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辈承认。〃不知为什么,荆轲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但在你的立场来说,任何只要有一线希望的机会,你都不应该放过。”
“不错。”
“所以当时我在内心交战以后,还是决定将你推荐给太子,否则你知道了会一辈子恨我。”
“这晚辈倒是不敢的,〃荆轲忍不住插口说:“怎么说先生都是为了爱护我。”
“要是不推荐,也不让你知道,我自己也会终身良心不安,因为这样有亏诚实之道。但在回家以后见到喜儿,我的这点私心又再起,两难之间真是难以选择。现在我既然告诉你这件事,就是要由你自己来作作个决定。”
“晚辈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还请先生明说。〃荆轲不是真的不明白,而是想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田光。
“这里有两个选择,〃田光很费力地说出:“一个是你根本忘了国恨家仇的事,明了天下统一乃是不可抗拒的大势,依你和我家的赀财,足够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居下来,和喜儿结婚,多生几个孩子。”
“如晚辈做不到呢?〃荆轲说出这句话,却有种爽然若失的感觉。
“那你就做第二个选择,明天自己去见太子丹,和他计议刺嬴政的事!〃田光似乎有点不甘心地说。
“那先生你呢?〃荆轲吃惊地问:“荆轲愿作马前卒,还需先生主持大计。”
“我老了,不愿再管这些凡尘之事,等你到了某种年龄就会明白,很多事当时你自己觉得严重非凡,等过段日子,在别人眼中只不过是场儿戏,你读历史时是否有这种感觉?”
“但晚辈等待这么久,就是在等这种机会!〃荆轲坚决地说。
“那就好好地把握这次机会!〃田光笑着说。
接着他又出了一会神,突然对荆轲说:
“假若我不在了,你会对喜儿好?”
“我一直将她当作亲妹妹!”
“没有其他感情成份?”
“……”
“明白告诉我!”
“晚辈自惭污秽。”
“为什么?”
“流浪江湖,时时都有生命危险,何以为家?”
“算了,这种事勉强不得。〃田光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先生怎么啦?〃荆轲带点歉意地问,随即又说:“不管怎样,只要我能力所及,晚辈都会好好照顾她。”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田光叹了口气说:“其实她都是廿岁出头的人了,从小父母双亡,她是很独立的,你没看见,这些日子还是她在照顾我。”
“晚辈住在这里,也是一直承蒙她在照顾。〃荆轲笑着说。
“那好,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田光沉吟地说。
“请说。”
“太子临送客出门时对我说了一句话,说是他和我谈的国家大事,希望不要外泄。”
“这有什么关系?〃荆轲不解地问:“他只是顺口说说罢了。”
“但对我辈中人,他这样说乃是我们莫大的耻辱!”
“先生为什么如此想?”
“假若一个人受到怀疑,尤其像我这种年龄,为燕国做了这多事的人……”
田光先生站起来走了几步,缓慢地对荆轲说:
“你可以告诉太子,田光已死,秘密永远不会泄漏出去了!”
“先生不能改变主意?”
“不能!〃田光坐回席位,缓缓抽出佩剑,自刎而死。
荆轲神色不动,走出门外找来田喜。
荆轲冷静地将事情说了,田喜抚尸大哭,她一面喊着:
“你们男人为什么都这样傻?为了一个空幻的理想,情愿终生流浪,为了随便一句话就轻易自刎,这到底是刚强还是软弱?”
荆轲轻抚着她的头发,无言以答。9
在东宫密室里,太子丹摒退所有从人,单独接见荆轲。两人相对,很久没说一句话,室内一起寂静,连壁灯轻微的跳动声都清晰可闻。
“田光先生死了,自刎而死。〃荆轲不带任何激动地说。
“田光先生自杀而死!为了什么?〃太子丹却震惊得差点从席位上跳起来。
“他要臣转告太子一句话,他一死,国事秘密就永不会再泄漏出去了。”
“难道说就为了丹随便说的那一句话?〃太子难过地说。
“有时候一句话会亡掉一个国家,尤其是像太子这种身份的人。〃荆轲仍然平静地说。
“都是丹害了田先生!〃太子丹眼泪汩汩流出。
良久,太子丹避席顿首对荆轲说:
“赵国已亡,下个目标就是燕国,燕国小民弱,不足拒强秦,还望荆卿为丹想个好计策来。”
“以太子的意思呢?〃荆轲反问。
太子将他刺嬴政的计划说了。荆轲想了很久,最后辞让说:
“这样关系重大的事,荆轲恐怕承担不起。”
太子接连叩头,一再请求说:
“荆卿以复卫国为平生唯一的目标,只要除掉嬴政,强秦必乱,再联合诸侯伐秦,卫国复兴就有望了。”
荆轲亦连忙避席顿首说:
“太子如此诚恳,臣要是不答应,就显得太不通人情了。”
“不知荆卿有何需要?〃太子丹这才回席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素闻太子百金购得徐夫人匕首,是否能取来看看?〃荆轲胸有成竹地说。
太子丹拉动叫人铃,一会儿近侍出现在密室,太子丹命他将徐夫人匕道取来,交给荆轲。
荆轲接在手中一看,此匕果然名贵,剑鞘乃是纯金打成,入手非常沉重,鞘上还两面共嵌二十四颗明珠,在灯光下光华耀眼。
他抽开匕首一见,不禁心动了一下。原来这把匕首不像一般匕首都作短剑状,却像是屠狗者所用的牛耳尖刀,稍作椭圆而头尖,剑身比一般匕首薄,容易贴身而藏。
“荆卿,这把匕首你可用得惯?〃太子丹说:“用时需加小心,这把匕首曾经以剧毒炼过,一见血即封喉。”
“臣惯用长剑,用这类短小刺杀兵岂不甚内行,但臣有一知交,运用品来倒是巧妙通神。”
“此人现在何处,荆卿是否可以引见?〃太子丹急切地问。
“真是不巧,日前去临淄了!〃荆轲说。
太子丹长叹一声,但忽然又神色一动地问:
“是否可派人去临淄找?”
“处处白云处处家,他分别时曾如此对臣说,连臣也不知他是否会去临淄!〃荆轲不露任何表情,心中也深为惋惜。
“荆卿还需要什么,尽管说,一时没有,丹也会派人尽力照办。〃太子又催促他说。
“臣还需要两样东西,可能比较困难些。〃荆轲含笑地说。
“快说,只要丹有的东西,绝不会吝惜!”
“第一样是燕国督亢地图……”
荆轲话还未说完,太子丹就打断他的话。
“荆卿要督亢地图做什么?这是燕国最高军事机密,虽然照燕督亢地区命名,实际上是燕的兵要地志和军事配备图!”太子丹大吃一惊地问。
“太子只须回答是否愿意拿出此图,需要的理由容臣最后说。〃荆轲微笑,等着太子丹答复。
“只要对刺嬴政有帮助,虽赔上丹的人头亦再所不惜,何况是份地图!〃太子丹慷慨地说:“还有一样呢?”
“臣要的正是一颗人头!〃荆轲有意加强语气说。
“人头?谁的人头?〃太子丹大为惊奇。
“秦逃将樊于期的人头!”
“为什么?〃太子丹更为不解。
“太子先别着急,听臣解释。嬴政身为秦国之主,再加上他征服各国,为报私怨,所杀的人都不少,他警卫防备一定不会松懈,要刺杀他谈何容易?”
“依荆卿之见呢?”
“要刺杀他,必须先接近他,而要接近他就必须让他得意忘形,失去戒心。”
“丹还是不太明白荆卿的意思。”
荆轲起立,在室内走动,语气坚定地说:
“按臣的计划,燕派臣送督亢地图及樊于仆人头给嬴政示好,献督亢地图表示臣服;献樊于仆人头象征燕的悔改,不该收留樊于期。嬴政得到这两样东西,必须因过于得意而对臣失去戒心。臣先将匕首藏于图内,图穷则匕现,臣要教嬴政血流五步!”
“果然好计策!〃太子丹拍案大喜,但一转念又神情沮丧地摇头说:“樊将军得罪嬴政,投靠诸侯皆遭到拒绝,最后穷途末路才来投奔丹,这样做,丹心实在不忍,荆卿是否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取代?”
“臣早知道太子宅心仁厚,这样东西不容易办到,〃荆轲回座哈哈一笑:“臣再另行设法吧!但太子是否可以介绍臣与樊将军认识,臣对他的豪起早已耳闻,并且佩服之至。”
“当然可以,〃太子丹又问:“不知荆卿何时执行这项计划?”
“臣想派人至临淄寻找那位至交,有了他,事情就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臣需要一个好帮手。”
“目前不急,〃太子丹笑着说:“秦国正逢帝太后大丧,秦对外用兵也许会休息一段时间,何况它才吞下赵国,还需要消化,同时在行前,丹也应该好好招待荆卿一个时期。”10
高渐离自愿为荆轲去临淄找屠狗者,荆轲没有告诉他原因,他也不想问,他们三人有这种默契,谁找谁,只要说有迫切急需,大家都会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赴约。
秦太后于秦王政十九年年底去世,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合陵,那里早就准备好了她的位置,全天下都有很多人在问,这对生前同床异梦的夫妇,在地下是否仍然同寝异梦。
为了办理大丧,秦军暂时停止对外行动,齐、楚、魏对秦心怀恐惧,不得不派使吊唁,燕国更是加派燕太子丹的特使,私下觐见秦王政,请他原谅私自逃回国的罪,并建议待帝太后丧事办完,明年初派特使献上督亢地图和樊于期的头(后者是荆轲秘密的交代),盼能与秦和好,表示燕的臣服。
秦王政虽然是母丧哀悼期间,听到使臣的这些话,也不禁在心内狂喜。得到督亢地图,等于是全盘明了燕国兵要和兵力配备,今后攻燕要方便多了,而樊于期这个老匹夫,他自问对他不薄——其实他对每个将领都不薄,自从听了老爹那番话,他一改秦国那些先王的毛病,不再将战将当成猎狗,不再〃狡兔死,走狗烹〃,他的确对他们极度礼遇,尽量照顾他们的家人和退休以后的生活。
而樊于期不念他对他们的好处,只为他杀了几个赵国的人渣——的确,吸尽百姓的民脂民膏,终日无所事事,专研究如何消遣享乐,不是人渣是什么?——就跟他翻脸,留书逃亡,给诸将领的士气带来严重打击,他不该死,谁该死?燕国迟早是要灭掉的,太子丹既然以这样贵重的礼物来求和,让燕多活几天,先解决魏、楚、齐再说。燕地处边陲,又有赵地隔着,对秦攻楚魏没有什么妨碍,再说逼急了,它要是和北边的匈奴联合,那会造成匈奴进入边境,甚至是中原,惹的祸就太大了。
有了这种想法,秦王政欣然答应了太子丹私人特使的建议。
在燕国这边,太子丹不但奉荆轲为上卿,而且几乎是天天邀荆轲和樊于期同游,车骑饮宴,奇珍异宝,声色犬马,只要他们意有所动,他不等他们开口,就为他们办来。
樊于期心直,而且军中严肃生活过习惯了,在这方面不太有所要求;而荆轲流露浪子本色,太子丹所提供的一切,他连个谢字都不说便照单全收。依他心中的想法,太子丹是在买他的命,人间没有比自己的命更贵的东西。
譬如宫中盛传着一些故事——
有次,太子丹骑着一匹汗血宝马和荆轲出游,荆轲开玩笑地向太子丹说,据传千里马的肝最补,人吃了以后会胆气更壮,身体虚的也会转弱为强。
当天的晚宴上,那匹万中难找一的宝马的肝,就已由御厨以恰到好处的火候炒好,呈递在晚宴荆轲的席位上。
还有一次,荆轲、太子丹和樊于期三人至易水之西视察部队,时值严冬,易水都已结冰,回到东岸,三人欣赏雪景,兴致正浓,荆轲忽然发现河中有一裂缝,童兴大发,在岸边拾取石子,和樊于期比赛投准,看谁丢进冰洞的石子多,就在这时,太子丹命近侍端来整整一盘金丸供两人投着玩,最后连樊于期都觉得浪费,丢不下手而停止。
另外一个流传最广的故事是,在一次晚宴上,荆轲看一名弹琴的太子丹爱姬的手看得入迷,竟忘了回答樊于期的问话,太子丹奇怪问明原因,没过一会工夫,这名爱姬那双白皙丰腴的玉手就被砍下来,用玉盘呈送到荆轲的席位前,害得荆轲从此不敢再赞美眼前美女的任何部位。
太子丹不是笨人,他看得出荆轲刻意结交樊于期的目的,正和他刻意厚待他一样,在太子丹的眼中,两个都已经是死人,他必须对他们好,尽量满足他们的愿望。
很快冬去春来,易水部分解冻,河水又复淙淙,但河水春寒依旧,列阵在易水以东的燕代联军,积极备战,以防屯兵中山的秦国王翦部队突然发动春季攻势。
到临淄寻找屠狗者的高渐离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似乎他也跟着屠狗者失踪了。
秦国驻燕使者传达秦王政的话,秦王急着要督亢地图和樊于期的头,如不在近期送到,后果自己负责,也就是要用武力来取。
太子丹暗示了荆轲几次,荆轲有点不耐烦地说:
“臣迟迟不能成行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等找屠狗者的人回来,入不测之秦,在万人护卫中劫持一国国君,不发则已,一发就必须中,臣需要一个得力助手。”
“再等下去,旦夕之间秦军就会渡过易水,丹虽想再陪着荆卿也不可能了。依丹看来,不如派秦舞阳为副使,舞阳经过田光先生的考验,虽称不上是上上之选,却也被田光先生赞为骨勇之人。〃太子丹插口说。
“这个问题犹在其次,最要紧的原因是得不到樊将军的头,臣就无法接近嬴政!〃荆轲惋惜地说。
“丹真的不忍!〃太子丹神色凄然。
“臣和太子一样不忍,但除此以外还有别法吗?〃荆轲问太子也是在问自己。11
荆轲明白太子丹开不了口,只有自己去当这个刽子手。好在他和樊于期差不多,樊于期应该是百分之百的死人,而一旦入秦,他的性命也就去了百分之九十八,所以由他去逼,良心比较不会不安。
那晚,他们约好在樊于期府上喝酒。
看到樊于期威猛却落魄的模样,再看看他居处的简陋,他忍不住感到心酸。
樊于期至今犹保持着秦将传统的俭朴作风,睡的是硬板床,没有锦绣睡垫,太子丹虽然屡次送婢女和仆佣,但都被他拒绝回去,只留下一个中年男佣服侍他的起居,一个女佣洗衣煮饭。
太子丹对他不是予索予求,而是逼他求他接受他的赠与,但他仍是不肯接受非必要的东西,说是要保持武将刻苦的本色。太子丹曾取笑他说,要是赵国的将军都像他,赵国就不会灭亡了。
今晚樊于期的兴致特别好,他的酒量正和荆轲相反,而和田光先生一样有千杯不醉之量,但不同的是他酒喝得越多,话越少。不过今晚他的话却格外多。
“荆卿,你知道为什么今晚我话多的原因吗?〃樊于期有了三分酒意,不断说话。
“我也有点感到奇怪,能告诉我吗?”
“再过两天我就要到易水之东的燕军中去,让我有机会和秦军决一雌雄!”
“将军本为秦人,率燕军和秦军作战,心中不会觉得别扭?”
“嬴政杀我全家,此仇不共戴天,秦侵略各国,造成天下兵连祸结,于公于私,我都感到良心无愧!〃樊于期豪气干云地说。
荆轲没有答话,却暗自在心内庆幸,好在他今晚下了决心,提前来了一步,否则他到易水之东带兵去了,事情就会全部弄砸。另方面他发现太子丹虽然有点感情用事,却的确是个好人,他认为他是想让他当刽子手的想法,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想,他必须抓住今晚的机会。
“荆卿何日动身去秦?〃樊于期又在问,看样子他还不知道秦王政在催着要他首级的事。
“本当早就起程了,只是还少了一样东西,同时还在等一个人。”
“少样什么东西,等什么人?〃樊于期好奇地问。
“等一个由临淄来的朋友,缺少……〃荆轲下面的话不知该怎样说下去。”
“缺少什么东西,看我是否能帮忙?〃樊于期热情地说。
“这样东西正需要樊将军的协助!〃荆轲见他渐渐自入罗网,不禁暗自高兴。
“那你就直言罢!看我能协助你些什么。”
荆轲轻咳了两声,硬起心肠说道:
“秦王对将军真的是做得太过份了,将军只不过是政见不合,看不惯嬴政报私仇滥杀的作风,乃至留书辞职出走,他通缉你个人还则罢了,不该杀你全家十三口。如今听说他又悬赏黄金千斤购将军头,生得者封万户侯,他对将军的仇恨真的如此之深吗?”
“嬴政为人忌刻,顺者生,逆者死,不过秦军将领很多还未看清他的真面目。先前我也看错了他,只当他礼贤下士,尤其照顾军人,乃是百年难遇的明主。及至赵国为私怨滥杀的事情发生,我看不惯留书出走,仍然对他存着幻想,总希望他在那件事上只是一时冲动,直到他杀我全家,我才知道他根本是个没有人性的人!”
“那将军今后做何打算呢?真的要借燕国之兵,杀秦国故旧来泄嬴政杀将军全家之恨?荆轲特别加重故旧这两个字的语气。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樊于期放下酒杯仰天叹息,豆大的泪珠由一双虎目中滚滚而出,他哽咽着说:“于期每想到这件事就心如刀割,痛及骨髓,但就是想不出该怎样做,怎样解决!”
“现在轲有一个办法,既可解除燕国将遭灭亡的危险,同时也可报将军的仇恨,将军看看怎么样?”
“什么办法?〃樊于期避席,膝行到荆轲席位旁,侧耳而听。
“那就是用将军的头接近秦王。荆轲只要能靠近他,我将左手把其胸,右手刃其心,将军的仇可报,燕国遭侵略的威胁也可以解除了,将军认为怎样?”
“荆卿所谓少样东西不能起程,就是指我的头而言?〃樊于期哈哈大笑。
铁铮铮的汉子,脸上犹挂着眼泪的爽朗大笑,看在荆轲眼中,增加他心里更多的苍凉。
“将军愿意这样做吗?〃荆轲平静地又再问一句。
“这还用得着问吗?〃樊于期抽出佩剑,敞开上衣,露出毛茸茸的颈子,左手紧握执剑的右手手腕,微笑着对荆轲说:我也曾想到这一点,只是找不到送我头去接近嬴政的人,荆卿既然肯,请等下将我的头割整齐好看点,免得嬴政看到认不出来。”
樊于期双手用力,剑锋切入咽喉,血箭激涌出来。
荆轲俯身向尸体拜了三拜,然后小心翼翼地割下头,放在几案上,他细心地用手绢沾酒,擦掉首级脸上的血污。
没过多久,太子丹得到消息赶来,抚着尸首痛哭,他一边还哽塞着反覆对荆轲说:
“难道除了这样,就没有其他的办法?”
荆轲始终没答话,他专心一意地擦拭那把占满了鲜血的剑。12
荆轲回到家中,发现自己房里的灯是亮着的,这表示田喜还在他房中帮他整理。
对这位贤淑而又专情的女孩,他有着无限的歉意,尤其是田光死了以后,他可说是她唯一能相依为命的人,可是在这段她最需要人慰藉的期间,他却在狂欢寻乐,想尽情享受这生命的最后一段,反而很少回居处。
如今樊于期已死,头以药水泡制起来,不会发臭,脸形及五官长时间都不会变,下面该轮到他了。
本来,他如愿地拿到樊于期的头,应该多少有点得意和满足,但现在充满他内心的却只有空虚,难以形容的空虚,无法填满的空虚。
一跨入房间,他意外发现田喜正睡在他的床上,而且身上只裹着一件银色睡袍。
看到他进屋来,她连忙起来为他倒茶,伺候他换衣,看到他疲惫的样子,她忍不住吃惊地问:
“有什么事?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我不累,只是这里难过。〃他指指心口。
“什么事能使你难过成这个样子?爷爷死,你到现在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她语气带着埋怨,却有更多的欣赏意味:
“凡事你都是沉得住气的。”
“现在我的眼睛也是干的,还没流过一滴眼泪!”
“你只有喝酒唱歌时才会流泪,〃田喜孩子平地笑着说:
“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和爷爷死的那晚神情差不多。”
“和你爷爷一样,樊将军自刎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他的头!”
“是你杀了他?〃田喜惊叫。
“没有……不是,〃他坐到床边,喝着她倒来的茶,很困难地说道:“我不知该怎样向你解释……应该说是秦王要他的头。”
“就为这个,你就不顾道义逼死他?〃田喜气得想哭。
“不是我……”
“我知道还有太子丹!〃田喜真地哭了出来。
“我真的不知如何向你解释,〃荆轲拉她在床边坐下来,像对孩子一样对她说:“都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怎么像小孩一样,说哭就哭。”
“我想到爷爷嘛!太子丹真是不祥人物,自从他出现,爷爷自刎了,今天樊将军又是自刎,明天……〃她两手遮脸,哽咽着说不下去。
“来,不要难过,把眼泪擦掉,〃他在她睡袍袖袋里掏出手绢塞在她手上:“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她用手绢擦着眼泪问。
“过几天我也许要出使秦国一趟,你一个人在家要多注意点。〃荆轲语气平静,内心激动。
“送樊将军的头去?〃田喜睁大眼睛问:“你们真的这样残忍?”
“为了燕国的安全,没有别的办法!〃荆轲真想将内情告诉她,可是说不出口,两位讲求信义的人都为这件事死了,他不能加以破坏泄密。
他长长叹了口气,想改变话题:
“你今晚怎么睡在我的床上?”
“你不回家这段时间我都睡在你床上!”
“为什么?”
“等你回来,〃她有点害羞地低下头,想了想她又抬起脸来直视着他:“我高兴,不可以吗?”
“好了,姑娘,今晚我回来了,你可以不必等,回自己房里去了。〃他看到她心里会难过。
太子丹真是她所说的不祥人物,他一出现在他们中间,就按连有两个好人丧生,而且是心甘情愿的死,再下去就是他,世上唯一可以照顾她的人。
“差点忘了告诉你,今天有人帮高渐离带信,说是在临淄找到了屠狗者。〃她没听他的话离去,而是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真的?〃他不禁喜形于色:“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来人说,大概就是这几天吧。”
“好了,喜妹,我想休息了,你请回房去吧。〃他不经意地说。
“我不要,我要留在这里。〃她像个撒赖的小女孩。
“什么?〃他惊诧地望着她。
“荆哥,你是不是讨厌我?〃她哭着问。
“怎么会!〃他皱着眉头。
“那为什么你好久不回来,一回来就撵人家走?”
“今晚我实在太倦,有话明天讲。〃他拿她真没有办法。
“爷爷要你照顾我?〃她责问地说。
“不错。〃他内心浮起歉意。
“那为什么这些天你和那些鬼女人鬼混,却从不回来看看我?”
“她们会做媚态讨好你,我不会,是吧?”
“那跟你是两回事,你怎么这样!〃他敷衍地安慰她,心里在想,不大不小的女孩难缠。
“你嫌我太丑?〃她哽咽着。
“怎么会!〃他说的是老实话。
“她们有的,我也有!其实,我想我不会比她们难看!”
她突然掀开睡袍,原来里面什么都没有穿,一副美丽玲珑的少女胴体整个呈露出来。
他连忙将她的睡袍拉拢,她趁势投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一面抽泣着说:
“爷爷临死时要你照顾我,你却将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
他轻拍着她的背安慰说:
“这些日子实在太忙,忽略了你,这次咸阳回来,我就永远不再离开你!”
“真的?〃她抬起泪脸微笑着问他。
“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他举起手,却为她拉下去。
“誓是不可以随便发的,〃她依偎在他怀里,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其实,你们男人都很笨,总认为女孩子不懂什么,说真的,你们要做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看出什么?”
“你们要刺杀嬴政……用樊……”
他连忙蒙住她的嘴,她硬挣扎着含糊不清地说。
“隔墙有耳,你不要乱说!〃他在她耳边细语。
她挣脱掉他蒙住她嘴的手,长吸一口气说:
“你也很笨,你知道爷爷自杀的用意吗?”
“他不是为了向太子丹表示不泄密吗?”
“到现在你还不懂?〃她又紧抱着他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爷爷……自杀……是为了要我成为你的……累赘,他并不想你去刺……去咸阳!”
这下轮到荆轲想哭了,老人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跟他生活了二十年,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了,我曾听到他自言自语叹息,不该一时高兴,将你推荐给太子!”
“如今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荆轲轻拍着她因哭泣而颤动的背说:“我答应你,只要这次能从咸阳回来,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我也答应你,我会等你平安地从咸阳回来,你要有什么不测,我会跟着你死!”
“别说孩子气的话!〃他蒙住她的嘴,感到一阵恐惧。
但他再一想,二十岁刚出头女孩子的话能当真吗?他真的死了,也许她会记得他一段时间,直到她遇到另一个她喜欢的人……这样想他就放心多了。13
太子丹为荆轲出使秦国,在易水畔长亭设宴祖道送行,参加送行的宾客有上千人。知道内情的全着白色袍帽。
荆轲穿着一袭白色儒袍,潇洒倜傥;副使秦舞阳穿着一身红袍,倒也威猛非凡。
荆轲随着太子周旋于宾客之间,眼睛却不断在人丛中找人,别人都只道他心神不定,尤其是太子丹,更随时注意他的神情。
只有跟在他旁边的高渐离明白,他想见到的是两个人——屠狗者和田喜。
高渐离昨晚从临淄回来,告诉他屠狗者因有点要事必须处理,所以要他先回来报信,屠狗者随后就到。
可是到现在仍然看不到他的人影,荆轲内心有点烦躁,但他表面上仍然需要和那些烦人的宾客敷衍。
另外一个是田喜,他明明知道她不会来,心里却好希望她会来,人的感情就是如此微妙。
宴会从中午一直拖到日头偏西,乌云渐渐密布,天气突然转坏,风转强,易水河上波浪滔天。
大家要说的客套话都已讲完,荆轲不说走,送行的人当然不敢催他走。太子丹怕他改变了主意,急得脸色沉重,几次想问又将话吞了下去。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他小声对荆轲说:
“荆卿,日头偏西,天色不早,假若你有什么事,就派秦舞阳先走吧!”
荆轲本来心中就烦躁,一听太子丹的话更是火上加油,他失去平日的冷静,大声叱喝太子说:
“太子用人就是这种用法吗?只知道一往直前,抱着必死决心,而不顾事情的成败,这只是匹夫之勇。荆轲不是犹豫不决,有所惧怕,而是要等一个人!太子既然这样说,那我们就起程罢!”
他转脸对身边的高渐离说:
“为我奏一曲送别,我为你歌一首惜离!”
高渐离也是白衣白帽作送丧状。他取下背上的筑,就着一块大石头坐下,调好了弦,开始敲击起来。
美妙的筑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大家全都停止谈话,有的原地伫立,有的席地而坐倾听。筑声和远处易水的浪涛声相和,形成人籁渗和着天籁的美妙壮丽音乐,所有的人都听迷了,包括太子丹在内,他们完全忘了送行这回事。
突然,筑声由低回而高亢,成为变征之声,荆轲长吟而歌——
…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歌声重复两遍后,众人皆不自觉地跟着唱了起来,到了最后,每个人都泪湿了衣襟而不自知。
又突然,筑声一转为慷慨羽声,雄壮激昂,荆轲歌而和之——
…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不酬兮誓不返!
…
众人仍然和着——
…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荆轲领唱,众声相和,就在筑声、歌声、易水浪涛声中,荆轲上了骑马高车,后面有十数乘副车相随,荆轲向太子一拱手,车队缓缓走动,沿着易水边向南而去。
高渐离仍然专心弹着筑,送行宾客依然在唱和。
太子丹伫立原处,直到车队扬起的尘土散去。
他注意到,荆轲根本没有回顾一下!14
荆轲率领的燕国使节抵达秦都咸阳,在咸阳街头造成轰动,万人空巷,急着看燕国求和的使节团。
燕太子丹事先以重金买通了秦王政宠臣蒙嘉,中庶子蒙嘉虽然官位不高,但亦为名将蒙骜之后,所以和蒙武儿子蒙毅常侍在秦王政左右,非常受到宠爱。他向秦王政说:
“燕王实在是震慑于大王的神威,所以不敢以军事和大王对抗,因而请求臣服,比照诸侯之位,献纳朝贡如同秦的郡县,只要能奉守先王的宗庙就心满意足了。但不敢自己来说,所以斩了樊于期的头,连同督亢地图,特派使节团送来。”
秦王政本来已等得不耐烦,听到燕使节团已到,当然大为高兴,于是要太史择定吉日,以最隆重的九宾仪式,会同各国驻秦使节和文武大臣,在咸阳宫接见燕国使节。而且命燕使节团带着奇珍异宝贡品,匣装的樊于期头颅和督亢地图绕行咸阳一周,再进朝殿。
荆轲捧着装樊于期头颅的匣盒走在最前面,因为经过药水的泡制,头颅五官清晰,须发完整,两眼横睁,似乎死得并不甘心。
秦舞阳则双手捧羊皮卷地图,亦步亦趋地跟在荆轲身后走。
他们都未曾见过如此大的排场,数千名虎贲军由午朝门一直排到朝殿门口,个个精神抖擞,盔鲜甲明,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全像木雕泥塑的一样。
殿门到陛下还有一大段距离,陛阶两边站着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节,殿前阶下则是戟战武士和佩剑郎中。
上千人在朝殿却一片肃穆,连咳嗽的声音都听不见。陛阶上殿中,端坐着年轻英俊,顾盼不可一世的秦王政,他微笑着等待荆轲和秦舞阳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向陛阶。
荆轲仿佛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十三岁就杀人、没有人敢正视他目光的秦舞阳,这时却心虚起来。他双手发抖,似乎捧不起那堆沉重的羊皮卷;两腿发软,好像承受不其他高大身体的重量;脸色泛白,有点会随时晕倒的模样。
看到他这副样子,殿下群臣和各国使节都暗暗奇怪起来,但是没有人敢出声发问。
等他好不容易一步一发软地捱到了陛阶前,秦王政也注意到了,他关切地问荆轲说:
“你那位副使怎样了?是否突然生病,怎么会全身打颤?”
荆轲笑着回头看了秦舞阳一眼,上前行礼说:
“北蕃边远地区的乡下人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如今突然看到大王如此森严壮伟的的场面,所以吓坏了,还期大王不要见怪,以好完成今天的献图仪式。”
秦王政注视了一下荆轲,心中暗自一凛,这个使臣的眼神看似平和,其中却蕴藏一股杀气。当然,这是他的宫殿,警卫人员以千计,他还担心些什么!于是他微笑着对荆轲说:
“你将秦舞阳带的地图拿上来。樊于期的首级交廷尉验收发落。”
其实,秦王政很想亲自看看这名叛将的头颅,他恨死了他,他对他不恶,真想不到他胆敢留书骂他,他恨所有胆敢叛逆他的人。但是远远看到樊于期首级狰狞的样子,他决定不看为妙,省得夜里又做恶梦。
荆轲双手捧着地图走上陛阶进入殿上,跪在秦王席案前将图呈上。
秦王政一一打开羊皮卷地图细看,翻到最后一卷时,徐夫人匕首出现了,秦王还未来得及惊问,荆轲已右手抢着匕首,左手抓住了秦王政衣袖。陛下群臣及殿上近侍全都慌了手脚。
依秦制,殿上群臣不得携带兵器,殿下执兵器的郎中和武士,未奉秦王政亲自下令不得上殿。如此一来,殿下群臣莫不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殿上近侍则胆小的走避,胆大的徒手上来搏斗。
秦王政用力一扯,撕破了衣袖,摆脱了荆轲抓他的左手。他慌忙间拔剑,但剑身长期尺,高到腋下,怎么拔手都不够长,剑拔不出来。
原来一般人佩剑是为了防身,但到了士大夫和大臣甚至王侯的佩剑,则成为象征身份的装饰,剑鞘镶的珠玉越名贵,剑身越长,象征地位越高。秦王政志在天下,剑身比所有各国国君的都要长大。
近侍中有胆大上来护主的,全给荆轲一刀一个,见血立即抽搐而死,倒在殿上,就此没有人再敢上来。
秦王只顾绕着大殿铜柱逃跑躲避,一直忘了召郎中上殿。幸亏殿上的御医夏无且带着一个皮革药囊,他不顾死活,在秦王最危急的时候,用药囊挡住荆轲的追击,让秦王政逃开喘一口气。
三个人就这样在大殿中玩起捉迷藏来,一个执着匕首追,一个拖着拔不出的长剑逃,另一个挥动药囊上前阻挡一阵。
这时候,群臣中有头脑清醒的开始大叫:
“王将剑背到背上!王将剑转到背上!”
这时候秦王政才被提醒,将剑推到背上,反手拔剑,总算将剑拔出来了。
长剑在手,秦王政胆子大了,他主动攻击荆轲,第一剑就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倒坐在地,依靠铜柱,用力将匕首掷向秦王政,不中!击中一根铜柱,击出一阵火星和一声清脆却惊心动魄的响声。
荆轲知道事情砸了,他倚柱盘腿而坐,神色自若地笑着对秦王政说:
“算你的运气好,我要不是想活着劫持你,要你订定誓约,归还各国土地,你早就死定了!”
秦王政一声令下,殿下带着兵器的郎中和武士纷纷上殿,抢着杀了荆轲,也逮捕了舞阳。
秦王政是首次遭到追杀,闷闷不乐很久。
事后检讨功过,分别赏罚,死者予以埋葬,从优抚恤家属。
只有御医夏无且特别赏黄金五千两,秦王对群臣宣布说:
“无且爱我胜过他自己的生命,所以他敢以药囊和荆轲缠斗!”
至于荆轲,他恨他,但他又无族可灭,就和嫪毐一样,这些没有根的亡命之徒,真是防不胜防,什么事都敢做!虽然他已死,秦王政仍然决定,五马分他的尸,而且是当众执行。
秦舞阳则在狱中绞杀。15
荆轲刺秦王的消息立即传遍咸阳,车裂示众的布告第二天也贴遍了咸阳城各城门口和市街各处。
这是自嫪毐车裂以来首次车裂人——而且是刺秦王的人。
虽然行刑是在午时三刻,但一清早通往北门刑场的街道就围满了人,有本城的,也有连夜由附近城市赶来的,他们都想来看这场热闹,但群众谈论的气氛和车裂嫪毐当时大为不同。
当时群众痛恨嫪毐,尤其是咸阳民众,因为他的谋反,民众死伤逾万,半个咸阳化为废墟。
但荆轲不一样,他胆敢一个人带着一把不到一尺的匕首,在成千的护卫、文武大臣和各国使节面前,公开地刺杀秦王,毫无一点恐惧。
于是整个县城的人,这几天无人不谈荆轲。
如今在等着围观的民众中有人说:
“可惜你们没看见荆轲那副威风凛凛、有如天神般的模样,他身高一丈有余,头如笆斗,眼赛铜铃,一声大吼就吓破了秦王和群臣的胆,所以很久都没人敢动,后来还是御医夏无且在药囊里掏出药丸,每人塞下一粒,众人才恢复神智,所以夏无且的功劳最大,独得黄金五千两。”
旁边有人反驳他说:
“老兄你错了!荆轲生得英俊潇洒,乃是卫国有名的美男子,怎么会头如笆斗,眼赛铜铃?再说一吼就吓破人胆,这也是不可能的事!”
先前那个人反骂他说:
“你这个人才是没有头脑,也不想想,要不是身高丈余,哪有这大的胆子?众人当时不是吓破了胆,变成昏迷状态,怎么秦王不知道喊执兵器的郎中上殿,那么多大臣也没有一个人提醒他,就让他和荆轲在殿上玩了半天猫捉老鼠?”
“不错,不错,还是这位老兄说得合理。〃旁边很多人附和。
也有人指着乌云密盖的天空说:
“这种大事发生,事先都是会有征兆的。你们记不记得荆轲刺秦王的那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突然靠太阳处出现了道彩虹,直贯太阳中心。”
“老兄,说话要有点常识吧!〃旁边有人不赞成他的话:
“不下雨,没有水汽,哪来的彩虹?”
“你才是少见多怪,异兆,就是异于常情的一些兆头嘛!那天我和很多人看见,还会是假的吗?〃刚才那个人争论。
“不错,不错,那天我们也都看见了!〃很多旁边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这还不算奇怪,在乡下还有人看到母马生下带角的小驹,那才奇怪!〃又有人说。
“前几天在渭水地方,天还下着黍雨,那才叫怪呢!〃还有人如此说。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说着闲话时,忽然听到号角和锣鼓声,数十七城卒正过来清道,将路中间的行人纷纷赶到路两旁。
“荆轲要来了!〃群众中有人喊。他这一喊又造成万人轰动,伸头望着街那头。
果然前面有百多名城卒骑在马上带路,后面是一部敞篷板车,荆轲的尸首直挺挺的躺在上面,欲断的左腿也放在大腿的位置接上。
他乱草似的头发盖住了整个脸,浑身上下的衣服沾满血迹。
“人死了都一样,也看不出什么美丑了!〃路边楼上有些女人在为他叹息。
敞篷车后面,又有一百多名城卒骑兵押队,再后面跟着数万人潮,而且每过一处街道,街两旁的人就加入了这股人潮,因此越走人越多,人潮汇集得更汹涌。
人潮中间,各行各业男女老幼都有,特别多的是那些平日就在街上游荡玩耍、半大不小的孩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由什么带头,突然出现了股众多童音汇集而成的歌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未酬兮身先捐!
歌调高亢,激越感人,歌词简单,容易上口,因此跟在后面的群众不自觉地跟着唱了起来。
他们一遍一遍地反复唱,连街道两旁围观的百姓,以及在楼上窥视路上行人、谈笑着评头论足的大家闺秀,也全都停止调笑跟着唱起来。
于是,这股跟在车后看热闹的人潮,忽然变成了浩大的送葬行列。16
在车裂嫪毐的同一地方,搭好了同样的三座看台。
秦王政坐在居中的看台上,眉头一直紧皱着,荆轲也许真的将他吓破了胆,这几天他始终觉得昏昏沉沉,天天晚上做恶梦。
他恨荆轲,不只是为他想刺杀他。站在不同的立场做不同的事,他对荆轲不动声色的勇气,潜意识中有着敬佩。他恨他的是让他在群臣面前丢脸,使得他像一只被大猫追逐的小鼠,而不像一个应该遇事雍容镇定的君王。
嫪毐进攻王城之乱,他亲征成蟜反叛之后,以及李牧大败桓齮,他亲率大军增援,历次所表现的沉着从容,连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将都感到心折,但现在十几年所建立的形象,却被荆轲这个匹夫用一把匕首全部摧毁!
“我恨他,虽然他死了,我还活着;虽然他现在像条死狗那样躺在地上等候车裂,我依然是秦王,在众臣的前呼后拥下来看他受刑,但在众人的口中,在这些围观着的脸上,明白地显示出他是英雄,我是懦夫!〃秦王政在心中想。
“为什么当时我会吓得连剑都拔不出?连召郎中上殿都忘记了?〃现在他不断反复在心中问自己这个问题——这几天他不停地在问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心情再处理别的事。
午时正响起号角,表示行刑的时候快到了。因为荆轲已经是个死人,不会走动,监斩官廷尉李斯只得亲自到场中验明正身。
他下得看台,骑上一漆黑马,由刽子手牵着马缰来到刑场中央,他没下马,只由刽子手拉着荆轲的头发,让他看了看脸。
“不错,〃李斯点了点头,沉声说:“准备行刑!”
刽子手应了一声〃是〃,命手下将荆轲尸体的头和四肢紧绑在五部车后的吊索上。
李斯快马回到监斩台,派传骑向秦王政报告:“行刑事宜已准备好。”
秦王政看看围挤在刑场四周的民众,以及乌云密布的天空,他不免想起上次车裂嫪毐的场面。他敏感地发觉,围观的民众较上次更多,可是刚才进场的时候,百姓喊万岁的声音似乎没有上次响。
午时一刻,第一通鼓擂起,按秦律,可容许死犯家人活祭死者,并作最后遗言。
连秦王在内的所有人,全都认为已死的荆轲不会有家人故旧出现,但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一个年轻少女穿着一身素服,提着祭篮,从人丛里飞奔出来。
“女人,又是女人!〃秦王政在心中暗想:“上次嫪毐有女人,今天荆轲也有女人敢犯我的大忌!”
他命近侍飞马去查,看是荆轲的什么人。
这名素衣少女不理近侍的问话,含着眼泪点着香烛烧纸,她哭着对荆轲的尸体说:
“荆哥,黄泉路上寂寞吗?田喜很快就来陪你!”
这时候,突然从人堆里又跑出一个身材矮小、脸上虬髯横生的男人。他一上来就抚尸痛哭。
“荆轲,你应该再等三天的!”
骑在马上的近侍喝问:
“你说什么?拿下!”
几名刽子手要上来抓人,这个蓬头乱发的矮人哭着对田喜说:
“你要陪他,你先走,后死责任重,我留着性命,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他转哭为笑,三转两转就摆脱要抓他的人,飞奔入人海里,一下子就见不到了身影。
田喜没回他的话,只是流着眼泪为荆轲整理脸上的乱发。等这些人抓不到屠狗者,再要回来盘问她时,她突然由袖口中取出一把短剑,回手就刺进心口里,口中还在柔声地说:
“荆哥,我来了!”
秦王政远远看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再命一名近侍飞马查看。
这时又擂起了第二通鼓,送别家人该离场了,众刽子手看着紧拥抱荆轲尸体的女尸,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等两名近侍飞马回来报告,秦王政突发狂怒,厉声高喊:
“传廷尉行刑!”
“启禀陛下,午时三刻犹未到。〃侍立身后的赵高提醒他。
“传廷尉行刑,听到没有?〃秦王政对两名犹在马上的近侍怒吼。
近侍脸色苍白地飞马传知李斯。李斯犹豫了一下,两名近侍同声说:
“再不行刑,大王恐怕会杀掉你!”
“行刑!〃李斯丢下竹牌。
刽子手应了一声,五部车上御者一齐鞭马,马奔向五个方向,将田喜的尸体也拖出很远。
未到午时三刻行刑,秦王政又创下一个先例。
秦王政未作停留,立刻起行,他的车队过处,只有前面几排人跪下,喊万岁的声音也没来时响亮。在他车经过后,忽然人群中响起歌声——
…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未酬兮身先捐!
…
一遍又一遍,声彻云霄。
“他们在唱什么?〃秦王政不解地问御车的赵高。
“颂赞大王的歌,〃赵高撒谎:“前些日子有人在街头教孩童唱,大家很快都学会了。〃这句是真话。
“难怪他们喊万岁声不大,原来要以歌声代替!〃秦王政满意地闭上眼睛养神。
第十八章统一天下
1
将军王翦、裨将辛胜和骑卒都尉李信带着数十名护卫,在一处高地上观察敌情。
只见大约五万燕代联军背着易水列阵,黄色的是燕军,红色的是代军,倒也旗帜鲜丽,壁垒分明。
王翦望着敌军的阵容皱皱眉头说:
“敌军人数不多,但排的是背水阵,我军攻击时,敌人一定会拼命,这次战斗伤亡一定会很惨重。二位将军有什么看法?我们这次作战主要目标乃是要擒杀燕太子丹,主上为了荆轲行刺的事,恨死了他。”
“依末将的判断,燕代联军的作战构想,不外乎是以少数兵力部署在易水以西作为桥头堡,而大部兵力部署在易水以东上谷至蓟城之线。假若我军攻击失败或是伤亡过重,燕代联军就会乘胜渡河追击;假若我军歼火当前敌人,伤亡也会相当大,他们可以乘我半渡而攻之,亦可给我打击后退保蓟城。所以末将建议这一仗要速战速决。”
辛胜五短身材,却是短小精悍,一双眼睛特别锐利有神,他奉命率领精兵十万增援王翦,并担任王翦的裨将,合力攻燕,定要将燕王父子提拿到。
王翦点点头,又问李信说:
“李将军的看法呢?”
这时的李信和当年在桓齮麾下时已大不相同。第一,他已身经大小战役数十,率领一支步骑联合部队,纵横在赵太原及云中之间,负责扫荡赵国的残余部队,可说是威风八面,用兵神速的名片已传遍天下。另外他年纪稍长,成熟多了,不再像先前的孩子气,已逐渐形成大将风范,在秦王眼中,他是王翦最可能的接班人。
听了王翦的问话,他笑了笑说:
“辛将军的话非常有理,但末将的看法稍有不同。”
“李将军有何高见?〃辛胜见他年轻职卑,却要跟他唱反调,有点不高兴地问。
“说来听听!〃王翦的想法和辛胜不一样,他知道李信常有独特超人的见解。
“依末将的看法,代军大约十余万,燕军在廿万以上,双方兵力总计在三十万以上,尤其他们靠易水作品障,以逸待劳,假若同心协力和我军进行决战,我军兵力不到三十万,胜利不见得是百分之百。”
“依你之见呢?〃辛胜更为不悦地说:“别忘了秦军一向是以一胜三!”
“料敌从宽,视情况而定,如今燕代联军五万人列背水阵,辛将军是否能率两万人加以击溃?”
“……〃辛胜为之语塞。
“所以我们要双管齐下,以绝对优势兵力歼灭易水之西的这五万人,造成震撼以后再挑拨燕代之间的合作,告诉代王我们要的只是燕太子丹,并不愿与他为敌。另外依末将判断,燕王并没有固守蓟城的打算,他的作战构想是,胜则在易水决战,败则保住实力退守辽东,在那里既有辽水、大海作三面屏障,而且还可以联合东胡。”
王翦沉思了半晌,最后说:
“就这样吧,辛将军听令!”
“末将在!”
“你率所部十万围歼正面之敌,待命进取蓟城!”
“得令!”
“李将军!”
“末将在!”
“派你负责你所建议的任务,离间代王,捉拿燕太子丹。你需要多少人马?”
“三千骑卒就够了。〃李信自信十足地笑着说。
“三千?军中无戏言!〃王翦看着这位年轻勇将摇摇头。
“愿立军令状!〃李信严肃起来。
“辛将军,明天拂晓开始攻击!”
“是!”
第二天拂晓,秦军对燕代联军采取围歼攻击。
先是燕代军无处可退,奋力死战,两军接战三天两夜,杀声震天,燕代军伤亡虽大,秦军也损失不轻。
忽然燕军中传出谣言,蓟城方面燕王和太子丹已率领精兵走辽东,燕代联军士气一下落到谷底。
第三天早上,易水上游忽然漂下多艘无人空船,再加上一些东岸运补的船只抵达,这下求生有路,燕代联军不顾杀敌,纷纷夺船逃走,甚至为了夺船互相残杀。
五天以后,易水之东燕代联军被歼殆尽,两万人死在易水中,河水为之染红;众多尸体堵塞在一些支流处,河水为之不流。
王翦乘胜渡河追击,包围了蓟城,只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攻克。他发现李信判断完全正确,燕王和太子丹早已率精兵东走辽东,但途中遭到李信的追击,太子丹率部份军队逃入衍水地区。2
李信趁秦先锋部队和燕代联军激战之时,率领三千起卒由上游水浅处渡河,并顺带解决了代军的运粮楼船军,将空船顺着河水放到下游,又做了扰乱燕代军军心的重大用途。
他派使者送信给上谷的代王说:
“秦攻燕只为燕太子丹人头,君王何苦为他人替死?今燕代易水之西联军全部就歼,唯君王留意焉!”
代王嘉接到李信来书,和群臣商量以后,派使者去见王翦,要求解除燕代联盟后,秦军保证不再攻代。得到王翦的承诺后,他又写了封信给燕王喜:
秦所以犹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
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得以血食。
燕王喜得信与群臣商议以后,为了顾全大局,也先派使者得到王翦不再攻辽东的保证,然后忍痛牺牲,派人送信给太子丹说:
“尔派荆轲刺秦,事先寡人不知,现秦王政急欲得儿首级,愿我儿善以自处!”
看完父王的信,太子丹内心惭愧,泪流满面地问使者:
“父王政躬康泰否?”
“主上身体尚佳,只是李信追击急迫,而秦军政占蓟城后,现已挥军东来,有进攻辽东模样,大王每天睡不安枕,食不知味!”
“丹罪孽深重,祸及父王社罢,衷心惭愧!〃太子丹长叹一口气说。
“太子还有什么话要交代臣转呈大王的?〃使者语带催逼。
“没什么了,心情不佳,难以提笔书信,你就转呈大王,秦王政狼子野心,不可轻信!”
说完话,太子丹整整衣冠,危坐于席案前,拔出佩剑自刎而死。
使者及各近侍掩面哭泣,但不得不割下他的首级交使者带回。
王翦得到李信带回的太子丹首级,果然退兵蓟城,不再进逼,然后派专使将首级送回咸阳,报告秦王任务达成,并说这次功劳李信该属第一。
秦王政得到太子的头虽然高兴,但对王翦独断专行,向燕王和代王提出不再进攻的承诺,总是有点耿耿于怀。他自己交代王翦的任务是取太子丹的头,他已完成了任务,当然他无话可说。
于是他下令召回王翦和李信,蓟城方面由辛胜负责。
王翦当然感觉得出秦王政对他的不满,但他不敢有所表示,樊于期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3
秦王政在南书房接见王翦和李信,并由王后亲自招待,这是武将中从未有过的殊荣。
在谈论了一些燕代作战的细节后,秦王政忽然对王翦说:
“恭喜将军在燕地建功,而更值得庆贺的是令郎王贲将军攻楚,也建立了奇功,连拔十城,如今都收作了秦地,真是将门虎子,雏凤声清不输老凤!”
王翦连忙避席顿首谢恩。
“寡人这次召两位将军回来,乃是有事于楚,想根本解决掉楚地的问题。二位看看灭楚需要多少兵力?”
两人沉默,在心中盘算很久。
秦王先问王翦:
“王将军估计要多少?”
“楚国地大物博,民性强悍,再加上楚怀王入秦,客死秦地不得归国,楚人都很恨秦国,所以有所谓的&039;楚虽三户,亡秦必楚。&039;的歌谣流传。因此要攻取并作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