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炉上的小吊钟打了一声半小时的响。
“我得走了!”罗杰闷闷地说,“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我到巴黎后写信来。驿车这时快到乔治客栈了,而且只停留五分钟。最亲爱的辛西娅——”他握住她的手,接着似乎是在抵抗不住诱惑,拉她过来亲吻。“记着你是自由的!”他说道,说着放开她,过去同吉布森太太告别。
“只可惜我早已不自由了,”辛西娅说道,脸微微一红,不过她脑子快,总算接了个巧妙话掩饰过去——“即使我想自由,你们认为我会允许自己自由吗?”
接下来轮到莫莉了,昔日兄长般的亲切又回到他的神情举止和声音中。
“莫莉!你不会忘记我,我知道。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你曾——待她那么好。”他的声音开始发抖,还是赶快走为好。吉布森太太在滔滔不绝地说告别话,没人听,也没人注意。辛西娅在重新整理桌上花瓶中的花,这花插得不尽如人意,遇上了她的艺术目光,她不假思索便动手改进。莫莉呆呆站着,心都麻木了;既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伤心,没有任何感觉,只昏沉沉发晕。她感觉到握住她手的那只温暖的手突然一松,便抬眼观看——直到这会儿她一直眉目低垂,似乎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他刚才站着的地方已经空了。楼梯上传来他匆匆的脚步声,前门打开又关上了。这时莫莉闪电一般奔上顶层阁楼——是一间木头房,窗户正对着罗杰必须走下去的那条街道。窗扇的挂钩没用过,不灵活了,莫莉使劲拉——除非窗子打开,她的头伸出去,否则最后看他一眼的机会就没有了。
“我必须再看看他。必须!必须!”她一边拉窗钩,一边哭。他在那边,猛跑着去赶伦敦驿车。他的行李在他过来向吉布森一家告别之前已经放在了乔治客栈。莫莉看见他匆忙之中一转身,手搭凉蓬遮住夕阳直射过来的光,频频朝她家房屋眺望——莫莉知道,这是希望再看辛西娅一眼。不过他显然没看见任何人,连站在阁楼窗前的莫莉也没看见。原来他转身时莫莉往后一缩,躲进暗影中去了。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往前站,不能像有资格的那一位一样依依相送,望着他挥手远去。没有依依相送的任何迹象——再一转眼——他已经不见了,一去几年啊!
莫莉轻轻地关上窗,全身发抖。她离开小阁楼,回到自己屋里。但她一直没有动手脱去出门的穿戴,知道听见辛西娅上楼了这才开始脱。
她匆匆走到梳妆台前解帽带,帽带打成个死结了,得费些时间才能解开。辛西娅的脚步声停在莫莉的房门口,她把门开了个缝儿,说道——“我可以进来吗,莫莉?”
“当然,”莫莉说,心里直盼能说声“不”。她没有转身迎接她,辛西娅便过来站到她身后,两手搂住莫莉的腰,脸伸过她的肩,嘴一伸要她吻。莫莉抵抗不住这一招——要互疼互爱的无言恳求。不过,就在片刻之前,她在镜子中看见了映在其中的两张脸,她自己的脸眼睛发红,容颜苍白,嘴唇被黑莓汁染黑了,头发散乱,帽子拉歪了,衣裳也扯破了——和她这摸样行程鲜明对照的是辛西娅的光彩艳丽,还有她穿戴上的整齐高雅之风。“唉!难怪啊!”可怜的莫莉心想,于是一转身,伸出胳膊搂住辛西娅,把头暂且歇在辛西娅肩上——这颗疲倦疼痛的头,莫非在这紧要关头要寻找一个慈爱的枕头?接着她站起身来,握住辛西娅的双手,把她稍稍推开点,好更清楚地观察她的神经。
“辛西娅!你真心爱她吗?”
辛西娅往一旁移移,躲开那双眼睛坚定不移的穿透力。
“你怎么说话这么严厉,下命令一般,莫莉!”她说道,先轻轻一笑,以掩饰其紧张,然后才抬眼看莫莉。“你难道不觉得我已经给出了爱他的证明?不过你知道我经常对你说我没有爱的天赋,这话我也如实跟他说了。对任何人我都做得到敬重,也自料做得到崇仰,还做得到喜欢,但我决不会有爱得发狂的感觉。就是对你也不例外,小莫莉,我保证我爱你超过——”
“别,别说了!”莫莉说道,伸手挡住辛西娅的嘴跟前,几乎烦得要发脾气了,“别说别说——我不听你说——我真不该问你——逼得你撒谎!”
“怎么啦,莫莉?”辛西娅说道,这回轮到她要从莫莉脸上看出些名堂了,“你这是怎么回事?别人还会以为你看上了他呢。”
“我?”莫莉说道,猛然间血朝心房奔涌,然后返流全身,她有了说话的勇气,便照她以为的实情如实相告,尽管不是真正的实情。
“我的确看上他,所以我认为你赢得了一位杰出的人的爱。是啊,我很自豪地记着他一直像兄长一般待我,我像个妹妹一样爱他。也正是因为他用他的爱使你得到荣耀,我这才加倍地爱你。”
“行啦,这算不上赞扬话!”辛西娅笑着说道,不过听到恋人受到赞扬心里还是畅快的,甚至还想贬他几句,以便多听些莫莉的赞扬话。
“他人不错,可能吧,而且对我这样的笨姑娘来说他也太博爱、太聪明了。不过就是你也得承认,他相貌平平,举止笨拙。我喜欢漂亮的东西和漂亮的人。”
“辛西娅,我不和你谈论他。你知道你现在说的话不是你的本意,你只是见我赞扬他就故意反着说。你不能糟蹋他,开玩笑损他也不行。”
“那好吧,咱们干脆不说他了。他刚开始说——那事——时,我都吃了一惊,”辛西娅看上去非常活泼,满面红光,笑出了酒窝,原来她想起了罗杰说那事时说的话和表情。突然她思绪又回到了现在,目光落在盛着黑莓的树叶上——莫莉一个钟头前摘下它时宽阔的绿叶又鲜又嫩,现在却松软下来,眼看要枯萎了。莫莉也看见了它,不由得对这片无精打采的树叶深怀怜悯,有一种奇怪的同病相怜之感。
“哦!多好的黑莓啊!我知道,你这是给我采的!”辛西娅说道,说着坐下来开始一饱口福,用修长的指头尖儿轻轻地夹起一颗颗熟透了的浆果,让它们跌落进她张开的嘴巴里。她吃了约摸一半后,突然停住不吃了。
“我多么想跟他一道去巴黎!”她叫道,“一道去恐怕不合适,但真去了的话那会多美呀!我记得当年在布伦时,”(又吃了一颗黑莓)“我总是羡慕那些准备去巴黎的英国人。那时候在我看来,只有呆头笨脑的上学姑娘一到布伦就不走了。”
“他什么时候到巴黎?”莫莉问道。
“星期三到,是他说的。我给他写信就写到那儿。他怎么都会给我写信的。”
莫莉只管整理她的衣服,平平静静、实实在在地干她的活,不怎么说话。辛西娅虽说定定坐着,却好像很不安分。啊!莫莉多么希望她走啊!
“也许到头来,”辛西娅像是沉思了片刻后说,“我们结不了婚。”
“你怎么这样说话?”莫莉说道,几乎严厉起来,“你没理由这样想。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容忍自己有不嫁给他的想法,哪怕是一闪念也不对。”
“哟!”辛西娅说,“你千万别把我的话看得太真。也许我是说着玩,不过你要明白当今万事都如一场梦。我还是认为机会均等——我是说我们的婚姻成与不成各占一半。想想两年啊!太长了!他可能改变主意,我也有这可能。要不也可能出现个别的什么人,我兴许就同这个后出现的人订了婚。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怎么看,莫莉?要知道,我现在且把有可能死人这种丧气事抛之一边,可话说回来,两年中会发生多少事啊!”
“别这么说,辛西娅,求你别这么说,”莫莉凄楚可怜地说,“你这么说叫人觉得你并不喜欢他,而他却那么喜欢你!”
“哟,我说过我不喜欢他吗?我只是考虑考虑万一罢了。我当然希望别发生任何有碍于我们结婚的事。只是你知道,就怕万一,所以我认为把有可能发生的坏事情都估计到实在是明智之举。我敢说凡我认识的明智人都认为能看到未来的阴暗方面是一大优点。不过我看得出,你既不要明智,也不要优点,所以我要走了,准备吃正餐,你一个人好好在这里换衣裳吧。”
她双手捧起莫莉的脸,不等莫莉明白过来这是何意,便嘻嘻哈哈地吻起来。然后她留下莫莉走了。
第三十五章 母亲的花招
吉布森先生正餐时分不在家——十之八九叫哪个病人拖住了。这不是罕见的事;果真罕见的事倒有一桩,那便是他一两个钟头后回到家里吃他不在顿数上的饭时,吉布森太太下楼来到餐厅,坐下来陪他。一般情况下,她这种时候宁肯躺在楼上客厅里的安乐椅中,或者墙角的沙发上也不愿下楼的,而且她也难得允许莫莉下楼去享受继母忽略了的这份特权。莫莉巴不得凡是她父亲这样孤独吃饭的晚上都下楼去陪伴他,可是为了家里和睦平静,她还是在这件事上放弃了自己的意愿。
吉布森太太坐在餐厅壁炉边的一个座位上,耐心地等待便于说话的时机到来。等吉布森先生满足了他健康的胃口后,离开餐桌过来坐在她旁边时,她站起身来,以不常见的关怀端来酒和杯子,这样他就可以不必离座而自斟自饮了。
“现在喝吧!舒服吗?我有条大新闻要告诉你!”她摆好东西后说。
“我料到有事要说的,”他微微一笑说,“现在讲吧!”
“罗杰·哈姆利今天下午来同我们告别。”
“告别!他走了吗?我不知道他这么快就走!”吉布森先生叫道。
“走了,没关系,我要说的不是这事情。”
“不过告诉我,他已经离开这一带了吗?我真想见他一面。”
“走了,走了。他给你留下爱,后悔没见上,如此等等。现在让我继续讲我的故事:他发现辛西娅一个人,便向她求婚,她接受了。”
“辛西娅?罗杰向她求婚,她接受了?”吉布森先生缓缓说道。
“对,就这样。你不信?瞧你说得好像是件什么大出人意料的事。”
“是吗?不过我觉得意外。他是个非常好的小伙子,我祝辛西娅快乐。不过你喜欢这事吗?这将不得不是个漫长的婚约。”
“可能吧,”她说道,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情。
“不管怎么说,他一去要两年之久,”吉布森先生说。
“两年中可能出很多事,”她答道。
“对!他要冒很多险,遭遇很多磨难,还有可能回来后和出发时一样,几乎毫无养活妻子的能力。”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答道,依然是那种知道最高机密的诡诈神情,“有个小人儿告诉我奥斯本的生命不那么保险,到时候——罗杰将是什么身份?是家业的继承人。”
“谁告诉你奥斯本的这情况?”他说道,一转眼盯住她,声音和神情突然严厉起来,吓了她一挑。他那双又长又黑的眼睛阴沉沉的,真像要喷出火来。“我在说,谁告诉你的?”
她稍一定神,又恢复了刚才的顽皮样子。
“怎么啦?你能否认有这事?我说的不是事情吗?”
“我再问你一遍,西娅辛,谁告诉你奥斯本·哈姆利的生命比我的——或者你的更危险?”
“哟,别用那么吓人的样子说话。我相信我的生命没有危险,也希望你的生命没有危险,宝贝。”
他不耐烦地动了一下,把一只酒杯碰下了餐桌。她此刻倒觉得要感谢这点分散注意力的事故,便忙着收拾碎片,边收拾边说:“碎玻璃才危险呢。”可是她被一种命令的声调惊坏了,那是她从来没从丈夫那里听到过的。
“别管玻璃了。我再问你一遍,西娅辛,谁告诉你奥斯本·哈姆利的健康情况的?”
“我当然希望他好好的,也许他就像你说的那样很健康吧,”她终于低下声来。
“谁告诉——”他又说开了,神情比刚才更严厉。
“好吧,你要是真想知道,还想就此吵闹一场的话,”她说道,逼得走投无路了,“那就是你自己——你或者尼科尔斯医生,到底是哪一位,我就记不起来了。”
“我从未对你谈过这件事,我也不信尼科尔斯给你说过。你还是马上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后才离开这屋子。”
“我何苦再婚来着,”她说道,简直要哭起来,回头往屋里四面望望,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接着望见了通往贮藏室的那个门,似乎壮了点胆,一转身,面对着他。
“你要是不想叫人听,就不该把你们的医务秘密说那么响。尼科尔斯在这儿的那天,我正好得去一趟贮藏室;我正要出门时,厨娘挡住了我,她要一瓶果酱,这当然不是为照顾我的什么享受,我还怕粘腻了我的手套呢——这都是为了你能吃顿舒心可口的正餐”
她看上去又要哭,他却板着脸示意她往下讲,只说道:
“好吧!看来你是无意中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也没听很多,”她迫不及待地答道,没料到他帮她完成了她不好自圆其说的交待,简直救了她的命,“只听见一两句。”
“怎么说的?”他问道。
“这个嘛,你正在说什么,尼科尔斯医生说:‘他要是得了脉动瘤,就没几天可活了。’”
“嗯。还有吗?”
“有。你说:‘我希望上帝保佑我搞错了。不过我认为,是有相当明显的症状表明那是病。’”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谈奥斯本·哈姆利?”他问道。这也许是故布迷魂阵。不过她一见他也降到了和自己一样耍诡计的水平,胆子便壮了起来,说话的声调也和刚才一直吓得战战兢兢的样子不同了。
“哟!这我知道。我开始听之前就听到你们两个都提到了这个名字。”
“这么说你承认你是有意听的?”
“对,”她犹豫片刻说道。
“请问你是怎么把说道的病名记得如此准确的?”
“这是因为我去了——我说你别生气,我真的看不出我做的事有什么不好——”
“行啦,别拿生气打岔。你去了——”
“去了诊所,查了出来。我难道不能查?”
吉布森先生没有回答——没有看她。他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双唇紧闭。终于他打起精神,叹口气,说道:
“好吧!我看谁发的面谁就烤吧。”
“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一撇嘴说道。
“可能不懂,”他答道,“我想你正是那次听了我们的谈话后这才改变了你对罗杰·哈姆利的态度?我注意到了你近来待他比过去好得多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像喜欢奥斯本一样喜欢罗杰,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不,就算他向辛西娅求了婚,要当我的女婿了,我也不把他和奥斯本一样看待。”
“让我把事情前后串一串。你无意间听到了——我打算承认当时我们说的是奥斯本,不过有些话我以后再说——于是,如果我理解得对的话,你就改变了对罗杰的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欢迎他来这个家,把他当哈姆利家业最有可能的继承人看待?”
“我不明白你说‘最有可能’是什么意思。”
“那就去诊所里找词典查查,”他说道,谈话以来第一次发了脾气。
“我知道,”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罗杰看上了辛西娅,谁一见都会明白。可罗杰不是长子,又没有职业,除了奖学金外一无所有,所以我认为应该给他泼泼冷水为好,谁只要有一丁点儿常识都会这么想的。再说我也没从没见过这么蠢笨粗俗的家伙——我是说,还是所谓的‘郡中世家’呢。”
“当心点。你等会一想到他有朝一日将继承哈姆利家业时就得后悔说了错话。”
“不,我不后悔,”她说道,没察觉出他的真实意图,“你生气时因为罗杰爱上的不是莫莉,则我就认为对我那个没有父亲的姑娘很不公正,很不公平。我敢说我从来都是努力为莫莉的终身大事操心,如同她的亲妈一样。”
吉布森先生对这份罪名毫不在意,根本不予理睬。他又回到在他看来更为重要的事上。
“我想搞清楚的是这么一点:你是不是因为无意间听到了我和尼科尔斯医生的专业谈话内容,这才改变了你对罗杰的态度的?你是不是从我们的谈话中猜测到罗杰很有可能继承哈姆利家业,以此为条件,从此赞成他追求辛西娅的?”
“我看我是这样的,”她愠怒地说道,“我那么做了,也看不出有何害处,何必把我像放在证人席上一般盘问来盘问去的。他在你们那场谈话之前就爱上了辛西娅,她也非常喜欢他。我可不做阻止真正爱情的事。为娘的不能抓住一切偶然机会为她的孩子谋利益,你说叫她怎么显示爱心?辛西娅要是爱情上受挫,她会气死的。她可怜的父亲当年害的就是肺病。”
“你难道不知道一切医务谈话都是保密的?我行医过程中了解到得秘密如果泄露出去,那将可能是我最大的耻辱。”
“知道,你当然不可泄露。”
“那好!你这不是方方面面都和我一件一致吗?你一旦干下耻辱之事,必定连累我名誉受损。如果说我泄露医疗秘密是极其可耻的,那么再拿已知的秘密做交易又算什么呢?”
他努力做到耐着性子,可是事情实在气得他忍受不住。
“我不懂你说做交易是什么意思。拿女儿的感情做交易,那是我决不会干的事。我还以为能让辛西娅嫁了个好人家,卸了你的责任,你该高兴才是呢。”
吉布森先生站起来,手插在衣袋里满屋走动。有一两次他开始说话,却又心烦意乱地停住不往下说。
“我不知道该对你怎么说,”他终于又说了,“你不是不能就是不肯明白我的意思。辛西娅住这儿,我高兴得很。我也真心诚意地欢迎她,衷心希望她和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把这个家当自个儿的家看待。我要是再这么蠢,今后就得留神我家门户,各处上双锁。算了,这事就算过去了。我吸取教训,尽可能防止今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现在让我们听听当前事态。”
“我想我不能告诉你任何情况。那也是秘密,和你的神秘事一样不可说。”
“很好。你已经说得够多了,我可以看着办,该怎么办酒一定怎么办。正好是几天前我答应过老乡绅,要是怀疑他的两个儿子和我家的两个姑娘之间有任何苗头,就告诉他——比如恋爱或感情纠缠什么的,要是订婚就严重得多了。”
“可这不是订婚。他不肯把事情搞成订婚。你要是肯听我说,我可以全告诉你。只是我希望你千万别去告诉老乡绅,别见人就说。辛西娅求情说不让这事传出去。都怪我倒霉,生性坦直,自找麻烦。我总不能对我心爱的人也保密吧。”
“我必须告诉老乡绅。别人我一概不提就是了。你无意间听到了你要听的事,又从不对我说起,你觉得这与生性坦直协调吗?假如你对我说一声,我就会告诉你尼科尔斯医生的意见绝对跟我相反,他认为我代表奥斯本向他请教的病情只是暂时的身心失调。尼科尔斯医生也会告诉你奥斯本可以喝任何人一样生活,结婚,生儿育女。”
如果说吉布森先生是用了点技巧故意这么说,好掩盖他自己对奥斯本病症的看法的话,吉布森太太也没有足够的警觉看出来。她很扫兴,吉布森见她扫兴反而高兴。这使得他多少恢复了平时那种情绪。
“让我们再看一遍这场不幸,我看你认为这事是场不幸吧,”他说。
“不,不完全是不行,”她说,“当然话说回来,我假如知道尼科尔斯医生的意见的话,”她吞吞吐吐地说。
“你明明知道问我更方便,”他板着脸说,“现在辛西娅婚也订了。”
“没订婚,我早对你说了。他不许把这事看作订婚约束她。”
“那好,就算是和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有恋爱纠葛吧。小伙子一无所有,只有一份奖学金,还有一个继承一份负债累累的家业的机会。他甚至没个职业,还出国两年,我明天必须过去把情况全告诉他父亲。”
“啊,亲爱的,求你对他说一声,这事他要是不喜欢,只提提意见就算了。”
“我看没有辛西娅配合你的戏也演不成。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辛西娅在这件事上自有主张,而且相当决断。”
“哦,我认为她并不非常喜欢他。她不是个老往情网里掉的人,遇事情也不认认真真地往心里去。不过当然啦,谁也不会猝然作决定。两年不照面也好,要吹有的是时间。”
“可是前一阵儿我们还受到威胁,说辛西娅要是爱情上受挫折,就会犯肺病早死。”
“哟,你这亲爱的人儿,怎么把我的胡言乱语都记住了!事情可能是那样。你知道我可怜的亲人柯克帕特里克先生害的是肺病,辛西娅有可能继承下来,遇上大悲痛就有可能引发潜伏的种子。我时常这么担心。不过这恐怕不大可能吧,因为我认为她遇事并不认认真真地往心里去。”
“那么我就更自由了,如果老乡绅反对,我可以代表辛西娅吹了此事?”
可怜的吉布森太太为难起来,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不行!”她终于说道,“我们不能吹。我相信辛西娅也不会吹,尤其是当她想到别人在替她做主,就更不会吹了。再说他倒是真的很爱她。他要是处在奥斯本的地位上该多好啊。”
“要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吗?”吉布森先生真心诚意地说,“不管这事多么有可能受人撮合,总归还是两个年轻人相爱吧。一个是少见的优秀小伙子,另一个是漂亮活泼、人见人爱的姑娘。小伙子的父亲必须得知此事。极有可能他会勃然大怒,不同意,因为只要牵扯到钱,这门婚姻毫无疑问是草率行事。不过让他们别散伙,耐心坚持,年轻姑娘见合适的就成,不必等到更好的机会。我只盼望莫莉能交上好运,也遇上个辛西娅这样的机会该多好。”
“我会为她想办法的,我一定会试试的,”吉布森太太说道,一听口气又变化,放下心来。
“别,别这样。这事我不准。莫莉的事我不能‘试’。”
“好吧,别生气,亲爱的!你知道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害怕你发脾气。”
“发脾气也没用的嘛!”他阴沉沉地说,说着站起来像是不要再坐下去了。他妻子倒是巴不得他赶快走掉。夫妻间这场会谈没有使两人都满意。吉布森先生被迫承认并正视这一事实:他选择的这位妻子自有一套行为准则,和他一生奉行的、并且希望灌输给女儿的行为准则完全不同。他的气比他表面上发作出来的要大,因为他的气里头有不少自责的成分,便自己反省,冥思苦想,听任他对妻子因怀疑而产生的不满情绪在自己头脑里发展,渐渐地这种不满情绪波及到无辜的辛西娅,使他对这母女俩的态度都带上了不爱搭理的严厉神色。这么一来至少搞得辛西娅极为诧异,这是后话了。眼前他跟着妻子上楼去了客厅,一本正经地向惊讶的辛西娅贺喜。
“妈妈已经告诉你了?”她说道,说着朝她母亲射去气愤的一瞥,“这很难说是订婚。我们大家都发誓要保守秘密,妈妈也是其中之一啊!”
“可是,我最爱的辛西娅,你总不会——你总不会希望我对我的丈夫也保守秘密吧?”吉布森太太恳求道。
“对,可能不会这么希望。无论如何,阁下,”辛西娅转身朝吉布森先生走去,话说得又坦率,又不失体面。“我很高兴你得知了此事。你向来待我像个极好的朋友,我也许早该亲口告诉你,可是又不想叫此事张扬出去。你要是高兴,让它仍然是一桩秘密吧。事实上,很难称它为订婚——他(说到这里她脸一红,眼放光彩,好像用‘他’这个词说明此时此刻她思绪中只有‘他’一个人。)不许我作出承诺约束自己,要等他回来再说!”
吉布森先生严肃地看看她,对她迷人的表情毫无反应,原来此刻让他想起了她母亲的作风,不由不信这母女原是同道人物。随后他拉起她的手,严肃认真地说道:“我希望你配得上他,辛西娅,因为你的确算是中了彩。我还没见过像罗杰这么忠实热心的人。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
莫莉觉得她险些要把感谢父亲的话说出口来,感谢他为走了的他主持公道,称赞他的价值。可是辛西娅却撇撇嘴,然后冲他微微一笑。
“你不是有意恭维吧,吉布森先生?”她说道,“我看他认为我值得他追求。你要是对他评价如此之高,就应该尊重他对我的判断。”如果说她希望引来一句恭维她的话,那她就大失所望了,因为吉布森先生心不在焉地放开她的手,坐在炉边的一只安乐椅中,盯着木柴的余火看起来,似乎要研究余火的前途如何。莫莉看见辛西娅的严重充满泪水,便跟着她走到屋子另一头,原来辛西娅走到另一头去找她干活的材料。
“亲爱的辛西娅,”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不过趁打算帮她找东西之机按住她的手。
“啊,莫莉,我可是那么喜欢你父亲啊。今晚他怎么了,对我这样说话?”
“我不知道,”莫莉说,“也许他累了。”
这是吉布森先生叫了她们一声,谈话就到此为止。吉布森先生刚从他的梦幻中醒过来,这会儿面对辛西娅说道:
“我希望你不要认为我不守秘密,辛西娅,我必须告诉乡绅老爷,告诉他发生在你和他儿子之间的事。我和他有约在先,身不由己。他是害怕,还是对你实说了吧,他害怕,”(强调这最后几个字)“他的两个儿子和你们两个姑娘之间有这样的事情。就在前几天我还向他保证眼下决无此等事情。我接着告诉他,如果我发现任何征兆,我就立刻向他通报。”
辛西娅看上去极其恼怒。
“我就要求一件事——保密。”
“可是为什么保密?”吉布森先生说道,“你不愿意在目前情况下到处公开它,这我理解。可是双方最亲近的朋友总该知道吧!这一点你肯定不会反对了?”
“不,我反对,”辛西娅说,“我只要办得到,就不让任何人知道。”
“我几乎可以肯定罗杰会告诉他父亲的。”
“不,他不会,”辛西娅说,“是我叫他答应保密的,我认为他是个尊重承诺的人。”说到这里她瞥她母亲一眼,她自觉在丈夫和孩子面前两头不讨好,便小心为上,默不作声。
“好吧,这故事叫他来讲至少要比我讲得体得的活,我就给他这个机会吧。我先不去他们家,到这星期末了再去。到那时候他可能已经写信告诉他父亲了。”
辛西娅把舌头控制了一阵儿,然后含着泪水很不高兴地说:
“那么男人的承诺就必须压倒女儿的意愿,对吗?”
“我看不出为什么不该如此。”
“我要是告诉你这事如果传出去会给我带来极大的痛苦的,你会相信我说得有道理吗?”她求情地说,说得那么恳切,吉布森先生若不是先前跟她母亲不欢而散,极其气恼的话,听了一定会向她屈服的。可是实际上他却冷冷地说道,“告诉罗杰的父亲不是把它公开出去。我不喜欢夸大其辞地非要保这个密,辛西娅。我觉得这里头显然有什么事在隐瞒着。”
“过来,莫莉,”辛西娅突然说,“我们来唱正教你的那首二重唱吧,那要比我们现在的谈话强多了。”
这是一首短小快活的法语二重唱。莫莉唱得漫不经心,心里沉甸甸的。辛西娅却唱得情绪饱满,还显得兴高采烈。到最后她终于坚持不住,发出狂喊乱叫,飞身上楼去了自己屋里。莫莉什么也不顾,既不理她父亲,也不听吉布森太太说的话,跟着辛西娅上了楼,只见辛西娅的卧室门锁上了,她百般恳求放她进去,听到的回答只是辛西娅抽抽噎噎的哭声。
这天的事情过了一个多星期后,吉布森先生才发现自己有空去拜访老乡绅。他衷心希望罗杰的信早在多日以前已从巴黎写来,给他父亲作了全面交待。可是他看老乡绅一眼后便明白老乡绅安然若素,没听见任何打扰他的稀奇事。他起色比过去几个月好了,眼里闪着希望的光辉,脸上也似乎有了健康红润的容颜。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要监督排水工程,恢复了户外活动,另一方面是因为近来借罗杰的财力过得愉快,血流得又稳又有劲。他为罗杰出远门难过,这不假,不过每当别离之苦沉甸甸压得他难受时,他就装满烟斗,边抽边重看霍林福德少爷的那封信,久久地、慢慢地、从容不迫地看,信中每个词儿都背了下来。不过心中的措辞他装作有疑问,这样就可以有借口再看一遍对儿子的赞美之词。吉布森头几句寒暄话一过,便单刀直入问起正事来。
“罗杰还没有消息?”
“哦,有消息。这是他的来信,”老乡绅说道,拿出他的黑皮匣子。罗杰的信就放在这个匣子里,和其他各种各样的文件放在一起。
吉布森先生看了信,一眼扫过后确信信中没有提到辛西娅,便不再一字一句地看。
“嗯!看来他没有提他离开你后发生的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吉布森先生一看头几个词儿后便说,“那么我说了就算是单方面泄密。但我又准备兑现我上次在这儿作下的承诺。我发现他和我的继女辛西娅·柯克帕特里克之间果真有点——有点腻担忧的那种事——你明白吧。他趁等伦敦驿车的机会到我家拜访,想同我们告个别,发现她一个人,便跟她说了。他们不叫这位订婚,可这当然是订婚。”
“把信给我,”老乡绅说,声音不那么自如。他把信又看了一遍,好像原先没有吃透它的内容,又好像有那么一两句话他忽略过去了。
“没有!”他终于说道,叹口气,“他根本没说这情况。孩子们可以和父亲玩保密这一套,可他们瞒得也太多了。”吉布森先生觉得老乡绅与其说是听了这事不高兴,倒不如说是因为这事没直接从罗杰那儿得知而失望。不过他不逼他,让他慢慢考虑。
“他不是长子,”老乡绅继续往下说,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可是我假如为他筹划亲事的话,也不能成这门亲。那你怎么搞的,阁下,”他突然朝吉布森先生杀来个回马枪,“上次在这人竟然说我的两个儿子和你家两个姑娘之间啥事也没有?哼,这事肯定早有了,一直在搞!”
“怕是早有了。可我对此事像个没出世的孩子一样一无所知。只是罗杰走的那天晚上我才听说的。”
“那也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了,阁下。什么事叫你守口如瓶这么久?”
“我认为罗杰会亲自告诉你。”
“这正说明你没有儿子。为儿的生活一大半做父亲的不知道。你看看那边的奥斯本,我们一块儿生活——就是说,我们饭一起吃,觉同在一个屋顶下睡——然而——唉!唉!过得如何自有天定。你说那还不算订婚?可我想的是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希望我的孩子在这场他下决心要搞的荒唐事上落个一场空——再说眼下正是他帮我的时候。这是荒唐事,是还是不是?我问你呐,吉布森,你肯定了解这姑娘。她没有很多钱吧?”
“一年约三十镑,她母亲在世时由我随时支付。”
“哎哟!幸亏不是长子奥斯本。他们等着去吧。她是什么家庭出身?从她这么穷来看,家里恐怕没人搞商业吧?”
“我相信她父亲是以为杰拉尔德·柯克帕特里克爵士的孙子。她母亲告诉我这是一门历史长久的男爵之家。我对这类事情一窍不通。”
“那倒是有些来头。我对你称之为这类事情的事懂得一些。我喜欢高贵血统。”
吉布森先生忍不住说道:“可我恐怕辛西娅只有八分之一高贵血统。她的亲人情况我不太了解,只知道一件事实,那就是她父亲生前是个教区牧师。”
“是正经职业。这无论如何比经商高出一步。她多大了?”
“十八九吧。”
“漂亮吗?”
“漂亮。我认为漂亮,绝大多数人也认为漂亮。不过这是个个人趣味问题。我说乡绅老爷,你自己来看吧。你挑个日子,随便哪一天骑马过来和我们共进午餐。我可能不在家,但她母亲会在的,你就可以认认你儿子未来的妻子了。”
不过这也进展得太快了。看老乡绅一直在平心静气地询问他,他便放得太开了。哈姆利先生一下子缩回头去,答话时态度凶暴起来:
“罗杰‘未来的妻子‘!等他快回来时他就心明眼亮些了。在黑人中泡两年会叫他张张见识。”
“有可能,不过要我说可能性不大,”吉布森先生说,“我认为黑人并不以理智力强见长,所以他们没有多大可能通过据理力争劝他改变主意,即使他和他们语言相同也不行。要是他和我趣味相投的话,黑人肤色那么奇特,自然只会使他更欣赏白皮肤的人。”
“可你说了不是订婚,”老乡绅怒吼道,“他要是三思后不干了,你就别拉住他不放,好不好?”
“他要是想不干了,我当然会建议辛西娅也别干了。我现在只能说这个话。眼下继续讨论这件事我看实在没有道理。我已经告诉了你事情的现状,因为我答应过你,如果发现有这种事就告诉你。可是就眼下情况而论,我们既不可能大获全胜,也不可能一败涂地,我们只能等待。”他拾拾帽子准备走。但老乡绅不甘心。
“别走,吉布森。别听我说了什么就生气,虽说我肯定不知道你为什么该生气。那姑娘人品如何?”
“我不懂你是指什么,”吉布森先生说,其实他懂,只是他恼火,故意装不懂。
“我问她——嗨,她像不像你的莫莉?——脾气好,明事理——手套经常缝补着,脚底下干净利落,叫她做啥就做啥,就像是做着世界上她最喜欢的事儿一样。”
这时吉布森先生的脸放松下来,他完全懂老乡绅不连贯的句子,也明白他没有明说的意思。
“首先说她比莫莉长得漂亮多了,风度也很迷人。总穿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而且我知道她在衣服上花钱不多。干活总是叫干啥就干啥,有问必答,答得话也活泼好听。我觉得我从没见过她发过脾气。不过后来我拿出不准她是不是遇事能认认真真往心里去,也不知一定程度上的感情迟钝会不会对好脾气的声望大有裨益,这是我注意到得。总的来说,我认为辛西娅是百里挑一的。”
老乡绅沉思片刻。“在我看来,你的莫莉是千里挑一的。可话说回来,你看,莫莉出身不沾名门的边——再说我也不认为她有可能得到很多钱。”这话他说得像是自言自语想心事,也不管吉布森先生。吉布森先生一听就恼火了,答话时多好有些不耐烦:
“行了,这事与莫莉无关,我看就没有必要把她的名字扯进来,也不必考虑她的出身或财产。”
“对,说得很对,”老乡绅说道,惊醒过来,“我的心思走得太远了。我承认我刚才正在想莫莉和奥斯本不合适,多可惜啊。不过,这当然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对,”吉布森先生说,“你如果见谅,乡绅老爷,我现在真得走了。我走了后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打发你的心思出远门,不受干扰。”这时他已经走到门口了,老乡绅又叫住了他。他不耐烦地站住,用马鞭抽他的长马靴,等着冗长的最后一番话。
“我说吉布森,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再蠢也不至于听我说啥就生气。你的妻子这位太太和我只见过一面,话不投机。我也不说她糊涂,但我认为我们两人中有一个糊涂,但不是我。反正这事就算过去了。你哪天带她和这位辛西娅姑娘——这名字我怎么听来像是个带有异国情调的教名——还有小莫莉,一起来这儿共进午餐,怎么样?我在自个儿家里自在些——再说在自个儿家里我也比较有把握做到礼数周全。席间我们不说罗杰——也不说那姑娘。也不说我——你如有可能,管住你妻子的舌头别吭声。可以搞得只像是为你结婚贺喜,你明白吧——没人会往别处想。记住,不说不提罗杰,也不提这场荒唐事。到时候我见着那姑娘,自由判断。这就如同你说的,是最好的法子了。奥斯本也会来的,他同女人说话向来如鱼得水。我有时候都觉得他本人就是个女人,花那么多钱,还那么不明事理。
老乡绅对他的这番话和想法很是得意,结束时微微一笑。吉布森叫他给逗高兴了,也微微一笑,虽说还是急着要走。接着很快说定,下个星期四便是聚会的日子,吉布森先生带上他家女眷前来哈姆利庄。他觉得,总的来说,这次会谈进行得比他预料的药好得多,对那个本事他提出来的邀请也颇觉得自豪。正因为如此,吉布森太太接受这个邀请时的态度惹得他恼火。当时她还在想着自己受了冤枉,从罗杰走了的那天晚上一直委屈至今。如果奥斯本的病真的没有定论,谁没事干了一定要说得好像他生命延续的可能性极小极小?她极其喜欢奥斯本,远胜于罗杰。要不是怕自己的女儿做寡妇,她巴不得施展计谋叫他看上辛西娅。要说吉布森太太有过什么感受极深的事的话,那就是柯克帕特里克先生的死。虽说她在绝大多数事情上比较麻木,爱当老好人,但她坚决不干明知是火坑、偏要女儿跳的事,不能叫女儿再受她受过的苦。可是她要是知道尼科尔斯医生的意见的话,就决不会支持罗杰求婚,决不。还有吉布森先生本人,他为什么自从那天晚上听她解释之后便对她冷眼相待,话都懒得说?她没做什么错事,然而她受到的对待却像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一般。家里样样事情现在都没有意思。她甚至想念罗杰来访引起的小小热闹,也想念旁观他向辛西娅献殷勤的情形。辛西娅现在也相当沉默。至于莫莉,她绝对消沉,精神全失,这样的心情状况目前很惹吉布森太太反感,于是她有了不满,便拿莫莉出气,可怜的姑娘好欺负,既不担心她抱怨,也不担心她还嘴。
第三十六章 家中的外交手腕
吉布森先生去见老乡绅的那天晚上,家里便只有三位女性坐在客厅中,原来吉布森先生别过老乡绅后还要到远处巡诊一趟,到现在还没回来。她们得等他回来吃饭。他回来后,一时间既没做的也没说的,只张罗与吃饭这件头等大事有关的事。吉布森先生也许和家里人一样对自己今天的工作很满意,因为自从他听说了罗杰和辛西娅之间的事后,这一次拜访老乡绅的事一直压在他心头。他不喜欢在他刚刚宣布了不存在恋爱问题的断言后不几天,便非得去报告果然有此事,这等于承认自己容易上当受骗,绝大多数男人是很反感这么无能的。要不是老乡绅天性纯朴,不爱猜疑,他很可能会一见吉布森先生对事实明显遮掩的态度得出自己的结论,甚至怀疑他在行医上是否诚实本份,无懈可击。然而老乡绅就是老乡绅,因此不存在发生误解的危险。但吉布森先生依然明白他要对付的是一个急性子火爆脾气的人,老乡绅的话要比实际上他听到的更激烈。最后他安排辛西娅和她母亲及莫莉一起去哈姆利庄和老乡绅相识,这在吉布森先生看来显然是得意之笔,他把促成它的功劳基本上归于自己。再说一想到让奠莉一块儿去,他高兴得面露微笑,她去肯定是个调解人,也是个能使双方交往亲切起来的人。总而言之,他今晚比过去多少天来都要高兴温和。他吃完饭后上楼进了客厅,休息几分钟后还要再出去,看镇上的病人,这时他一边低声吹口哨,一边背朝壁炉望着辛西娅,心想今天给老乡绅介绍她的情况时对她有失公道。这么轻柔地、几乎不成曲调地吹吹口哨对吉布森先生来说相当于猫得意时的咪咪叫。他要是心里操着某人的病情,或有人胡闹惹他生气,或肚子饿了,这口哨就吹不起来,如同他飞不上天一样。莫莉出自本能知道父亲的这些脾气,一听见曲不成调的口哨声低低响起,便不由自主地高兴。伯吉布森太太不喜欢丈夫的这个特技,认为有失大雅,甚至连“艺术性”都算不上。假如她能用“艺术性”一词说他的口哨的话,那还算得上是有失大雅的补救了。今晚这口哨听得她特别烦,直刺神经。不过自她和吉布森先生谈了辛西娅订婚之事以来,她老觉得心虚,不能理直气壮地抱怨。吉布森先生开始说了??“喂,辛西娅,我今天见过老乡绅了,事情也和盘托出了。”
辛西娅迅速抬头,眼睛似在询问。莫莉停住编织活儿注意听。没人说话。
“你们几个星期四过去吃午饭。他请了你们大家,我代表你们答应了。”
仍然没有回答。也许是正常情况,但气氛很呆板。
“你高兴去吧,辛西娅?”吉布森先生问道,“可能有点难对付,但我希望这将在你们相互理解上开个好头。”
“谢谢你!”她勉为其难地说,“可是??可是这样不会公开出去吧?我一心希望我那事既不让人知道也不让人议论,等他回来后或快到结婚时再说。”
“我看不出去他家怎么会把你那事公开出去,”吉布森先生说道,“我妻子去和我的朋友共进午餐,带上了两个女儿??这里头没什么名堂,对吧?”
“我去不去不能肯定,”吉布森太太插话道。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原来可是一心打算随请随去的。现在话已出口,她只得暂且坚持一会儿。再说遇上她的这位丈夫,说话还得有理有据,这理由根据肯定够她好好找一找的。果然这项必须要干的艰巨任务以迅猛之势来了。
“为什么不去?”他说道,转身面朝她。
“噢,是因为??是因为我觉得他应该先拜访辛西娅。我太敏感,不忍心想到她因为人穷就不受重视。”
“胡说!”吉布森先生说道,“我向你保证,决没有任何轻视之意。他不想同任何人说起你们订婚一事??连对奥斯本也不说??这也正是你的愿望,对不对,辛西娅?你们去了后,他也不打算对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位提起这事。不过,他想认识认识他未来的儿媳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要是他来这儿拜访,未免过分偏离了他日常的活动路线??”
“我肯定不要他来这儿拜访,”吉布森太太打断话头说,“他只来过一次,还话不投机。但我就是那幺一种性格,容不得我疼爱的人只因命运不济家道贫寒而受人怠慢。”这番话结束时她还故弄玄虚地长叹一声。
“那好吧,你别去了!”吉布森先生恼怒地说,不过他不希望来个持久讨论,特别是他觉得自己要发脾气了。
“你想去吗,辛西娅?”吉布森太太说,盼着找个借口下台阶。
可是她女儿对这个问题的动机非常明白,便心平气静地答道:“不是特别想去,妈妈。我很愿意回了人家的邀请。”
“已经答应了的,”吉布森先生说道。他简直要断言他永远不再插手任何与女人有关的事,这个决心在今后倒有效地成全了他,恋爱事概不插手。他已经为老乡绅的宽厚所感动,还为能给别人带来欢乐而得意,现在一切都完了!
“啊,去吧,辛西娅!”莫莉说道,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恳求,“去吧,我保证你会喜欢老乡绅的。再说那儿真是个好地方,都不去他会大失所望的。”
“我不愿意放弃我的尊严,”辛西娅故做正经地说,“你听见妈妈都说了什么吧!”
她真是用心歹毒。她自己一心想去,也分明知道她母亲已经在心里暗暗筹划去时如何穿戴了。可是吉布森先生,虽是外科医生,却从未学会解剖女人的心,把一切话都照字面听了,结果格外生气,生辛西娅和她母亲两人的气。他气得厉害,都不敢让自己说话。他快步朝门走去,打算一走了之。可是他妻子的声音留住了他。她说:
“我亲爱的,你希望我去吗?你要是要我去,我就把个人的感情暂且放一边去。”
“我当然希望你去!”他说道,简短而严厉,说完离开了屋子。
“那么我就去!”她说道,一副作出牺牲的腔调??这话本来是说给他听的,不料他没听上。“我们从乔治客栈叫辆轻便旅行马车,再为托马斯租套号衣。这种讲究我想的时间长了,只是亲爱的吉布森先生不喜欢,不过遇上这样的场合我相信他不会反对的。托马斯就挤在驭手座位上,再??”
“可是妈妈,我也有个人的感情,”辛西娅说道。
“胡说,孩子!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于是她们如期前往。吉布森先生知道计划变了,也知道她们终究会去的,但他心里有气,气他妻子接受邀请时的态度。他由于了解老乡绅,也事先知道老乡绅在儿子的婚事上所持的态度,所以觉得老乡绅的邀请大大超出他的预料,真可谓热情友好。他妻子却那么个态度,他一生气,吉布森太太回来后便没有听见丈夫对这次访问表现出关心或好奇。辛西娅对接受不接受邀请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也惹得吉布森先生不高兴。他不适应辛西娅对付她母亲的手法,不懂得她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很大程度上是装出来的,为的是反击吉布森太太的矫揉造作和虚情假意。然而他生气归生气,实际上还是很想知道访问进行得如何,于是一有机会和莫莉单独在一起时便询问前一天在哈姆利庄共进午餐的情况。
“这幺说你们昨天还是去了哈姆利庄?”
“去了。我还以为你会来呢。乡绅老爷好像眼巴巴盼着你。”
“我起初真想着过去,可后来和别的人一样改了主意。我不明白反复无常的便宜凭什幺就该由女人独占。好吧!进行得怎么样?想必很愉快吧,因为昨天晚上你母亲和辛西娅都兴高采烈的嘛。”
“对。亲爱的乡绅老爷穿着最好的衣服,表现也极佳,还对辛西娅彬彬有礼,殷勤周到。辛西娅也显得那幺活泼可爱,陪着他散步,听他大谈园子和农庄。妈妈累了,就呆在屋里没出去,他们一老一小便处得很好,相互好好了解了一番。”
“我的小丫头头尾随其后了?”
“噢,对。你知道我在那里如到家一般,再说??当然了??”莫莉脸一红,剩下的话没说完。
“你认为她配得上他吗?”她父亲问道,就如同她的话说完了一般。
“配得上罗杰吗,爸爸?哦,谁配得上呀?不过她很温柔,还非常非常迷人。”
“你说迷人那就迷人吧,可是不知怎幺的我不大理解她。为什么她要这一切保密?为什么她不急于过去向罗杰的父亲有所表示?她态度冷淡,像是我要她去教堂一般。”
“我不觉得她态度冷淡。我看我也不大理解她,但我还是照样疼爱她。”
“嗯。我喜欢完全彻底地理解人,但我知道对女人不必如此。你真的认为她配得上他?”
“噢,爸爸??”莫莉说道,接着又不说了。她想说说辛西娅的好话,可是不知怎么的,对这个一遍又一遍地询问她就是形成不了一个自己满意的回答。他似乎不是很在乎他得不得到同答,因为他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了下去,结果便是问莫莉辛西娅有罗杰的消息了没有。
“有了,星期三上午收到的信。”
“她把信给你看了?肯定没有吧。我倒是看了乡绅老爷的信,知道了他的情况。”
其实辛西娅对莫莉说过,那信她要是想看就可以看,真叫莫莉大感意外。为罗杰好,莫莉躲开了准许她看信的机会。她觉得他很有可能对那个唯一的人倾诉衷肠,那么由她听他的肺腑之言就好像不正派了。
“奥斯本在家吗?”吉布森先生问道,“乡绅老爷说他觉得奥斯本不会回来,但年轻人的事难得有个准??”
“他还没回家。”接着莫莉满脸通红,原来她突然总起奥斯本很可能和他妻子在一起??那位神秘的妻子,她只知道有她这幺个人,对她的情况知之甚少,她父亲则一无所知了。吉布森先生注意到女儿满脸通红,心里担忧。这是什么意思?老乡绅的的两个宝贝儿子中已有一个爱上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八事情够麻麻烦的了万一奥斯本和莫莉之间再闹着点名堂,那将如何是好,没法交代了。他马上直说出来,省得再新操一份心。
“莫莉,辛西娅和罗杰·哈姆利之间的恋爱事大出我的意外??如果还有这种事在酝酿之中,就立刻让我得知老老实实坦白交待。我知道这问题叫你回答很为难,但我没有根据的话也不会问。”他说着拉起她的手来。她抬头望着他眼神清澈诚实,说话时饱含泪水。她不知道为什幺泪水盈眶,也许是因为她如今不如过去坚强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担心奥斯本会像罗杰想辛西娅一样想我,爸爸,那你就完全错了。奥斯本和我是好朋友仅此而已永远不可能超过朋友关系。我只能对你说这些。”
“这就足够丁·小家伙。我这就大放宽心了。我不想我的莫莉现在就被哪个小伙子带走。我会想死她的。”此时此刻他感慨万千,这话不吐不侠·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这短短几句疼爱的话产生了巨大的效果。莫莉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头靠在他肩上伤心地哭起来。“好啦好啦!”他说道,拍拍她的背领她坐到沙发上。这就行了。我白日里见了那么多眼泪,都是真有伤心事才哭的,回家来再不要,而且我希望家里无事可哭。真的没什么要紧吧,亲爱的?”他接着说把她稍稍拉开点这样好看着她的脸。她泪眼模糊地冲他笑笑他没有看到他走后又回到她睑上的忧伤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