不到的就抢,全不知道抢过来就变味了。
他躺在地上,缓缓的摇头。
楼怀远压在他身上,渐渐咬紧了牙齿,眼中狠色冒出。
“我知道他在外面,我认的出,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楼何似大凛,一手捞回他小臂,道:“怀远!”
楼怀远用力挣开,便要奔出去,却听道:“怀远,莫要让我讨厌你。”
他忽然不动了。
楼何似爬起身来,看见楼怀远的背影,在珠光里,孤单单的立着。
他心突然一疼,伸出手去,想握住那孩子的手。楼怀远抖的厉害,激愤中用力挣开,一掌灵力推出来!楼何似猝不及防,正中左肩头。只听闷声一响,脊背飞撞上石壁又滚落下来,痛的险些闭过气去。
一声呼道:“楼何似,楼何似!”
楼怀远飞奔过来,用力扶起他,惶急道:“你怎么样!我不是有意的,你怎么样!”
楼何似调息未毕,心里只想,这孩子懂得打伤人后要道歉,总算是进步了。
按住在身上|岤道拍击的手,淡淡道:“不重……”
楼怀远倒是无心,见楼何似受伤,就想起那天大战之时自己伤的他,那样重的伤,换做楼倾城早该死了。其实那不过是中了蛛毒,将别扭放大了无数倍。看见一直欺骗自己又老把自己当小孩,又据说已死的人突然出现,痛苦登时转成愤怒,愤怒的他浑身颤抖,想冲上前,狠狠咬断他的脖子。但楼怀远也知道,当咬断以后,一定会后悔,而且会一直后悔下去。
由于这个根底在,现在就是把他气到跳脚,也绝不会对楼何似出手了。
嘶啦一声,扯下一块小衣来,给抱着的人擦去嘴角的血渍。楼怀远的手有些抖,突然轻轻道:“楼何似,楼何似?”
楼何似正调息结束,张开眼,应了声。楼怀远眼珠不错一下的盯着他,见人应了,才渐渐平静下来。
两人一时无声,气氛出奇的温和下来。
“……怀远。”
“我并不讨厌你,我很心疼,很爱你,一起过了这么久,莫非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只是你刚才要做的事,实在大不韪。为情杀人,原本偏执,你又是兽王,怎的如此轻浮?”
楼怀远不语,只把头偏向一边,道:“你真的爱我?”
楼何似叹道:“是,但不是情人的爱。”
楼怀远紧紧闭了嘴巴。
楼何似轻声道:“楼快羽……虽然我不当他是孩子,只当他是兄弟。而你……我也一直当你是弟弟……”
他还没说完,楼怀远突然道:“你说谎!”
“如果你真一直当我是弟弟……为何那时,又答应与我同寝?”
楼何似一时无法解释,却听楼怀远的声音渐渐抖了起来,道:“我知道了……如果我那时没走,你就同我在一起了,是不是?你已经同他分开,后来才又在一起,是不是?”
楼何似无法否认这句话,只道:“是。”
楼怀远似哭似笑,突然一把抱住了他,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兽族没有一个人真心对我好,没有一个人喜欢我……”
楼何似摇头。
他道:“已经晚了,怀远……你已经是兽王,你在渐渐的长大,不再可以任性。”
楼怀远直直的看他,心里恍惚着,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楼何似是认真的,真的不再爱他,真的要离开他很远,要很久才能见一次面。自己也真的不能再以孩子的身份任性,在他面前撒气,然后看着那人微笑着摇头,说:乖。
210、词句
楼怀远抱着他,渐渐安静下来。楼何似轻轻安抚,过了半个时辰,便要站起身来。
楼怀远手一紧,却又渐渐松了。
背后传来低泣声,泣声越来越大,他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楼何似无法弃他而去,回身将人扶起,道:“怀远不必如此……”
“你若想,我只要有空,都可以来拜访,只要你不讨厌我,不会在兽族设埋伏,来杀我。”
楼怀远一面摇头,一面继续哭。一哭起来,丝毫不输给倾城,伤心的更是嘶声竭力。楼何似只得又开始安抚他,突然听石门响,有人道:“王上,鸟族之人出声催促了……”
他吓了一跳,连忙捂住怀远哭声。堂堂兽王,成何体统。
楼怀远声音闷在怀里,全身抖动渐渐停下,用力擦干了眼泪:“……你真的,不讨厌我么?”
他的语气里少了暴躁,却多了丝恐惧。楼何似心疼,道:“怎么会,我知道你不是坏孩子,只是不懂事。”
楼怀远腾出一只手来,抓住他衣袂,道:“真的会来看我?”
楼何似颔首:“只要我空闲,你唤我一声,我就过来。”
开了石门,两人出来,楼怀远已经收拾干净,虽然眼圈还红,已经恢复了兽王的模样。走了一半,他想起一事,便道:“你可知萧潇?”
楼怀远嗯了声,紧握着他的手,道:“他已经跑了。”
“……跑了?他开始为何会到这里?”
楼怀远道:“他同兽族很早就搭上关系了,时在时不在的,就像客卿一般,这次兽族同鸟族作战,他又自动跑来帮忙,我们也没有太注意,岂知他给我下毒!之后我回到族内,他居然还想骗我,一被揭穿就跑了,没逮住,也不知去了哪里?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