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尽管莫莉想用力拦住她,她还是挣脱开来,匆匆地走了出去。
“噢,爸爸!”莫莉一边哭着说,一边紧紧拉住他,“让我把整个事情告诉你吧。”说过之后,突然想起吉布森太太在场,有些具体情况不便在她面前讲,于是没有再往下说。
“吉布森先生,我觉得你对我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太冷酷了,”吉布森太太拿开了捂在脸上的手绢,说道,“我只希望她可怜的父亲还活着,那样的话,这一切就绝对不会发生。”
“非常可能。不过,我看不论是她还是你,都没有什么好埋怨的。我和我的女儿已尽我们的能力保护了她。我爱她,真的爱她,像爱我亲生的孩子一样,像爱莫莉一样。”
“问题就在这里,吉布森先生!你对她就是不像对你自己的样子。”在他们拌嘴的过程中,莫莉溜了出来,去找辛西娅。她觉得,父亲刚才说的话“我真的爱她,像爱我亲生的孩子一样”可以用来进行调解,缓和关系。但是辛西娅在自己房间里,从里边锁上了门,不肯开。
“请给我开门,”莫莉恳求道,“我有话对你说——我想见见你,开开吧!”
“不!”辛西娅说,“现在不行。我有事。不要管我。你要说什么我不想听。我不想见你。过不了多久我们会见面,那时候——”莫莉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考虑再说些什么能把对方说动。一两分钟后辛西娅叫道:“你还没走吗,莫莉?”当莫莉回答“是的”,并希望对方态度有所缓和的时候,刚才说话的那种生硬无情的声音既坚决又压人地说道:“滚开。你在这里,等着,听着,我受不了。滚到楼下去——滚到院子里去——随便滚到什么地方去。这人是你现在对我的最大照顾。”
1 法文,意为“出气筒”。
第五十一章 祸不单行
莫莉穿上外衣,戴上帽子,依照辛西娅的命令悄悄地出去了。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拖着沉重的心向前走着,来到了离家不算很远的一处田野。她从幼年时起就来这里寻求寂寞中的安慰。她在树篱斜坡下一坐,双手捂住脸,一想到辛西娅如此痛苦,而她又无能为力,不由得浑身发抖。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但是,当她又悄悄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午饭的时间早已过了。对面的门敞开着——辛西娅已离开她的卧室。莫莉整了整衣着,来到客厅。辛西娅和她母亲如严守中立的两支军队一般,各坐一头,互不侵犯。辛西娅的那张脸,不论从颜色还是从冰冷的表情看,都像是石刻的一样。但她编着织着,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样。吉布森太太却不是这样,她的脸上还有明显的泪痕。她抬起眼来,微微一笑,算是看到莫莉进来和莫莉打的招呼。辛西娅继续编织着,好像既没有听到门开的声音,也没有感到莫莉走近的身影。莫莉拿起了一本书,不是要看,而是为了装着有事可做,可以不开口说话。
无人开口的局面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莫莉开始想,是否有什么古老的妖术镇住了她们的舌头,不让它们动。终于辛西娅开口了,不过她重说了一遍大家才听清楚。
“我希望你们两人知道,从今以后我和罗杰·哈姆利一刀两断。”
莫莉的书跌落在膝盖上,她瞪着跟,张着嘴,想吃透辛西娅是什么意思。吉布森太太像是受了伤害般抱怨道:
“如果你三个月以前在伦敦时这样说我还可以理解。现在你这样说就毫无意义,辛西娅,你知道你说的不是心里话。
辛西娅没有回答,而且,直到莫莉最后讲话的时候,她脸上的坚决表情依然没变。莫莉说:
“辛西娅,你替他想想!这样会叫他心碎的!”
“不!”辛西娅说,不会的。即使叫他心碎,我也没有办法。
“眼前的种种议论很快就会过去!”莫莉说,“等他从你本人嘴里听到事实真相后——”
“他永远不会从我本人嘴里听到。我没有爱他爱到那种程度,不会厚着脸皮向他解释,求他保持对我的好感。坦白交代也许……算啦!我相信那决不是件愉快事情——不过,如果向某个人坦白,不是求宽恕伤自尊的话,倒可以使心里平静些。我说不上。我只知道一件事——清清楚楚地知道——而且将以此为据毫不动摇地采取行动——这就是——”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了。
“我想你可以把你这句话说完,”大家沉默五秒钟后她母亲说。
“叫我向罗杰·哈姆利求宽恕,我受不了。不管他原来对我的想象错到什么程度,我不能让他觉得我根本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么好。半年来,我一直觉得永远不想再见到他。原因是我并不爱他。我喜欢他,尊敬他,可是我不愿意嫁给他。我已经写信对他这样说了。这只是我自己解脱自己,谁知道这信何时何地才到他手里。我也给老哈姆利先生写了信。从中得到的唯一好处是解脱了。感到重新自由了是极大的快慰。一想到要拼命学好才能配得上他,我就觉得厌烦。我这是‘情有可原’吧!”最后她引用了布森先生的一句话。吉布森先生回来后,大家默默无言地吃过正餐,她要求在门诊室里和他单独谈谈。她把好多个星期以前对莫莉讲过的那番辩白又讲给他听,说完之后,她说:
“现在,吉布森先生,我仍然把你当朋友对待——你帮我远远地找个地方安身,叫妈妈告诉我的那些恶毒传闻追不上我,找不符我。jl想叫人家说好,这也许不对——可是我就是我,我没法政变自己。你,莫莉——镇上所有的人——人人都知道了,找在这里活不下去。我想远远地走开,去当家庭教师。”
“可是,亲爱的辛西娅,罗杰很快就要回来——是极大的精神支柱呀!”
“妈妈难道没有告诉你我已经和罗杰彻底吹了?我早晨写的信,是写给他父亲的,明天他父亲就会收到。我也给罗杰写了封信。我希望他收到信时我已经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到了俄国。”
“瞎说。你们之间那样的婚约,除非双方都同意,是解除不掉的。你这样只能给别人带来痛苦,自己也得不到解脱。过不了一个月,你自己也会后悔这么做。你平静下来细想的时候,你想到有罗杰这样的丈夫支持你就会觉得高兴。你做错了事情——开始是做了傻事,后来可能发展成错事;你难道不想让你丈夫认为你没错?”
“想是想,”辛西娅说,“无论如何,我的爱人必须认为我没有错。就是因为我对他不怎么爱,便觉得叫我对他说对不起,像小孩子一样站在他面前听他的告诫,求他的原谅,我受不了。”
“可是,辛西娅,你现在在我面前就是处于这样的地位。”
“不错!但我对你的爱超过对罗杰的爱。这话我常对莫莉他那标准不适合我。”
“既然如此,我认为你要吹掉也对,”吉布森先生几乎在自言自语,。这个小伙子也真可怜!然而这对他来说也再好不过了。他会过得去的。他很坚强。可怜的老罗杰啊!”
一时间辛西娅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追寻着眼看要脱出她掌握的目标——罗杰的爱,此刻这种爱成了无价之宝。转念又一想,她知道他那无限信任而又充满激情的爱将不再属于她了。由于她自己失误,把它抛弃了,再没有一点缘分了。不过在后来的岁月里,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时,她还好奇地想解开那个不可思议的奥秘——假如不和罗杰断,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不过,还是等到明天再执行你的决定吧,”吉布森先生慢吞吞地说,“你犯的错误一开始只不过是年幼无知犯的错误,后来才做了不少遮遮掩掩的事,我是这么想。”
“你不用再费心把我的事情往轻处说,”辛西娅痛苦地说,。我这个人并不笨,比谁都清楚。至于我的决定,我马上就执行。也许要过很长一段时间罗杰才会收到我的信,但我想,他迟早肯定能收到。而且,我说过,我已经告诉了他父亲。不会叫他伤心的!噢,先生,我想,假如我不是在我那种环境中长大,我就不会受如今这么一肚子窝囊气。好啦!别安慰我啦!我不需要劝解和安慰。我受不了。我从来需要的是欣赏、崇拜和男人们的器重。那些恶言恶语!那么恶毒地议论莫莉!唉天哪!我觉得人活着真没意思。”
她低下头,捂住脸,吉布森先生心想她身心交瘁了。他觉得他再多说只会使她更加激动,更加难过。于是他走了出去,到莫莉坐着的地方,伤心地叫莫莉。他悄悄地说:“去看看辛西娅!”莫莉去了。她轻轻地抱住辛西娅,把辛西娅的头抱在自己的胸脯上,好像一个是妈妈,一个是孩子。
“噢,我亲爱的!”她喃喃说道,“我实在爱你,亲爱的,亲爱的辛西娅!”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吻她的眼睑。辛西娅一直被动地接受着,后来突然被一个新念头刺了一下,跳起身来,直视着莫莉的脸,说道:
“莫莉,罗杰将来会和你结婚!不信走着瞧吧!你们两个正好——”
但莫莉突然用力一推,把她推开。“不许你这样说!。她说道,又羞又恼,满脸通红,“早晨还是你的丈夫,晚上就成了我的!你把他看作什么了?”
“看作个男人!”辛西娅笑道,“所以嘛,你要是不许我说他可以变,那我就造个词,说他可以劝!”可是莫莉并没有以笑回报。正在这时候,女仆玛丽亚走进两个姑娘所在的门诊室,一脸惊恐的样子。
“主人不在这里?”她问道,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在!”辛西娅说,“我听见他出去了。我听见他关前门的声音,离现在还不到五分钟。”
“噢,天哪!”玛丽亚说,“有一个人从哈姆利庄骑马来到这里,说是奥斯本先生死了,请主人务必到老乡绅那里去。”
“奥斯本·哈姆利死啦?”辛西娅吃惊地问。莫莉已经出了前门,穿过暮色去找前来送消息的人。她绕了个圈来到马厩,见来人骑在一匹黑马上一动不动。附近的台阶上放着一盏马灯,灯光中可以看出马跑得浑身是汗。这灯是仆人们放在那里的,他们听说那位常到主人家来的快活的年轻人居然死了,都很惊愕。莫莉走到跟前时,来人还在出神地想着他离开的情景。
她把手搭在又湿又热的马肩上,来人惊醒过来。
“医生就来吗,小姐?”他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出了来者是谁。
“他死了,是吗?”莫莉低声问道。
“怕是死了——根据他们所说,看来确定无疑。不过,我骑得很快,也许还有救。医生就来吗,小姐?”
“他出去了。我相信他们正在找他。我自己也去找。啊!可怜的老乡绅!”她走进厨房——迅速地走遍家里各个地方,打听父亲现在在哪里。仆人们都和她一样不知道。仆人们和她都没有听到关前门的声音,只有辛西娅耳朵灵才听到。对他们来说,关前门的声音算是传到了聋子耳朵里。莫莉快步上楼来到客厅。吉布森太太正站在客厅门口,倾听家里不同寻常的骚动声。
“怎么回事,莫莉?孩子,你脸色多难看!”
“爸爸到哪里去了?”
“出去了。怎么啦?”
“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我睡着了。珍妮上楼回了宿舍。这丫头从来不守住她的工作,玛丽亚又爱使唤她。”
“珍妮,珍妮!”莫莉叫道,她为耽搁了时间而着急万分。
“不要喊,亲爱的——摇铃。会出什么事情呢?”
“噢,珍妮!”莫莉跑到楼梯半道迎住珍妮,说道,“谁把爸爸叫走了?”
辛西娅来到她们中间,她也在一直打听吉布森先生的去向。
“是怎么回事?”吉布森太太问道,“难道没有一个人张张嘴回答我一声?”
“奥斯本·哈姆利死了!”辛西娅沉重地说。
“死了?奥斯本!可怜的人哪!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尽管——果然不出我所料。话说回来,他果真死了的话,吉布森先生也无能为力。可怜的年轻人哪!不知道罗杰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应该回来呀。”
客厅里本应该玛丽亚来伺候,珍妮却来了,一来就受到责备,因而昏了头。莫莉急急忙忙地问问题,得到的回答不尽如人意。有个男人来到后门——她看不清楚是谁——也没有问他的姓名。他要见主人——主人似乎很紧张,拿上帽子就走了。
“他不会走很远,”莫莉心想,“不然的话他会说一声去了哪里。可是,唉!那位可怜的老父亲现在孤苦伶仃啊!”这时她产生了一个念头,并且立即行动。“去对詹姆斯说,叫他把我在十一月份买的那个女用马鞍给诺拉·克里纳配上。不要哭,珍妮,现在没有时间哭。谁也没有生你的气。快跑!”
于是莫莉身着茄克和骑裙来到聚成一堆的女人们中间,目光坚定,抑制着嘴角边的颤动。
“天哪,莫莉!”吉布森太太说,“你想干什么呀?”但辛西娅一眼已经明白,莫莉从她身旁走过时,她帮她整理了一下她匆忙换上的衣服。
“我去了。我必须去。我不能让老乡绅孤苦伶仃没人陪。爸爸回来后肯定去哈姆利家,如果那里不需要我,我可以和他一块儿回来。”她听到吉布森太太的声音在后面制止她去,但她未予理会。她到了马厩院里不得不等上一阵,她不能理解,仆人们给送信人拿出来的饭菜和啤酒他怎么吃得下,喝得下。仆人们和送信人在激动地一问一答,她的到来显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不过她还是听到了这样一些话:“全乱套了,”“老爷不让我们任何人碰他,他把他像个婴儿一样抱着。他不能老抱着,只好隔一会儿放下来休息一次。有一次他把他放在地上坐着,但仍然搂着他。我们却担心再也扶不起他来——他和那具尸体。”
莫莉直听到这两个字才觉得奥斯本真的死了。他们两人在树篱的荫影下奔驰着,但当他们上坡或者让马缓缓气而放慢速度时。莫莉耳朵里便又响起那两个字,她心里一再重复这两个字,希望强令自己不情愿的意识接受这一严酷的现实。当他们看到月光下(此时月亮已经升起)闪现出那座房屋寂静的轮廓时,莫莉屏住了呼吸,一时觉得不敢进去面对房子里的景象。一盏长明灯照出黄色的光,给银色的月光添了点人间粗俗的印痕。送信人指着那个方向说道(这可以说是他们离开霍林福德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原来的育儿室。他们把他搬到这里了。老爷昏倒在楼梯脚下,他们把他扶到就近的一个地方。我断定老爷本人现在就在那里,此外还有老罗宾。在正规医生到来之前,他们先把他叫来,算是瘸子里边挑将军。”
莫莉没等送信人扶她,自己跳下马来。她收拢一下裙子,不再去想将面临什么景象。她跑过几个她过去熟悉的弯道,迅速地上了楼,穿过一道又一道门,来到最后一道门前。这时她停了下来,听里边的动静。死样的沉寂。她推开了门——老乡绅一个人坐在床边,握着死人的手,茫然望着前方。莫莉进来时,他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动。现实早已深入他的灵魂,他明白任何医生,不论多么能干,多么尽心,都无法使这具尸体重新呼吸。莫莉尽量放轻脚步,尽避屏住呼吸,来到他跟前。她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觉得老乡绅已对人间治病救人的本事不再抱任何希望,因此对他讲她父亲及其迟来的原因还有什么用? 她站在老人身边,停了一阵儿后,悄悄坐在地板上,坐在他的脚旁。她的在场可能有一些慰藉作用,但说话是不会起什么作用的。他肯定已意识到她在这里,但他并没有明显的表示。他们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一动不动,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地板上。被单下的死人算是第三个人。那张脸大部分盖在被单下,但没有全盖住,她心想,这位父亲刚才正在端详这张平静的脸,她进来肯定打搅了他。莫莉坐在那里,感到时间无限地长,周围是毫无声息的寂静。凭着她敏锐的感觉,她听见远远地有脚步声在上楼梯,缓缓地朝这里来,已经不远了。她知道这不是她父亲的脚步声,她现在只想听到她父亲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门外——停了一下,接着是犹豫不决的轻轻敲门声。坐在她身旁的那个枯瘦高大的身影听到敲门声为之一颤。莫莉站起身来朝门走去,来者是老管家罗宾逊,手里端着一盆盖住的汤。
“上帝保佑你,小姐,”他说,“劝他多少喝一点。他从吃过早饭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吃,现在已半夜一点多了。”
他轻轻地揭去盆盖,莫莉接了过来,回到老乡绅身旁她原来坐的地方。她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也不知道怎样给一个如此沉痛的人送上这一日常的自然需要。不过,她舀了一调羹送到他的嘴边,让他碰到这一美味,好像他是个生病的娃娃,她是保姆。他本能地咽下了第一调羹汤。但不到一分钟,他哭叫一般指着床说:“他再也不会吃了——永远不会了。”他那激昂的手势差一点打翻了莫莉端着的汤盆。
说完之后,他一下子扑到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莫莉吓得发抖,深恐他也死去——深恐他当时当地把心哭碎。她的话,她的眼泪,她的存在,就和那轮通过没有关闭的窗子无动于衷地向房里张望的月亮一样,引不起他的注意。她父亲何时站在他个谁也不知道。
“莫莉,”他话说得严肃,但当她站起来时温柔地蠢蠢她的头,“到餐厅去。”现在她感到了她克制自己所引起的反作用。当她走在照着月光的走廊上时,她怕得发抖。她似乎觉得会碰到奥斯本,听他对她一一解释:他是怎么死的,他现在有什么感觉,有什么想法,希望她做些什么。她总算来到了餐厅,但最后几步是怀着恐惧冲下来的一深恐身后会有什么跟着。到餐厅后她看见晚饭已经摆好,蜡烛已经点上,罗宾逊在忙着倒酒。她想大哭一场,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哭掉自己的过分激动。可是此时此刻她不能这样。她只觉得非常疲倦,对人世的一切不再关心。她本能地来到一张大皮沙发椅前,坐下休息。但当她发现罗宾逊端着一杯酒送到她的嘴边时,便又精神起来。
“喝吧,小姐。这种马德拉老酒很不错。你爸爸说叫你多少吃点东西。他说:‘我的女儿可能要在这里住下,她还小,经不起这么累。劝她吃点东西,不然的话,她会彻底垮了。’这是他的原话。”
莫莉什么也没有说。她没有精力反对。她依着这位老仆人的话喝了也吃了。然后她要他让她一个人呆在这里。她回到安乐椅上,让自己哭起来,以此来减轻内心的难过。
似乎过了很久,吉布森先生才从楼上下来。他来到空壁炉前,背对着炉子站在那里,有一两分钟没有说话。
“他上床睡了,”良久之后他说,“罗宾逊和我把他送上了床。可是就在我离开他的时候,他把我叫了回去,叫我让你回家去。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你回去,可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便拒绝他。”
“我希望留在这里,”莫莉说。
“是吗?真是个好闺女。可是你支持得住吗?”
“噢,你放心吧。我支持得住。爸爸”她停顿一下说,“奥斯本是什么病死的?”她惶恐地低声问道。
“心脏出了问题。我对你说你也不懂。我早就看出他有这种病,可是在家里不宜谈论这种事情。我上星期四见他时,他似乎比长期以来我见到的情况要好一些。我把这话还告诉了尼科尔斯医生。可是这种病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出问题。”
“你上星期四见他啦?可你从来没说过!”莫莉说。
“是的。我在家里不谈论我的病人。而且,我不想叫他把我看做他的医生,想叫他把我看作朋友。如果引起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感到惊慌,那只会加速灾难的到来。”
“那么,他知道不知道自己有病,我的意思是说他知道不知道自已得上了一种危险的病一种会引起这样结局的病?”
“不知道,当然不知道。不然的话,他只会天天注意自己的症状,事实上这会更快地出问题。”
“噢,爸爸!”莫莉吃惊地说。
“我没有时间和你细谈这个问题,”吉布森先生继续说,“什么时候你明白了说话必须考虑正反两面,顾及各种情形,你才有资格判断是非。现在我们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到要尽的责任上。今夜已过去了一大半,剩下的时间你就在这里睡吗?”
“是的。”
“你要答应我像平常一样去睡。也许你不以为然,其实你很可能马上就睡着。你这么大的人倒头就会睡着的。”
第五十二章 老乡绅哈姆利的悲哀
“爸爸,有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知道奥斯本一个大秘密,我郑重地答应过他不告诉别人。但我上次见他的时候,觉得他必定为这件事情担心。”她止不住一阵呜咽,她父亲怕她歇斯底里起来。但她突然控制住自己,仰望着他焦急不安的脸,笑着安慰他说:
“刚才我不由自主,爸爸!”
“是的,我知道。接着你刚才的话说下去。你本该睡觉上了,可是你心里要是有秘密,就会睡不着。”
“奥斯本结过婚,”她眼睛盯着父亲说,“这就是我要说的秘密。”
“结过婚!胡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告诉我的。事情是这样的:许久以前,有一天我在图书室里看书,罗杰进来了,对奥斯本讲起奥斯本妻子的事情。罗杰没有看见我,但奥斯本看见了。他们要我答应替他们保密。我想,我没有告诉你不算错。”
“现在不要管是对是错,马上给我往下讲。”
“直到六个月前,也就是去年十一月,你到伦敦卡姆纳夫人那里去的时候,我才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那时来到我们家,把他妻子的地址给了我,不过仍然叫我保密。除了这两次外,还有次罗杰只是间接地提到这件事。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听过任何人试起这事。我想,最后那一次,要不是是菲比小姐进来,他会告诉我更多情况。”
“他这个妻子现强在哪里?”
“在南方,离温彻斯特不远。他说她是法国人,是个罗马天主教徒。我记得他还说她是个女仆,”莫莉补充道。
地父亲惊讶地嘘了一声。
“还有,”莫莉继续说,“他还说到有一个孩子。现在,爸爸,除了地址以外,我知道的你已经都知道了。地址我已写下来,在家里保存着。”
吉布森先生显然忘了已是深夜时分,他坐了下来,两条腿伸在前面,两只手插进衣袋,开始思索。强莉一声不响地静坐在那里,疲倦不堪,没有精神主动发言。
“算啦!’他终于忽地跳起身来,说道,“今天晚上是什么也干不成了。明天上午,我也许能想出个办法来。可怜你这苍白的小脸!”他双手捧住她的脸,亲了亲,“又可怜又可爱的苍白小脸!”说完摇铃,叫罗宾逊派个女仆来领吉布森小姐到她的房间去。
“他不会一早就起来,”他分手时说,“这次打击对他影响太大了,他已经精力不足。把早餐送到他的卧室去。我十点钟以前再来这里。”
尽管他走得很晚,早晨他还是准时到来。
“现在,莫莉,”他说道,“你和我必须把我们两人知道的真实情况告诉他。我不知道他听了以后会怎么样。也许会使他感到安慰,但我不抱很大希望。不管怎么样,应该让他马上知道。”
“罗宾逊说他又到那间屋里去了。他估计他从里边锁上了门。”
“没关系。我摇铃叫罗宾逊告诉他我来了,有话对他说,希望见到他。”
带回来的口信是:“老爷问候吉布森先生,此时此刻他不能见他。”罗宾逊补充道:“等了很长时间他才给了个答复,先生。”
“你再去一趟,告诉他说我可以在这里一直等下去,他何时方便何时见我。我说的并不是实话,”罗宾逊一出去,吉市森先生便转向莫莉说道,“我十二点得赶到相当远的一个地方去。不过,如果我判断不错,绅士们有个天生的习惯,若知道我在等他,他会心里不安,这比请求他、劝说他更为有效,能使他离开那个房间到这里来。”吉布森先生等得不耐烦起来,这才听到老乡绅下楼的脚步声。可以听出他走得很慢很不情愿。他进来之后,几乎像个瞎子一样,一路摸着,扶着椅子和桌子,靠它们支撑、引路,总算来到吉布森先生跟前。他握住医生的手,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无力地摇动医生的手表示欢迎。
“我遭到了巨大的不幸,先生。我想这是上帝的意思。但对我来说,打击太大了。他是我的头生孩子。”他好像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以为对方不知道这些事情。
“莫莉在这里,”吉布森先生把莫莉推向前边,自己也有些哽咽地说。
“请你原谅。我一开始没有看到你。我这个时候心里正乱着呢。”他沉重地坐了下来,接着好像几乎忘了他们在场。莫莉在猜下一步该出现什么情况。突然她父亲说话了。
“罗杰现在在什么地方?”他说,“他会不会很快就到好望角?”他站起身来,望着邮政早班送来的一两封尚未拆开的信上的姓名和地址。其中一封是辛西娅的笔迹。莫莉和他两人同时看到了这封信。昨天到今天已过去多久了啊!但老乡绅对他们的行动与表情概未注意。
“我想,你希望罗杰尽快回来吧,先生。最快也得过好几个月。不过,我断定他会尽快回来。”
老乡绅说了句什么,声音非常低。父女二人都极力想听清楚到底是什么。两人都认为他说的是:“罗杰又不是奥斯本!”吉布森先生也就根据这一判断接了话。他话说得比莫莉以往任何时候听到的都要平静。
“是的!这我们知道。我希望罗杰能做些什么,或者我能做些什么,或者任何人能做些什么,使你得到安慰。不过,我知道,你的痛苦不是凡人能安慰得了的。”
“我真想说,这是天意,先生,”老乡绅说道。他第一次抬起眼来望着吉布森先生,说话的声音中也多了点活力。“可是要顺从这等天意难呵,没遭不幸的人想象不出。”大家一时无语。老乡绅又开始说,“他是我的头生孩子,先生,我的长子。最近几年我们相处得不是——”他的声音哽咽起来,但他控制住自己——”不是十分友好。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否明白我多么爱他。”说到这里触悲痛欲绝,嚎啕大哭起来。
“这样倒好些!”吉布森先生悄悄地对莫莉说,“待他稍微平静些时,把你知道的一切不折不扣地全告诉他,不要怕。”
莫莉开始说了。她觉得自己的声音过高,不自然,好像不是自个儿的声音。但她话说得很清楚。老乡绅没有注意听,至少一开始是这样。
“有一天我来到这里,那时哈姆利太太正在生病,”(她说到这里,老乡绅屏住了他那痉挛做的呼吸)“我在图书室,奥斯本进来了。他说他来只是想找一本书,叫我不必管他,因此我继续看我的书。过不多久,罗杰沿着那条石板铺成的花园小径来到窗外,窗子开着。他没有看见我,因为找坐在一个角落里。他从窗外对奥斯本说:‘这里有一封你妻子给你来的信!’”
此时老乡绅已在聚精会神地听。他那哭肿了的双眼第一次和另外一个人的目光相遇,急欲弄个明白地望着莫莉,口里重复着:“他的妻子!奥斯本结过婚!”莫莉继续说:
“罗杰当着我说出这件事,奥靳本很生气,他们要我立下诺言,对谁都不提及这件事对他们两个以后也不直接或间接地提起。我是直到昨天夜里才告诉爸爸的。”
“往下说,”吉布森先生说,“把奥斯本那次去我们家的情形告诉乡绅老爷,把你对我说过的话告诉他。”老乡绅张着嘴,瞪着眼望着,急欲知道莫莉下边说些什么。
“几个月以前奥斯本来到我家。他身体不好,想叫爸爸给他看看。爸爸不在家,只有我一个人在。我记不确切话是怎么说起的,他对我说起他的妻子。这是自图书室那次之后第一次说起,也是仅有的一次。”她望望父亲,好像在问她所知道的更进一步的几个具体情况该不该说。老乡绅的嘴巴又干又僵,但一张一合地想说出:“统统告诉我——每件事情都告诉我。”莫莉理解他那未形成的话。
“他说他妻子是个好人,他非常爱她。但她是个法国天主教徒,是个——”说到这里又看了她父亲一眼——。她曾经当过女仆。关于她的情况就这么多。此外,我家里有她的地址,是他写给我的。”
“唉!唉!”老乡绅悲叹道,“现在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都一去不复返了。我们不怪他——不怪他。可是他告诉我就好了。他和我生活在一起,中间却隔着个这么大的秘密。现在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从今往后没什么奇怪事,人心里装着什么永远猜不透。结婚已这么久了!我们还天天坐在一起吃饭——生话在一起。唉,我可是样样事情都对他说!也许我太过分,火爆脾气全发给了他!结婚已这么久了!奥斯本呀奥斯本,你应该对我说…声啊!’
“是的,他应该说一声!”吉布森先生说,“不过,我认为他知道你会讨厌他所作出的选择。但他应该告诉你!”
“你不明情况,先生,”老乡绅厉声说道,“你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既不亲热,也不信任。我常对他发火,骂他不争气,可怜的孩子啊——这一切都重重地压在他心头。我和我孩子们之间的事不要别人掺进来说长论短。罗杰也心头压得重啊!奥斯本的事他可能全知道,却对我保着密!”
“显然是奥斯本要求他保密,就像要求我一样,”莫莉说,“罗杰是身不由己。”
“奥斯本居然这样善于说服人,把人拉过去,”老乡绅神情恍惚地说,“我还记得——可记得又有什么用?一切都已成过去,奥斯本至死也没有把心向我敞开。我原可以对他体贴一些,我本可以做到的。但他现在永远不会知道了!”
“不过我们可以根据我们对他生活的了解,推测他心里最强烈的愿望是什么,”吉布森先生说。
“是什么,先生?”老乡绅问道。他又厉害起来,猜到对方往下说什么。
“他的妻子必定是他最后的心事,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她是他的妻子?你难道认为他会娶一个当女仆的法国女子?这也许都是瞎编的。”
“不要再往下说,乡绅老爷。我不打算维护我女儿说话忠实可靠的名声。但是,死者的尸体还停在楼上——他的灵魂和上帝在一起——请三思而后言,不可随便乱说,指摘他的人品。如果她不是他的妻子,她又是他的什么呢?”
“请原谅。我几乎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我说奥斯本的坏活了吗?噢,该子,我的孩子——你原可以相信你的老爹呀!他小小年纪还不到这么高时”——用手比了个高度——“管我叫‘老爹’。我刚才说的话决不是说他不像希望于他的那样——你说得很对,他的灵魂和上帝在一起。我相信他的灵魂就在上帝那里。”
“好了!可是乡绅老爷,”,吉布森先生想阻止他往别处扯,“回头还说他的妻——”
“还有孩子,”莫莉低声对父亲说。尽管声爵很低,却震动了老乡绅的耳朵。
“什么?”他突然转过身来问她,“孩子?你从来没有提过吧?还有个孩子吗?他当了丈夫,又当了父亲,我却从来不知道!愿上帝保佑奥斯本的孩子!我说,求上帝赐福于这孩子!”他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另外两个人也本能地站起。他像临时祈祷那样,双手合起。后来累了,又坐了下来,把手伸向莫莉。
“你是个好闺女。谢谢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这后边一句话是对吉布森先生说的。
“我几乎和你一样心中无数,老乡绅,”他答道,“我对整个事情毫无保留地相信。但我认为此事必定有某种文字证明,也许我们首先应该把它尽快找出来,然后再说怎么办。最大的可能是藏在奥斯本的各种文件当中。你马上把他的文件都看一遍。趁你在这里忙,莫莉和我赶回去把奥斯本给她的地址找出来。”
“她还回来吧?”老乡绅急切地问,“你,还有她,不会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吧?”
“不会!我让她今天晚上就回来。我想办法安排她来。她这次来没带衣服,就身上穿的这身骑装。再说她来时骑的那匹马我现在要用。”
“坐我家的马车,”老乡绅说,“要什幺尽管说,我吩咐他们上办。你也回来吧?”
“不!今天怕不行。我一早就来。莫莉今天晚上回来,你什么时候方便派人接她,她就什么时候过来。
“今天下午三点马车到你家门口。没有你或她和我在一起,找不敢看奥斯本的文件,但我又急着想多知道些情况。”
“我走之前会叫罗宾逊把奥斯本的书桌搬过来。还有——你能不能叫我吃点午餐再走?”
他一点一点地诱导老乡绅吃了一点东西,使他增加了些体力,并从心理上给予他鼓励,希望他能在莫莉回去的这段时间里天始翻阅文件。
莫莉来回走动的时候老乡绅的目光随着她走,那渴望的眼神中有一种感人的东西。倘若有个生人在场,会认为她是他的女儿,而不是吉布森先生的女儿。他坐庄椅子里,似乎无力站起。他把他父女二人叫回到椅子跟前,好像事后想起似的说:“代我问候柯克帕特里克小姐,告诉她我完全把她当作我家的人。我很高兴在——在葬礼之后见到她。葬礼之前我想不行。”
“他一点也不知道辛西娅已决定甩掉罗杰,”在他们骑马回家的路上吉布森先生说,“昨天晚上我和她谈了很久,但她丝毫不肯回头。据你妈妈对我讲的情况看,在伦敦还有第三个人追她,已被她拒绝了。值得庆幸的是你一个情郎都没有。要说有的话,除非把很久以前考克斯先生那次没搞成的求婚算一次。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爸爸!”莫莉说。
“噢,对,我倒忘记了。我真胡涂!那么,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哈姆利庄是我匆匆忙忙叫你来的?那就是因为我收到了一封考克斯写给你的疯狂的求爱信。”
然而莫莉既不觉得开心,也不觉得有趣,她太疲倦了。那僵直的尸体虽然盖在被单下,但尸体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这景象一直萦绕在她心头不散——奥斯本就剩下那副躯壳了。她父亲原想骑马运动运动,从沉闷的房子里出来变变环境,会好一些,但他估计过高了。他看出自己做得不对。
“得有人写信告诉奥斯本·哈姆利太太,”他说,“我相信她依照法律有权享此名份。不管她有权还是没权,都得告诉她,她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你写还是我写?”
“噢,爸爸,请你写吧!”
“如果你希望我写我就写。不过她可能听说过你是她已故丈夫的朋友,而我,只是一个乡下医生,很可能她根本没听说过我。”
“要是该我写,我就写。”她答应得这么顺当,话又说得这么简短,倒使吉布森先生不大高兴。
过了一会儿后她说:“那是霍林福德镇教堂的尖顶,“这时他们离镇不远,从树隙中看到教堂了,”我想,我永远不希望再到看不见这座教堂的地方去。”
“胡说!”他说道,“你还没出过远门呢。据说铁路要发展,等这类新事物发展了,我们大家就像菲比·布朗宁说的那样,‘坐在冒汽的茶壶上’周游世界。我在米勒家听说,霍恩布洛尔小姐将要第一次坐火车旅行,萨利为她很担心,写了封信对她进行指导,其中一条建议便是不要坐在锅炉上。”
莫莉不出父亲所料,笑了一笑。“我们终于到家了。”
吉布森太太给莫莉以热烈欢迎。原因之一,辛西娅不光彩;原因之二,莫莉是从新闻中心回来的;原因之三,她的确喜欢这个女孩子,有她自己的喜欢法,看她脸色苍白,倦容满面,觉得心疼。
“这一切最后来得这么突然。不过我一直料到会有这一天。真气人!辛西娅刚把罗杰吹掉。她要是晚吹一天该有多好!老乡绅对这事说了些什么?”
“他悲痛得精神全垮了。”
“说也是!我还以为他不怎么喜欢这个婚约呢。”
“什么婚约?”
“当然是罗杰和辛西娅的婚约。我是问你他对这封废除婚约的信什么态度?”
“噢——我刚才没听明白。今天的信他都没有拆开看。我看见辛西娅的那封信就在其中。”
“要是那样的话,我以为是对人极不尊重。”
“我想不会吧。他不是故意不拆信的。辛西娅到哪去了?”
“她到草地花园去了,很快就回来。我要她到镇上替我办几件事情,她不肯去镇上,一口回绝了。我担心她处理不好自己的事情,但她不要我管。我不赞成用金钱观点来看待终身大事,可是,见她把两门这么好的婚事都抛掉,也真叫人生气。先是拒绝了亨德逊先生,现在又吹了罗杰·哈姆利。老乡绅认为罗杰什么时候回来?他是否认为由于可怜的奥斯本去世他会很快回来?”
“我不知道。他除了奥斯本外似乎什么都不想。我觉得他几乎把其他人全忘了。不过,奥斯本结过婚,生有孩子,这条消息大概会提起他一点精神。”
莫莉毫不怀疑奥斯本真真实实地结过婚,她也没想到她父亲没有把她头天晚上对奥斯本的婚事是否合法有点怀疑,便想设法弄确实以后再对妻子说。因此吉布森太太听完莫莉的话后叫道:
“你说什么,孩子?结过婚?奥斯本结过婚?谁说的?”
“我的天哪!我不该说起这件事情。今天我真蠢。是的,奥斯本结婚已经很久了,但老乡绅今天上午才知道。我觉得这对他已经起了有益的作用。不过,我也说不准。”
“女的是谁?早就结了婚,还到处装作单身汉,我认为可耻。我最恨的就是两面派。女的是谁?好孩子,把你知道的都对我说一说。”
“她是个法国人,是个罗马天主教徒,”莫莉说。
“法国人!法国女人专门会勾引人,他又在国外呆了鄙么久!你刚才说还有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没听他说。我也没有问。”
莫莉只是有问则答,觉得没有必要多说。实际上,她已心中烦恼,怨自己不该多嘴,把这事说了出来,她父亲显然认为此事是应该保密的。就在这个时候,辛西娅信步走了进来,脸上的表情是无所关心,无所希望。莫莉立即看了出来。她没有听说莫莉回来,也没有想到莫莉已经回来,直到看见她在那里坐着。
“莫莉,亲爱的!是你吗?虽然你离开刚二十四个钟头,可你回来就像五月的鲜花一样受欢迎。你不在,家里就好像变了样!”
“她还带回来了这么重要的新闻!”吉布森太太说,“幸亏你是昨天给老乡绅写的信,要是等到今天写,他还会认为你放弃这门婚事是出于某种自私目的。可我昨天还心里埋怨你做事太匆忙呢。奥斯本·哈姆利已结婚这么久,却谁也不知道!而且他还生有孩子。”
“奥斯本结过婚!”辛西娅叫道,“从外表看,他比天下哪一个男人都更像个单身汉。可怜的奥斯本!他漂亮,秀气,文雅,看上去那么年轻,那么孩子气!”
“就是的!这是场大骗局,我不会轻易原谅他。你想想看!要是他时你们两个人随便哪一个下功夫,你们爱上他怎么办!我说呀,他会伤透你的心,要不就伤透莫莉的心。可怜这家伙,即使他人已死了,我也不能原谅他。”
“可是,他对我们两人谁也没有下功夫,我们谁也没有爱上他,因此,我觉得我只是替他难过。他瞒了这么久,得费多大劲儿,操多少心。”辛西娅说此话时,她自己隐瞒婚约给她招来的麻烦与烦恼记忆犹新。
“他那个孩子当然是个男孩,将来是家产的继承人,罗杰还是照样没有份儿。莫莉,我希望你遇着机会给老乡绅说一下,辛西娅写那两封信的时候,这些新消息还没有传出来,她一点也不知道。我可不愿意与我有关的人叫人家怀疑只图财产。”
“他还没有看辛西娅的信。噢,让我把它趁还没拆开原封不动地取回来吧,”莫莉说,“再给罗杰发封信,现在就发,立即发,会和上封信同时到他手里。他到好望角的时候会同时收到,就会明白哪一封是后写的——讲真情的信。想想吧!他将同时收到奥斯本去世的消息——两件令人伤心的事情啊!写吧,辛西娅!”
“不,亲爱的,”吉布森太人说,“即使辛西娅想写,我也不让她写。难道求他和她再订婚!无论如何,我们得等到他再提出求婚,那时还要看情况再说。”
但莫莉乞求的眼神盯着辛西娅。
“不!”辛西娅说得很坚决,但并非未加考虑,“不行。昨天夜里我比几个星期来任何时候都心里踏实。我自由自在,很高兴。我害怕罗杰的好人品,大学问,他的优点我全怕,跟我格格不入。即使我没听到说我的这些流言蜚语,我也不相信我会嫁给他。那些闲话将来会传到他耳朵里,他就会期待我作出解释。向他道歉,表示后悔,抬不起头来。我知道他不能使我幸福,我不相信他和我住一起会幸福。事情就只能这样办。我宁愿出去当家庭教师,也不愿意嫁给他。我对他会一天比一天反感。”
“对罗杰反感!”莫莉心里说。“既是这样,我看就按原来的办最好,”她人声答道,“只是我为他非常难过,非常难过。他是那么爱你。你永远不会再碰到谁像他这样爱你了。
“好吧!我就碰碰看吧。而且我觉得,太爱了反而使我感到压抑。我喜欢泛泛的、广阔的爱,不完全限制在一个情人身上。”
“你这话我不信,”莫莉说,“不过,此事我们再不谈了。最好照现在这么办。今天早晨我还以为——我几乎坚信你会后悔。但现在我们再不谈这事了。”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心情激动难平。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就是知道怎么了,也说不出话来。真要说,很可能会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辛西娅悄悄地走到她跟前。
“你在生我的气,莫莉,”她开始低声说。但莫莉骤然转过身来说:
“我!你的事与我毫不相干。由你自己去判断。你认为怎么对就怎么做。我相信你做得对。我只不过不想再议论它,再翻来复去地谈它。我已经非常疲倦,亲爱的,”——此时她已经语气平和——“我说些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是我话说得难听,不要放在心上。”辛西娅当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说:
“我跟你一块去,帮帮你,你觉得怎么样?我本可以昨天去的。你说他还没有把我的信拆开,这就是说他还不知道。再说,你可知道,我一直很喜欢可怜的奥斯本,不过我有我的喜欢法。”
我不知道。我没有权利说,”莫莉答道。她不太理解辛西娅的动机,其实辛西娅只是一时冲动罢了。“爸爸在的话可以为你判断。我想,你还是不去为好。不过,也别我说不去就不去。我只是告诉你,假如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应该怎么做。”
“我说要去也是为了你莫莉,”辛西娅说。
“噢,那你就别去。我今天由于昨晚睡得少很疲倦,明天我就恢复过来了。我不希望为了我的缘故叫你在这样沉痛的时刻到那座房子里去。”
“好吧!”辛西娅见自己一时冲动提出来的建议遭到谢绝,颇有几分高兴。她心里暗想:“反正去了也很不自在。”因此,莫莉就一个人坐着马车去了,路上在想,等她到时老乡绅该是什么样子,他在奥斯本的文件中找到了什么,他作出了什么决定。
第五十三章 意外来客
罗宾逊还没等马车来到房前,就打开门迎接莫莉。他对莫莉说,老乡绅在盼她回来,已经打发他到楼上望了几次。从楼上的窗子可以看到霍林福德和哈姆利之间的一段山路,马车来时可以望见。莫莉来到客厅。老乡绅站在房间中央等待她——他真想到外边去迎接她,只是觉得丧葬期间,在这座哀悼亡者的房子里,出于规矩,不宜到处走动。他举着一张文件,两手激动得发抖,旁边的桌上摊着四五封打开了的信件。
“全都是真的,”他开始道,“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去世的丈夫——准确的说法是——去世的丈夫!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呀!他受了多大委屈呀。上帝啊,这可不怨我。你看看这个,亲爱的。这是份证书。是一份完全正规的证书——奥斯本·哈姆利和玛丽埃梅·谢雷尔——教区教堂等,还有证婚人。天哪!”他就近坐在一把椅子上,呻吟起来。莫莉在他的一旁坐下,看这份证明文件。其实她不用看就深信这桩婚事属实。她看完之后手拿着证书,等待着——老乡绅在不成句子地自言自语,她在等待他的话进入条理。“唉,唉!这都怪我脾气不好。只有她一个人能——自她去世后我脾气更坏了,越来越坏!越来越坏,你看造成了什么样的结果。他怕起我来——唉——怕我。就是这么回事儿——他怕我。由于怕我,一直敢说出来,他是愁死的。他们也许说他是心脏病死的一一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呀,我现在明白了,但明白得太晚了——真叫人痛心啊——太晚了,太晚了!”他捂住脸,哭得前俯后仰,终于莫莉忍不住了。
“这里有几封信,”她说,“我可以随便看看吗?”换个时候,她是不会这样问的。可是老人一直这么悲痛,不说话,她实在于心不忍,便引他说话。
“啊,看吧,看吧,”他说,“也许你看得懂。我只能看懂一些个别地方。我把它们放在这里就是叫你看的,里面写的什么,看了告诉我。”
莫莉对《萨利回忆录》中使用的法文比较熟,对当前日常用的法文比较生,再说这些信中的法文拼写和书法都算不得上乘。但她却成功地把一些表示爱情的纯朴句子用相当好的英语口语译了出来,也译出了那位女士对奥斯本的百依百顺之情——她觉得他的见解万无一失。还译出了一些她坚信他目标能够实现的句子——语言浅显,句子短小,听得老乡绅心里舒服。倘若莫莉读法文比眼下更顺当,她兴许还译不出如此亲切感人的时断时续的句子。信中不时出现些英语写成的只言片语,老乡绅在等莫莉回来期间心里着急,看信时已经看过了。每当她停下来。他就说:“念下去。”他手遮着脸,只是每逢停顿时重复这三个字。她站起身来,想找一找还有没有埃梅的信。在翻看文件的过程中,她翻到了一份,停了下来。“你看见这个了吗?是份洗礼证书。”她念道:“受洗礼者罗杰·斯蒂芬·奥斯本·哈姆利,183一年6月21日生,系奥斯本及其妻玛丽·埃梅所生——”
“把它给我,”老乡绅急切地伸出手,声音也振奋起来,“‘罗杰’是我,‘斯蒂芬’是我可怜的老父亲。他还不到我现在的年纪就去世了,但是我每想起他来总觉得他非常老。奥斯本小的时候他非常疼他。这孩子不错,还想到我父亲斯蒂芬。是的,我父亲就叫斯蒂芬。还有奥斯本——奥斯本·哈姆利!一个奥斯本·哈姆利死在床上——另外一个——另外一个我还没有见过,而且直到今天才听说。他必须叫奥斯本,莫莉。已经有一个罗杰——有两个罗杰,不过其中一个是个没用的老头。这小家伙要是不叫奥斯本,就再没有奥斯本了。我们把他要来,给他雇个保姆,叫他母亲在她那个国家舒舒服服过一辈子。这份证书我要保存起来,莫莉。你真好,替我找到了它。奥斯本·哈姆利!如果上帝肯照顾我,我要叫这孩子永远听不到我一句重话一一永远听不到。我要叫他不怕我。噢,我的奥斯本,我的奥斯本,”他哭叫起来,“你可知道我现在为我对你说过的每句难听话痛心到什么程度啊?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根据各封信的语气,总的看来,莫莉在怀疑,孩子的母亲会不会像老乡绅所想象的那洋轻易答应和孩子分开。这些信写得也许并不十分高明(不过莫莉对此并没有考虑),然而每一行都是一颗饱满的爱心说出的温柔话。此时莫莉应该做的还不是提出她的这种怀疑,而是谈论小罗杰·斯蒂芬·奥斯本·哈姆利很可能是多么好看,多么可爱。她让老乡绅纵情地想象各种具体情况,帮助他猜测。两个人根据自己的一知半解,对真实情况从最离奇、最独特、最不可能的方面进行推断。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夜来临了。
该发邀请让来参加葬礼的人并不多。这些人由吉布森先生和老乡绅的老管家负责。第二天上午吉布森先生来后,莫莉向他提出了个问题。这个问题老乡绅没有想到,她却想到了,那就是怎样把这不幸的消息通知奥斯本的遗孀。她孤独地住在温彻斯特附近,还在盼呀等呀,即使不是在等已死在遥远的家中的奥斯本本人到来,至少也在盼他的信。哈姆利庄上的人们当然还不知道,这会儿她已经写出了一封信——一看就是外国人的笔迹——已经送到了她通常发信的那个邮局。
“必须告诉她,”吉布森先生沉思着说。
“是的,必须告诉她,”他女儿答道,“可是怎样告诉她呢?”
“叫她等上一两天没有坏处,”他似乎急于把问题拖一拖再解决,“拖一拖她会着急,各种不幸的可能都会出现在她心头,其中就有眼下死了人的事。这样她精神上就有个准备。
“为什么要拖?拖到最后还得设法告诉她,”莫莉说。
“你说得对。那你来写信,对她说他病得很厉害,明天就写。我看他们每天都书来信往,已成习惯,你明天写她就已经有三天不见音讯的时间。你告诉她你是如何知道所有情况的。我想,应该叫她知道他病得很厉害——你也可以说很危险,然后第二天再写封信把实情全告诉她。我不想叫乡绅老爷费这个心。葬礼过后,我们再商量孩子的问题。”
“她绝对不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