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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穿着一套黑色夜行衣,脸蒙黑巾,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她来去如风,行动快若闪电,行走屋顶,轻柔有如狸猫。她先巡走一圈,将院内几个守卫放倒,忍不住叹息着,为什么武将的警卫都是如此疏忽?尤其是像李牧这种自认得军心,受民众爱戴的武将,总认为警卫森严乃是件丢脸的事。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他不知道赵王和郭开随时都想算计他吗?

    这点她将来要向蒙武提出警告。

    她用倒挂金钩姿势,伸头看到书房里。只见李牧身着便服,埋着军书和公文中,他手执朱笔不断批阅,偶尔还抬头叹口气。

    她正想由窗口跳进去,却看到李牧掷笔长叹,站起来走向窗前。她当是李牧已发现到,连忙缩回头,只听到李牧叹口气说:

    “知我者知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半生戎马,孑然一身,但朝中那些故友似乎并不谅解我。仇人愚者的谩骂容易忍受,知交的误会令人伤感。”

    接着又听他似乎是在仰首问天:

    “天哪!天哪!我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说完他转身向几案走去,齐虹一个灵狸穿窗落进室内,等李牧警觉拔剑转身时,齐虹的剑已横在他的颈上。李牧毫无恐惧之色,只注视着她,微笑地问:

    “赵王派来的?”

    齐虹摇摇头。

    “郭开派来的?”

    她还是摇头。

    “那就奇怪了,除了他们以外,还有谁想杀我?〃李牧充满自信地说。

    齐虹想不到英明睿智,用兵如神的李牧也会说出这种蠢话,她忍不住吓哧笑了出来。

    “你是女的?〃听到她的笑声,他皱紧眉头:“告诉我,谁派你来的?”

    “你只顾注意赵王和郭开,却忘了你的头号敌人秦王!〃她笑着说。

    “你怎么进来的?〃他不解地问。

    “行高楼有如平地,〃她仍然微笑:“现在是三军中取上将首级!”

    “真想不到李牧纵横疆场一世,却死于女子之手。〃李牧是叹息也是轻视。

    “将军不需如此拖延时间,周遭警卫全被小女子解决了,就是有人来也救不了你,〃看到李牧脸带轻视和委屈,她忍不住豪气大发:“这样好了,我让你拔剑,你胜了我,我死你不必死!”

    齐虹见李牧如此忠义,实在杀不下手,想给他最后一次赌的机会,也是要让他在女子手下死得甘心。

    李牧不解地看着她,摇摇头说:

    “你不像刺客,倒像小儿女在玩游戏,好,我就试试运气!”

    他后退拔剑,姿势非常美妙,但只是军中普通招式,他一进击,齐虹短剑一绞动,剑就脱手掉在地上。

    “再来,让你刺三剑!〃她笑着说。

    “不必了,一剑脱手,三剑仍然是脱手,我们的剑技相差太远!〃李牧又再仰天长叹一声。

    “将军仍然死得不甘心吗?〃齐虹的短剑仍然架在他前颈上,稍一划动就可割断喉管。

    “大将不应死在敌手,这对为将者是莫大耻辱!〃李牧临死大将风度仍在,他从容地说。

    “好吧,小女子让你自裁。〃她拾平地上的佩剑交给他。

    李牧接剑回到书案前,解开头上发鬓,以发覆面。

    “将军这是做什么?〃齐虹不解惊问。

    “无颜见祖宗于地下!”

    “将军还有遗言否?”

    “李牧身负叛国罪名,却死于敌国女子之手,这是莫大的讽刺,内外皆不见容,夫复何言!〃李牧微笑。

    他这种从容就死、毫不留恋牵挂的潇洒,使得齐虹一阵激动,她俯伏行礼说:

    “齐虹恭送将军,有一事可以告慰将军的,就是齐虹来此以前已经先杀了郭开。”

    “李牧一死,郭开在不在对赵国都没有什么影响了,〃李牧叹口气说:“我死后你一定会取首级报秦王……”

    他底下话没说完,齐虹已明白他的意思,她紧接着说:

    “假若将军想全尸……”

    “人死如灯灭,全尸和挫骨扬灰有什么两样?〃李牧举剑横置喉头:“你拿去好交差!”

    “齐虹恭送将军!〃齐虹再度俯伏行礼:“我会礼敬将军头颅,不准任何人亵渎。”

    李牧一用力,剑割断喉管,鲜血喷湿了书案,尸体缓缓倒了下去。

    齐虹惊奇的发现到,在割取李牧首级时,她竟然两手颤抖,泪流满面。11

    李牧死后三月,秦大兴兵,王翦率军十五万,攻上地,下井陉,直取东阳;杨端和率河内军廿万陷番吾,进围邯郸;羌瘣率轻装步骑五万追击溃败赵军,并组织占领区地方政权。

    李牧一死,赵军已失去斗志,又恢复以前一战即走,未见胜负就大批投降的老样子。

    秦王政十九年,王翦、羌瘣起定东阳地区,杨端和攻破邯郸,先擒赵王,迁居房陵。

    赵公子嘉率宗族数百人逃亡代地,自称代王,收容残兵败将,也得到十万之众,东与燕国合军,列阵易水之西,和屯兵中山的秦军相对峙。

    赵代地大饥荒。

    秦王政征服中原,君临邯郸的宿愿终于得偿。

    但他忘不了儿时所受的那些侮辱,他要藉到邯郸劳军的的机会报这些仇。

    行前他曾去看过中隐老人,报告亡赵的喜讯,但老人却面带忧色地告诉他:

    “成功太快,绷得过紧,应该注意在赵地笼络人心,尽量起用当地人,这样才能使赵地安定下来,减少将来伐燕定齐的后顾之忧。”

    秦王政当然恭谨奉命,在公的方面如此,私仇却必须要报,他自命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这次灭赵,齐虹的功劳最大,秦王政问她要什么奖赏,齐虹说功劳最大的应该是蒙武,假若没有他的信任和支持,她根本不会有这大的耐心和勇气。

    秦王政笑着问蒙武要什么,蒙武什么都不要,只要能与齐虹长相伴,弥补她这三年所受的离别之苦和周旋敌人之间的委屈。

    秦王当然没有理由不答应。

    齐虹自杀了李牧后,良心始终不安,她半开玩笑地告诉蒙武,要不是想到他还在等着她,李牧自刎的那刹那间,她真想跟着自刎,以谢李牧和赵国!

    蒙武紧拥着她,用一些老话安慰她,他说:

    “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秦国,而是为了消弭天下的战祸,让普天下百姓享受永久和平。”

    他答应她,一旦天下统一,他们就会归隐,在渭水畔找一块土地耕种,男耕女织,垂钓渭上,绝不再过问政事。

    “我不会织布怎么办?〃她依偎在他怀里撒娇。

    “那就多帮我生几个孩子,免得你无事可做,又拿刀弄剑的,简直不像个女人!”12

    秦王政进入邯郸城,举行了一项极盛大的献俘和入城式。

    邯郸凡是秦王政要经过的街道全用水冲洗过,然后再铺上细黄沙,以免车马经过时尘土飞扬。

    秦王政和王后选定他们常携手同游的市集为必经点,行宫则是设在他曾住过的赵悦别院,赵王宫虽然华丽壮伟,但他不想住进亡国之君的宫中。

    他只下令,将赵宫最精致最能代表赵国建筑风格的丽宫,整个搬移到咸阳重建,另外赵宫的钟鼎古朴、雕刻和壁画,也原封不动地搬到咸阳的赵宫里。

    他目前在咸阳宫中有赵、魏、韩、楚、齐和燕等室,未来他要将这些室扩充为赵、魏、韩、楚、齐和燕宫,整体迁丽宫只是个试验性质的开始。

    王后认为这种做法要浪费很多的人力和财力,而且不见得能恢复原状。秦王政坐着告诉她,战争消耗的人力和财力更多,赵国有的是贵族地主和军官俘虏,藉此劳动他们筋骨一下!让他们也尝尝平民兵卒的长途跋涉、日夜劳苦的滋味。至于恢复原状,这些俘虏中多的是技师和巧匠,只要告诉他们,恢复原状成功就恢复他们自由,不成功就要他们的头,他们自己就会想出方法来。

    王后满腹的不高兴,但不好说什么,这是男人的事。

    在进城的当天,地方政府发动邯郸城所有男女老幼都到街上欢迎,真是万人空巷,热闹非凡。欢迎的民众中多的是愁眉苦脸、满腹亡国之恨的人,但也有不少人是真心欢迎,谁当王都是完粮纳税,今后不必打仗,兵役、徭役、田赋和各种苛捐杂税一定会少了很多。

    秦王政和王后共乘一部六七黑马拉的敞篷华盖车,王后手中还抱着两岁的小胡亥,他似乎非常懂事,端坐在王后怀里不动,只用两只灵活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动,左右看热闹。

    前面开道的是三千虎贲军,一色的黑盔黑甲,连旗帜都是黑色,上面绣着斗大的〃秦〃字和白龙彩凤的王室图腾。在他们后面是数百名执斧钺的郎中,他们骑着一色的白马,身着黄色饰袍。

    秦王及王后车后是丞相将军所乘的副车,再后面又是侍中、郎中和虎贲军。

    赵王迁及丞相、宗室大臣及将军百余人,全都穿着白色囚衣,颈上带着象征铁链的黑色组索,跪伏在城门口迎接,他们已经跪在那里近两个时辰。

    按一般惯例,这时胜国君主应下车扶起慰问,以示安抚和自己的宽宏大量。但秦王政却一眼看到这个浪子君王俊秀脸上所露出的可怜相,火气就往头顶上冒,尽管王后捏他的手示意,前面的仪队也将马放慢,等着秦王按例而行。

    但秦王政只看了御车的赵高一眼,口中说了两个字:速行!”

    前导仪队和整个车队速度加快,跪在城门口的这些高贵俘虏都不知道下面一步该如何做法。

    秦王政皱着眉头在想:

    “桀纣虽然无道,兵败被围时还知道举火自焚,哪有这种贪生怕死、不顾羞耻的国君!”

    晚间住下以后,秦王政夫妇为这件事起了争吵,这是多年相处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就寝前,王后埋怨他不照国际礼节惯例行事。

    “这样对他还是容忍的,依我的脾气,全部斩首算了,也让秦国文武大臣看看,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没有骨气的人!”

    “老爹临行交代,战胜国对战败国应该宽大,才能安抚人心。〃王后劝戒他说。

    “那是安抚一般民众的心,而不是安抚亡国昏君和这般腐化无能的文武大臣的心,〃秦王政笑着说:“你没看见欢迎我们的赵国民众,一个个都是那样兴高采烈,他们是在感谢我帮他们除去这群骑在他们头上的统治败类。”

    “但愿如此,不过赵国人民松散自由惯了,一旦骤然将严厉的秦法加在他们头上,恐怕他们会承受不了。〃王后又说。

    “要严开始就严,归秦后一切照秦法待遇,这也表示将赵人视为秦人,并无偏颇歧视。秦王摇头说。

    “你真是雄辩,我总觉得你说的话不对,却找不到驳你的理由。〃王后也跟着他摇头。

    “这就是我超过其他历代君王之处!〃秦王政得意地说。

    “这只是胜利的开始,不要太得意忘形,〃王后不想再谈下去,她想转变话题:“明天我想不要像今天这样招摇,而是轻车简从,重游一下我们过去曾同游过的旧地,好吗?”

    “有你在身边,旧地是否重游已经不重要了,明天我还有很多事要办。”

    “什么事白天办不完,还要在晚上办?”

    “明天气我就要准备杀人!〃秦王政的口气和脸上都充满杀气。

    “杀人?邯郸围城之战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王后沉痛地说:“你和我都是生在邯郸,在这里度过童年,总会有一点感情,一些美好的回忆!”

    “有,当然有!〃秦王政有点激动地站起来在室内走动:那就是和老爹与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但如今你已在我身边,老爹也住在咸阳后宫,邯郸剩下的只有我痛苦的记忆,我恨这里的虚伪做作,更恨这些侮辱过我和我母亲的人!明天开始,我要报复,而且是集体报复!”

    王后本来想说,虽然这些人侮辱他和他母亲,但都是些不解事的孩子和爱道人长短的妇人,这样也罪不至于死,何况她们背后议论的大部分是事实。

    但她看到他眼神燃烧着的仇恨之火,她惊吓住了,一个男人的眼神为什么如此多变?女人的眼神简单明了,喜、怒、哀、乐,表情都非常明显,但她整个人还是原来的样子,美丽的女人不管带着任何眼神,她还是美丽的,丑的也是如此。但一个男人却会因眼睛的表情改变整个人的外观。

    秦王政在她眼中如今就是个似不相识的陌生人,充满仇恨、恶毒,手上沾满血腥的丑陋陌生人!她还想用自己对他的影响力作最后的努力制止他。她正色地说:

    “我跟你来邯郸是为了寻求旧地重游的欢娱,我已等待了这么久。”

    “我杀人何尝不是一种寻求旧地重游欢娱的方式,我期待这一天比你期待得更久!〃秦王政狞笑着说。

    “我明天就带胡亥回咸阳,我无法眼睁睁看到你乱杀人!〃她使出最后的撒手锏,希望他会软化。

    以往她的这手撒手锏可说是百试不爽,只要她说要离开他,那怕是留他一个人在南书房,他都会陪小心软化下来。但出乎她的意料,今天他却是冷冷地说:

    “也好,你先回咸阳,我还要到中山视察王翦部队,代地寒冷,又是前方,不适合你和孩子去。”

    “你真的疯了!〃她忍不住说出目前心中对他的看法。13

    天色已近黄昏,落在地平线上的夕阳红得像涂上了一层血。

    时值初冬,傍晚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已经有那么点刺痛,人们心底的感觉是冬天又来了。冬天表示冰封大地、河流,将人关在家里,将野兽囚在洞穴里,将象征生命的绿色从眼中消失。

    冬表示沉睡,意味着死亡。

    一百多个穿白色囚衣的囚犯,在秦军的鞭子驱策下,已经挖好一百多个土坑,一人多长,大半人深,站在里面,正好露出一个头。

    这些人都是前赵国宗室子弟,有的在亡国时正担任亲贵大臣,如今却是黄土满脸满身,虽然上身打着赤膊,背上胸前还滴着大颗的汗珠。

    他们挖掘面前这排自己的坟墓,已挖了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平日只会弹瑟弄琴、抚摸女人的手,现在都已磨破了皮,一拿着锄头和土箕就会有彻心的痛,但身后拿着皮鞭的秦军并不怜惜他们,只要他们稍停下来,鞭子就抽在背上,一鞭一条血痕,比手磨破更痛。

    现在总算挖好了,各人站在各人的坑前面,等候监工的一名秦军校尉验收。

    挖出的新土堆在坑的四周,颜色特别鲜艳,还带着浓浓的泥土芳香。

    他们真的已精疲力尽,好想倒在坑里睡上一觉,这比躺在任何美丽女人饱实的胸膛更舒适。

    他们不知道嬴政为什么要玩这种恶作剧。他传令全国,寻找儿时玩伴,他们自认命好,新来的征服者竟是他们的童年旧识,今后飞黄腾达且不必说,至少他们安全已得到了保障。

    他们中间也有人怀疑过,他们小时候曾欺侮过嬴政,他是不是会找他们报复?其他同伴就告诉他,小孩子在一起,谁没有恶言相向过?谁没有打过架?他要是记仇,就不会这样积极找他们了。

    于是他们纷纷出来应召,甚至有很多已藏在安全处所的人也出来了,就像躲在洞中的蛇受不了洞外青蛙的香味。

    嬴政集合了他们,特别赐宴招待,给他们安排最好的住处,没事还找他们话旧。

    这样一来,最胆小谨慎的兔子也会钻出洞来,等到他看看想找的人差不多都找齐了,他一翻脸,全部下邯郸大牢,再想见他的面都见不到。他们真不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现在,有些自命乐观的人还在安慰同伴:

    “不会有什么的!嬴政只是吓吓我们,开开玩笑,小时候我们欺侮过他,他要我们坐了几天牢,又做了半天苦工,挨了这多鞭子,也该补偿过来了。”

    有的人并不这样乐观,他们哭丧着脸,两腿发抖,并不是因为冷,双眼含泪,是因为恨自己笨!

    也有些胆大的人,开始咕哝含糊不清地骂。

    验工校尉检查了每个人所挖的洞,不够长的挖长,欠深的加深,最后他总算满意了,他命这些人穿好上衣,排成一列,各自站在自己所挖的坑前面。他难得地展开笑容说:

    “主上等下会来看你们。”

    这些人面面相觑,还是不能完全会过意来,嬴政总不会为了小时候吵骂几句,就真的将他们活埋,说什么他们也是赵国具有相当影响力的人物,他要是这样做,还想不想治理赵国?想不想笼络赵国高级阶层的人心?

    这时,城门方向尘土飞扬,有数十七和十多部车向这边疾驰而来。

    “一定是嬴政来了,我倒要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三十多岁面目英俊的人说,他父亲是前赵国丞相。

    “别找麻烦了,说说好话,求他饶饶我们。〃说话的人是郭开的大侄子,猥琐的程度可和他叔叔媲美。

    果然一马当先的正是嬴政,他只带了数十名郎中护卫,他骑在马上的样子潇洒英挺,比他实际年龄还年轻。

    他微笑地骑马绕了土坑一圈,微笑着对这些儿时玩伴说:各位辛苦了,你们已尝到平时为农、战时当兵挖土锄地的苦楚了!”

    众人见到他和言悦色,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该饶了我们了吧?有什么得罪处,这些处罚也该够了!”有人喊着说。

    “大王,你自小爱恶作剧,这次未免太过份了吧?〃有人这样大声叫。

    “唉,牢也坐了,工也做了,还要我们做什么,就说吧,不要再跟我们猜哑谜了!〃也有人叹息。

    “……”

    “……”

    七嘴八舌,大家抢着说话。

    “再有,我是想你们死!〃秦王政脸上仍带着微笑,眼神中却出现了那天晚上吓得王后独自回咸阳的狠毒。

    “什么,你……〃这些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诧。

    每人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两名秦军,一人抓住一条臂膀,扭着向后捆绑起来。

    “嬴政,你这个杂种……”

    “嬴政,你阴险毒辣……”

    “你这个杀父逐母的私生子……”

    “……”

    很多人绝望得破口大骂,但也有些人早在意料之中,沉默不语。嬴政从小就一脸阴鸷,自己要上当,怪得上谁?还有些人哭闹着骂自己笨。

    拿着鞭子的秦军纷纷抽打叫骂的人。

    “不要打他们,〃秦王政依旧不动声色地说:“临死前有尽量大骂的权利,但他们要多付点代价。”

    他狞笑着下令:

    “骂寡人的全部去舌!”

    秦军拔出匕首割舌,紧闭着嘴反抗的,满嘴牙具全都敲光,然后全推进了坑里。

    “你们都喜欢女人,没有她们陪,九泉路上你们会感到寂寞,现在寡人赏给你们每人一个,甚或是两个,你们应该走得安心。”

    秦王一招手,十几部车中下来一百多个女人,有的年老,有的年轻,但不是走着下来,而是由秦军两个抬一个抬下来的。她们颈上还勒着白绢,舌头微微伸出,这些都是当面侮辱、背后造谣、曾给过他母亲莫大精神痛苦的女人。

    这些死女人每个坑丢下一个,正好覆盖在这些活男人的身上,丢不完,一个坑中丢两个。

    “填土!〃赵高代表秦王政下令。

    很快坑变成了新坟,一堆堆排得如此整齐。

    远处暮霭四合,成群的寒鸦噪叫着由天空飞过。

    第十七章荆轲刺秦

    1

    在燕国都城蓟城王宫里。

    燕太子丹正与师傅鞠武在书房谈话。

    燕太子生得修长身材,面白未留须,悬胆鼻,单凤眼,唇若涂丹,虽然已年近卅,但猛然看上去,仍然是个傥美少年。

    鞠武则面如满月,留有五绺浓须,身材中等,满面忠诚像。

    太子丹此时神情复杂,在谈话中时而拍案,意气激昂,时而俯首叹息,神情沮丧。

    “我真弄不懂,为什么秦国军队看起来那么笨拙,武器装备也不如赵燕,一旦接战,赵军总是如冰向火,不燃自化,闻风而逃?”

    “太子昨日上谷阅兵回来可见到什么?为何有这样大的感慨?〃鞠武慈祥地问,他从小看太子丹长大,知道他容易激动的个性。

    “我前几天详细地检阅了燕代联军,点验了他们的武器装备,看过他们的个人技艺及各种布阵,总觉得在这些方面我们不比秦军差,为什么赵国五十万大军,没有几个月就全部溃散?而攻赵的秦军只不过卅万人!”

    “兵贵精而不贵多,同时,能战与否在将而不在兵,所谓猛虎率群羊,群羊变猛虎;羊率群虎,虎亦都变成羊了。太子不记得李牧以五万精兵击溃秦军廿万,用的也是赵国军队!”

    “燕国无将才,这也是我平日常担忧的事,不说没有像李牧这种良将,就连王贲、李信这种猛将都找不到,难道说天注定要亡燕?〃太子丹双手握拳,仰天长叹。

    他接着又双拳击案,愤慨地说:

    “难道说,我在咸阳所受的那多羞辱就不能报了?”

    “太子,听老臣一言。〃鞠武诚恳地说。

    “老师请讲。〃太子丹恭谨地说,亦自觉失态而平静下来。

    “秦国将强兵精,原本就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肥沃的土地,更兼有巴蜀、汉中的丰富资源,现在又拥有韩魏大部分的土地和兵源,再挟灭赵余威,燕国的确是抵挡不了的。你何必为了点孩子气的私怨,去招惹这条孽龙?”

    燕太子丹正想回话,突然近侍来报,秦将樊于期在宫前求见。太子丹连忙对鞠武说:

    “老师,你不要走,待我迎接樊于期进来共商抗秦事宜。〃他那边向近侍说:“带路,孤亲自去接。”

    不一会,太子丹和樊于期手牵手地走进来。太子丹为鞠武介绍樊于期:

    “老师,这是我质秦时结交的好友,秦将军樊于期。”

    樊于期行礼,在宾位上坐下。

    鞠武打量了他一下,只见他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狮鼻海口,满脸络腮胡,一双环眼炯炯有神,一副猛将模样。

    “樊将军这次来燕,不知有何见教?〃太子丹首先正式发问,刚才接他进来时,寒暄话已讲过了。

    “惭愧,惭愧,樊于期目前是秦国一逃将,哪还谈得上什么见教,樊某已无国可投,无家可归,还望太子收留!〃他声音宏量,却带着太多的凄凉。

    太子丹还未来得及回话,太傅鞠武却先问道:

    “不知樊将军为何弃秦?”

    “说来令人痛心,〃樊于气愤慨地说:“嬴政攻下邯郸,不思如何招亡辑流,安抚民心,最先做的事却是快意私仇,招杀原先得罪过他和他母亲的赵国公子王孙及宗室命妇三百多人,赵国全国上下莫不寒心。樊某看不惯,留书辞职,他却言我逃亡,杀了我家大小十三口,还要通缉樊某。〃他长叹一声,虎目珠泪滚滚而出。

    这次是鞠武还未开口,太子丹抢着说话:

    “樊将军不必难过,燕国虽小,总还有将军安身之处,招待也许会简陋一点,还请将军包涵。”

    “太子说哪里话?逃军之将只求有一处容身就够了。樊某逃往齐国,齐王不敢留,才逃到燕,太子肯收留,樊某感激不尽,大恩不言谢,当图后报!”

    鞠武连连打眼色给太子丹,他都装作看不见,收留的话已说出口,鞠武当然不便说什么。但见到樊于期虽然感激,却不矫揉作态,仍旧一副神色自若的样子,他看得出他是条好汉子,今后可以为太子丹舍命。只是留他下来,为秦攻燕自找一个藉口,总是件太危险的事,他如今不能说什么,只有暗中在心里叹息。

    太子丹和樊于期再交互骂了一阵秦王政后,鞠武在旁言道:

    “樊将军旅途劳顿,目前最要紧的是让他先安顿下来,沐浴更衣和休息。”

    他的话提醒正骂得起劲的两个人,樊于期看看自己衣衫褴褛的落迫样子,忍不住和太子丹相视大笑。

    太子丹唤来近侍交代:

    “带樊将军到客舍休息,晚间再设宴款待接风,此事不必让父王及其他的人知道。”2

    等近侍带樊于期走后,鞠武忍不住埋怨太子丹:

    “太子,这件事非同小可,怎么不加考虑就留他下来?”

    “故人好友,走投无路,丹不收留,还要他逃到何处去!”太子丹慷慨地说。

    “以私交来说,你的做法完全对,但你可曾想到对整个燕国的危害?”

    “横竖我和嬴政在公私方面的仇都已结定,他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何况樊于期在秦期间对我不恶。”

    “话不是这样说,〃鞠武长长叹了口气:“秦军现屯中山,正在找攻燕的藉口,留下樊将军岂不是当着饿虎吃肉,引它扑上来?”

    “那我该怎么办?老师有以教我。〃给鞠武这一说,他也不禁惶恐起来,刚才他真的只不过是一时感情冲动。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鞠武沉吟地说:“以小搏大,讲求的是斗智不斗力。实行要领是低姿态,不闹意气,外面多结盟以增我声势,内部团结,以示敌攻我将得不偿失,就可产生吓阻作用。不逆不拒,但也不予索予求,必要时示以一片决心,平日则事事恭谨,这是以小对大的基本原则。”

    “丹该怎样做,老师有以教我。〃太子丹诚恳地说。

    “请太子速派人护送樊将军暂时去匈奴躲避,这样可以灭绝秦的藉口。然后要求主上以昔日和秦庄襄王的交情,卑辞厚礼向秦王政示好,以缓和紧张情势,再暗中设法联络韩魏余留势力,南方设法说动凄楚联盟对秦,北方用重金买通匈奴给我支援。形势一成,秦即不敢轻举妄动,然后再慢慢策划报复的事。〃鞠武不慌不忙有条有理地说出这番话。

    “老师的话非常有道理,但这样做要等到哪一年?现秦军屯兵中山,攻燕在即,丹心含恨,日夜昏昏沉沉的,想的全都是复仇雪恨的事,恐怕无法等这样久。再说,樊将军是走投无路才来投靠我,要是加以拒绝而远送匈奴,丹恐为天下人所笑,不顾哀怜之交,而只畏惧强秦的威胁,丹无法也不能这样做!”

    “那太子你自己的意思呢?〃鞠武见劝不动他,只有反问。

    “丹的意思是事情紧迫,怎样做都是缓不济急,只有效曹沫劫持齐桓公,要求秦王订约,退还所占各国土地,并不得再从事侵略,他答应最好,不答应,就刺杀他。他死以后,秦国必乱,而大将擅兵于外,也必产生异心,再加笼络,裂土而封,他们就会为己而不为秦,外分内乱,君臣相疑,各国利用这个机会结盟,合力讨伐暴秦,秦国就一定会灭亡。”

    鞠武在心里想,这简直是将国事当儿戏,不走正途,偏走邪道。但情况紧急,刺杀秦王政未尝不是缓和情势的一个拙办法!但这个刺客到哪里去找?一刺不中,后果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口中只有回答说:

    “太子这种做法就不是老臣智所能及的了,不过老臣可以介绍一个人给太子,那就是田光先生,他为人智深而勇敢沉着,太子可以找他商量一下。”

    太子丹大喜,急忙问田光先生为何人。

    “太子不知下级社会的事,所以不知田光先生此人。在燕赵市井游侠之间,提起此人,即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他急公好义,打抱不平,将别人急难看成本人急难,只要他承诺下来的事,他无不尽全力,由于关系好,也几乎都能完成。”

    “有这样一位侠士,老师为何不早说?〃太子丹大为兴奋。

    “只不过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毛病。”

    “什么毛病?〃太子丹好奇地问。

    “他对富贵权势不愿逢迎。〃鞠武笑着说。

    “这太简单,他不愿逢迎人,让我来逢迎他好了,老师何时为我引见?”

    “尽快找机会,但他不见得会对太子有所承诺。”

    “丹明白这一点,虽然我心急如焚,也不会强人所难,〃太子丹明了鞠武的意思,首先自己许下诺言:“只是田光先生既为市井游侠,交往过于复杂,不知对如此重大国事能否保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鞠武正色地说:“越是合作机密重大的事,越需相互推心置腹,否则不合作还好些!”

    “丹失言了,老师见谅!〃太子丹惶恐陪罪。3

    田光先生正在家里款宴荆轲,两人的年龄相差了四十多岁,但豪气几乎完全相同。

    照一般人的想法,叱咤风云的地下势力领袖,应该是身体魁梧、声如洪钟、威风八面的角色,田光先生气派是一派斯文,说话慢条斯理,听别人说话的时间多,自己说话的时间少。

    只有和知己喝酒的时候,他的豪气才真正显示出来,他饮酒从不劝人,也不需人劝,酒来即干,面前很少有存酒,但他干杯不醉,似乎是个无限量级。

    酒酣耳热,此时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论。长长的花白寿眉高高扬起,炯炯逼人的眼睛精光四射,像发亮的宝石,晶莹剔透,不像七十多岁老人的眼睛。

    他批评时事,月旦人物,针针见血都有他独特的见解,能听到他这种谈话的人,都有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长久流浪江湖的荆轲正好和他相反,他嗜酒,但少饮即醉,醉时高声谈笑,旁若无人,亡国之恨上得心头就高歌当哭,不能自己。

    此时田光正在谈赵亡之事,荆轲亦已半醉,斜靠在席案上倾耳而听,他英俊但蒙上风尘的脸满布激愤。

    田光唯一的孙女儿田喜在室内张罗着酒菜,她不时深情地注意着衣冠渐形不整的荆轲。

    “秦国灭赵以后,亡魏指顾间事,并吞魏赵,齐楚危矣,看样子秦国统一天下,不要十年。〃田光叹气说:“秦法严峻,亡赵不到三个月,就将赵悦在赵的地下势力清除得一干二净!”

    “赵悦?他不是曾帮助过秦襄王回国抢立,而且是当今太后的干爹,算起来还应该是秦王的干外祖父!〃荆轲惊诧地说。

    “&039;干外祖父&039;就是亲外祖父又如何?秦王政相信韩非那一套,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在法治社会中,儒侠都是败类蠢虫!〃田光酒意六分,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而且嬴政消灭赵国地下势力的手段也很毒辣,他先要市井人物自行登记,说是只要自首就既往不究,逾岂不登记者,查获之后全部斩首。但等到这些人登记以后,他全部送往军中,而查到未登记者,真也就在市街口杀了示众。整顿的那几个月里,邯郸市街口几乎天天杀人!”

    “赵悦呢?〃荆轲关心地问。

    “送到咸阳养老去了。〃田光笑着说:“如今赵国市井游侠,死的死,充军的充军,还有些残余都逃到齐国和燕国来了。”

    “秦王政真够厉害!〃荆轲带几分赞叹地说:“只是我浪荡江湖,希望藉由民间力量推动朝中显要,让各国联合抗秦的计划要全部落空了!”

    “秦国出了嬴政这样厉害的国君,看来亡六国乃是天意,荆卿,你想恢复卫国的志愿恐怕是逆天行事!〃田光长长叹口气:“游侠替天行道,打抱不平,原是平民百姓抗拒贪官污吏和暴政的一股制衡力量,嬴政统一天下,恐怕就没有我辈立足的余地了。”

    “假若政府真的廉能,官吏人人自爱,市井游侠倒真是多余的。〃荆轲说。

    “因为政治混乱才产生游侠,没有这些济人之急的侠义人士,升斗小民会更苦!〃田光看着荆轲说:“现在要阻止秦亡天下,看来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只要听到阻秦侵略,有希望让卫复国,他就会兴奋。

    “刺杀嬴政!嬴政一死,秦国再找不出这样英明果断的君主,本身一乱,就没有余力再侵略别国,然后我们可以再慢慢地图谋它!”

    荆轲不语,但一颗心急跳,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田喜忽然拿着一张请柬进来,轻声在田光耳边说了几句话。田光笑着对荆轲说:

    “老友鞠武邀我即刻到他府中小酌,有要事相商,荆卿无事就在这里继续喝酒,让喜儿陪着你,老夫可能会回来晚点。”

    “不了,先生既然要走,正好我也约了高渐离和屠狗者在酒肆中相聚,荆轲先告辞了。”

    在一旁的田喜狠狠瞪了荆轲一眼,满脸的失望。4

    次日,太子丹一早就派了汽车,由鞠武带着从人亲自来接田光。

    在东宫门前,太子率同亲信迎接。太子见到田光,坚持要行见长辈之礼,上台阶时亲自为他引道。

    在书房坐定奉茶以后,太子摒退所有从人,连鞠武也先行告退,等从人全部退出后,太子避席顿首对田光说:

    “秦军压境,燕国小势弱,危在旦夕,愿先生有以教我!”请太子先说出你的想法,老朽才能贡献我的拙见。”

    太子丹将那天和鞠武讨论的情形叙述一遍,最后结论是劫持或刺杀嬴政,逼他签约交还所侵占的别国土地,或是造成秦国内乱,再联合诸侯加以讨伐。

    田光闭目半晌不语,最后睁开精光四射的眼睛注视太子丹说:

    “太子要老朽帮你什么?”

    “主持刺秦计划。素闻先生深通剑术和夜行术,能在三军中取上将首级。”

    “太子错了,那都是老朽年轻时候的事,如今老了,精力不济,太子没听说过一句俗话吗?‘伏枥老骥,不如壮时骑马。&039;老朽看法与太子相同,尤其嬴政在赵暴行传出以后,天下皆寒心,老朽没有不肯尽力的道理,只是臣的确太老了!〃田光摇头叹息。

    “另外素闻先生精研相人术,是否可为丹挑试一下人选?”太子丹有点失望,只有退而求其次。

    田光直觉地想到荆轲,但再一想到喜儿看荆轲时深情发亮的眼神,他将这个念头打消,反问太子丹说:

    “太子门下素以多死士出名,是否有这类人才?”

    太子丹想了想说:

    “丹曾以百金买得赵人徐夫人的匕首,并要工匠加毒药另行淬炼,以之试死囚,真的是见血封喉,无不立死……”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太子不惜重金买匕首,这是对的,但非其人用之,反而会伤到自己。”

    “丹门下有三勇士,一名夏扶,一名宋意,还有一名秦舞阳,这个人最为奇特。他十三岁杀人,捕者到他不走,他只是眼睛瞪着这些捕卒,没有人敢领先靠近他,他最后从容走入市集人丛中逃走。”

    “哦!还有这种杀手人才?〃田光笑着说:“今年他几岁?”

    “十八岁了!〃太子丹也微笑着回答:“门下客很少敢直视他的。”

    “从容不迫,杀了人若无其事,倒是刺客的好材料,不知道经过严格训练没有?”

    “这个丹就不知道了。能否将三人喊来,先生加以评鉴,足以当先生之眼者,请先生加以特别训练?”

    “先请来看看再说。”

    太子丹要近侍传来三人。

    三人鱼贯而入,先向太子行礼,而后向田光行礼,太子要赐坐,田光举手说:

    “不必,要他们三人跪在老朽面前,方可看得仔细些。”

    三人脸上出现不悦神情,但看太子不反对,他们只得列出一排跪在老人前面。

    夏扶高大勇猛,神情凛然。

    宋意俊秀英挺,一介儒生样。

    秦舞阳特别受到重视,田光对他打量的时间最长,田光直视他的眼睛良久,直看到里面有不耐的火光冒出来。田光笑了笑,突然大喝一声:

    “这些东西给老夫提鞋系带都不配,怎能算得上勇士?”

    太子丹听他这一喝,不禁愕然,三名跪在前面的勇士人人都气变了脸色,碍于田光年老,太子又在面前,不便发作。再看太子都不敢就席位,而是跪坐在席位前面执晚辈礼,更不知田光是什么来头。

    过了一会,太子丹才会过意来向三人说:

    “退下去吧,田光先生没有轻慢的意思,只是试试你们罢了。”

    三个人这才脸色缓和,莫明其妙地退了出去。

    “先生看怎么样?”

    “这三个人都不可用,〃田光叹口气说:“真正勇者受到无故羞辱从不会发怒,所谓泰山崩于前,美人戏于侧,无故而加辱都能神色不动。这三个人一经突来无理刺激就怒形于色,不是勇之勇者!”

    “得不到上者只能求其次了,先生看三人中谁勉强可用?”太子丹不太服气地问。

    “三人都不可用,刺秦乃涉及燕国及太子家存亡大事,不得勇之勇者,宁可不试!〃田光斩钉截铁地说。

    “三人都不可用,但丹愿听听先生对三人的评语。〃太子丹仍意有未甘。

    “夏扶血勇之人也,刚才发怒,面红耳赤,这种人遇事冲动,不够沉着;宋意脉勇之人也,发怒脸青,这种人遇事外刚内怯,处危险不能持久;秦舞阳怒而面白,骨勇之人也,虽然能沉着持久,但只能在熟悉环境如此,一到陌生环境就会不知所措!”

    “经先生这一说,岂不是无勇者可以刺秦了?〃太子丹沮丧地说。

    “太子需要的是神勇之人,〃田光笑着说:“发怒而色不变者。”

    “何处可找到这种人?”

    “老朽眼下就认识一个。”

    太子丹雀跃长跪言道:

    “在哪里?丹要亲自迎接!”

    “老朽忘年之交荆轲,此人可用,但不知他愿意否。”

    “但请先生介绍,丹当登门拜候。〃太子丹有了希望。

    “不需要,老朽会要他来拜见太子,外面人多口杂,太子主动去见他,会引起许多猜测,传到嬴政耳中,他会产生联想。”

    “这倒也是,〃太子沉吟一会又说:“丹当以上卿待他。”

    “荆轲是慷慨悲歌之士,怀有亡国破家之恨,待遇他是不会在乎的。”

    田光和太子再谈了一会荆轲的家世和为人,田光起立告辞。太子丹恭送至大门,笑着向田光说:

    “丹今天与先生所言的事,有关国家存亡,希望除荆轲以外,不要让别人知道。”

    田光低头想了想,也微笑着对太子说:

    “好!”5

    荆轲、高渐离和屠狗者在一家酒楼上。

    他们三人高据靠墙的一张席案,荆轲居中,高渐离在左,屠狗者坐在右侧。

    高渐离年龄和荆轲相若,廿多岁,卅不到,但相貌清奇,身体瘦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屠狗者则是蓬头乱发,脸上虬髯横生,看不出任何年龄,加上别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看到他每天在市集杀狗卖肉,大家都叫他屠狗者。

    荆轲等三人是在酒肆中认识,意气相投,酒量也差不多,都是喝一杯脸红,三杯下肚就有点微醺。带着酒意高谈时事,谈到悲惨处荆轲高歌当哭,高渐离击筑伴奏,屠狗者拍案相和,更伤心时,三人紧拥在一起,放声哭成一团,旁若无人。

    他们几乎每晚都会到这家酒肆,别人全当他们是发酒疯,但因高渐离筑技出神入化,令人一新耳目,荆轲善歌,教人听了荡气回肠,余音绕耳三日不去,所以到了晚餐时分,这家酒肆天天客满,全都是为听高渐离击筑和荆轲唱歌而去的,只要他们一天不去,酒肆生意立即一落千丈,门可罗雀。

    所以他们虽然是吵闹了一些,酒肆女主人却希望他们天天来,只要三天不来,她就会派小童到田光家里去请。女主人乃是个年轻寡妇,长得颇有姿色,好事之徒就传出女主人爱慕荆轲的英俊潇洒,一日不听他唱歌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同时每天吃喝都是免费,不然荆轲来燕三年,认识高、屠两人也两年有余,哪来这多的闲钱每天上酒肆大吃大喝。

    殊不知荆轲出身卫国官宦世家,自小父母身亡,家产甚丰,喜爱读书击剑,曾以治国之术游说过卫之君,但卫之君不能用,其后秦伐魏,将魏国某些地区连同卫国改为秦的东郡,而将卫之君迁到边疆野王去。

    所以他流亡出来,意图游说诸侯抗秦,以便复兴卫国,随身带了不少金玉珠宝,再怎样吃喝,也吃喝不垮他的。对市井传言,荆轲毫不在意,只是置之一笑,他依然每天同一时间,在同一靠墙席案,和同样的两个人喝酒。

    今晚有点特别,三人既不唱歌击筑,也不高谈痛哭,只是闷着喝酒,三人没喝多少,却都有了六分酒意。

    想听他们唱歌击筑的客人等了许久,全等得不耐烦,餐罢会帐走了,整个酒楼只剩下他这一桌客人,女主人干脆要小童关了店门自己也带着酒上楼,频频向三人劝起酒来。

    三人喝了相当时间,高渐离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沉闷的气氛,首先开口说:

    “屠狗兄这次去齐,不知何时回来?”

    “没有归期。〃屠狗者喝了一大口酒。

    “难道舍得我等两年多来的相聚?”

    “舍得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就是舍得。〃屠狗者吃了一大块狗肉。

    “我听不懂屠狗兄话中的玄机。〃荆轲也夹了一大块狗肉放在嘴里大嚼。

    “因为有舍不得才有所谓舍得,反之亦如斯!〃屠狗者仍然在打哑谜。

    “不知屠狗兄此次去齐,居住何处?〃荆轲又问。

    “只在彼山中,云深不知处!〃屠狗者正色答道。

    “难道要住在泰山顶上?〃高渐离笑着说。

    “处处白云处处家,临淄红尘当故乡!〃屠狗者长吟。

    “我明白了,〃荆轲笑道:“屠狗兄还是要回临淄市井隐居。”

    “尽打哑谜,你们烦不烦?〃高渐离执起敲筑的竹捶轻敲了几下,调整了一下弦,对荆轲说道:“荆卿,有酒有肉不能无歌,你唱歌,我来伴奏,也为屠狗兄壮壮行色!”

    高渐离先敲了一段过门,荆轲随着曲子即兴唱出——

    …

    今夕何夕兮,

    离情依依,

    别离无再聚兮,

    怎当未离,

    白云处处兮,

    皆为尔家,

    我心悠悠兮,

    何从何去?

    …

    屠狗者自怀中抽出一把杀狗的牛耳尖刀,拍案相和——

    …

    尔舍不得兮,

    我却舍得,

    无常人生兮,

    聚散难测,

    凡事舍得兮,

    免却烦恼,

    舍得舍得兮,

    聚散无别!

    …

    三人正弹唱得高兴,忽然楼下冲上一人,人未到声音先到:

    “老子想喝酒找不到人招呼,你们却在楼上鸡猫子乱叫的吵人!”

    女主人连忙站起去接待,可是一个彪形大汉已冲上楼来。6

    “荆轲,原来是你!上次在邯郸,你给老子一喝,就吓得夹着尾巴跑了,今天又厚着脸皮在此唱歌享乐,还有美人陪着!〃他说着话,顺手在女主人吹弹得破的粉脸上摸了一把。

    “客人请放尊重些,〃女主人看着荆轲求救。

    来人身高八尺有余,肚大腰圆,狮鼻海口,两眼突出,像两粒龙眼核,身上还佩着一把剑鞘镶金嵌玉的宝剑。

    “鲁勾践兄,请坐。〃荆轲微笑着摆手相请。

    “原来是荆卿的旧识。〃已经紧张防备的高渐离轻舒了一口气。

    只有屠狗者玩弄着杀狗牛耳尖刀,连头都未抬一下。

    “坐你妈的坐!〃鲁勾践不但不领情,反而一口浓痰吐在荆轲脸上:“上次让你跑了,这次你可跑不掉了,起来拔剑!”

    荆轲声色不动地坐在原处,就让那口浓痰顺着脸向下巴流。女主人看了痛心又恶心,掏出绢帕抚着樱口呕吐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高渐离不解地问荆轲:“你和鲁兄有什么深仇大恨?”

    “没什么,〃荆轲微笑着说:“那次在邯郸赛车,鲁兄输了我一个车身,事后他说我是以车阻道才赢了他,要跟我决斗,我自问不是鲁兄对手,所以逃了。”

    “赛车阻道,这是规则许可的,〃高渐离脱口说出:“车快可由别的车道绕过去。”

    “老子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荆轲,今天你要还老子一个公道,〃他再瞄了瞄两边不起眼的高渐离和屠狗者:“你们两个最好乖乖坐在一旁,否则休怪老子的宝剑不长眼睛。”

    “我打不过你,我认输,〃荆轲依然微笑:“而且那天赛车赢的彩头也让给你了。”

    “不管怎么说,今天老子就是要和你比剑,站起来,拔剑!”

    “荆轲,涵养好,不与这种人一般见识是对的,但用你这种一忍再忍的方法对这种无赖蛮牛,他只会得寸进尺,认为你软弱好欺侮。〃久未说话的屠狗者慢慢站起来。

    “你要帮他出头?〃鲁勾践打量一下站起来只有他下巴高的屠狗者,不屑地说道:“你连佩剑的资格都没有,怎么跟你老子比剑?”

    屠狗者提了提不到一尺长的牛耳尖刀说:“用这个试试吧!”

    “你这个杀猪的,把老子当猪?〃鲁勾践两眼横睁。

    “我是杀狗的。〃屠狗者脸上没表情地说。

    “把老子当狗?〃鲁勾践火气更大。

    “把你当狗是抬举了你,其实你比猪还笨,〃屠狗者徐徐而言:“现在轮到我说话,拔剑!”

    鲁勾践飞身退后三步,剑随退势拔出,别看他身体庞大如牛,拔剑身形却灵活优美。剑果然也是好剑,剑身剔透明亮,在灯光照耀下,有如一泓秋水。

    “小心了!〃鲁勾践大喝一声,出剑却是虚提一招欺敌。屠兄小心!

    只有荆轲依然坐在原处,脸都未擦一下,微笑观看着,就像看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打架。

    鲁勾践发出虚招,屠狗者连看都未看一眼。接着他又再大喝一声,三招接连而来,快捷有如闪电,似乎是击成一招,前后左右都封住屠狗者的退路,最后是〃直取中原〃的当胸一刺。

    “你毒我不毒。〃屠狗者身形毫无变化,只是牛耳尖刀顺着剑身而上,鲁勾践怕手指遭削,只有弃剑后跳。

    他看着地上的弃剑,不相信地摇摇头。

    高渐离击筑,大声喊好。

    荆轲仍然微笑。

    “这次你小子碰巧,不算,再来过。〃鲁勾践不服地说。

    “可以,拾剑再斗,可是这次你得付出代价!〃屠狗者仍然不屑地说,同时退后三步,让鲁勾践好拾剑。

    鲁勾践拾剑在手,信心大增,又是一声暴喝,这次是五招连成一拍,上下左右前后出现五朵剑花,灯光底下,有如众多花瓣纷纷落下,煞是好看。最后一招为了防屠狗者再削指头,乃是以剑当刀,横砍在他的颈子上,要是砍中,屠狗者的脑袋就会飞上天。

    只见屠狗者身一低,那把牛耳尖刀如影随形,横着顺剑身而上,这次鲁勾践连弃剑的机会都没有,五根血淋淋的指头随着宝剑散落在地板上。

    鲁勾践呆立当场,忘了手痛,大声喊着:

    “你是人还是鬼?”

    “还不拾剑快滚?再来你会输掉脑袋!〃屠狗者也大喝一声,屋顶似乎都为之震动。

    鲁勾践左手拾剑,握住伤手,狼狈地跑下楼去。

    屠狗者复座,女主人为他斟上一杯酒,展开花似的笑颜:

    “你真的是真人不露相!”

    “多谢屠狗兄解围。〃荆轲也抱拳道谢。

    “这一吵,喝酒兴致一点都没有了,〃高渐离笑着说:“只是屠狗兄才用来用去只有那么一招,荆卿值得学习,可以用来对付鲁勾践这种仗技仆人的无赖。”

    屠狗者只笑笑不说话。

    “改日一定要向屠狗兄请教。〃荆轲诚恳地说。

    “不要改日,要学现在学,你忘了屠兄这次南去,没有了归期?”

    正说笑间,只听楼梯又是急促响起。

    女主人花容失色,惊呼道:

    “难道鲁勾践不死心,又约了人来?”7

    上楼来的是田喜姑娘,她瞪了酒楼女主人一眼,神情紧张地对荆轲说:

    “荆轲,爷爷有事,要你马上回去。”

    她这才和高渐离与屠狗者见礼。

    荆轲向屠狗者告辞说:

    “明天一早我为屠狗兄祖道送行。”

    屠狗者摇摇头说:

    “不必了,我不一定明天走,也许等会酒醒就上路,也许明天你还能在市集看到我杀狗卖肉。”

    “也罢,我辈不必如此拘礼,待我高歌一曲在此为屠狗兄送行。〃高渐离笑着说。

    他击筑引吭高唱,声彻屋顶——

    …

    千山独行,

    万水飘零。

    一身一刀,

    何处归程。

    故国难归,

    壮士无路,

    落拓异乡,

    何时底胡?

    …

    唱到〃落拓异乡,何时底胡?〃时,声音由高亢一转为低回,荆轲忍不住随声相和,反复再三低吟,楼上连田喜在内五人,莫不泪下两行。

    屠狗者首先期立,满脸是泪也不擦拭,抱拳向众人行礼说道:

    “就此别过,有缘自当再相见。”

    他头也不回地自行下楼而去。

    “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高渐离望着他的背景叹息。

    荆轲也向高渐离告辞,带着田喜姑娘下楼,跨上马快驰回田光家。

    田光正坐在书房内沉思,似乎有事委决不下。他见到荆轲进来,只点点头要他坐下,他仍然想他的事。

    田喜知道在这种时候,祖父不喜欢人吵他,她悄悄地带上房门出去。

    荆轲侧坐,也陷入自己的思潮里,刚才的歌声仍萦绕在耳旁。

    故国亡于秦,他先是游走楚郢,希望能藉楚国之力复国,但人微言轻,连执政的大臣都见不到一个。

    接着他游荡起临淄,希望藉由市井游侠的力量,组成一股反秦势力,日子一久才发现到,好的游侠固然能济贫扶弱,锄强去恶,但一谈到政治都没有兴趣。而像鲁勾践这类的自命游侠,简直是仗技仆人的无赖,臭味相投,联合起来欺侮善良百姓尚可,要他们做牺牲奉献的抗秦工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随后他又去到赵邯郸,也拜见过赵悦,才知道他不但不能帮他抗秦复国,他早就是秦王政的干外祖父。

    两年多前他来到燕蓟,结识了田光,但田光这位地下势力领袖年纪已老,壮志全消,他反而时常暗示他就此安定下来。他告诉他,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约五百年是个轮回周期。周平王东徙雒邑,国势日弱,控制不住诸侯,诸侯自相并吞征伐,到现在已五百年有余,也该是天下要合的时候到了。

    他告诉他说,秦王政英明神武,天赋过人,处事明快,历经各种家变而屹立不动,礼贤下士,用别人不敢用的人才。最要紧的是他能得武将和士卒的心,秦军人人愿意为他效死,这是古今君主都很难办到的事,历史上只有周武王和商汤能做到,所以他们能以小国寡民统一天下,创下数百年的基业。由此看来,秦王政统一天下已成必然趋势,荆轲想逆流行事,志虽可嘉,但吃力未必讨好,未必能成事。

    荆轲又想到对他一往情深的田喜姑娘,清新可人,温柔勤劳,乃是上选的贤妻良母。田光虽未明说,但请他住到他家来,一切私人杂事都是由田喜为他打理,有机会就让他们单独相处,用意不是很明显吗?

    但他怎么能安得下心,定得下来?国仇家恨,明知不可为,却不能不为,他只有借酒浇愁,高歌当哭了,这种心情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吗?

    他不敢想,也不敢接受田喜那份深情,他只能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8

    “荆卿,你也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田光先生如此发问。他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先生唤我回来,不知有何要事,我正在静等先生指示。”

    “哦,哦,这件事我正委决不下,所以想出了神,让你久等了。”

    “不敢,先生请说,到底何事?”

    “你不是一心一意要报秦灭卫之仇吗,现在机会来了!”

    荆轲闻言兴奋,酒意全消,他正襟危坐,欣喜地问:

    “什么机会?”

    田光含笑地将太子丹的事情说了。

    “那先生还有什么委决不下的?〃荆轲不解地问。

    “我的这个孙女!”

    “喜妹,这与她有什么关系?〃荆轲明知而故问。

    “孩子,〃田光突然改口,慈祥地说:“两年多了,你不知道她对你一往情深吗?”

    荆轲听田光如此开门见山地说,不由全身一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也就是我对这件事拿不定主意的主要原因,〃田光叹口气说:“在私心来说,我真的希望你安定下来,只要你放弃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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