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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个痛快。我签署了那个省的各种文件,也没有仔细看,怕看得细了就不能自觉自愿地签名。这样做事最保险的了。埃梅一直在发抖,我担心她会昏过去。然后我们出城去找住得近的英国随军牧师,在卡尔斯鲁赫,可牧师出去了不在。莫里森轻而易举地借下了营区的礼拜堂,我们第二天正式结婚。”

    1 法语中的行政长官。

    “那么肯定有必要的登记或证书什么的?”

    “莫里森说那些表格全由他处理,填表时他的本行,他理所当然懂。他没有白干,我给他打点了不少。”

    “你必须重新结婚,”罗杰沉思片刻后说道,“还要赶在孩子出世前办过。你拿到结婚证了吗?”

    “大概莫里森从什么地方搞到了吧。不过我相信,不论根据英国法律还是法国法律,我都是合法结婚者。我深信不疑,老弟。我反正有préfet的文件。”

    “那不行!你还是在英国重新结婚吧。埃梅常去普雷斯特汉德罗马天主教堂,是吧?”

    “对。她太好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干涉她的宗教信仰。”

    “那么你们就在两头举行婚礼,既去埃梅去的教堂,也去她住得那个教区里我们的教堂,”罗杰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就太麻烦了,不必要的麻烦,还会有不必要的开销,对不对?”奥斯本说道,“你别管我们的事好不好?我和埃梅都不是无赖之徒,结了婚不算数,不认我们婚姻的合法性。如果孩子是个男孩,我父亲死了,我也死了,那我相信你会为他主持公道。我相信你和我相信我自己一样,老弟!”

    “可是连我也死了呢?像你说得,马上把现有的哈姆利家成员来个大牺牲。到时谁当男性继承人?”

    奥斯本想了片刻。“大概是爱尔兰的哈姆利家一员吧。那一家好像很贫困。也许你是对的。不过何必把前途说得这么惨淡?”

    “法律教人要对这些事情做长远考虑,”罗杰说道,“所以我下星期去伦敦时就到埃梅那儿去,赶在你来之前把所有必要的事宜安排妥当。我看安排妥当的话你会高兴些。”

    “我只要有机会见见我那小妇人就高兴,这还多亏了你。可你到伦敦有什么事要干?我要是有钱像你这么到处转转该多好,免得永远关在这座烦闷的老房子里。”

    奥斯本有时候爱用埋怨的口气拿他的处境和罗杰比,忘记了各人的处境都是各人的性格品德所致,也忘记了罗杰从自己的收入中拿出相当大的一部分用以维持嫂子的生计。不过奥斯本这种胸襟狭窄的想法如果明摆在自己的良心面前,他就会捶胸顿足,大叫“我不对”,悔恨之心不亚于任何人。只是他太懒,没劲头保持着独立的良知。

    “要不是有事非去不可的话,”罗杰说道,脸一红,好像怪他花了别人的钱而不是花自个儿的钱一般,“我就不该考虑去伦敦的事。霍林福德少爷写信给我,他知道我一门心思要找工作,也听到有一份他认为适合于我干的差事。他的信在这里,你不妨看看。不过信中也没有说定什么事。”

    奥斯本看完信,还给罗杰。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说:“你为什么要赚钱?是我们占你的太多了吗?我真是无地自容。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只盼给我找个职业,我明天就上班干。”他说得好像罗杰责备了他一般。

    “我的好老兄,脑袋里别这么乱思量!我总归得为自己做点什么,所以一直注意着找机会。再说,我想叫父亲把他的排水工程干下去,这对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有好处。如果我能垫付一部分必要的资金,等他和你能还本时付给我利息不就行了。”

    “罗杰,你是咱家的顶梁柱,”奥斯本叹道,顿时大受感动,佩服兄弟的行为,忘了再跟他比。

    于是罗杰前往伦敦,奥斯本随后也去了,三个星期来吉布森一家便没见这兄弟俩的人影。不过海浪一波接一波,生活一事连一事。被大家称谓“那家人”的一家子又来托尔斯庄园度秋假,于是庄园上又宾朋满座,霍林福德镇的两条街上又到处可见庄园上的仆人,庄园上的马车,庄园上的特制号衣,和过去几十个秋天里所见的景象一样。

    于是日子一天天循环往复。吉布森太太发现能有机会往庄园上跑要比罗杰的来访更叫她激动。奥斯本·哈姆利来访的次数比罗杰更少,也就更没意思了。辛西娅对这个了不起的大户人家还怀着昔日的反感,那时候他们看重她母亲,太轻视她。她多少认为当年都怪这家人,害得她经常见不上母亲的面,在她小小年纪渴望得到疼爱的日子里却没人管。再说,她想念她那个奴隶,虽说她喜欢罗杰还不到罗杰喜欢她的千分之一,但她毕竟发现有这么个人陪伴不失为乐事一桩。这个人她极为尊重,总的来说也受到人人尊重,还唯他是从,她有什么愿望,不用多说他就高高兴兴照办。在他的心目中,她的话全是珍珠或宝石,她的一举一动都极其高雅,她至高无上地统治着他的思想。她身上毫无谦逊的天性,但她并不爱虚荣。她受崇拜受惯了,如果因客观环境的缘故再没有受到崇拜,她就若有所失。伯爵和伯爵夫人,霍林福德少爷,哈里特小姐,众老爷众小姐,特制号衣,华丽衣裳,几袋子野味,骑马聚会的频频传闻,在她看来一概无足轻重,不能喝罗杰不在一事相提并论。然而她还是不爱他。不爱,就是不爱。莫莉知道辛西娅不爱罗杰。当她被迫断定辛西娅不爱罗杰真实无误后,她不知多少回生辛西娅的气。莫莉不明白她对自己的感情。罗杰现在连魂儿都附在辛西娅的感情和心思上,对莫莉的感情便不怎么关心。他越关心辛西娅,莫莉便越洞察她这位“姐姐”的内心深处。她知道辛西娅不爱罗杰。一想到一块宝躺在辛西娅脚边没引起重视,莫莉便觉得痛心,真想大哭一场。其实真哭一场,也还是不带死心地为罗杰惋惜而已。她的心情是那种古老的热情关怀:“别盼着要月亮,我亲爱的人儿,我无法把它给你。”辛西娅的爱就是罗杰热望着的月亮,莫莉明白那是永远不可及的,不然的话她会用尽心计使他得到它。

    “我是她的妹妹,”她常对自己这么说,“虽说他如今受到辛西娅的强烈吸引,顾不上说起往事,但我们之间的老关系还在。他母亲曾叫我‘范尼’,这就几乎像收养了我一般。我必须等待,注意观察,看看我能不能为我的兄长做点什么。”

    有一天,哈里特小姐来看望吉布森一家,不如说是看望吉布森太太,因为吉布森太太还保持着昔日的嫉妒心,容不得霍林福德镇上的任何人被认为与这家大户关系密切或者稍微知道点这家人的计划。吉布森先生可能知道得和它一样多,但他出于职业习惯,为人守密,义不容辞。除家里人之外她认为普雷斯顿先生是她的竞争对手。普雷斯顿先生也明白她的嫉妒心,便乐得逗她玩,装做知道些庄园上的计划和她不知道的具体情况。家里人之中她嫉妒哈里特小姐对莫莉的明显喜爱,越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设置些障碍,阻止她俩过于频繁地接触。这些障碍很像是老故事里武士的盾牌,所不同的是武士的盾牌显示给前后行人的两面一面是银色,一面是金色,而她的盾牌一亮,哈里特小姐看见的是柔和的闪闪金光,而可怜的莫莉见到的只是阴沉沉的铅板。对哈里特小姐她就说:“莫莉出去了。她没见上你会很难过的,但她得去看望她母亲生前的一些老朋友,老朋友不该忘记啊。正如我对她说过的那样,朋友间常来往是根本。好像是斯特恩1说的:‘你自己的朋友和你母亲的朋友不可抛弃。’不过,亲爱的哈里特小姐,你要流下来等她回家,是吗?我知道你多么喜欢她呀,其实,”说到这里装个半开玩笑的样子,“我有时候说你来与其说是看可怜的老克莱尔,还不如说是看莫莉的。”

    1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英国小说家。

    对莫莉在哈里特小姐来之前这么说:

    “哈里特小姐今天上午来咱家。我不能叫别人进来打扰。吩咐玛丽亚,见人就说我不在家。哈里特小姐总有好多话要对我说,亲爱的哈里特小姐!她自十二岁以来的秘密我全知道。你们两个丫头回避一下。当然了,她会问起你们,出于一般礼数。但你们要是进来,就只会干扰我们,像前几天的情形一样。”说道这里专门叮咛莫莉,“这种事我不大愿意说,但我认为那是非常唐突的失礼事。”

    “上次玛丽亚告诉我她要见我,”莫莉直率地插话。

    “那也是非常唐突的失礼事!”吉布森太太继续说她的,没怎么理会莫莉的插话,只是加重语气强调“唐突失礼”几个字,莫莉刚才那句小发言正是想纠正“唐突失礼”这一说法的。

    “我认为这一次我必须确保贵小姐绝无可能遭受此等侵扰,办法就是关照你出门不在家,莫莉。你最好去霍利庄,谈谈我预定的李子,到现在还没送来。”

    “还是我去吧,”辛西娅说道,“路太远,莫莉走不动。她患着重感冒,身体不如两星期前了。我喜欢到处走走。如果你要莫莉回避,妈妈,就打发她去布朗宁小姐家好了,她们总喜欢见她。”

    “我从没说过要莫莉回避,辛西娅,”吉布森太太答道,“你总是这么夸大其辞,我简直要说这是粗人作风。我敢肯定,莫莉,我的宝贝,你绝不会这般误解我。这只是为哈里特小姐着想。”

    “我看我不能到霍利庄走那么远的路。让爸爸带个口信去,辛西娅也不用去了。”

    “那好吧!我在这世上事最不情愿剥削他人气力的人。我宁肯再不储存李子。那你就去看望两位布朗宁小姐吧。你可以和她们美美地来个长谈,你知道她们喜欢说话。还有,记着代我问问菲比小姐的感冒好了没。她们是你母亲的好朋友,亲爱的,我无论如何不能叫你与老朋友断了往来。‘朋友间常来常往高于一切’是我的座右铭,这你知道,再说,对故人的怀念从来应当尊重。”

    “那么,妈妈,我去哪儿?”辛西娅问道,“虽说哈里特小姐不像莫莉那样喜欢我——老实说,恐怕和喜欢正相反吧——但她也许要见见我,我还是保保险险地回避了吧。”

    “对呀!”吉布森太太沉思着说,还没听出辛西娅话里带刺。

    “她要见见你的可能性就小得多了,亲爱的。我差不多考虑好了,你可以留在家里,也可以去霍利庄。我真的想催催李子。要不你就呆在餐厅里,知道不,这样她要是突然一转念头想留下吃午饭,你就可以随时把饭菜摆得漂漂亮亮的。她很爱突发奇想的,这就是亲爱的哈里特小姐!我不愿意叫她觉得我们是因为她留下吃饭才把饭菜做得与平日不同。‘大雅若简,’常对她这么说,‘从来是我的追求。’不过你在的话,总能服侍周到,摆上些鲜花,再问问厨娘今天正餐吃什么,先送上来当午饭用,要安排得又好看,又随便,又自然。我看你还是留在家里的好,辛西娅,然后到下午再去布朗宁小姐家接莫莉,知道不,你们俩还可以一起散散步。”

    “那就是哈里特小姐走了后!我明白了,妈妈。你去你的吧,莫莉。赶快走,不然哈里特小姐一到不但要见妈妈,也要见你呢。我千万注意着,忘了你要去的地方,这样就没人会从我嘴里得知你在哪里。之语妈妈,我保证她记性完全丧失。”

    “这孩子!胡说些啥呀。你这么胡说乱道把我也搅糊涂了,”吉布森太太说道,像往前一样被辛西娅射来的小人国的小箭刺得气恼不安。她又使用老手段进行报复,其实不顶用,——对莫莉来点偏心,辛西娅对此无动于衷。

    “莫莉,亲爱的,虽说天气看上去很好,但风很凉。你最好披上我的印度披肩,配上你的灰长裙,看上去也漂亮——上红下灰。这东西我也不是愿意借给人人披,不过你特别细心。”

    “谢谢你,”莫莉说道。她这么漫不经心的一句,吉布森太太便拿不准她到底要不要她的披肩。

    哈里特小姐很喜欢莫莉,没见上她自然遗憾。不过吉布森太太大谈“老朋友”之间要“常往来”,也分明在理,她完全同意,便觉得没必要再说此事,于是在一把小矮椅上坐下来,双脚搭在火炉围栏上。这个火炉围栏用亮闪闪的白铁做成,全家人的脚以及一应平民阶层的脚严禁踩踏。老实说,平民要是这么个坐相,就是没有教养的粗俗表现。

    “坐这儿很好,亲爱的哈里特小姐!你想象不出能把你迎进我家寒舍,坐在我家壁炉旁,对我来说是多么快活的事啊。”

    “寒舍!恕我直言,克莱尔,你这么说就有点儿荒唐了。这么一间小巧雅致的客厅我是不能称之为‘寒舍’的。这里头要啥有啥,舒舒服服,还尽是好看的摆设。这么大点地方,算是好到头了。”

    “唉,你当然觉得窄小了!就是我刚开始也得凑合着适应。”

    “是吗?也许你学校的教室比这屋大,不过你想想那里头空荡荡的,啥也没有,只有些木头桌子,表格,练体操用的垫子。老实说,克莱尔,我很赞成妈妈的话,她老说你个人问题处理得不错。吉布森先生也不错!他是个多亲切博学的人啊!”

    “对,是这样,”他的妻子缓缓说道,似乎不愿意马上放弃她扮演的受环境所迫做了牺牲品的角色,“他非常亲切,非常亲切,只是我们能见着他的时候太少了。他一回家就又累又饿,不愿意同自家人说话,吃了就想睡。”

    “好啦,好啦!”哈里特小姐说道,“现在轮到我说啦。我们已经听了以为医生之妻的牢骚,现在就听听一位贵族之女的苦衷吧。我家客人泛滥成灾了!我今天到你这里真正是寻点寂寞来的。”

    “寻寂寞!”吉布森太太叫道,“你难道想一个人呆着?”她有点委屈。

    “不是一个人呆着,我亲爱的傻女人。我寻得寂寞得有个听我说话的人,我好对这个人说说‘寂寞多么美好!’我懒得应酬。爸爸古道热肠,见朋友就请,叫过来到我家做客。妈妈其实是个大病号,却死抱着身子骨硬朗的虚名不放,总以为人缺乏自制力就会得病。结果那么一群人,都大张着嘴吵吵闹闹地要玩这玩那,闹得她又乏又恼。真像是孵了一窝儿小鸟,我只好当老鸟儿,一口一口地往它们黄皮般的嘴里喂吃的,不等我想好下一次到哪里打食,这一次的就已经吃完了。噢,真是名副其实的‘应酬’,规模最大、最恼人的应酬。所以我今天上午撒了谎,脱开身来这儿,图个清静,还图个发发牢骚的舒坦!”

    哈里特小姐把自己扔向椅子中打哈欠。吉布森太太温柔体贴地拉起贵小姐的一只手,喃喃说道:

    “可怜额哈里特小姐!”接着又疼爱地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听不清的话。

    一阵停顿之后,哈里特小姐突然跳起身来说道:“我是小姑娘时,常把你当我的道德仲裁人。现在告诉我,你认为撒谎就是不对的吗?”

    “哟,我亲爱的!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当然那是很不对的——我看可以说是邪恶,真是邪恶。不过我知道,你说你撒了谎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不,还真不是玩笑。我撒了弥天大谎,你听都不敢听。我说‘必须去霍林福德镇上办事’,其实根本没事可办,只是无缘无故地想摆脱我家那些客人,自由一两个钟头。我要办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来这儿,打呵欠,发牢骚,优哉游哉。我像孩子们说的那样编了个故事,真觉得难过。”

    “可是,我亲爱的哈里特小姐,”吉布森太太说道,正在她舌尖上抖动的话里有不中听的含义,叫她很为难:“我断定你当时认为说要办事就肯定有事要办。”

    “没有,我没想到真办什么事,”哈里特小姐插话说。

    “那也罢,就算你没事说有事,也都怪那些讨厌的客人陷你于不义——对,当然怪他们,不怪你——再说你也知道社交上的规矩——对,紧箍咒一般的规程啊!”

    哈里特小姐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道:“告诉我,克莱尔,你有时候也撒谎,对不?”

    “哈里特小姐!我认为你比别人更了解我。不过我知道你在开玩笑,亲爱的。”

    “不,我是认真的。不管怎么说,你肯定撒过圆场谎。说了谎后感觉如何?”

    “假如撒过谎的话,我会痛心疾首的。我会无地自容,恨不得死了干净。‘说实话,全说实话,只说实话,’这样的格言我历来觉得非常好。不过话说回来,我天性松散,我们的生活圈子里也没有什么迷得人误入歧途的事。如果说我们贫寒,那么我们也纯朴,而且不受礼数规程的束缚。”

    “那你是严厉批评我了?要是别人批评我,我就决不为我今天上午说的谎难过。”

    “我保证我从没有批评过你,亲爱的哈里特小姐,内心深处连想都没想过。批评你,亏你说得出口!我要是那么做岂不太放肆了吗?”

    “我看我要定下一个听我忏悔的人!这个人不能是你,克莱尔,因为你对我从来是一位地娇惯。”

    停了一下后她又说:“你能给我点午饭吃吗,克莱尔?我不想三点以前回去了。我‘要干的事’将把我拖到三点,给庄园上的人通知一声就行了。”

    “那当然好,我会乐开花的!不过你知道,我们过惯了简朴生活。”

    “哦,我只要点面包夹黄油,也许再来一片凉肉——你千万别搞复杂了,克莱尔——也许你们这个时候该进正餐了?让我像个自家人一样和大家一道吃吧。”

    “行,一道吃。我也不变什么花样——能有你分享我们的家常便饭,真是太好了,亲爱的哈里特小姐。不过我们正餐吃得晚,这会儿我们只吃午饭。你看火都快灭了,我只顾说得高兴,啥事都忘了。”

    于是她摇铃两次,摇得铃声清清楚楚,而且两次摇铃之间隔了好长一阵儿。玛丽亚端进煤来。

    不过铃声也叫辛西娅听到了,按信号理解,犹如卢库勒斯1的众奴仆听到大排宴席的信号一般。本来为晚上正餐准备的一一对鹧鸪马上下炉烤起来,最漂亮的瓷器摆了出来,餐桌上摆满了鲜花和水果,一律按辛西娅一贯的讲究和趣味布置。于是当宣布开饭,哈里特小姐进了餐厅后,她不能不想女主人刚才口口声声说凑合一顿的说法大可不必,而且她越发相信克莱尔个人问题处理得不错。辛西娅这会儿也加入到她们中间,和往常一样,又漂亮,又高雅。但不知怎么的,她没有得到哈里特小姐的喜欢。她只是看在她是她母亲的亲生女儿份上这才搭理她。她一来谈话就一般化了。哈里特小姐发布了三四条消息,每一条都和聚在托尔斯庄园上的那伙客人所谈论的事情一样,在她看来没有多大意义。

    1卢库勒斯是古罗马将军兼执政官,以巨富和大办豪华宴席闻名。

    “霍林福德少爷本应该和我在一起的,”她说的消息中有这么一条,“可是他有责任留在伦敦处理克赖顿的遗产。或许是他自以为的责任,都一样,反正来不了。”

    “一份遗产?赠给霍林福德少爷的?我太高兴了!”

    “别忙着高兴!那只是他的一份麻烦。你没听说过那个富有的怪人克赖顿先生吗?他死了好多年了——我以为,他是跟着布里奇沃特勋爵1赶时髦。他留下一笔钱,托付给几个财产保管人管理,我哥哥便是其中之一。这笔钱要用用来派遣一个具备千百条优点的人进行一次远洋科学考察,收集天涯海角的动物标本,带回来做一个博物馆的核心部分。这个博物馆就命名为克赖顿博物馆,从而使这位奠基人永垂不朽。人的虚荣心竟然有各种各样的表现形式,有时候冒充慈善事业,有时候冒充热爱科学!”

    “我看这似乎是个有益的志向,值得称赞,我相信,”吉布森太太谨慎地说。

    “从公益角度看,也许是好的。不过以我家私心而论,就叫人讨厌,原因是这事把霍林福德拖住了伦敦——要不就在伦敦和剑桥之间来回跑。这两个地方现在空荡荡的没一点儿生趣,我们这边还盼着他来庄园呢。这事本来很久以前早该定了的,现在还颇有点遗赠失效的危险。另外两个受托保管人去了欧洲大陆,据说是对我哥哥极其信任,其实是推卸责任。不管怎么说,我以为他喜欢这差事,所以我也别埋怨。他认为在人选问题上他会很成功——他挑下的人是他的同郡老乡,哈姆利家的年轻主子,只要他能说服校方让他走就行;他现在时三一学院的特别研究生,高年级数学学位考试甲等及格者,等等吧。校方当然不会傻得把他们的一流人才送去喂狮子老虎!”

    “这肯定是罗杰·哈姆利!”辛西娅叫道,眼睛闪闪发亮,双颊通红。

    “我刚才说了,霍林福德选下的人是三一学院的特别研究生。”

    “那就是罗杰·哈姆利,”辛西娅说,“他就在伦敦办什么事!莫莉回来后要听大新闻了!”

    “哟,这事跟莫莉有什么关系?”哈里特小姐问道,“是不是——”她往吉布森太太脸上望,想得到个回答。吉布森太太回答时给辛西娅递了个意味深长的颜色,辛西娅却没看出来。

    “噢,这事跟莫莉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吉布森太太朝着女儿点点头,边点头边说:“要说跟谁有关系,那就是这一位。”

    哈里特小姐饶有兴趣地重新打量这位漂亮的柯克帕特里克小姐。她哥哥把这位年轻的哈姆利先生说得天花乱坠,那么与这个完美典范有联系的任何一个人都值得注意。接着她突然又想起了莫莉,好像是刚才提到她的名字使她想起的,便说道:“那么莫莉这一次去了哪里?我很想见见我这位小挚友。听说这些日子她成熟多了。”

    “噢!她只要和两位布朗宁小姐拉上话,就不知道何时该回家,”吉布森太太说道。

    “两位布朗宁小姐?噢!我真高兴你提起了她们!我很喜欢她们,佩克西和弗拉普西,莫莉不在时我可以这么叫她们。我要过去看看她们,再回家,说不定过去还会见上我那亲爱的小莫莉呢。你知道不,克莱尔,我一直很疼爱这个丫头!”

    1布里奇沃特(17361803),英国内河航运事业的创始人,曾从自己在沃斯利的庄园到曼彻斯特开了一条运河,叫作布里奇沃特运河。

    于是吉布森太太一再挽留之后,只好同意哈里特小姐提前半小时离去,这是为了拜访两位布朗宁小姐,“她使自己大众化”(吉布森太太语)。假如没这回事,她就不会提前半小时走。

    不过莫莉在哈里特小姐到之前已经离开了。

    莫莉走长路去了霍利庄催李子,她觉得还是不要闹僵为好。她继母耍了一个她惯用的明显花招,打发她出门,她便清清楚楚地觉得有气。她自然没有见辛西娅来接她,便一个人沿着风景秀丽的乡间小路走了。路两边长满青草,斜坡上都是高高的树篱,完全不同于现代的农村景象。起初她心里难受,家里有这么些小毛病——胡编乱造、歪曲事实的毛病,自从她父亲再婚以来便盛行家中,如果放任不管,是对还是错?她知道她很多时候都想抗议,但没有那么做,一心不让父亲为难。她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他有时候也明白某些事情让他痛心,因为从中可以看出他妻子的行为准备不像他能看上的那么高尚。那么她不抗议而沉默,是对还是错,她真不知道了。姑娘家本来缺少宽容之心,也缺少经验,不懂环境的力量太大,邪道的力量也打,所以她经常差一点就要向继母进逆耳忠言,劝其改邪归正。然而,可能是她父亲树立了沉默的榜样,也可能是老念起吉布森太太的一些好处(顺着她或者她心情好时,她对莫莉倒是很好的。)她还是管住了舌头。

    那天晚上吃正餐时,吉布森太太把她和哈里特小姐之间的谈话又说了一遍,还和往常一样,由着自己的性子大加渲染。她们说过的事她几乎全说了,还暗示有好多话纯属个人机密,她以人格作保不能泄露。她的三位听者听她说,也没有特别注意她在说什么,后来便说道霍林福德少爷不在庄园上而在伦敦一事,还有他为什么在伦敦的原因。

    “罗杰·哈姆利要出国进行科学考察!”吉布森先生叫道,顿时生气勃勃起来。

    “对。还没最后确定,但霍林福德少爷是唯一一位关心此事的遗产托管人,加之又是卡姆纳老爷的儿子,这事也就差不多定了。”

    “我觉得我在这件事上有发言权,”吉布森先生说道,接着又恢复了沉默,不过从这时起他一直竖着耳朵听。

    “他要去多久?”辛西娅问道,“我们会非常想念他的。”

    莫莉的双唇做好了回答“是啊”的样子,但没有发出声来。她的耳朵里嗡嗡响,好像另外几个还在谈论,但说的话既不清楚,也分不清是谁说的。他们说的都是些猜测而已,与那条重大新闻不相干。在另外几个人看来,她好像跟平时一样在吃饭;再说,只要她沉默,就多了一个听者,好听吉布森太太滔滔不绝的唠叨以及吉布森先生和辛西娅的谈论。

    第三十三章 前程似锦

    过了一两天后,吉布森先生腾出时间,巡诊时顺便去了一趟哈姆利庄,想比较确切地了解一下罗杰的那个方案。局外人都是道听途说,不明具体情况,再说他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干预这事。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奥斯本的症状在吉布森先生看来,是得了不治之症的样子。尼科尔斯医生在这一点上与他一见不同,吉布森先生也知道这位外科专家经验丰富,医术精湛。但他还是认为自己是对的。如果自己看得对,这病要么就像目前这样拖上几年,要么顷刻之间要了这位年轻人的命。假定吉布森先生看得对,那么罗杰远离家乡,突然要他回来时却通知不上——还一去两年,这合适吗?然而事情要是已经定了,一个搞医德再干涉就有可能促使人担心病人情况不妙。毕竟尼科尔斯先生也有可能看得对,病症也许是由别的原因引起的。也许?对。很可能是别的原因吧?不,吉布森先生不能同意后面这个假设。他一面骑马前进,一面沉思。砩沙冢耐肺105痛埂u馐歉瞿睬謇实那锶眨评锿负斓氖饕渡瞎易怕吨榫вu南讼钢胨俊j骼樯吓缆侠嗟木<ぢ顺墒炝说暮谳l炜绽锏酱k悄穸姹鸬奶涿鄙逦蚨獭煌诖禾炖锓趴韬淼某み5鼻宕嗟穆硖闵湓谄套攀拥男〉郎希隳芴炔绲乩镳佯称死饫夥善鸬纳簟k渌得挥幸凰糠缍创Υ杉饕恫朴破涞降厣稀r荒晁募荆饔衅涿溃馕幌绱逡缴残肀染蠖嗍烁惺芨睢8惺苌钍幸蛭悦谰翱吹枚啵滋炜矗砩峡矗畏缦掠昕矗扪籼炖锟矗苍谡馄骄踩岷偷囊跆炜础k淳岸玫母惺艽硬欢匀怂担涫狄彩牵母惺懿豢裳源宰约阂裁挥没氨泶锕2还邓那樾骰嵊薪咏星榈氖焙颍蔷褪窃谡庋那锶绽铩k锫斫寺碡耍崖斫桓艘桓銎腿耍缓蟠颖呙沤舜蠓俊t诠览锼錾狭死舷缟稹?br /≈

    “好极了,吉布森!什么好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你要吃些午饭吗?桌上现成,我此刻刚刚离开餐厅。”说着一直和吉布森先生握手,直到高高兴兴把他安顿到摆满饭菜的餐桌边为止。

    “我听说了罗杰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吉布森先生说道,立刻进入正题。

    “哈,这么说你已经听说了,是吗?扬名四方了,对不?他是个令人自豪的孩子,好罗杰,强罗杰。我们过去老觉得他脑子慢,现在我看慢的、稳当的最终取胜。对我说说,你都听到了什么?在外面多有名?先别忙,你必须慢慢喝一杯。这是陈年老窖啤酒,如今我们不酿这种酒了。藏得念头和奥斯本的岁数一样大。生他那年秋天酿下的,我们称之为小乡绅酒。我原想着在他结婚时开封,但我不知道他那个婚什么时候才能结,所以我们现在开了它,为罗杰庆功。”

    老乡绅刚才显然在比较谨慎地品尝小乡绅酒,果然这酒像他说的那样“劲道不亚于白兰地”。吉布森先生只好小心翼翼地小口啜饮,边喝边吃凉烤肉。

    “好!现在说你都听到了什么?要听的多了,全是好消息,不过我一听就会想那孩子的,我知道会想。”

    “我不知道是否定了。我只听说正在进行之中。”

    “这个嘛,是像你说的在进行之中,进行到上个星期二便定了。不过他没有让我得知任何情况。他说他怕说了我会操心,老想着成与不成的事。这样我就一点消息也没有,直到接到霍林福德少爷一封信——放哪儿了?”他拉出来一个大黑皮匣子,装的是各种文件,又戴上眼镜,一份一份地念信件标题。

    “‘木材测量,新铁路’,‘奶牛用药,海斯庄生产’,‘多布森的帐目’,嗯——嗯——在这里。现在你看看这封信。”说着把信递给吉布森先生。

    这是一封有气魄、有感情、明事理的信,用简单明了的语言对这位老父亲解释了根据那份遗嘱应做的事情,他和另外两三个人是遗嘱的受托管理人。有丰足的津贴用于一应花销,完成后还有更丰厚的奖金,于是吸引了三四位颇有名度的人自荐作为委以此任的候选人。霍林福德少爷接下来又说,自从罗杰发表了那篇回答法国骨学家的文章后,他近期经常见罗杰,他有理由认为在罗杰身上几位受托管理人会发现符合要求的综合素质和各种优点。和任何一位写信时已经面谈过了申请人相比,罗杰更胜一筹。罗杰在这一学科中钻得深,已获得丰富的知识,同时又具备对资料进行比较分类的天赋能力。他已经表明他是一个精细准确型的观察家。他年龄也正合适,健康和体力都是强盛的时候。再说也没有家庭拖累。读到这里吉布森先生停住考虑起来。他并不一定要弄清楚结果是通过什么步骤得出来的,他已经知道结果是什么就行了。可是他的目光看到所给的报酬时,心又被吸引住了,那报酬的确极为丰厚。于是他又认真读了这封信中对一位父亲盛赞其子的那些话。老乡绅一定在注意着吉布森先生——一直等他读到这一部分——这时他搓搓手,说道:

    “嗨!你总算读到这个地方了。这是全信中最精彩的部分,对不对?上帝保佑这孩子!这些赞扬话还出自一个辉格党人之手,你注意了,这就格外好听。更多的赞扬话还在后头呢。我说,吉布森,我这运气总算要转了,”说着又递给他一封信叫他看,“这封信今天上午刚到,我就已经照信上说的办了,打发人去找工头,排水工程立即上马,真的。到明天,上帝啊,他们就要重新干起来了。”

    吉布森先生看了第二封信,是罗杰写来的。在某种程度上这封信是虚荣心地重复了霍林福德少爷说的话,也解释了他为什么没有请示父亲而最终迈出对他的一生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他不想让父亲等结果而提着心惦念,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换上一个人替他着想也会觉得,他接受了这个任务,就是开始了一种他自认为最适合于自己的生活。接下来他谈的全是生意事了。他说他知道父亲因缺钱不得不放弃排水工程,一直为此而痛苦,那么他,罗杰,现在已有能力马上筹措资金,以他两年的考察工作完成后即将得到的报酬为抵押。他还保了人寿险,为的是万一他不能生还英格兰时确保他筹措的资金由人寿保险金偿还。他还说以这种万无一失的条件而借到的钱将马上转交给他父亲。

    吉布森先生放下信,半晌没说话。后来他说——“他要付一大笔钱来保海外人寿险。”

    “他有奖学金,”老乡绅说,听吉布森先生这么一说心情有点沉重。

    “是啊,有奖学金,这不假。再说他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这我知道。”

    “要是能给他母亲说这事该多好 ,”老乡绅低声说。

    “现在看来一切都定了,”吉布森先生说,像是回答自己的想法,不像是接老乡绅的话。

    “对!”老乡绅说,“他们会抓紧时机的。他一准备好随身携带的仪器设备就马上出发。我都舍不得他走。你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事儿,医生。”

    “不,我很喜欢,”吉布森先生说道,口气比刚才高兴了些,“现在要阻止就是故意捣乱了,”他自己寻思道。“我说乡绅老爷,我觉得有这么个儿子真荣幸。我嫉妒你,真嫉妒你。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孩子,出众的地方不止一处,还具备应有的纯朴和孝心——少年有为啊!”

    “是啊,是啊,和奥斯本相比,他更像我的儿子,赛奥斯本两倍。这个奥斯本,谁都可以说他这辈子一事无成。”

    “好啦,乡绅老爷,我听不得任何说奥斯本不是的话。我们可以赞扬一个而不贬低另一个。奥斯本身体不壮实,不能像罗杰那样苦干。有一天我碰见一个人,他认识三一学院罗杰的导师,很自然我们就谈论起罗杰来——并非每天都有机会向人炫耀自己有一个朋友是高年级数学学位考试甲等及格者,我几乎和你一样为这孩子感到自豪。这位梅森先生告诉我,说罗杰的导师认为罗杰的成功只有一半应归功于他的智力,另一半要归功于他极其健康的身体,这使得他能够比绝大多数人工作更勤奋,更坚持不懈,常人这么干就受不了。这位导师说,在他平生经历中,还没见过有谁在脑力劳动方面有罗杰这么大的承受力,他研究累了,稍事休息就能重新朝气蓬勃地干起来,劳逸之间的停顿绝对比大多数人都要短。我作为一个医生,把他的很大一部分优势归结为物质原因,那就是极好的身体素质,而奥斯本就不具备这一点。”

    “奥斯本如在户外多活动点,也可以有个好身体的,”老乡绅不高兴地说,“可是他除了往霍林福德镇上晃荡外,就没一点出去的意思。我希望,”他继续往下说,说着突然怀疑地看着吉布森先生,“他没有追你家姑娘中的一个吧?我不是成心得罪你,这你知道。可是他要继承家业的,这份家业又不丰足,他得与有钱人家联姻。我想在罗杰身上我就可以不这么讲究了。可你知道奥斯本是长子啊。”

    吉布森先生脸红了,有一阵很生气。转念一想,老乡绅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又是老朋友的情分,于是他话虽说得简短,却是心平气和。

    “我以为眼下没有那种事情。我自己,你知道的,不常在家,但我没听说也没看见任何使人觉得有那种事情的迹象。我要是听到或看到什么,会让你知道的。”

    “你看,吉布森,千万别生气。我很高兴两个孩子有个快活之家常去走动,我也感谢你和吉布森太太把这事搞得快活热闹。只是别沾爱情的边,沾上了没有好结果的。没别的,就这个事。我相信在我有生之年奥斯本是挣不下一个铜板养活妻子的。我明天一死,他的妻子还得拿出不少钱清理和家产一道继承下来的债务。如果我说了我从来不该说的话——有点尖刻吧——唉,这都是因为我操心太多,这愁肠谁也不知道啊。”

    “我不生气,”吉布森先生说道,“但我们之间要把话说清楚。你要是不想叫你的两个儿子像现在这样常到我家去,就亲自对他们讲。我喜欢这两个孩子,也高兴见他们。但他们一定要来,你就得承担一切后果,不论后果如何。两个小孩子和两个年轻姑娘频繁交往,交出什么事来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年轻人。不过更重要的是,我刚才说,你眼下担心的那种事我根本没发现,而且我已经答应一见苗头就马上告诉你,过了这一步我就不干。将来如有做亲家的事,我不管。”

    “要是罗杰爱上你家莫莉,我倒不像对奥斯本这么介意。你明白,他能为自己奋斗,她也是个不同寻常的好姑娘。我那可怜的妻子生前那么喜欢她,”老乡绅回答说,“我考虑的是奥斯本和我家基业!”

    “那好吧,告诉他离我们远点。我会很遗憾的,但你就放心了。”

    “这事我会考虑的,不过他难管教。我同他说话总是看法还没出口人先气个半死。”

    吉布森先生正准备走,一听这句话,又转回身,一只手放在老乡绅胳膊上。

    “听我忠告,乡绅老爷。我说了,就我所知,至今没有见什么害处。预防胜于治疗。对奥斯本直言相告,但话说得温柔些,说干就干。这样他要是几个月不在我家露面我也能理解是怎么回事。你只要和颜悦色地跟他说,他就会听你的忠告,像听一个朋友的良言一样。如果他能向你保证决无危险,他当然可以和往前一样常来,什么时候喜欢来就来。”

    给老乡绅提这番忠告当然是非常好的,但奥斯本已经搞成了那种他父亲极力反对的婚姻,所以这番忠告并没有完全起到吉布森先生所希望的作用。老乡绅倒是以平日少见的自制开始谈话的,但奥斯本的态度颇为顽固,还讨厌谈论此事,惹得老乡绅大发一通脾气。后来气消了仔细回想,便记起他得到了儿子的承诺,说得严肃认真,保证不考虑娶辛西娅或者莫莉为妻。然而父子俩已经吵翻了,人要是经过这样的争吵,一辈子再也谈不拢的。他俩互相恶语相加,老乡绅还夸大其辞地把两个儿子从人品和作为上妄加比较,要不是奥斯本和罗杰手足情深,就足以受到挑拨离间。罗杰从小对奥斯本非常敬爱,从不嫉妒这位聪明漂亮的长子受到的赞扬和宠爱,相比之下,他受到的却是举止笨、脑子慢的贬损。正因为如此,奥斯本对罗杰不论是有嫉心还是有妒意,总是竭尽全力地排除。但他这样做是有意识的,罗杰当年那样做完全出自爱,发自本心,所以可怜的奥斯本努力的结果便是心力交瘁,意志消沉。不过在罗杰当面,父子俩都不露声色。罗杰这次是扬帆起航前回家一趟,又忙又高兴,老乡绅便忍住没对他说,奥斯本也打起精神高高兴兴的。

    时间紧,不容耽搁。他要往热带去,所以必须尽可能利用冬天几个月前往。他要先到巴黎,和巴黎科学界的一些科学家面谈。他的部分旅行用品、仪器设备等将随后运至阿弗尔港,他在巴黎办完事后就从该港上船。老乡绅对他的一应安排和计划做了全面了解,甚至想利用下午饭后闲谈深入与儿子探讨他即将进行的研究问题。然而罗杰此次回家只有两天的时间,不能拖延。

    最有一天他骑马来到霍林福德镇,从这里搭去伦敦的驿车,但他比应到的时间早了些,为的是向吉布森一家道别。前一段时间他活动多,太忙了,没空多想辛西娅。不过这件事无须重新考虑,她就是他要奋斗得到的奖赏,为她可以干七年活,甚至再干七年1,她的形象稳稳当当供奉在他的心中。这一去要和她分别两年之久,真是伤心。他一路上想了又想,到底该不该把他的感情告诉她母亲,要么直接告诉她自己,也不盼望得到任何答复,不,说真的,有回答他也不想听。那样她至少也就知道了有一个出远门的人多么爱她。这个人不论在艰难困苦中还是在危险关头心中总想着她,视她为北极星,高高挂在天上,如此等等。这位满怀爱情的人想象快,可又想不出个新花样,便也和别的情人一样称她为星星、花儿、美少女、小妖女、天使、美人鱼、夜莺、歌魔女等等,这一个个的比方在他面前出现一个便安给她一个。

    1据《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二十九章,雅各娶拉结为妻,答应为其父干七年活,七年期满,其父却把拉结的姐姐嫁给他,说要娶拉结须再干七年,雅各又干七年后才如愿以偿。

    第三十四章 恋人的错误

    这是一个下午。莫莉出门散步去了。吉布森太太也去几个地方做客了。辛西娅懒得动,没有陪任何一个出去。她不像莫莉那样每天必须出去散步。如果风和日暖,或是有个好玩的去处,心血来潮想出去的话,她可以喝任何人一样走得很远。不过这种情形只是个例外,一般来说,她还是爱在家里忙,不爱出去,话说回来,要是知道罗杰回来了,家中的三位女士就没一个会出去的。她们知道罗杰出发前只会回家一次,也知道他这一次在家里只能呆短短几天,所以她们都希望在他就别之前同他告别。可是她们以为罗杰要到下星期才到家,于是便觉得今天下午完全自由,各干各的去了。

    莫莉选择的散步路线是她从小最喜欢的那个路线。她出来之前就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属于一起生活得人身上表现出的偏离正道的小毛病,莫莉也正考虑应不应该以家庭和睦为由放过那些毛病,不加评说算了。这些偏离正道的小毛病都犯在家里人身上,出于明确的目的,不会是偶然情形,那么家里人的生活命运会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如果一味地迁就姑息,是非标准会不会降低?——莫莉结合自家实际专心地考虑着这些问题,想得直发愁,拿不准他父亲到底看没看出她继母经常偏离事实,说假话,也拿不准他父亲是不是看出了而故意装作没看见。想到这里她心里很难过,觉得她虽然极有把握认为她和父亲之间没有疏远,但老是有障碍阻挡着父女之间的交流。想着想着不由得叹起气,假如父亲能拿出权威来,就能扫清道路,恢复从前和女儿的亲密关系,那样父女俩又可以像从前一样散步说话,妙语连珠,胡乱遐想,又可以互递真正信任的颜色。如今莫莉喜欢的事情她继母看不上眼,却又狗占马槽处处挡莫莉的道。然而莫莉毕竟是姑娘家,还没有完全脱去稚气,就在思前想后发愁为难的时候,目光突然被远远长在树篱斜坡上的一些熟透了的黑莓吸引过去。只见高高的树篱上紫红的蔷薇果核绿中带黄褐色的树叶丛中团团簇簇地满是黑莓。莫莉自己不怎么爱吃黑莓,但她听辛西娅说过她爱吃。再说,爬上去采摘一番也挺诱人的。于是她忘了她的麻烦事,爬上了树篱斜坡,匆匆摘下她险些够不着的好东西,得意扬扬地溜下来,拿到一片大树叶跟前,准备用树叶当篮子兜着黑莓回家。她刚才尝了一两颗,和从前一样,没尝出什么味道来。她漂亮的印花裙扯散了裙褶,又一看采下的黑莓太多,不可能全带回去,便吃了些,结果樱桃小嘴连涂带抹一片黑,也没擦就回家了。到家后,她想悄悄溜进自己房里拾掇她的裙子,免得撞在吉布森太太讲究整洁的眼中。前门从外面打开也不难,莫莉从外面的亮光中刚进到门厅的阴暗里,突然看见有张脸从餐厅里往外闪了一下,快得她都没认出是谁来。随后吉布森太太轻轻地出来了,只探出一点身来,足够莫莉看清是叫她过去进屋。莫莉一进去吉布森太太便关上了门。可怜的莫莉以为她扯了裙子,有失整洁,要挨一顿训斥了,不料一看吉布森太太的表情——神秘莫测而又满面春风——便马上放下心来。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亲爱的。别上楼去客厅,宝贝。现在去就有点煞风景了。罗杰·哈姆利和辛西娅在一起,我有理由认为——其实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开过一次门,又轻轻地关上了,我看他们没听见我的动静。真有意思!年轻人的爱情,你知道,哈,多甜美啊!”

    “你是说罗杰向辛西娅求婚了?”莫莉问道。

    “还不完全是那回事。不过我不知道,我当然啥也不知道。我只听见他说他本想不说出他的爱情就离开英格兰,可是想单独见见她的诱惑实在太大,他抵抗不了。这就有症状了,对不,亲爱的?我希望的只是让他不受干扰地达到高潮。所以我一直在等你,要挡住你别进去打搅他们。”

    “不过我可以回我房里,行不行?”莫莉恳求道。

    “当然可以,”吉布森太太说,有点气恼,“我只希望在这么有意思的时刻得到你的共鸣。”

    然而莫莉没有听见最后这句话。她悄悄上了楼,关上了房门。她出自本能地捧着那片盛满黑莓的树叶——现在这些黑莓对辛西娅来说算是什么?她觉得眼前的事她不能完全明白,然而事已至此,她能明白什么呢?什么也不明白。几分钟里她的脑袋似乎天旋地转一般,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她是在地球日常行程中被带着走一般,和大石小石、树木等一起随地球运动,像死人一样没有知觉。这时屋里变得沉闷,她本能地走到开着的玻璃窗前,伸出头去,急着要透透气。渐渐地头脑里有了意识,能觉出平稳宁静的自然景致,平息了耳朵里的嗡嗡乱响。那些景致她从小熟悉而且喜爱,现在沐浴在秋天恒定一般的阳光里。这时刻正是一片宁静的时候,宁静中听得见吱吱嗡嗡的小生命,世世代代都是如此。楼下花园里秋花怒放,邻近的草地上放着懒洋洋的牛,在割了一次后再长出来的绿草中咀嚼反刍食物。再远处是几座农舍,傍晚的火已经生气,准备迎接回家的丈夫,袅袅青烟飘上宁静的天空。孩子们放学了,在远处闹喊叫,她——就在这时候她听见了远处的动静。门开了,下面的楼梯台阶上响起脚步声。他不会不见她就走。他决不会做这么无情的事——他不论自己有多快活,也决不会忘了可怜的小莫莉!不对!那边有脚步声和人声,客厅门打开又关上了。她把头埋进放在窗台上的胳膊里哭起来——她疑心太重,已经让他会不同她告别就走的想法钻进了脑袋——她可是他母亲生前那么疼爱的人,还用他夭折了的小妹妹的名字唤过她。一想到哈姆利太太待她的慈爱心肠,她便哭得更伤心,痛惜人世间消失了对她的这种疼爱。突然客厅的门开了,听见有人上楼来。是辛西娅的脚步声。莫莉连忙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做出没事人的样子。她刚有时间擦了眼泪,就听见辛西娅来到了关着的门口,稍稍一停后,敲了门。听门里答了一声,也没开门边说:“莫莉!罗杰·哈姆利先生在这儿。想走之前跟你道个别。”说完她又下楼去了,好像此时此刻尽量避免和莫莉交谈,话再短也不想说。莫莉咽口气,心一横,就像小孩子下定决心要吞下一服难吃的药一般,立即下楼去了客厅。

    莫莉进来时罗杰正对着站在弓形窗窗弯里的吉布森太太推心置腹地说话,辛西娅站在近处,只是听着,没有加入到谈话中去。她的眼睛低垂着,莫莉不好意思地走近后她也没抬眼。

    罗杰正在说“我要是接受了她的承诺,我就不能原谅自己了。她是自由的,直到为我回来。但她给我的希望,她说的话,她的温情好心,还是叫我快活得难以形容。噢,莫莉!”突然发现她在,便转身朝着她,双手握住她的手,“我看你早就猜到了我的秘密,是吧?我曾经想过走之前同你说说,对你全交待了。可是诱惑实在太大了,我已经对辛西娅说了我多么爱她,能说的话都说了,她说,”说到这里他兴高采烈地看看辛西娅,像是这么看了一眼便忘了他对莫莉说的一句话还没说完。

    辛西娅似乎不想把她说的话再说一遍,不管是些什么话,但她母亲替她说了。

    “我亲爱的宝贝姑娘重视你的爱,正如你的爱应该受到重视一样,我保证。我还以为,”说着瞅瞅辛西娅和罗杰,一副早就知道了的调皮样子,“我能生动地讲讲春天里她身体不适是什么原因。”

    “母亲,”辛西娅突然说道,“你知道我生病不是这种原因。求你别胡乱编派我。我已经和罗杰·哈姆利先生订了婚。再没别的。”

    “再没别的!还有呢!”罗杰说道,“我不能接受你的承诺。我已经有了承诺,但你是自由的。我喜欢有自己肩负承诺,叫我快活,心里踏实。可是你呢,两年中机会多的是,不能说定了约束自己。”

    辛西娅没有立刻说话。她显然在暗自盘算什么。吉布森太太接过话头。

    “你真是慷慨大度。也许此事再不提起为好。”

    “我倒希望保密。”辛西娅插话道。

    “当然,我亲爱的宝贝。这正是我刚才要说的意思。我从前认识一位年轻女士,她听说一位她很熟悉的小伙子死在了美国,便马上说她和他有订婚之约,甚至破格地戴了寡妇丧章。结果死人的事属于误传,小伙子健健康康高高兴兴地回来了,逢人就说他根本没考虑过她。这就叫她很狼狈。这类事还是先保密为好,到该公布的时候再公开。”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场合,辛西娅还是抵抗不住说笑的诱惑:“妈妈,我答应你,不管传来罗杰·哈姆利先生的什么消息,我不戴寡妇丧章就是了。”

    “请教我罗杰!”罗杰亲切地低低插了一句。

    “他日后要是抵赖,你们大家就作证他宣布过想着我。不过同时我也希望这事保密,保到他回来后——我相信你们大家都会关照我这个愿望的。求你了,罗杰!求你了,莫莉!妈妈,我必须特别求你保密!”

    她只要叫着罗杰求他,还用那么甜润的声调,罗杰任何事情都肯答应。他握着她的手,默默地向她保证。莫莉觉得她永远也不会把这事当一则普通新闻提起的。于是只有吉布森太太发话作答了:

    “我亲爱的孩子!为什么‘特别’关照可怜的我?你知道我是世上最可信赖的人!”

    壁炉上的小吊钟打了一声半小时的响。

    “我得走了!”罗杰闷闷地说,“没想到已经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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