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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方面,章邯果然才智胆识过人。他率领三十万亡命之徒改编的部队出关迎敌,在戏城一战击溃了周章号称数十万的大军,然后紧随追击,在曹阳杀了周章,整个义军士气因之低落,秦军声威又复大振。

    二世和赵高为了不放心章邯一战成名,会产生异心,又派长史司马欣和董翳到军中监视,但他们佩服章邯的气识,反而成为他的好友兼好部下。

    三人同心合力,在城父围歼张楚主力,击杀张楚王陈胜,张楚亡,属下将领各自领军逃散。

    章邯乘胜追击,再破项梁军于定陶,项梁阵亡;再灭魏咎军于临济,楚地义军知名首领全部死亡,只剩下项羽和刘邦所率领的少数部队,奉号称为楚怀王之孙的熊心为怀王以示号召。但章邯判断他们短时间内难有作为,于是北渡河水直奔巨鹿,又在当地击溃赵王歇的主力,将赵歇围困在巨鹿。

    等到情势好转,前方捷报频传,二世又想起那笔老帐,他和赵高商量以后,由赵高拟稿,下达诏书责备李斯三人,大意是:

    “古时尧舜的宫殿,梁木的树皮都不刮掉,屋顶盖的茅草都不修剪,台阶只有三级,还是由泥土所堆成。而禹王治水,亲自操劳,连小腿上的毛都磨掉了,但此一时彼一时也。先帝为天子,天下已定,四夷臣服,所以作宫室以彰得意。今朕继位两年,群盗并起,君等不能禁,反而议论起先帝所为,又欲罢先帝开创的建设,真是上不能报先帝,次不能为朕尽忠效力,凭什么要霸住权位不放?”

    三人接诏,多次想见二世解释,赵高都为难不予通报,只是说二世不愿见他们。

    接着另找罪名要将三人下廷尉审问。

    冯去疾和冯劫接诏以后,大喊:

    “将相不辱!〃吞药自杀。

    只有李斯自认功大,还想等机会解释,让二世回心转意。

    廷尉是赵高的人,按照他的意思对李斯痛加各种刑罚,强按的罪名是他的儿子三川守李由通盗,因为楚盗首陈胜,正是李斯的同乡。

    李斯受不了酷刑,只得屈打成招,但他唯一的希望是,丞相身为大臣,皇帝必须在廷尉定罪后亲自派人复验,他希望在那个时候能平反,所以他一直忍耐着不肯自裁。

    但赵高早就料到他的心意,他派些心腹御史、侍中装成代表二世复验的使者前去问案,李斯一想翻供,伪装者就露出真面目来,命刑卒狠狠捧他一顿。挨打的次数多了,被打怕了,最后二世派来的真正使者复审,李斯也不敢翻供,于是通盗罪名成立,判决腰斩弃市,灭三族。

    正当已经定谳,二世派往三川查案的使者这时刚回来,查明李斯的儿子三川守李由并未通盗,而且已被项梁所杀。赵高警告使者,不得在主上面前乱说话,因为李斯本人已经招供定案。

    赵高将审判结果及判决禀奏二世,二世大为高兴地说:

    “假若不是赵卿,朕给丞相卖掉还不知道!”

    二世二年七月,李斯身具五刑,腰斩于咸阳市。18

    那天,天又是阴阴暗暗的,乌云密布,还刮着一阵阵夹着黄沙的大风,时而远方天际闪起火蛇似的闪电,隆隆雷声从远处传来。

    就在同一个刑场,李斯曾任监斩官,斩过多少宗室和大臣,包括刺始皇的荆轲在内。

    今天刑场内受刑人特别多,他的父、妻、母三族加起来共有三百多人,排成好几列下跪,每个人背后站有一个手执鬼头大刀的刽子手,个个敞开前襟,挺胸凸肚,露出黑黑的胸毛。

    观刑台同样是三座,正中台上坐的是二世,距离太远,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不!连他脸的轮廓都看不清,以往他曾经抱着坐在膝上的胡亥,如今隔他是如此遥远。

    他在狱中曾上过三次书给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这点真和他父亲始皇一样铁石心肠。

    左边的监斩台上坐的是赵高,他现在是达成心愿了,不但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中丞相,而且还坐在他惯常坐的位置,亲自将他的三族送上死亡之路。

    右边看台上坐的那些宗室和大臣,不知眼前心里作何感想?他们是否在想,下一个又会轮到谁?

    检讨他这一生,也许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和赵高这条毒蛇打交道。他自命灵巧机智,能识时务,在别人眼中也被看成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他自认和毒蛇同处,可以不吃亏而占便宜,最多不小心时,准备让他咬上一口两口,却没想到赵高这条毒蛇之毒,无与伦比,咬上一口就会致命!

    假若他当初不和赵高改遗诏立胡亥,如今即使他不能再坐丞相的位置,至少也可以优游林下,不会三族三百多口,跪在法场之上,不会身被酷刑,遍身鳞伤。

    也许,他错误的第一步还可以往前追溯,他不应该看到厕所里偷吃人尿、见人犬就仓惶逃走的厕鼠,就拿来和米仓的肥胖仓鼠作比较。现在想想,瘦老鼠还不是活得很好?胖老鼠饱食终日,关在仓库里,一年到头见不到阳光,不见得比那些只要吃饱就能在田地里追逐,在阳光下跳跃的厕鼠快乐。

    假若他不想当肥鼠,现在应该是读读书,写写作,在著作方面的成就不会比韩非差。

    毫无疑问的,韩非的《说难》等著作一定会流传后世,而他为始皇建立的专制独裁制度,又能流传多久?恐怕到胡亥这一代,就会宣告终结,像胡亥这样乱搞下去,大秦的灭亡,只是几年间的事。

    他在潜意识中是否在妒忌韩非这种自成一家之言的人,然后才会怂恿始皇作焚书之举?

    不过值得安慰的是,他帮始皇精简了文字,将大篆改为小篆,今后兆亿人都会用到它,后世会为这事,为他记上一笔功劳。

    他抬头看看围在刑场四周看热闹的人,看样子比车裂嫪毐和荆轲时的人还要多些。

    大秦法令规定不得有闲人,游手好闲的人都要抓去北边筑城,但为什么每次行刑,总有这么多看热闹的闲人?

    他再回头看看身后跪着的一漆黑压压的人群,这都是他血肉相连的亲骨肉!

    多年前他单身来秦,几十年的时间,竟繁衍绵延了这么多的人!

    生命多奇妙,一粒种子撒在合适的土地上,经过时间的培育,自然而然就会繁殖出更多的种子,但一场严寒、一场干旱或是洪水和火灾,又能将多年的成果毁于一旦。

    不过,总还会有漏网之鱼,总有任何灾害都摧毁不掉的种子,他们遇到合适的土壤,又会生生不息再来一次。

    想到他早已托人带到楚地的幼子,他不禁发出微笑。

    他转脸看看跪在身边的中子,也是唯一尚未结婚的。他问正在啜泣的中子说:

    “儿子,害怕吗?”

    “有一点。〃中子不好意思地停止啜泣。

    “不要想那么多,人生难免这个结局,也许年轻时死是一种福气,不必经过老、病和其他很多烦恼事!”

    “爹,你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中子好奇地问。

    “我在想,〃李斯苦笑地回答说:“我答应过你,明年年初休假,带你回去上蔡老家打猎,牵着黄狗到东门去追逐狡兔,现在恐怕是办不到了!”

    “爹!〃儿子放声大哭。

    李斯摇摇头,想伸手抚摸一下儿子的头发,但发觉自己的双手是反绑着的。他只得口头安慰他说:

    “儿子,想开点,我们父子还有这么多的亲人同时死,说起来还是件难得的事!”

    “爹!〃儿子哭喊着。

    午时的三通鼓擂起来,人群开始呐喊。

    李斯仿佛听到有人喊着说:

    “假若这个老家伙不一时被权位迷了心窍,以他对大秦的功劳,将和周朝的周公及召公平美,现在这样,害了自己,又误尽天下苍生!”

    李斯蓦然一惊,难道这就是后世对他的定论?

    他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一阵响雷之后,倾盆大雨下了起来。19

    赵高现在掌握了一切权力,包括二世的生活泼居在内。以前,他劝阻二世上朝,避免他和宗室、大臣直接接触。他才能在文武百官面前摆威风。尤其是如今上朝的位置,已改在新完成的阿房宫朝殿,建筑巍峨,气派宏伟,带领着数百文武官员高呼万岁,然后由百官向他问早安,真是过瘾透了。

    以前他只是掌握实权的黑牌丞相,如今他不但是名正言顺的正牌,而且是高过任何丞相的中丞相。

    虽然朝中的掌权者,清一色全都是他的人,但他还是不放心,他想出一个怪点子,来测试这些人对他的忠诚。

    那天早朝后,众臣奏事完毕,二世正要退朝,赵高突然出列启奏:

    “陛下请慢点走。”

    “什么?〃二世一脸困惑的在心里想——每天四更你就来到寝宫外等我起床、梳洗、更衣,一直看到我上车才走,根本不管我猫头鹰的习性,现在我又烦又倦,只想回去好好睡个回笼觉,你又不让我退朝,要耍什么花样?——但他口里问的是:“丞相还有什么事吗?”

    “臣有一北边送来的珍奇怪兽,不敢自藏,想转呈送给陛下,还乞陛下笑纳。〃赵高躬身说。

    “呈上来吧!〃二世只有这样说。

    赵高向殿前一名郎中做了个手势,郎中向外传令,只见从殿门推来一部栏车,推到殿下,众臣一看,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明明是只梅花鹿,上苑里多得很,算什么珍奇怪兽?〃有人情不自禁说了出来。

    赵高狠狠瞪了这人一眼,没有说话,但已暗中记下了这个家伙的名字。

    “丞相,这只是一只梅花鹿嘛,上苑兽栏里,就养了很多,也能算是奇珍怪兽?〃二世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然,这是林胡献来的林胡马,十万匹当中,难得挑到一匹的异种!”

    “丞相说笑了,〃二世不解地说:“头上长了一对大叉角,细腿短尾,黄色皮毛,再加圈圈白点,明明是只大水鹿嘛!”

    “不然,陛下的眼睛恐怕出了毛病,〃赵高严肃地说:“这匹林胡马乃是异种,但皮色是白的,而且并没有长角,不信可以唤诸臣来看看。”

    二世要近侍大声传旨,于是文武百官也就没有了什么朝仪,就像市井中看猴子耍把戏一样,团团将兽栏车围住。

    看完以后,又再按官阶排班,赵高点名一个个的问,大部分的人都答是马,只有少数人心直口快,直说是鹿,赵高只冷冷地笑着说:

    “你的眼睛恐怕和陛下一样有了毛病!”

    众大臣问完了,赵高又再躬身启奏:

    “陛下听见了,除了少数眼睛有病的人,全都看清是马,这些人已该退休治疗眼睛了。”

    二世用手擦了擦眼睛再看一次,兽栏里装的明明仍是鹿嘛!他有点神情沮丧,问侍立在身后的近侍,这些少男少女都一口认定是〃马〃!

    “朕的眼睛也有毛病了,〃二世惶恐地说:“退朝吧,朕也要去治疗眼睛了!马交上厩处理。”

    二世退朝,即找来御医看眼睛,所有眼科御医会诊的结论是,皇上的眼睛好得很,就是睡眠不够一点,但也不至于将马看成是鹿。

    御医也怕赵高,也将这只鹿认定是〃马〃。

    赵高说:

    “陛下眼睛既然没有病,那一定是精神有病,说不定是有异物作祟。”

    于是找来太卜,命他卜卦问祖先。

    太卜行礼如仪,观察卦象很久,才徐徐地说:

    “陛下春秋郊祀,祭奉祖先,全都斋戒不清,此乃祖先降罪下来也!”

    二世听了心中更为惶恐,原来祖先讨厌他在祭祀的前一晚还找女人侍寝,怪罪下来了。

    于是传诏,居上林行宫斋戒一月,政务由中丞相赵高暂行代理。

    在代理政事期间,赵将那些说鹿是〃鹿〃的人,全绳之以法。

    二世在上林闲不住,仍是每天弋猎取乐,随行侍中都摇头叹息。斋戒期间不近女色不沾荤,但却天天杀生,这叫哪门子斋戒!可是怎样劝谏,都是没有用的。

    第三十章帝国落日

    1

    二世三年十月,也就是二世皇帝正在上林斋戒时期,包围巨鹿的章邯军,被项羽所率的楚军击败。

    这位项梁的年轻侄儿,得到项梁在定陶失败身死的消息,亲率五万军队,紧急渡河,往救巨鹿,也是为了向秦军求战,以为项梁报仇。

    渡河以后,项羽下令军中只带三日干粮将来时渡船全都沉没,宿营帐篷庐舍也都烧光,连锅碗盘勺等吃饭家伙一起砸碎,以示不胜必死的决心。

    到达巨鹿外围,先遇上北边增援来的王离军,予以击溃并行包围,再向前挺进,一连九次与秦军相遇,九次都将秦军重创。

    然后断绝了秦军的粮道,大破秦军,杀了秦军领军的苏角,生擒王离,涉间不愿投降,自焚而死。

    当时,救援巨鹿的各地诸侯军早已到达,但畏惧秦军战胜余威,皆坚守壁垒,不敢出战。等到楚军攻击秦军时,诸将都站在壁上观战。

    只见楚军无不以一当十,个个奋勇争先,呐喊之声震天。尤其是项羽,身穿黑色战袍,骑着一匹纯黑的乌骑马,身高八尺有余,貌若天神,在敌人阵中左冲右突,所向莫不披靡。

    诸侯诸将全都是看呆了。

    在大破秦军后,项羽以战胜者的姿态召见诸侯各将,他们进入项羽军帐辕门时,莫不跪下膝行,不敢仰视。

    章邯军退却到棘原,项羽军追击到漳南,两军对峙,各自整顿,准备再行决战。

    赵高以二世的名义派遣使者责备章邯,章邯恐惧,派长史司马欣回咸阳见赵高解释并请求援军,赵高不见,还派人在回途中追杀司马欣。幸亏司马欣见机早,从别路逃回军中。

    司马欣将赵高不见及派人追杀的情形报告以后,他沉痛地向章邯说:

    “现在朝中是赵高当权,二世只不过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傀儡。假若我们战胜,赵高会妒忌我们的功劳,也会加以陷害;假若失败,赵高必然也会治我们的罪,如今我们是无论胜败都会遭罪,希望将军多加考虑。”

    正好这时,章邯的旧识陈余,也写了一封信给章邯,内容大意是:

    “秦将都没有好下场,白起和蒙恬就是最好的例子。秦将建功再大不封,而有罪则诛。今将军为秦将近三战,所亡失的人员以十万数,难免战后算帐。何况,秦亡之日已经不晚了。将军孤立在外,而又有人妒忌掣肘,不是悲哀极了吗?为什么不与诸侯约,反过来共同攻秦,分平地而南面称王,不是太好了吗?”

    章邯犹豫不决很久,才派始成为使者见项羽求和。和约未成,项羽又夜渡汙水,大破秦军于汙水边。

    章邯再派人求和,项羽征求部下的意见,管军中粮秣的军吏说:

    “粮秣所剩不多,和了也好。”

    众将领都一致赞成。

    项羽乃与章邯立约洹水之南的殷虚上。订约仪式完毕后,章邯流着眼泪对项羽说:

    “赵高弄权,嫉害忠良,章邯也是有国归不得了!”

    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随楚军行动,而派司马欣为上将军,率领秦军先行。

    行军到新安时,秦军中间出了问题。

    因为平素秦派在各地的文官武将,甚至是地方官吏,对各地民众或戎卒都是百般欺凌,现在秦军投降诸侯,诸侯吏卒也乘战胜余威做种种报复行为。

    于是秦军吏卒多在私下商议:

    “章将军出卖了我们,他自己已封王,却要我们来受人污辱。这次反过来攻击秦地,能入关胜秦则罢了,否则又要随诸侯军回到东边,朝廷一定会杀光我们的家人。”

    诸将把秦军不安的情形报告了项羽。项羽召集黥布和蒲将军来商量。两人的看法都是:

    “秦军战斗力仍强,假若进关中后生变,就很危险了,不如全部击杀,单独留下章邯、司马欣带领我们入关。”

    于是楚军设计劳军,在酒内下迷药,趁秦军迷醉不醒时,将二十万秦军全部坑杀。

    关外秦军完全消灭,而关内也成空虚。2

    赵高在丞相府密室接见沛公刘邦所派来的使者,他仍然坐在惯常坐的阴暗角落,让灯光投射在客人脸上。

    坐定以后,使者首先说话:

    “丞相想必看过沛公的信,有了周详的考虑,希望早赐回音,以便在下返回覆命。”

    “急不在这一时,沛公的信,本相已经详细拜读过,但有一、两处值得商议。”

    “不知是哪一、两处?〃使者问。

    “第一,关中必须由本相为王,不得瓜分;第二,沛公以及任何诸侯军不得踏入关中。至于二世皇帝嘛,就让本相来处理好了。〃赵高态度依然强硬地说。

    “丞相这样说就不对了,〃使者焦急地说:“丞相明明知道楚怀王下令,上将军项羽和沛公,谁先进得咸阳,谁就为关中王。沛公如今兵临武关,只要稍加攻打,即可破关而入;而项羽与章邯军对峙漳南正在和谈,据传章邯军已不稳,秦的大势已去。沛公不是没有能力强行破关,而是怕关中生灵涂炭,才来和丞相商量。〃使者的口气也不弱。

    “使者可转告沛公,函谷关、武关、散关和萧关为秦之四塞,全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别忘了以前诸侯联合攻秦,一路顺利,直逼关前,但秦一开关迎敌,诸侯就惊惶溃败的故事!〃赵高嘻嘻作鹭鸶笑,但他随之语气转得柔和:本相当然也不希望关中变成屠场,所以关外由各诸侯自行分地,本相绝不过问,秦军虽一时失利,但战斗力沛公和使者都应该是知道的,怎样都可退入关中自保,所以这两点是本相的最低要求。”

    “丞相高鉴!〃使者有点气愤地说:“沛公不入关,项羽亦会由函谷关入关,项羽的嗜杀和沛公的仁慈,可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这是本相两点最低要求,〃赵高频频摇头:“没有什么可再让步的。”

    “丞相不能不讲理!〃使者情急,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沛公不能入关,就不能达成怀王的盟约,如何谈得上分地为王的事?”

    眼看谈判就要破裂,忽然有一名近仆来报。他附在赵高身旁细语了几句,赵高脸色突然大变,但立即镇定地向使者说:

    “使者稍待,老夫立刻回来。”

    使者看到赵高态度突然变得柔和,而且自称由本相改成老夫,意味到事情有重大转机。

    没过一会儿,赵高回来了。原来是前方来人报告项羽在新安坑杀秦降卒二十万的事。

    他在想,这真是一报还一报,长期之战,秦将白起坑赵降卒四十万,如今还债仅只还了一半,关外秦军全部消灭,关中剩下的只是些老弱的地方杂牌部队。

    虽然他尽量在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但在谈判中却不再像先前那样毫不让步。最后双方达成协议——

    一、准许沛公军入关进咸阳,但象征性占领后立即退军。

    二、关中之地一分为二,大部分之地仍号为秦,由赵高为秦王。

    三、四处关塞由双方共同管理。

    四、使者即回报沛公作进关准备,决定日期通知赵高。

    五、赵高这方面尽速做好迎沛公军进咸阳的各项准备,准备好立即通知沛公方面。

    临行时,使者笑着向赵高说:

    “韩申徒张良现随韩王在沛公军中,他要在下向丞相问好。”

    “张良?〃赵高印象中没有这么一个人。

    “说张良,丞相也许不知道,但提张继,丞相一定会记得起这位故人。〃使者说。

    “是他!〃赵高心中暗骂了一声混蛋,口中却问:“韩申徒在沛公军中从事哪种工作?”

    “他名为韩申徒,其实是为沛公运筹帷握,主持大计,要沛公和丞相分关中而治,正是他的主意!”

    “这个狡滑的混蛋!〃赵高在心中暗骂。

    送走使者后,赵高又呆在密室,独自思考很久,研判应该什么时候要二世退位,在沛公军进关以前还是以后?

    最后他得到结论:不管何时逼二世退位,他都得要设法让二世迁出警戒森严的阿房宫。3

    也是巧合,二世每天在上林猎兽弋鸟,跑马走狗取乐。那天正好有一名黔首误进上林,被二世误当做是野兽,一箭穿心毙命。

    二世紧张得和赵高商量,赵高教他的女婿咸阳令阎乐判定为有人谋杀此人,移尸上林,将侦缉矛头指向宫外,这件案子就变成了悬案,不了了之。

    这时,赵高正好抓住这个机会恐吓二世说:

    “天子无故杀害无辜之人,会遭到上帝的惩罚和鬼神的祸害,所以陛下应该避居宫外,以祛除不祥。”

    于是二世移居望夷宫。

    这时候,章邯兵败降楚,二十万秦军遭坑杀的消息,赵高再也一手遮天不住,终于有人向二世提出报告,二世紧张得召见赵高,赵高担心祸发,而且沛公那边犹未入关,因此他称病不应召。

    二世有天晚上做恶梦,梦见自己在上林行猎,遭到一头白虎的追逐,座车的左骑马(左边最外侧的驾马)被白虎咬死了。

    二世闷闷不乐,召太卜占梦,卦象现示:

    “泾水作祟!”

    于是二世在望夷宫齐戒,并沉四匹白马以祭泾水。

    他一肚子闷气,想召赵高来商量,赵高又一直避不见面,正好这时他又得到消息,沛公刘邦将数万人已破武关,他更是急欲见赵高,赵高仍然称病不朝。

    二世这下真的火大,他派使者责备赵高说:

    “先帝托孤于丞相,朕也全般倚重于你。丞相前多次言,关东盗不足为患,现盗刘邦军已屠武关,正向咸阳推进,丞相又不前来议事,到底为何?奉诏后速来,否则议罪!”

    赵高接诏以后,甚感为难,想去,怕与刘邦张良勾结的事,二世已经发觉,此去正好是自投罗网。但又怕再要推托不去,二世一翻脸,兵权如今还有的在宗室大臣手上。而且他自知冤家仇人多,要不是有二世当他的护身符和令牌,眼前忠于他的人,说不定大部分都会倒戈。

    于是他召来最核心的心腹——女婿阎乐、堂弟赵成和郎中令,要他们拿出主意来。

    赵高首先说了开场白:

    “主上一直贪玩又不听劝谏,如今情势紧急,却又全部责怪于我。假若他听了谗言加罪于我,一定是灭族祸延整个家族,找你们三人来,因为只有你们才是我最相信的,赶快提出你们的看法,大家商量商量。”

    三人都沉默很久,脸色凝重,平日他们都是照赵高命令办事的,这样重大的事情,一时他们哪来的主意。最后还是赵高打破室内的沉默,恨恨地说:

    “这个小子,我一直对他不错,没有我赵高,他哪有今天!再说远一点,要是没有我家那个愚忠的傻老子帮他祖父替死,他恐怕生都生不到帝王家。现在他说翻脸就翻脸,真是无情无义!”

    “不错,真的是无情无义!〃三人异口同声附和,就像山谷回音一样。

    “所以,他既然先不仁,我也就复不义!”

    “不错,他既然先不仁,我们也就复不义!〃三人仍然同声响应。

    “废掉他!〃赵高突然以拳击案,不男不女地尖声大叫。

    这次三个人没有随声附和,而是震惊得面面相觑,意识出事态的严重性。

    “你们不同意?〃赵高见三人不作声,有点气愤地问。

    三人依旧不说话,因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赞成?〃赵高来个各个击破,先问阎乐。然后又用威胁的口吻说:“不要忘记,你是我的女婿,灭族也会灭到你的头上!”

    “一切听岳父大人吩咐,小婿唯命是从。〃阎乐久处赵高的淫威之下,早已习惯讲这句话。

    “你呢?〃赵高又眯其他那对鼠眼盯着赵成看。

    “大哥,小弟还有什么话说,灭族我和你一样首当其冲!”赵成一副豁了出去的神态。

    “还有你?〃赵高指着郎中令问。

    “卑职一向听丞相吩咐,〃郎中令硬着头皮说:“但不知废了皇上后,还要立谁?”

    赵高本想指着自己的鼻子说:“立我!〃但为了怕这些懦弱的家伙会更害怕,不敢举事,因此他说:

    “公子婴仁俭,百姓对他都很信服,我想立子婴,各位有什么意见?”

    三人当然没有意见,接下去赵高和他们商议了一下明日行事细节:如何由阎乐发动县卒,谎称有盗入宫,然后由郎中令为内应等等。

    最后在临散去前,赵高阴森森地对三个人说:

    “为了安全起见,让你们无后顾之忧,你们来的时候,我已命人将你们的家人全接来府中了。”

    三人背脊发凉,家人已成为人质,不想举事也不可了,好阴险厉害的赵高!4

    望夷宫位于郊外,由郎中令带领部分郎中担任内宫禁卫,外围只有卫令骑射率卫卒千余人担任警戒。

    二世一直贪玩,而且施政中心不集中在他身上,因此赵高府第和身边的警戒措施,反而较此地要森严得多。

    阎乐率领咸阳城卒两千多人,浩浩荡荡地开往望夷宫。阎乐正好和赵高相反,身材高大肥硕,龙眉凤目,骑在白马上,风度颇为不凡。

    郎中令则集合诸郎中,佯称宫中有大贼闯入,打开宫门四处搜索。

    阎乐命城卒包围宫门,自己率领千余人进宫,郎中令和卫令骑射在门口迎住。

    阎乐一到达内殿门前,郎中令打了一个眼色,阎乐大声喝问说:

    “贼人入得宫内,为何不制止?”

    堂堂的卫令骑射,哪里会将一个小小的咸阳令放在眼里!他反叱喝道:

    “咸阳令,你别胡说八道,宫殿警卫周密,哪来的贼人?”

    “看来你是通贼,所以才隐匿不报,来人,拿下了!〃阎乐神气活现地下令:“不然郎中令怎么会请求外援?”

    卫令骑射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小的咸阳令竟敢下令逮捕皇帝禁卫近臣。

    就在他还未转过神来时,城卒一拥而上,将他和他的从人都绑了起来。

    外面的卫卒闻声赶来,内殿宫门已关,门外城卒和他们战斗起来。平日二世待人暴戾,兴之所至骂人、打人,甚至是令交法办。所以很少卫卒愿意真的拼命,有的远远呐喊,城卒一追上就四处逃散;有的干脆束手就缚,免得事毕以后,追查起来麻烦;真正上来拼命的,全被人多势众的城卒围杀了。

    没有卫令的指挥,其他的人也都找地方躲起来,等待事情过去以后再出来。

    正在搜查宫内贼人的郎中,看到郎中令带着阎乐和城卒进来,开始时还不注意,一听到殿门外卫卒和城卒的杀伐,才知道事情有变。

    郎中令和阎乐带着城卒往便殿上闯,警卫的郎中和武士制止不听,两相打杀起来,这些人才知道郎中令和阎乐反了,郎中和宦者有的格斗被杀,有的逃之夭夭。

    二世正坐在殿上假寐,几个美女正在为他捶背按摩,忽然有几支箭射他座前帏帐,女人们尖叫起来才将他惊醒。他勃然大怒,下令左右前去拿人,左右此时都不听话,反而东走西散,一团混乱。

    二世带着女人们逃入内室,但箭矢不断射在门上,有几支劲弩竟穿透门插进来。

    女人纷纷尖叫着找地方躲藏,二世终究是皇帝,他不愿太失态,勉强镇定地在书案前坐下来,再左右一看,身后只有宦官一名没有走,还是恭恭敬敬地侍立着。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二世还是感到摸不到头脑的问这名宦者。

    “陛下不用问也应该明白,是赵丞相反了!”

    “赵丞相造反?〃二世仍然有点不相信地问。

    “赵高阴谋造反很久,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连郎中令和部分郎中都换了他的心腹,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这名宦者淡淡地说。

    “那为什么不早告诉朕,乃至演变成目前这种情形?〃二世埋怨地说。

    “臣不敢说,要是早说,头早就被砍掉了,哪还能活到今天!〃宦者苦笑地说。

    这时阎乐带着兵卒踢门而入,郎中令大概心中有愧,没有跟着一起进来。

    阎乐威风十足地走到二世书案前,立而不跪,他不称二世为〃陛下〃而称对一般人的〃足下〃。他说:

    “足下骄恣淫佚,诛杀无辜,如今天下人都反对你,希望足下善以自处!”

    “我想见见丞相可以吗?〃在阎乐的威胁下,二世居然也不敢自称〃朕〃而称〃我〃。

    “不行!〃阎乐回答得很干脆。

    “我愿意得封一郡为王。〃二世自认让步地说。

    “不行!〃阎乐摇头。

    “我愿为万户侯。〃二世语其中带着悲凉。

    “不行就是不行,不要罗嗦那么多!〃阎乐开始不耐烦。

    “这样好了,我愿意和诸公子一样,带着妻子作平凡百姓。〃二世哀求说。

    “我是奉丞相命来诛杀足下,以报天下人,你说再多,我也是不敢回报丞相的。〃阎乐脸都不转地向身后城卒喊:“来人,斩了他!”

    “不要,不要,〃二世摇着双手说:“留我一点尊严,让我自己来,我到底是你们的皇帝!”

    他拔出佩剑放在颈上,两手颤抖,虽然剑刃割破皮,红红的鲜血流了出来,他就是无法要右手用点劲带动左手,他只得恳求地对身后唯一未逃的近侍说:

    “帮帮我,我好痛!”

    这名近侍含泪跪下,拜了三拜,哽咽地说:

    “臣为陛下送行!”

    他站起来,握住二世执剑的双手一拖,一股血箭喷了出来,二世身子缓缓倒了下来,他以两手托住。5

    赵高接到阎乐的回报后,立即下令诸大臣公子在朝殿集合,他则带着随从至朝殿等候。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朝殿上的轮值人员全都走避一空,偌大的宫殿只有他带来的几百个人,显得像旷野一样的空旷,使人有种荒凉的感觉。

    他要随从人员到后宫中找人,总算拉出几十个宦者出来站班充数。卫卒、郎中,很多都是他自认为的亲信,也全都逃走了,因为有望夷宫前车之鉴,他们怕遭到第二次血洗。

    这与赵高原先想象中描绘出的场面正好相反。

    他脑中预绘的画面,应该是卫卒欢呼,郎中夹道欢迎,宦者宫女喜极而泣的高呼万岁。

    尤其是那些阉者寺人,他们更应该拥戴他,他为他们闯出一片天来。以往阉人宦者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乃是最下贱的族类,全是些犯罪之徒或他们的后裔,在宫中做的是比宫女还低微污秽的工作。

    他赵高却以阉者做了丞相,为阉者树立了一个阉者当自强的典范,现在更要做皇帝,要创造自周以来开始有阉人的历史。

    赵高在大殿中转来转去,时而望一望金碧辉煌的皇帝宝座,他在心里想——

    这些卫卒、郎中、侍中和宦者,全是些笨蛋,难道不明白他赵高当了皇帝,内宫的人会更扬眉吐气?

    他在想——也许应该根本废除阉人这个制度。怕后宫淫秽?一般富贵人家还不是姬妾成群,也用了一大堆童仆?也许在现行的体制下,他就皇位后,应该规定文武百官中,阉人应占一定的比例,一来可以鼓励阉人上进,二来也可以巩固他的势力,说什么他和他们是同类,应该互相支持和拥护。

    应召的这些大臣公子久久不来,他的脚也转酸了,信步走上宝座,身佩皇帝密玺,密玺在手,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他坐上宝座,身体太小,就像猴子蹲在骏马上一样,书案太高,他只能露出一个头,看看自己怎么也不像一个君临群臣的皇帝。

    忽然,整个宫殿在摇动,又发生地震了,关中地区这几年来地震接连不断。

    殿中武士侍中、侍郎全乱奔起来找地方躲避,一点都不像始皇在世的样子,地震时,砖块瓦片掉在头上,都没有人敢动一下。

    在他们心目中,根本没将赵高当作皇帝!

    大殿整个在摇动,似乎随时会倒下来。顶上琉璃瓦竟有震碎的,墙上出现裂痕,梁上灰沙纷纷下落。

    “肏娘贼的,才完工不久的宫殿就会这样,偷工减料太凶了,我……朕一定要几个人头!”

    但他再一想,修建阿房宫,他自己就是总监工,各类材料的大包商全是直接向他接头的,这次他得到的油水可不少,一般富人家几十辈子也赚不了这样多!

    他想到这里再也骂不下去。

    余震还在继续,他开始考虑要不要找个地方躲一躲,譬如说躲在书案底下什么的。但他再想想,他是皇帝——至少是马上要做皇帝的人,不应该在群臣和宫人面前示弱,他应效法始皇,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飞蝗似的箭雨中,谈笑自若。他自己和别人都这样说过,这才像个皇帝。

    接着又是一阵强震,连宝座都摇动起来,他一个坐不稳,头撞在书案角上,昏迷了过去。6

    在半昏迷中,他看到半空中出现始皇的脸,龙眉倒竖,长目横睁,满脸愤怒,他用狼音豺声吼着说:

    “赵高,你对朕做的好事!”

    声音就像霹雷,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荡,震耳欲聋。

    赵高吓得立即跪倒,全身像筛米般颤抖,叩头如捣蒜,口中还连连喊着:

    “陛下饶命,这不能完全怪赵高!”

    “不能怪你,那要怪谁?〃始皇沉声叱喝。

    “怪我,怪我,全怪奴婢!〃这时赵高明白抵赖也没有用,鬼神明鉴一切,跟鬼神还有什么好赖的。

    “哼,〃始皇冷哼一声又问:“赵高,你想当皇帝?”

    “奴婢不敢……〃赵高又再接连叩头。

    “朕南征北讨,花了十多年的工夫才一统天下,你却想一朝就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子手中夺去,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事吗?〃始皇怒极反笑地说。

    “奴婢不敢,奴岂不敢!〃赵高只说得出这句话。

    “你也不想想,〃始皇以极片刻薄的口吻说:“你少了那一点,还能做皇帝吗?你用什么来君临四海,找什么女人来为你母仪天下?”

    “奴婢不敢,陛下饶命!”

    “朕才不屑杀你,自有杀你之人!”

    始皇狂笑着消失在空气里。7

    “丞相醒醒!丞相醒醒!〃有个近侍摇醒了他。

    “刚才地震很大?”

    “很大,很大,〃这名近侍顺着他的口气说:“宫中有很多地方的宫室震垮,咸阳民间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嗯,〃他对民间的灾情不感兴趣:“朕……本相召集的人来了没有?”

    近侍犹豫了一下回答说:

    “该到的……不,想来的都已经来了!”

    赵高伸头由书案看过去,只见到十几位大臣公子稀稀落落地站在朝殿中间,能坐万人的大朝殿,十几个人真像沧海一粟。

    “传他们上殿!〃赵高对近侍说。

    “陛下……”

    赵高听到他这样喊,先是心头大喜,但想到始皇愤怒的脸,连忙纠正他:

    “丞相宣众臣上殿。”

    “丞相宣众臣上殿!〃这名近侍担任传宣多年,第一次喊丞相宣众臣,真是怪别扭的。

    十多个大臣公子来到书案前行礼,赵高因为太矮,坐在高大书案后面讲话太不舒服,他只得站起来说话。

    他先宣布诛杀二世的经过,注意到这些人脸色冷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暗暗高兴,看来此举并没有引起众怒。但再一看几个拥有兵权的大臣都没有来,包括卫尉在内,他不免有点紧张,再想到始皇愤怒的脸,他最后只有硬着头皮说:

    “今本相为天下诛杀暴虐不道的二世,当然有责任为秦立主,但秦本来就是王国,因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才称帝,现六国都已复立,秦地只剩下原来的领土,空自称帝,名不副实,没有什么意思,因此,本相宣布,秦复为王国,皇帝复称为秦王,而立公子婴为秦王,大家有什么意思?”

    “丞相英明!〃十几个人一起恭身答应。

    “胡亥暴虐无道,不得称帝,他的遗体宜以黔首之礼,葬于杜南宜春苑中,不得归葬祖陵,各位有什么意见?”

    “丞相所见圣明,胡亥不够资格以王礼安葬!〃众臣一致同意。

    就这样,赵高和十多个公子和大臣,台上台下一唱一答,就决定了国体和君王人选。

    散会后,赵高立即将〃宗室及大臣会议〃的决议书和子婴当选秦王的消息连同国玺,派人送给公子婴,并要他斋戒五日后,进行告庙就任典礼。8

    幼公主来到公子婴府中,公子婴将她迎入密室。

    她自始皇驾崩安葬骊山后,即自动请求住在兰池行宫,也就是原来皇后厝棺椁之处。由于皇后与始皇合葬骊山,行宫空了出来,而且地方偏僻,二世没有长住的兴趣,于是他干脆作人情,将该处行宫送给她,改称为幼公主府。

    她一下车见到子婴,先致道贺之意,跟着就要行君臣大礼。子婴连忙将她拦住,反而是他行了晚辈之礼。他苦笑着说:

    “小姑,别作弄侄儿了!这西天道贺宾客盈门,人都是前来拉关系谋职位的,真想不到侄儿这个庭院仅够旋马的寒舍,一下就堆积了这么多的车水马龙,家中仆人又少,真是忙坏了你那侄媳妇。”

    “大王千万别这样说,〃幼公主坚持要用君臣的称呼:“天下为二世皇帝和赵高弄乱了,正等着陛下来收拾!”

    子婴只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进入密室,两人分宾主坐下后,子婴屏退了所有妻妾,要两个儿子见过幼公主。原已在室内的宦官韩谈,也起立拜见幼公主。

    五人坐定以后,子婴长叹一声说:

    “赵高叛逆无道,弑杀了二世皇帝,本意是想篡位,如今忽然又要传位给我,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幼公主笑笑,她指指韩谈,要他来说,他正是当天站在赵高身后的那名近侍,从头到尾,整件事情他都看得非常清楚。

    韩谈即席向两人行礼,恭敬地说道:

    “地震那天的情形,小人已向公子报告过,幼公主恐怕还不清楚,让小人再简要说一遍。”

    于是将那天赵高如何佩玺上殿召集群臣,如何只有十几位公子及大臣应召等等事情简要地说了。

    当然他未提到赵高在昏迷中见到始皇的事,因为他看不到始皇,而赵高将这件事看成是奇耻大辱,不会跟任何人讲。

    幼公主听了韩谈的话,又考虑了一会,才缓缓地说:

    “情况非常明显,赵高是怕群臣反对,他明目张胆地继位会遭到讨伐,所以只有将陛下请出来。不过,我另外从别处得到一个消息,说是他已经和楚的沛公刘邦约好,将秦的宗室完全清除,由他和刘邦分地而治。”

    “小姑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子婴大惊。

    连韩谈也摇头叹气,大骂赵高丧心病狂,为了权位,不惜与外人勾结。

    幼公主笑了笑说:

    “我虽然生活在偏远的兰池,远离权力中心,却没有一日不担心国事,不管怎样,你想逃离政治,政治绝不会放过你,迟早会找到你的头上。陛下你原来不也是不想过问政治?谁会想到今天陛下竟成了这股政治漩涡的中心,所以我一直不放松对外界情况的了解。”

    “我自己也没想到,赵高将这个吞不下去的烫嘴山芋,竟丢给了我!〃子婴还是作苦笑状。

    “所以依我的判断,赵高可能会采取两种行动。〃幼公主又说。

    “哦,哪两种?〃子婴问。

    “一个是让你来当傀儡,暂时稳住群臣,然后等楚兵进关到达咸阳以后,以楚兵之力对付陛下和宗室。”

    “那第二种呢?〃子婴追问。

    “第二种行动,就是趁你告庙祭祖的当天就加害陛下!”

    “真的?〃子婴震惊失色地说:“依小姑判断,哪种行动的可能性比较大?”

    “那要看这几天他对掌兵权的大臣整合得怎么样。〃幼公主仍然脸带微笑。

    “依小人看,他采取第二种行动的可能性比较大!〃韩谈在一旁插嘴说。

    “为什么?〃公子婴和幼公主同时惊问。

    “因为据小人所知,卫尉目前已表态效忠赵高,虎贲军都尉也是如此,赵高答应将他们两人提升为将军。”

    “要是这样的话,当然采取第二种行动的可能性较大!〃幼公主点头说:“因为赵高以秦王的身份和楚军谈判,对他有利得多。”

    “那我要怎么办?〃公子婴平日对政治毫无兴趣,只知闭门读书,研究农耕及园艺之学,想用这方面的知识来造福农民,遇到这种情形,难怪他惊惶失措。

    “那很简单,〃幼公主笑着说:“你不需要去投他的罗网,要他来投你的好了。”

    “要怎么做?〃子婴问。

    “称病,让他来探你的病,他来了,就不让他走出房门!”幼公主轻描淡写地说。

    接着他们商量了一些行动细节,连在旁始终未说话的子婴两个儿子也笑了起来。9

    赵高一点也没有将公子婴放在眼里。

    自秦废除封建制度后,公子只是别人对他们的称呼,其余的生活条件与一般黔首无异,他们也必须靠祖业或是自己工作,才能养家活口。

    他赵高平白无故的要他当王,他应该感激他,因此,他对他不存一点戒心。

    听说他斋戒五天后就病倒,礼貌上他不能不去问一下病,怎么说,他都是他一颗重要的棋子。

    正如幼公主所判断,他准备就在告庙祭祀的那天,找个借口将他和集合的秦宗室一网打尽,省得零零碎碎不太好战。

    他只带了少数侍从来到子婴府中,看到他家寒酸的样子,他只有轻视没有猜疑。

    他按照观见的礼仪报门而进,将所有的侍从都带进了内院,但到堂上时为子婴的长子子起所挡住。子婴长子向赵高行拜见长辈之礼,赵高开始上来就有三分欢喜,再看这孩子长得身材修长,龙眉凤眼,举止中节,极有气度,神似他的父亲子婴,赵高更增加了七分好感。

    他想想告庙那天,这个年轻人就要和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宗室大臣一起玉石俱焚,他心中有了点惋惜。

    子起行礼后,婉转说道:

    “家父病重,经不起这么多人的打扰。”

    赵高看了身后的十多名侍卫,不禁心里好笑,这点人要是放在他丞相府中,可说是看不到人,但现在放到子婴家里,的确显得太拥挤嘈杂。

    他恍然大悟地笑着说:

    “贤侄说得不错,那就教他们留在这里吧!”

    子起恭敬地在前面倒退着带路,赵高只带了一名随从进入堂内。

    子婴次子子昂早就在卧房门口迎接。

    表面上不得不顾及体制,赵高将唯一的随从也留在卧房门外,他踏进房门,先行了个礼,口中禀奏说:

    “闻得陛下龙体欠安,老臣赵高探病来迟,还望恕罪。”

    躺在床上的子婴,以微弱的声音回答说:

    “丞相不必多礼,请上前谈话。”

    早有女仆将一副锦垫放在床前,赵高坐下后又问:

    “明日为太卜选定告庙就位大典良辰吉日,不知陛下还能勉强支持否?”

    “当然支持得了。〃子婴掀开帷帐坐了起来,脸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哪有一点病样?

    赵高看到事情不对,口中大喊来人,手上忙着拔剑,只听到门外惨叫一声,他明白那个剑术高超,能够敌对数十人的亲信随从已经遭到暗算,而他的剑还未拔出,一道冰凉的剑锋已经贴在他的颈子上,韩谈此时从帷帐后出现。

    他装作镇静地责问子婴:

    “老臣拥立陛下,一片苦心,为什么陛下恩将仇报?”

    子婴微笑不语。只见帷帐那头走出一位年轻女子,她神情肃然地问道:

    “那你自己又怎样向先帝和蒙毅交代?”

    耳听提到始皇的名字,眼见幼公主突然间出现,赵高脸色刹时变得苍白,他明白这下是玩完了,他紧闭嘴唇,不再说话。

    “赵高,〃幼公主愤怒地说:“为人应该感恩图报,虽然你先父对嬴家有恩,但始皇在世时,对你也报答够了,以一介奴仆之子,位极人臣,尤其是二世皇帝对你信任依赖,有如父师,你也忍心对他如此?”

    赵高自知今日必死,他反而变得愤激起来,他尖声怒吼。

    “嬴家对我恩重?〃他的愤激一转为悲伤:“将我弄得这样不男不女?我早就发誓要将这笔帐加十倍、加千百倍的还在嬴家子孙身上!”

    “那是帝太后一个人的事,于我们这些无辜的嬴家子孙有什么关连?〃坐在床边的子婴开始说话:“将他绑起来,交廷尉发落。”

    “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打蛇不死,反遭其殃,这是赵高你的名言,〃幼公主冷冷地说:“为了避免夜长梦多,韩谈,将他斩了!”

    韩谈一挥剑,赵高惨叫一声未完,头已落地。

    外院赵高带来的侍从,也早为埋伏的宦者所解决。10

    子婴第二日按照预择的良辰吉日告庙继位,仍称为秦王。

    他在朝殿中宣布诱杀赵高的经过,大赦天下,并不追究众大臣与赵高勾结的经过,以免株连太多,又得兴起大狱,群臣和民众全都称赞秦王子婴仁厚。

    赵高及阎乐则夷三族。

    他并下诏,二世皇帝以天子之礼改葬。

    这件事还未着手办理,武关方面一日数次报警。

    原来沛公用张良之计,派出郦生和陆贾,用重利买通武关秦守将,然后再发动奇袭,一举攻占武关,在蓝田和秦军进行了一场决战,将秦军击溃,就此再没有阻拦,兵如破竹似地直指咸阳。

    张良见沛公进军顺利,已有骄态,他赶快建议说:

    “诸侯骑兵,进展神速,并不是因为兵强马壮,或是将领有超过秦将的才能,全是因为暴秦行苛政日久,失去了民心,所以主公应以代天吊民伐罪的心情收揽民心,才能得到民众的协助,直捣咸阳。”

    “安民的工作我不太会办,子房,你就全权处理罢!”

    于是张良透过刘邦下令全军——

    …

    敢任意残杀无辜民众者,斩!

    敢取民间一草一木者,斩!

    敢奸淫妇女者,斩!

    …

    刘邦的军队本就是以一些流氓无赖为基干,再加上一些散兵游勇和降卒所组成的杂牌军。他们作战并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理想,有的是为了填饱肚子,有的干脆就是想发财,要他们不奸淫掳掠,真比要叫老虎看到肉不吃更难。

    刘邦这道严命下达以后,根本没有人理会,连领军的一些下级军官都认为办不到,因为刘邦本人就是个好财贪色的大酒徒。

    但张良组织了执法队,在战场和后方巡逻,遇违犯者立即处决,上级并受到连坐处分。

    几次下来,全军都有了戒心,再加上张良斩了几名纵容部属烧杀掳掠的将领,全军上下震惊,明白这道严令不只是说着玩玩的了。

    于是,刘邦部队所到之处,全是秋毫不犯,鸡犬不惊,相对的也越来越受民众的欢迎。每到一处,民众都纷纷抢着来劳军。

    另外,每新攻占一个地方,张良就用刘邦的名义召集地方父老,订定简单的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者抵罪。”其他苛杂秦法一律废除。

    这样一来,秦国民众莫不额手相庆,秦国军队更战无斗志。

    子婴只当了四十六天秦王,刘邦军就进入了咸阳。11

    秦王子婴元年,沛公刘邦先诸侯军攻到咸阳,他先不进城,而是约秦王子婴到霸上投降。

    秦王子婴事实上不是不想抵抗,而是和当年秦军入侵齐国一样,连御前作战会议都召开不起来,文臣武将全都跑光了。

    在毫无选择的情形,他只有按照刘邦规定的时间和地点去请降。

    那天一大清早,他就素车白马,颈子上套着象征锁练的白布条,穿着单薄的白袍,跪候在轵道地方的道路旁,等着刘邦的驾临。

    他手上捧着沉重的天子玉玺,旁边有一包兵符和派遣使者传令的节。

    十月,冬天已经开始,道路旁的草木都蒙上了厚厚的霜,小河也已结冰。他回头看看身后跪着的十几个家人,全是和他一样畏缩着颈子,全身冷得发抖。

    是从哪一代开始立下这个规矩,投降的君主必须穿刑衣、戴刑具,跪伏在路旁?

    也许他该维持君主的尊严自裁,但一死百了,他会看不到这场戏的落幕。

    自祖父始皇征服六国开始,他就是这场悲剧的旁观者,他看到秦国灭亡别个国家时,祖父、朝中大臣以及全国民众的举国狂欢,如今又看到自己国家被别人所亡时的沮丧和悲痛。

    这场高潮迭起,大片大落的悲剧,胜利狂欢时,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从来未卷入过。他一直读他的书,研究他的农耕和园艺,整天脑子里想的是如何使麦子更能抗寒抗旱,如何使瓜变得更大一些。

    但最后命运的网罗找上了他,不知不觉的,心不甘情不愿的,竟来主演这场时代大悲剧落幕时的主角。

    刘邦带着他的人从路那头出现了,说实话,他率领的这批人马真的不怎么样,没有统一的制服,有的穿着掳获自秦军的甲胄,光鲜明亮,在朝阳下闪闪发光;有的仍旧穿着在田里做工的操作服,补了又补,缝了又缝,全身上下都是补丁。

    他们大声笑闹,咒骂,几乎并不将各级长官、甚至是刘邦这个统帅看在眼里,一点都没有军队应有的肃穆之气,倒像是一群朝山拜神的游客。

    就是这支乌合之众的杂牌军,竟击败了素以军纪严明、骁勇善战闻名的秦军?

    为什么历史一再重演?以前六国君主一直纳闷,为什么他们看来军容极盛的军队,老是遇到光头赤脚的秦军,就像如汤泼雪一样,不溶自化?现在倒过来轮到他问这个问题!

    刘邦骑着马,带着随从过来,没有按照应有的礼节,下马来向他慰问,只命从人从他手中接过玉玺,自地上收起符节,没有问过他一句话。

    他只用鄙视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口中却在和别人讨论他的生死,就像主人讨论如何处置一条失去工作能力的老牛。

    “杀掉算了。〃一名身材魁梧、神情威猛的武将说。

    “不错,留下总是个麻烦。〃旁边很多人附和。

    刘邦看了看旁边一位书生模样的文臣,后者摇了摇头,于是刘邦装模作样地说了:

    “怀王所以派遣我先入关,乃是因为我度大能容,现在人家既然已投降,还要杀人家,不是好事!”

    刘邦说完话,看他一眼就走了。

    他被收进咸阳廷尉大牢。12

    刘邦率领他那批杂牌军进入咸阳,他和他的部下首次大开眼界,看到了梦寐已久的花花世界,真的像是〃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都是好的。

    在举行过入城式,享受过万民跪地迎接的愉悦后,刘邦参观了壮丽宏伟的阿房宫,坐上了朝殿的宝座,就赖着不想走。他对张良说:

    “既然已进来了,就在这里安置吧!”

    张良还没来得及回话,刘邦的侍卫长樊哙却大声吼着说:

    “主公,我不赞成留居此地!”

    “为什么?〃刘邦不悦地问。

    “这里美女如云,各种享受设备全有,只怕主公带头,诸将和众士卒都跟着这样做,你争我夺,说不定为了争财宝、抢女人,先就自相残杀起来,到时候管都管不住。”

    “张良,你看如何?〃刘邦转脸问张良。

    “主公,现在一切都未安定,要享受,来日方长,〃张良不急不徐地说:“尤其是据报,项羽正率领着大军往函谷关而来,虽然按怀王约,先入关者为王,但项羽并不是个肯为盟约所约束的人,我们不能不预作应变准备。”

    刘邦无语,脸上仍充满了留恋不舍的神情。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问左右说:

    “萧何呢?”

    “他忙着去收秦藏的天下户籍资料去了。〃左右有人如此答复。

    刘邦蓦然惊醒,向张良说:

    “我听你们的意见,还军霸上,秦宫和府藏全部加封条,等候项羽来时,再一同处理吧!还军以前,我们还有什么事要做的?”

    “召集地方首长及父老,宣布我们的&039;约法三章&039;。〃张良高兴地回答。

    于是刘邦召集了地方父老及意见领袖至朝殿集合,他宣布说:

    “各位乡亲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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