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从容镇静地从这座庄园到那座庄园,像王室家的人出巡一样,这与莫莉恋家守家的朴素观念根本不符。她回答道:
“我非常高兴去,或早或晚。不过,我必须先回家去。他们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要我。”
她发现又触到了一个令对方痛苦的问题,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她这样不断地猜想罗杰对辛西娅结婚一事必定感到难受,倒使罗杰生起她的气来。她同情他,她悟性也不错,看得出他一想到辛西娅就会痛上心头;也许她还知道他有痛苦也不愿说出来。然而她既没心思也没急智转变话题。这一切都叫罗杰烦恼,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他决定咬咬牙断然斩掉这个难题。不这样做,他与莫莉之间的根基就会永远不稳,总像是两个朋友之间隔着个事儿,相互躲着不谈,却又从头脑里抹不掉。
“啊,是的!”他说,“现在柯克帕特里克小姐离开了你,你当然在家里加倍重要了。我看见昨天的《泰晤士报》上报道了她的婚礼。”
他说到她的时候声调都变了。但她的名字总算在他俩之间说了出来,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不过,”他继续说道,“我想我还得重申我父亲的邀请,叫你到我家稍微住一段时间,而且我态度更加坚决,因为我的确看出,自我来到这里后”——其实他是昨天才来的——“你的健康已明显好转。还有,莫莉,”现在是她以往所熟悉的那个罗杰在说话了,“我认为你在我们家里会对我们有帮助。埃梅见了我父亲胆怯,不自在,他对她也从来没有很亲热过——但我知道,要是有人能把他们拉到一起,他们会彼此喜欢,彼此疼爱的。我还得走,在我走之前这件事若能实现,对我会是莫大的安慰。”
“要走——你又要远行吗?”
“是的。你没有听我说过吗?我的合同任务还没有完成。我九月份再出去六个月。”
“我记得你说过。可是我不知为什么觉得——你好像如同过去那样呆在家里不走了。”
“我父亲好像也这样认为。但是我可不能再把这里当作我的家。为什么我想劝父亲接受埃梅和他一块儿生活,部分原因就是为此。啊,大家都散步回来了。不过,我还会见到你。也许今天下午我们会有一点空闲时间。我有许多事情要和你商量。”
于是他们分手了。莫莉高高兴兴地上了楼。她心里充实而温暖。罗杰像朋友一样和她谈话,使她感到非常愉快。她一度认为她再也不能以兄弟姐妹似的亲密关系来看待这位留着褐色大胡子的名人了,但现在一切都好了。当天下午他们没有机会继续密谈。莫莉平平静静规规矩矩地和两位寡妇及一位老处女一起坐马车出去了。但一想到吃正餐时还能见到他,第二天还能再见到他,心里便乐滋滋的。星期天晚上,在吃饭之前,大家都在草地上闲坐或者漫步。罗杰继续对莫莉讲他嫂子在他父亲家里的地位问题。这位做母亲的和做祖父的两人之间的纽带是这个孩于,但由于嫉妒,两人争的闹的也是为这个孩子。为了使莫莉明白双方处境的困难,有很多具体情况得告诉她。这两个青年男女沉浸在他们所谈的事情之中,信步走入林荫大道。哈里特小姐从一群人那里离开,来到在不远处漫步的霍林福德少爷身边,以受宠的妹妹对哥哥的亲热劲儿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是否认为你的模范青年和我宠爱的姑娘在了解彼此的优点?”
她刚才在观察,但他没有注意。
“你说的是谁?”他问道。
“你顺着林荫道看,那两个人是谁?”
“哈姆利先生和——那是不是吉布森小姐?我看不出来。噢!!你要是往这方面胡猜,我可以告诉你,你是白费时间。罗杰·哈姆利不久将成为整个欧洲的大名人。”
“这完全可能,但依我来看,对此事并没有什么影响。莫莉·吉布森会欣赏他的。”
“她是个非常漂亮、非常善良的乡下小姑娘。我不是说她有什么不好可是——”
“你还记得那次慈善募捐舞会吧,你和她跳过一场舞后说她非常聪明。不过,说来说去,我们像天方夜谭里的仙人和仙女一样一个只夸卡拉马尔扎曼王子,一个只夸巴多拉公主。”
“哈姆利不是个要结婚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他私人财产很少。我还知道,科学即使可以称为职业,也不是个赚钱职业。”
“噢,要是毫无希望——不过,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也许有人给他留下一份财产——也许这个谁也不需要的讨厌的小继承人会死。”
“不许这样说,哈里特。你最不应该往这方面想。往这方面想就必然指望某个人死,靠偶然的机会来改变现状。”
“律师们不就是常常这样想吗?”
“谁有必要这样想就让他想去。我不希望谋划婚姻,也同样不喜欢盼人死去。”
“你快变得非常平庸、非常令人讨厌了,霍林福德!”
“只是快变得如此吗?”他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看成个令人讨厌的平庸家伙了呢。”
“你听我说,你要是想去别人那里听恭维话,那我就走了。不过,我说的这件事要是变成了现实,你可不要忘记我预言在先。要不,咱们打个赌,输家掏钱,赢家做东,视情况给卡拉马尔扎曼王子或者巴多拉公主买一份礼物。”
第二天霍林福德少爷就要离开托尔斯庄园的时候,记起了他妹妹的这句话,困为他听见罗杰对莫莉说:
“那么,我可以告诉我父亲你下个星期来看他吧?你不知道他听了会多高兴。”他原想说来看“我们”,但他直觉地感到,把莫莉答应的来访看作只是看他父亲也好。
第二天莫莉回家了。她对托尔斯庄园竟如此恋恋不舍,使她觉得惊奇。过去在她心目中,这座房子是她小时候被遗弃、受尽痛苦折磨的场所。现在她发现,新的印象与以往的概念如果说并非可不能调和的话,也是很难调和的。她在这里恢复了健康,感受到了快乐,而且有了一个新的希望,虽未说出口,但它微微的芬芳气息已悄悄飘进了她的生活。难怪吉布森先生觉得她的脸色好多了,吉布森太太觉得她比以往更有风度。
“啊,莫莉,”她说,“参加一点高雅的社交活动对一个女孩子所起的作用的确叫人看了觉得惊奇。和你在托尔斯庄园遇到的这样的人们在一起,即使只有一个星期,本身也就是一次礼貌教育。有个人说到一位贵族夫人时就是这样说的,把这位夫人的名字忘记了。你身上有一种东西,看起来和以前大不相同——je ne sqais guoi(注:法文,意为“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一看就知道你和贵族人家相处过。我亲爱的辛西娅样样都可爱,就缺这一条。亨德逊先生之所以看不出来,那是因为他是天下第一号痴心的情人。他给她买的钻石成了堆。我不得不对他说,我原来是有意培养她热爱简朴,他可不能给她买过多的贵重东西宠坏了她的习惯。但我对他们有点失望,他们不该出上旅行不带个女仆。样样安排得都好,只此一个缺陷。这是太阳上的一个黑点。莫莉,我如实告诉你,每当我想起亲爱的辛西娅,夜里我就要祷告上帝,希望我能给你也找到一个这样的丈夫。我说这么久了,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托尔斯庄园见到了些什么人。”
莫莉说出了一大串名字。最后说出的是罗杰。
“啊!这个年轻人在往上流社会里挤。”
“哈姆利家族比卡姆纳家族历史要悠久得多,”莫莉红着脸说。
“我告诉你,莫莉,我可不许你提倡民主。重要的是看等级。你爸爸有民主倾向就已经足够了。不过,我们不争论。现在既然只剩下了你和我,我们就应该成为知心朋友。我想,我们会。关于那个不幸的小奥斯本,我猜,罗杰·哈姆利讲得不多吧?”
“正相反,他说他父亲很溺爱这个孩子,他自已好像也为这个孩子感到非常高兴。”
“我早在想,老乡绅必然是迷上了什么。我敢说是那位法国母亲。你听我说。一个多月前他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是这一个月当中,他几乎没理会你。”
辛西娅的婚约是六个星期以前公开的,老乡绅没有再来。莫莉心想可能与此有关。但她说道:
“乡绅老爷给我来了封邀请信,妈妈,要是你不反对的话他要我下星期到他家住些时候。奥斯本·哈姆利太太身体不太好,大概他们是想给她找个伴儿。”
“我不知道怎么说好。我不喜欢你和一个出身可疑的法国女人来往,我也舍不得离开我的孩子——我现在唯一的女儿。我叫海伦·柯克帕特里克来住些日子,可是她来不了。再说房子也要改造了。爸爸总算答应再给我增建一间屋子,因为辛西娅和亨德逊先生必然会来看我们,我预料会有比平时更多的客人。你的卧室要变成主要的杂物房,玛丽亚还要休一个星期的假。我这个人,不论是谁要做什么开心的事,总是不愿意给人家设置障碍。我想,这也是我的一个弱点。不过,你离开咱家几天肯定对我们收拾房子方便了许多。因此,一言为定,我放弃要你陪我的愿望,并且在爸爸面前替你求求情。”
两位布朗宁小姐来登门拜访,想听一听同时发生的这两桩新闻。就在她们从霍恩布洛尔小姐家回来的当天,古迪纳夫太太曾去看望过她们,对她们讲了莫莉·吉布森的惊人消息,说她被请到托尔斯庄园做客去了,夜里不回来,还要在那里住两三天,完全像一个名门闺秀一样受到礼遇。因此,两位布朗宁小姐来向吉布森太太了解一下辛西娅婚礼的详细情况,也听一听莫莉去托尔斯庄同做客的事情。但是,吉布森太太不喜欢她们把兴趣分摊在两件事情上,而且莫莉在托尔斯庄园那么吃得开原本使她有些嫉妒,现在这些妒意又回来了。
“喂,莫莉,”布朗宁小姐说,“让我们听一听你在那些大人物中间是怎样应酬的。你可不要因为他们抬举你就扬扬得意。要记住,他们是看在你那位好父亲面子上才抬举你的。”
“我想,莫莉完全明白,”吉布森太太用极其柔和的声调说,“她所以有幸到这么个大庄园里去做客,是因为卡姆纳夫人关心我,想叫我当下心来去给辛西娅办婚事。我一回来,莫莉也就回来了。原因是,我认为除非完全必要,不应该让她超越身份地叨扰人家。”
莫莉虽然明白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但还是听得极不舒服。
“哦!不过,莫莉!”布朗宁小姐说,“不要管你到那里是仗你自己的面子,还是仗你父亲的面子,要么是仗吉布森太太的面子,只求你告诉我们你在那里时做了些什么。”
于是莫莉开始叙述他们讲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倘若她不是意识到继母在一旁听着想挑毛病,她对布朗宁小姐和菲比小姐会讲得有趣得多。她一边讲,一边心里提防着继母,这当然会影响她叙述。而且,有许多不重要的情节,她明知自己讲的是实话,吉布森太太却不断地插进来纠正。最使她气恼的是两位布朗宁小姐走之前吉布森太太说的最后几句话。
“莫莉把自己这次出去做客看得非常了不起,大谈特谈了这么多,好像除她以外,别人都没去过富贵人家似的。下个星期她要去哈姆利庄——可以说在家里已坐不安稳了。”
然而,对下一个来贺喜的人——古迪纳夫太太,吉布森太太的腔调就完全不同了。这两个人心里边一直是对立的,两人的谈话如下:
“哦,吉布森太太,我想我应该祝贺你为辛西娅小姐出嫁而高兴。有些做母亲的失去了女儿,我觉得应该安慰她们,不过,我想你不属于这种母亲。”
吉布森太太拿不准能受此极大殊荣的到底是哪一种母亲,所以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亲爱的辛西娅!”她说,“她那么幸福,怎不叫人高兴!不过,”她叹了一声,结束了她的这句话。
“是啊,她是个屁股后边总跟着一大群男人的青年女子,说实话,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正因为如此,她就更需要有人很好地指导。她自己靠自己最后把事情办得这么好,真叫人高兴,我就高兴到了极点。人们说亨德逊先生除了靠当律师赚钱外,还有一笔相当不错的私人财产。”
“我的辛西娅要什么有什幺,用不着替她操心!”吉布森太太庄严地说。
“那好,那好!我一直很喜欢她,我刚才还对我这个孙女说过,”(她带来一个姑娘,眼巴巴地想吃结婚蛋糕。)“有人说她的坏话,骂她风骚,抛弃男人,我可没说过,没骂过。听她今后这么富有,我非常高兴。现在,我想,你该把心思转到莫莉小姐身上,替她做些什么了。”
“古迪纳夫太太你这话的意思如果是要我做什么事情催她出嫁,使我失去她的陪伴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要知道她就像我亲生的孩子一样。而且,请记住,我这个人最不爱说媒拉线。辛西娅和亨德逊先生是在伦敦她伯父家里认识的。”
“是呀!我想,她的表姐妹们不断生病,需要她去伺候,你也非常希望她对人家有用。我只是为莫莉小姐插一句话,可不是议论做母亲的应该怎样做母亲。”
“谢谢你,古迪纳夫太太,”莫莉半气半笑地说,“我想结婚的话,不会麻烦妈妈。我自己找。”
“莫莉现在这么受人欢迎,我都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她留在家里,”吉布森太太说,“她不在我身边时我非常想她。但是,正如我对吉布森先生说的,应该让年轻人换换环境,趁年轻见见世面。她在托尔斯庄园住的时候,许多有才华的杰出人士也去了那里,这对她大有好处,我看得出她讲起话来与从前不同,已经谈吐不俗了。现在她又要去哈姆利庄了。我可以告诉你,看到人家这么争着请她,我这个做母亲的感到十分骄傲。我的另一个女儿——我的辛西娅——从巴黎给我写来了这么叫人开心的信!”
“跟我年轻时候比,世道的确大不相同了,”古迪纳夫太太说,“也许是我论世不公。我第一次结婚时,他和我只是坐驿车到他父亲家去了一趟,顶多有二十英里,晚上和亲戚朋友一起吃了顿开心的晚饭。那是我的第一次结婚旅行。我第二次结婚时,懂得了做新娘的价值,心想,不借此机会去伦敦看看,这辈子就再去不成了。尽管杰里给我留下的财产相当多,但人们还是认为我非常奢侈,去那么远的地方,花那么多钱。可现在的年轻人居然去巴黎,毫不考虑花这么多钱。要是任意挥霍不会造成死之前穷得可怜,那倒也没有什么。不过,我刚才已经说过,我感到满意的是,你已经做了些事情给莫莉小姐创造机会。可是换了我,我就不一定提我家安娜玛丽亚做如此打算。然而,我刚才也说了,如今时代变了嘛。”
第五十九章 莫莉·吉布森在哈姆利庄
这次谈话到这里暂时结束。结婚蛋糕和葡萄酒送了上来,由莫莉给大家分配。不过,古迪纳夫太太最后那几句话还萦绕在她耳际。她尽量不让自己多心,但是话的意思却又那么明显。而且,也是天意注定,这些话的意思又得到了证实。原来,古迪纳夫太太告辞后不久,吉布森太太要莫莉把托盘里的东西挪到角落里敞开着的窗子附近的一张桌子上,以便再来客人时拿起来方便。这个窗子下边是从房门走上大道的必经之处。莫莉听见古迪纳夫太太对她的孙女说:
“这位吉布森太太是个城府很深的人。那边的罗杰·哈姆利先生很可能继承不上庄园的财产,她却把莫莉送到那里去做客。”后来再说些什么就听不见了。莫莉骤然明白古迪纳夫太太说的那些话暗含着什么意思,原来她是认为现在罗杰在家,莫莉去哈姆利庄做客就不成体统。若是周围没人,莫莉真会大哭一场。当然,古迪纳夫太太是个平庸粗俗的人。吉布森太太似乎也没有觉察到她话中的含意。吉布森先生则认为莫莉过去能去,现在自然也能去。罗杰这次邀她去时话说得那样坦然,表明他根本没想到她去有什么不合体统。直到现在,他还兴奋地盼着她的到来。莫莉觉得她似乎永远不能把古迪纳夫太太的话在她心中引起的想法说给别人听,她似乎永远不能第一个提出这次去不太妥当的话,因为这么提就会叫她想到脸发红的事情上去。接着她想讲讲道理安慰自己。如果这次去做客有些孟浪,不文雅,真的有那么一点点不成体统的话,世界上还有哪个人会比她父亲更急于马上站出来反对?可是古迪纳夫太太的话已经给莫莉的头脑里灌进了成见,这不是讲讲道理就能解决的。她越是想驱逐这些成见,这些成见越是回答她说:“你越要我们离开,我们越一动不动。”(正像民间传说中月亮上捡柴禾的人叫丹尼尔别坐在他的镰刀上,丹尼尔偏要坐一样。)一个年轻姑娘的这类痛苦你也许会觉得好笑,但对莫莉来说,这种痛苦非常真实,钻心刺痛。莫莉唯一的办法就是决心把注意力全部用到亲爱的乡绅老爷身上,用到他精神和身体的舒适上,尽力解决他和埃梅之间可能出现的不和,尽可能对罗杰视若无睹。好心肠的罗杰!善良的罗杰!亲爱的罗杰!既要回避他又要兼顾正常的礼貌,多不易呀。不过,尽量回避是应该的。当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必须尽可能地表现自然,不然的话,他会觉察出来情况有异。但是怎样才算自然?她应该回避他到什么程度?即使她对他稍有回避,说话稍加慎重,他都会看得出来吧?啊!从今以后,他们纯朴的交往就要受到影响了!她给自己立下了规矩,决定将心思全用在老乡绅和埃梅身上,忘掉古迪纳夫太太的那些蠢话,但这样她就失去了无拘无束的自由,随之也就失去了自己的一半机遇——也就是说,在原来不认识她的人们面前她失去了一半机遇。他们很可能认为她呆板,迟钝,说话吞吞吐吐。不过,她一到哈姆利庄,由于和平时的她大不一样,罗杰很快便看出了变化。此次做客要住多少天,她已精心考虑过。要和在托尔斯庄园住的天数完全相同。少了她怕老乡绅生气。马车驶近庄园,早秋的景色十分可爱。门口站着罗杰。他在等着她到来。他退了回去,显然是去叫他的嫂子。他嫂子身穿孝服怯生生地走了出来。她怀里抱着孩子,好像要以此来遮掩她的羞怯。但是孩子却挣扎下来,跑到了车旁,迫不及待地迎接他的车夫朋友,要车夫答应让他骑骑马。罗杰自己没有多说话。他是想使埃梅感受到作为这家的儿媳应有的地位。但她胆怯怕人,话没多说。她只是拉住莫莉的手,把她领到客厅。到了客厅之后,好像由于感激生病期间莫莉对她的热情护理,一冲动,抱住了莫莉吻着不放。随后她们便成了好朋友。
吃午餐的时间快到了。老乡绅每次来吃午餐,主要不是因为自己肚子饿,而是因为看着孙子吃午餐自己心里快活。今天莫莉很快便看出了这家人的现状。她认为,即使罗杰在托尔斯庄园没有给她事先介绍,她也会看出公媳二人虽已在同一个家里生活了几个月,彼此还丝毫不知道对方的性格。埃梅在紧张之中似乎忘了自己的英语,成了一个心怀不满的母亲,用嫉妒的目光注视着老乡绅对她的孩子的一举一动。必须承认,老乡绅对孙子的种种爱护,算不得十分得体。孩子喝起烈性啤酒来显然是津津有味。他看到别人吃什么,他都要吃。埃梅无暇关照莫莉,她在不安地注视着孩子干什么,吃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爷爷和孙子坐在桌子的一端,罗杰坐在另一端。当孙子的第一批需要得到了满足之后,老乡绅对莫莉说话了。
“好哇!你认识了那么多大人物之后,还肯到这里来做客。莫莉小姐,当我听说你去了托尔斯庄园,我还以为你就要不认我们了。你父亲母亲外出,你就没有别的地方去住,偏住到一个伯爵家,呃?”
“他们请我,我就去了,”莫莉说,“现在,你要我来,我就到这里来了。”
“我想,你会知道这里永远欢迎你,用不着等我们去请你。嗨,莫莉!同那边坐的那位太太相比,我把你更看作我们家的人!”说此话时声音压低了一点,他大概是以为这样一低,在孩子的呀呀话声淹没下,远处就听不见了。
“你不用为了她这么不安地看我,她英语听不大懂。”
“我想她听得懂,”莫莉低声说。不过,说的时候她眼睛没抬,生怕一抬眼又看到埃梅脸上突然现出的凄凉神情和愁容。不一会儿她听见罗杰兄弟一般友爱体贴地对埃梅说话,这好像给她帮了一个大忙,使她非常感激。罗杰和埃梅很快谈起话来,无暇它顾。莫莉和老乡绅的谈话这才得以继续进行。
“这孩子是个好样的,你说是不是?”老乡绅抚摸着小罗杰的鬈发说,“他能把爷爷的烟斗连抽四口而不头晕,你说他能不能?”
“我再不抽了,”孩子坚决地说,“妈妈说的‘不要抽’,我就不抽。”
“她就是这样的人!”老乡绅说。不过,这次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好像抽几口烟会对孩子有什幺害处似的!”
此后,莫莉有意转变话题,再不谈具体人,在吃饭之前一直诱使老乡绅谈他的排水问题。他提出带她去看看排水工程,她接受了他的建议。在来这里之前她生怕来后会和罗杰过分接近,现在看来这种顾虑实在没有必要。她觉得罗杰的心思都用到了她嫂子身上。但是到了晚上,当埃梅上楼送孩子睡觉,老乡绅在安乐椅里睡熟之后,她又突然想起古迪纳夫太太说的那番话来。过去他们两人曾几十次地在一起谈心,现在又和过去完全一样,只剩他们两人在一起。可是现在她不由得矜持起来,不像过去那样坦然地和他的目光相遇。她在谈话中的一次空隙时间拿起一本书来看。她态度上的变化使他纳闷,也使他苦恼。在整个来此做客期间,她一直是这样。有时她忘记了这样做,态度像过去一样自然起来。但她一觉察,便自行约束,又变得比较冷淡,话少起来。这一切使罗杰感到痛苦——一天比一天痛苦,一天比一天更急于弄清是什幺原因。埃梅默默地注意到罗杰在场的时候莫莉变得与平时多么不同。有一天她再也忍不住了,问莫莉道:
“你不喜欢罗杰吗?你要是知道他多幺好,你就会喜欢他的。他很有学问,不过这还算不得什么。人们崇拜他,爱他,是因为他人品好。”
“他非常好,”莫莉说,“我和他认识很久了,对此很了解。”
“可你认为他不够风趣吧?当然,他和我那可怜的丈夫不一样。你和我丈夫也很熟。啊!把我丈夫过去的情形再给我讲一遍。你什么时候开始与他认识的?他母亲什幺时候去世的?”
莫莉对埃梅已经非常喜欢。埃梅心情自在的时候,有她非常迷人非常可爱之处。但在老乡绅家里她所处的地位使她很不自在,老乡绅对她几乎到了反感的地步。老乡绅本人叫她看到的也是他最恶劣的一面。罗杰急欲把他们拉到一起,曾几次和莫莉商量最好用什么办法实现这一目的。当他们讨论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对他讲起话来安详而又头脑清晰。这是她从她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但是,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一结束,她就又回到她那令人生气的做作出来的矜持寡言状态。对她来说,保持这种奇怪的态度也委实不容易,尤其是有一两次当她感到她这种态度已使他感到痛苦的时候。每遇到这种情况她往往回到自己的卧室突然大哭起来,恨不得在这里做客早日结束,又回到自己家里平静无事的环境中。然而没过多久她的想法起了变化。她对飞快度过的每个钟头都感到依恋,仿佛她想留住每个小时给她带来的快乐。原来是这样的:罗杰背着她在努力使她的这次来访开心。每天的小计划都是他的主意,但他不愿意让莫莉知道。他觉得不知为什么他在莫莉心目中的地位已与以往不同。有一天埃梅建议去拾坚果——又一天他们到户外喝茶,叫小罗杰享受一下他没听说过的一种乐趣——第三天又是别的有意思的活动。这一切简朴的乐趣都是罗杰安排的,他知道这些活动莫莉会喜欢。但他让莫莉觉得主意是埃梅出的,他只不过是积极的执行者。这一星期快要过去的时候,一天上午老乡绅发现罗杰坐在那间旧图书室里——面前倒的确摆着一本书,但他只顾思索,父亲的突然到来显然吓了他一跳。
“我想我会在这里找到你,我的孩子。我们要在冬季到来之前把这间旧房子粉刷一下,现在里边有股子霉味,不过我觉得这地方对你很合适。我现在想叫你跟我去看一看那块‘五英亩’地。我想把它种上草。你不停地看书、看书、看书,愁眉苦脸的,这比什么都伤身体,你该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于是罗杰跟着他父亲走了出去,没多说话。但等他们离开正宅走了一段路后,他突然说出了一句话。一刻钟以前他父亲吓了他一跳,现在是他吓了他父亲一跳。
“父亲,你还记得下个月我又要去好望角了吧!你刚才讲要修理图书室,如果是为我修理,整个冬季我都不在。”
“你不会辞掉不去?”他父亲辩驳道,“我原以为你已经统统忘掉了。”
“那不可能!”罗杰半笑着说。
“就算忘不了,可他们兴许会另找一个人去完成你的工作。”
“除我以外,没有人能完成。再说,有约在先,不能违背。我当初给霍林福德少爷写信说我必须回来一趟时就答应了再出去六个月。”
“是啊。我明白。再出去六个月也许会使你散散心,忘掉那件事情。和你分别总叫我难过。不过,我相信这次远行对你还是最有益处的。”
罗杰脸红了。“你的意思是说——是说柯克帕特里克小姐。我指的是亨德逊太太。父亲,让我彻底对你说清楚。我现在认为,当初和她的关系过于草率。现在我已十分清楚,我们两个互不适合。我收到她的信时——我是说在好望角的时候,我非常伤心。但现在我认为分手倒是上策。”
“你说得对。这才是我的孩子,”老乡绅说着转过身来激动地握住儿子的手摇,“现在我告诉你几天前我在地方官会议上听说的一件事情,大家都说她耍弄了普雷斯顿。”
“我不想听别人说她的坏话。她可能有她的缺点。但我不会忘记我曾经多么爱她。”
“好了,好了!也许你说得对。我并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你说是不是,罗杰?可怜的奥斯本当初没有必要对我只字不露。我把你那位辛西娅小姐请到这里来——还请了她母亲等人——我是刀子嘴豆腐心。原因就是,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一个愿望的话,那就是希望看到奥斯本能娶一个与我们这个古老家族相匹配的女子。而他却去挑了这个法国女孩子,出身门第很低,只是一个——”
“她过去是什么样的人不要去管,要看她现在是什么样的人!父亲,她那么谦虚、温柔,你本该比我更喜欢她,可你却不喜欢,真叫我奇怪。”
“我甚至认为她长得也不好,”老乡绅不安地说。罗杰常夸埃梅,以此来劝老乡绅给予她理所应得的感情与地位,老乡绅害怕罗杰再搬出那些话来。“你的那位辛西娅小姐倒是长得好,我可以承认她长得好,贱货!想想看吧,你们弟兄两个,不管老爹会不会反对,都匆匆忙忙挑了个身份出身不如你们的女子。居然你们谁也没有看上现在在我们这里的我的小莫莉。说实话我当时非常生气。假如你们选上了莫莉,这姑娘会赢得我的喜欢。可这位法国女子永远不会,另外那一位也不会。”
罗杰没有回答。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可以考虑莫莉。我如今谦逊多了,你也不是继承人,和娶了个女佣人的奥斯本不同。所以罗杰,你何不回头想想莫莉·吉布森,怎么样?”
“不!”罗杰简短地答道,“太迟了——太迟了。我们再别议论我的婚姻问题。这就是那块‘五英亩’地吧?”很快他便和父亲谈论起草地、牧场和耕地的相对价值来,谈得非常热心,好像他从来不知道有个莫莉,也从来没爱过辛西娅似的。但是老乡绅的情绪可没有这么好,他只是勉勉强强地进入讨论。最后他文不对题地问道:
“可是,罗杰,你不觉得试试看说不定会喜欢上她?”
罗杰完全清楚父亲指的是什幺,但一时之间他几乎想装胡涂往别的方面扯;不过终于低声说道:
“我永远不会去试,父亲。让我们再别谈这件事。我已经说过,太迟了。”
老乡绅像个想要某个玩具而遭到拒绝的孩子,在这件事情上的失望之感不时地涌上心头。后来他怪起辛西娅来,罗杰现在对女人不感兴趣根子上都怨她。
莫莉在哈姆利庄做客的最后一个早上,收到了辛西娅——亨德逊太太的第一封信。信来在早饭之前,就要开早饭的时候。罗杰尚在户外,埃梅还没有从楼上下来。早餐已经摆好,但餐厅里只有莫莉一人。老乡绅进来了。这时她刚看完信,兴高采烈地立即告诉他早晨给她带来的这件开心事。可是她一见老乡绅的脸色,便深恨自己不该向他提到辛西娅的名字。他满脸苦恼和沮丧。
“我希望再也听不到她的名字——但愿!她害苦了我的罗杰,真是个害人精。我大半夜没有睡着,都是给她气的。我的孩子现在说,他再没有心思考虑结婚。我可怜的孩子呀!莫莉,当初我那两个孩子要是爱上了你该多好!前天我还对罗杰这么说过。我说,尽管你比我原希望他们娶的对象条件差一些——不说了,说也没有用——用他的话说,现在太迟了。只是再也不要叫我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只此而已。希望你不要生气,姑娘。我知道你爱那个女子。但是,请相信一个老人的话,你比她强二十倍。我希望青年男子们都和我同样看法,”他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到侧桌上切火腿。此时莫莉在倒茶,她心里一直火辣辣的,良久说不出话来。她用尽气力在控制自己,不让屈辱的眼泪落下。这座大宅对她来说原像一个家,现在她感到自己压根儿不该在这里。先前古迪纳夫太太就说过那番话,现在老乡绅又这样说。至少在她猜疑的想象中,老乡绅的这些话意味着老乡绅已向罗杰提出叫他娶莫莉,罗杰拒绝了。她非常高兴今天上午就要回家了——比她言语所能表达的还要高兴,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高兴。正当她处于这种心情时,罗杰散步回来了。他一眼看出什么事情伤了莫莉的心,他非常希望有原来那种友好的权利问她一下是怎么回事。但是几天来她对他非常疏远,他便觉得如果像过去那样兄妹一般直截了当地问她就有失礼貌。尤其是现在,他看出她在尽力掩盖自己的心情,喝起茶来匆匆忙忙,接过面包之后,在盘子里掰成一块一块,却一口没吃。在这种情况下,他理应和她搭话,但他尽量不影响她,由着她掩盖自己的心情。这时埃梅满脸愁容,神情紧张地下来了:她的孩子一夜没有好好睡,好像病了。这会儿他发着烧睡着了,要不然她还不能离开他。坐在餐桌周围的人一时都乱了起来。老乡绅推开了盘子,吃不下去了。罗杰向埃梅了解详细病情,埃梅却哭个不止。莫莉很快提出,安排好十一点钟送她回家的马车到家后立即返回,把她父亲接来。她说她的东西都已收拾停当。她说,现在就动身,就有可能她父亲在镇上看病回来,还没有到远处去了她收拾停当走下楼来,进了客厅,原以为埃梅和老乡绅都在这里。但在她上楼期间,心神不宁的母亲和爷爷接到通知说孩子在惊厥中醒来了,两个人便匆匆上楼去看他们的心肝宝贝。罗杰却在客厅里抱着一大把精选的鲜花等着莫莉。
“你看,莫莉!”他说。这时莫莉一见只他一人在这里,正要回头再走出去。“这些花是我早饭前为你采的。”她勉强往前走,他迎了过来。
“谢谢你!”她说,“你待人真好。我非常感激你。”
“那么,你就得为我办件事情,”他一边说,一边决心不去注意她的勉强态度,伸手整理她握着的花束,以此作为他们两个之间的联系手段,免得她想走就走。
“我知道你从不说假话。请你如实告诉我,我们在托尔斯庄园时,在一起是那么高兴。后来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叫你生气了?”
他的声音是那样友好而真诚——他的态度是那样感人而又急切,莫莉本想感谢他,把一切都告诉他。她之所以心情惶惑,情绪低落,问题的核心就是他。倘若不是这样,她相信他比谁都能更有效地帮助她,使她明白该怎么办才对,他会解决她的各种疑难。然而,姑娘家害羞,脸皮薄,她怎么能把古迪纳夫太太的话告诉他?她怎么能把他父亲早上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他,并向他表明她和他一样不希望产生关系更进一层的想法,从而干扰他们之间原来的友谊?
“没有,罗杰,我有生以来你从没叫我生气过,”她一边说,一边直望着他。许多天来这还是第一次。
“既然你这样说,我相信你的话。我没有权利进一步问,莫莉。你可不可以挑出一朵花来回送我,以证明你刚才说的话?”
“你喜欢哪一朵就拿吧,”她一边说,一边急忙把花束送给他叫他挑。
“不,必须由你来挑,由你送给我。”
就在这时候老乡绅进来了。罗杰心里埋怨莫莉不该当着他父亲的面继续急不可待地拨弄花束挑花,她却叫道:
“噢,哈姆利先生,你可知道罗杰爱的是哪种花?”
“不知道。我想是玫瑰吧。车已来到门口,莫莉,亲爱的,我不是想催你,可是——”
“我明白。给你,罗杰,给你一朵玫瑰花!”(她自己的脸也红得像朵玫瑰花)“我一回到家就会找到爸爸。孩子现在怎么样?”
“我担心是得上了什么发烧的病。”
老乡绅送她朝马车走去,一路上说着他的孙子。罗杰跟在后面,不知不觉中一直在自己问自己:“太迟了——还是不迟?我第一次爱得蠢,爱上了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人,她会不会有一天把这件事忘掉?”
她也在马车滚滚前行中自言自语——“我们又成朋友了。”我相信他父亲心血来潮提的那件事情他不会记在心里很多天的。又回到原来的关系真叫人愉快!这些花多可爱啊!
第六十章 罗杰 哈姆利吐露真情
罗杰目送马车直到车影消失后才往回转。路上他想了很多。昨天他还以为莫莉把他对她日益增长的爱的表示——他认为这些表示已很明显——看作是以反复无常报复辛西娅的反复无常,令人生厌。他认为莫莉会觉得从这个人身上很快转到那个人身上的爱情不值得接受,她对他的态度与以往大不相同就是想以此来表明她的这些看法,把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中。但是今天早晨,至少是在今天早晨两人的谈话当中,她原来的那种温柔可爱的诚恳态度又恢复了。他绞尽脑汁,想弄明白早饭时候她为什么情绪不好。他甚至问了罗宾逊,向他打听吉布森小姐是否早上收到了什么信。他听罗宾逊说她是收到了一封信后,便开始猜这封信说不定就是她伤心的原因。凡此种种想法都还说得过去。经过一番没说明的别扭之后他们又成了好朋友。可是罗杰对此并不满足。他越来越认定她能使他幸福,只有她才能。他早有这样的感觉,他有点心灰意冷时他父亲便一直劝他走他最想走的这一步。他心里对自己说,没有必要“试一试”再爱她——已经试过了。但他还是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替她抱不平。曾经给过辛西娅的爱还值得她珍视吗?如果他现在跟着就去她家——就在他过去向辛西娅求爱的那间客厅里向她求爱,正好又是一次长期离开英国之前,这难道不是上次求爱的翻版,令人好笑吗?于是,他一狠心,决定了该怎么做。他们现在是朋友,她表明友谊的那朵玫瑰花他拿起来吻了吻。如果他去非洲,就会碰到一些生命危险,他对此比上次出发前知道得更清楚。在他没回来前,他以现在已经得到的爱为满足,再不往前发展。但是一旦他活着回来,那就不管提出来会不会碰钉子,他要不顾一切地得到这个他认为比谁都好的女子。他的自尊心不是低劣的虚荣心,他想得更多的是他可能得到的新娘多么宝贵可爱,而不是万一碰钉子下不了台。但愿上帝无论如何保佑他平安归来,那时他就要碰碰他的运气。在回来之前,他要耐心等待。他不是个小孩子了,想要什么就迫不及待。他已经是个成年男子,能够理智用事,能够忍耐。
莫莉一找到她父亲,便催他到哈姆利庄去了。她父亲动身后,她坐在自家的客厅里,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中。客厅里的样样东西都使她想起辛西娅在时的欢乐。吉布森太太心里有些窝气,辛西娅的信没有写给她而写给了莫莉,伤了她的自尊心。
“想一想为给她赶嫁妆我受了多少苦,我以为她会把信写给我的。”
“可是她给你写了——她第一封信就是写给你的,妈妈,”莫莉说。她的真实思想仍在飞向哈姆利庄——飞向生病的孩子——飞向罗杰,飞向他要她回送一朵花的情景。
“是给我写了,只写了那第一封,才三页,讲的是她们坐船过海。可是给你们的信她可以写时装衣着,写巴黎妇女都戴些什么样的帽子,以及其他各种有意思的事情。不过做妈的可怜,就别指望能收到说贴心话的信。这一点我已经看透了。”
“你可以看我的信,妈妈”莫莉说,“其实里边什么都没有写。”
“想想看吧,我这颗可怜的心在盼我失去的孩子来信。你对她的信并不稀罕,她却写给你,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把信纸写得满满的!的的确确有时候生活叫人受不了。”
接着两人都沉默了——沉默了一阵。
“莫莉,把你这次去做客的情况讲些给我听。罗杰是不是很伤心?他是不是常说起辛西娅?”
“不,他不常说起她,我想,他几乎没提到过她。”
“我早就知道他寡情、他要是重感情的话,就不会这么容易地放掉她。”
“我看他是没办法不放。他回来后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和亨德逊先生订了婚——就在亨德逊先生来这里的那一天,”莫莉说,说时也许不合时宜地有点激动。
“我可怜的头都裂了!”吉布森太太双手捧住头说道,“你声音这么大,人们会以为最近和你在一起的那些人都是些身强力壮习惯不好的粗人——对不起,莫莉,我这样说了你的朋友们。不过,你务必记住我爱头痛。这么说罗杰把辛西娅全忘了,是吧?唉,男人的心变得真快啊!请记住我的话,他下一步该爱上一个大贵族家的小姐。他们宠他,把他看作一头狮子,而他只不过属于那种经不起夸得年轻人,一夸就昏了头,去追求贵族家的阔小姐。在贵族小姐的眼里,嫁给他比嫁她家的仆人好不了多少。”
“我认为这不可能,”莫莉语气坚定地说。“罗杰头脑清楚,决不会做这样的事。”
“这正是我常说的他身上的缺点,头脑清楚,心肠冷!现在,这种性格也许很可贵,但是我不喜欢。我愿要一副热心肠,即使感情有点过于奔放,能使人判断错误,导致浪漫行为也好。可怜的柯克帕特里克先生啊!他就是这种性格。我对他说过,他对我的爱就十分浪漫。有一次我生了病,他冒雨走了五英里给我买了一块小松糕。我想,这件事我对你说过吧?”
“说过!”莫莉说,“他心肠真好。”
“可也真冒失!你那些头脑清楚、心肠冷的平常人,谁也不会这样干。而且他还咳嗽着,身体不好。”
“我想他身体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吧?”莫莉问道。她是想不惜一切代价避开有关哈姆利家的话题。一谈到哈姆利家,她和她继母总是说不到一起,而且她还发现自己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不,他受到很大影响。我想,他那天得下的感冒再也没有好过。你没有见过他,真可惜,莫莉。我有时在想,假如你是我的亲生女儿,辛西娅是你爸爸的亲身女儿,而且柯克帕特里克先生和你母亲都还活着,不知道该是个什么情况。人们常说还是血缘关系亲。这是个该由哲学家探讨的问题。”她开始琢磨起她自己提出的这些不可能的事情。
“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小孩儿现在怎么样?”经过一阵停顿后,莫莉说出了心里惦着的事。
“可怜的孩子!你要是想到他的继续生存多么不受欢迎,你就会觉得他死了倒好。”
“妈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莉十分震惊地问道,“大家都在关心他,把他的生命看得极其宝贵,你为什么这么说?他是个最乖最可爱的小家伙啊!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乡绅老爷是个讲究出身门第的人,会希望自己的继承人出身好一些,而不是个女佣人生的。我还觉得罗杰在他哥哥死后,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看成哥哥的继承人,现在看到一个半英半法的小孩子插了进来,顶了他,会觉得有点委屈的。”
“你不知道他们多么喜欢他。乡绅老爷把他看作自己的眼珠子。”
“莫莉!莫莉!请你不要在我面前用这种俗里俗气的词汇。什么时候让我教教你文雅讲究。文雅讲究就应该对俗里俗气的东西连想都不想。谚语和习语凡有文化教养的人绝对不用。‘眼珠子!’我听了真恶心。”
“对不起,妈妈。我只是想尽力表达乡绅老爷像爱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爱那个小孩。还想说罗杰——啊,这不应该认为罗杰——”说到这里,她突然像噎住了似的中途停住。
“你生气我不奇怪,亲爱的!”吉布森太太说,“我要是在你这个年龄上听了也会生气。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性的卑鄙就看得透了。只是我不该这么早就对你说穿。我向你保证,我刚才提到的那种想法在罗杰·哈姆利的心里出现过。”
“人心里什么想法都会有,要看他是否保持这些想法,发展这些想法。”莫莉说。
“亲爱的,你要是非讲大道理不可的话,那就别讲陈词滥调。不过,让我们谈点比较有趣的事情吧。我要辛西娅在巴黎给我买一件绸子外衣,我对她说我想好要什么颜色之后就写信告诉她。我觉得我的肤色穿深蓝颜色的衣服最合适,你说呢?”
莫莉想都没想便表示同意。她脑子里在想着她最近看到的罗杰的为人特点以及她内心深处对这些特点的看法,觉得继母对罗杰的猜测与事实不符。正在这时候,她们听到了吉布森先生在楼下的脚步声。不过,过了一阵后他才来到她们所在的房间。
“小罗杰怎么样?”莫莉迫不及待地问。
“我像是刚得上猩红热。你回来得好。你还没有得过。暂时我们必须和哈姆利庄断绝一切来往。我最怕的就是这种病。”
“可是,爸爸,你却来来往往的。”
“是的。不过,我总是十分小心。再说,职责所在,即是危险也没有必要考虑。但没有必要的危险我们必须避免。”
“他会不会发展得很厉害”莫莉问道。
“我说不上。我尽我自己的能力治好这个小娃娃。”
每当吉布森先生动感情的时候,他就会又用起他小时候的语言。莫莉现在明白了他对这个病人非常关心。
一连几天小孩子都处于紧急危险之中,又一连几个星期须对付一种更加顽固的疾病迹象。紧急危险过后,对小孩子的高度担心也就过去了,莫莉开始了解到,由于他父亲认为两家必须有一段时间隔离,在罗杰动身去非洲以前,她不可能再见到他了。唉!她不该太不珍惜在哈姆利庄园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不仅是没有珍惜那些日子,甚至在那些日子里她回避他,拒绝和他随便谈话,对他改变态度,使他痛苦。她当时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迷惑不解,心里痛苦。现在她不停地回想,而且往严重方面回想他脸上的表情及说话的声音。
一天晚上吃过正餐之后,她父亲说道:
“乡下人说我今天办成了一件大事。的确如此。罗杰·哈姆利和我两人一起动脑筋,出主意,让奥斯本太太和她的孩子离开哈姆利庄。”
“我前天是怎么说的,莫莉?”吉布森太太插进来说,同时极为得意地看了莫莉一眼。
“是搬到詹宁斯的农庄上暂住,离庄园的大门还不到四百码,”吉布森先生继续说,“乡绅老爷和他的儿媳在共同护理小家伙期间关系大为改进,已成了朋友。他原来一直想叫她留下孩子,自己回法国去。我想他现在已看出,她若把孩子留下,回到法国不可能快活,那等于她她卖掉了孩子。一天夜里,我对能不能救活孩子失去了信心,他们两个一起哭了起来,你劝我,我劝你,隔阂一下子破开了,好像很久以来一直是朋友似的。不过,罗杰”(莫莉听到罗杰的名字心里乐滋滋的,脸蛋发烫,眼神柔和而明亮。)——“和我一致认为孩子的母亲对于如何管理孩子要比爷爷知道得多得多。依我判断,这是她从她过去那位硬心肠的女主人那里学来的一样好本事。可以肯定,她在管理孩子方面受到过很好的训练。因此,当她看到乡绅老爷给孩子坚果吃,给孩子啤酒喝,纵容他,处处惯着他的时候,她着急不安,不高兴。但她胆子小,心里有话不敢说出来。现在搬了地方,有自己的佣人,而且房间都不错。我们去看过那些房间。詹宁斯太太答应好好地照顾奥斯本·哈姆利太太,认为到他们家暂住,叫她受宠若惊,还说了许多别的客气话——再说从哈姆利庄步行到那里不出十分钟。她和小家伙想来庄园就来,很方便,但孩子的规矩和饮食由她控制。总而言之,今天大有收获,”他一边说,一边伸了伸懒腰,接着一抖身子,提了提神,准备再出门,去看他不在时来请他的一位病人。
“大有收获!”他一边下楼梯一边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我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原来他还没有他和罗杰之间的话全说给莫莉听,在完成对埃梅母子新的安排之后,吉布森先生就要匆匆忙忙离开哈姆利庄,这是罗杰开始了一个新话题。
“你知道下星期二我就要出发,对吧,吉布森先生?”罗杰有点突然地问道。
“当然知道。我希望你在各项科学考察中和上次一样成功,并希望你回来时再没有什么不幸等着你。”
“谢谢你。是的,我希望如此。你认为现在已没有传染的危险,是吗?”
“是的。要是家里人受到传染的话,我认定早就有一些迹象了。请记住,猩红热这种病,你永远也说不准。”
罗杰沉默了一两分钟,最后终于问道:“我要是到你家去,你怕不怕?”
“谢谢你,不过我现在不太希望你去。这孩子是三四个星期前才得的猩红热。再说你走之前我还会来。我一直在注意这孩子有没有水肿迹象。我知道猩红热会伴发水肿。”
“这么说我就再不能见到莫莉了!”罗杰说时表情与声调都极为失望。
吉布森先生善于观察的敏锐目光转到这个年轻人身上,好像把他当作一个染上怪病的人一样仔细审视。接着这位医生兼父亲嘴唇一嘬吹出一声会心的长哨:“嘘!”
罗杰古铜色的两颊颜色变得更深了。
“你替我给她捎个信儿,好吧?一封告别信!”他解释说。
“我可不捎。我不当任何青年男女之间的传信人。我打算告诉我家女眷,我禁止你走进我们家,你非常遗憾临行不能告别。我就说这么多。”
“可你不会不赞成吧?——我看出你已经知道我的意思。噢,吉布森先生!你是假装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走之前定要见见莫莉,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求你告诉我,哪怕只说一句。”
“亲爱的孩子!”吉布森先生说。他手扶着罗杰的肩膀,心里表现出来的神情更激动。接着他直起身来,相当严肃地说道:
“请记住,莫莉不是辛西娅。她要是答应了你,就不会把爱情又向别的方向转。”
“这你不说我早已知道,”罗杰答道,“但愿你能明白我这次的感情与对辛西娅幼稚的爱是多么不同。”
“我刚才说时没想到你的事。现在我记起来了,你也不是个始终如一的模范。我听听你怎样为自己辩解。”
“可说的也不多。我那时的确非常爱辛西娅。她的风度和美貌让我着迷。但是她写给我的信——短而草率——有时候从中可以看出她连我写给她的信都没有从头到尾——我无法告诉你她那些信使我多么痛苦。我孤苦伶仃地在外边整整一年,常常遇到生命危险——与死亡面对着面——有时候叫人觉得一下子老了好多岁。但我仍在盼着那一天,能再见到她可爱的面庞,听到她说话。后来在好望角收到了那封信!——但我仍抱着一线希望。可是,你知道,我回来看她,并相信能挽回关系时,却发现她已经和亨德逊先生订了婚。我看见她和他在你家花园里一起散步,她拿一朵花儿对他卖弄风情,完全和当初对我一样。我看见莫莉在一旁看着我,眼里充满着同情,那眼神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我恨自己瞎了眼,以至于——现在她不知怎样看我?她肯定瞧不起我,怪我挑了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喂,喂!辛西娅没有那么坏。她有缺点,但却是个非常惹人喜爱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永远不让任何人说她的坏话。我说她水性杨花,只是想极力表明在我心目中她和莫莉是多么不同。你应该允许情人说话夸张。而且,我只是想说——莫莉看到并且知道我曾经爱过远远不如她的人,你觉得她还有可能听我的吗?”
“我不知道。我说不上。即使我知道,我也不会说。如果我下面的话对你有帮助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