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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样子要等她站起来跟他一块儿走,其实他正是这个意思。不过他是想叫她明白他不应该撇下她。她懒懒地站了起来,乏得走不动。她多么想一个人留下来,但愿他别等她,自个儿回去算了。她身子太虚弱,小路上横出一块树根来,绊得她踉跄一下。他虽然没说话,却很留神,看见她绊了一下,赶快伸出手扶住她,免得她跌倒。紧张的一刻过去了,他还握着她的手。这个小小的身体失衡深深打动了他的心,他觉得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无依无靠。他很关心她,记起他刚才看到她发作的那么一阵悲痛,便很想先给她一点小小的安慰再分手——就让他们这样推心置腹地边走边谈,一直走回到家里日常生活的内容中。可他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会觉得我心肠硬,”他终于憋不住说开了,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客厅窗户和花园门不远了。”我从来不会表达我的感情一不知怎么的,我总是一说感受便成了说哲理——不过我很同情你。是的,很同情。从眼下正在变化的情况看,我想帮你也帮不上,但我能体谅你,就用闭口不谈的办法体谅你,因为谈不起作用。记着,我是多么同情你!我会经常想着你的,虽说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再谈你的事。”

    她说道:”我知道你同情我,”声音压得很低,说完匆匆离去,跑进门,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的一片孤寂中。他上楼去陪他母亲,她正坐在没有品尝的午饭对面,因为她的客人颇为神秘地没有正点进餐而生气,她现在对任何事情都能生起气来。她刚才听见吉布森先生来了,又走了,却无从知道他是否给她留下了什么话。她还担心自个儿的健康状况,有人说她得了疑病症,所以她总是特别希望从她的医生嘴里露出点有见识的话。

    “你上哪儿去了,罗杰?莫莉呢?——我是说吉布森小姐在哪里?”这两个青年男女相逢在这个家里,她蓄意要在他们两人之间保持一点规矩。

    “我出去采集些东西。顺便说一下,我把吊网留在平台上了。我发现吉布森小姐坐在那里,哭得心碎了一般。原来她父亲要再婚了。”

    “再婚!是吗?”

    “是的,他要再婚了。她把这事看得很严重,可怜的姑娘。母亲,我想你可以打发个人给她送去一杯酒,一杯茶,或者这一类的东西——她刚才险些昏过去——”

    “我自己去看她,可怜的孩子,”哈姆利太太说着站起身来。

    “你千万不要去,”他说道,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我们已经叫你等得太久了,你看上去脸色很苍白。东西哈蒙德可以送过去。”他说着摇铃叫人。她重新坐下,惊得几乎目瞪口呆。

    “他要和谁再婚?”

    “我不知道。我没有问,她也没告诉我。”

    “这才像个男子汉。唉,这件事到底如何,有一半儿还在他究竟要娶谁为妻这个问题上。”

    “我也许该问问。可不知怎么的,我在这样的场合总是不善应酬。我对她尽可能地表示了同情,但我还是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

    “那你怎么说了?”

    “我就我能想到的对她提出了最好的忠告。”

    “忠告!你应该安慰她才是。可怜的小莫莉呀!”

    “我认为忠告提得好便是最好的安慰。”

    “那要看你所谓忠告是指的什么。嘘!她就在那边。”

    出乎他们意料之外,莫莉进来了,尽量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洗过了眼睛,整过了头发,苦苦挣扎着再不哭,使声音恢复正常。她不愿意叫哈姆利太太见她痛苦悲伤而心烦。她不知道她这是在不知不觉间遵照罗杰的指示办事,多想别人,少想自己——她正是在这么做。哈姆利太太想用她刚从儿子那里听来的消息做开场白,却拿不准这么做是否合适。但她满脑子全装着这件事,说不出别的话儿来。”我听说你父亲要结婚了,亲爱的,是吗?可不可以问一下准备娶谁呢?”

    “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她好像很多年前是卡姆纳伯爵夫人府上的家庭教师。她现在也常在他们家住,大家叫她克菜尔,我相信他们都很喜欢她。”莫莉说她未来的继母时尽量向着她,只说她所了解的最有利于她的情况。

    “我想我听说过她。这么说她也不很年轻了?她应该年纪不小了。还是个寡妇。她家里还有人吗?”

    “好像有个女儿。不过我对她了解得太少了!”

    莫莉眼看又要哭起来。

    “别往心里去,亲爱的。到时候一切都会了解的。罗杰,你几乎没吃什么,这又要上哪去?”

    “去拿我的吊网。网里装满了我不想失去的东西。再说,我从来吃不多,常有的事了。”她只说了部分实话。她觉得还是让她们两个单独在一起,她就能拔出扎在小姑娘心上的刺儿来。她刚一走,莫莉便抬起她那双哭肿了的眼睛,望着哈姆利太太,说道:”他对我很好。我一定记着他说过的话。”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宝贝孩子。非常高兴。刚才听他一说,我还怕他给你上了一堂小小的课呢。他心好,但待人接物就不如奥斯本那么亲切细致。罗杰有时候有点粗。”

    “那我就喜欢粗。粗对我好。粗叫我深深感到——啊,哈姆利太太,我深深感到今天上午太对不住爸爸了!”

    她站起来一头扑进哈姆利太太怀里,贴在她胸口痛哭起来。现在她的痛苦不在她父亲要再婚这件事上,而在她自己上午表现不好上。

    如果说罗杰在谈吐上不够细心,那么他在行动上倒很细。莫莉的痛苦在他看来不合情理,还可能有所夸大,但对莫莉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痛苦。他想用他自己的方式设法减轻它,那办法真是独具特色。那天傍晚,他调好他的显微镜,把他上午转悠一趟搜集到的宝贝东西放在一张小桌上。然后叫他母亲过来观赏。莫莉自然也过来了,这正是他用心所在。他设法使她对他的研究感兴趣,她表现出一点点好奇心后,他便马上给予重视,接着进一步培养,使它发展成欲知后事的强烈愿望。这时候他便搬出论述该专题的书,把那些稍微有点笨重的科技语言翻译成通俗易懂的日常用语。在此之前,莫莉下楼吃正餐时还发愁离睡觉还有好几个钟头,该如何打发。在这几个钟头里,她决计不说独占她心头的那件事,因为她担心一下午就和哈姆利太太一直说这事,老太太都听腻了。后来却发现祈祷和就寝时间早早便到,大大出乎她的所料。一股新的思潮使她精神振作起来,她非常感激罗杰。这样就剩即将到来的明天了,明天就可以向她父亲反省认错了。

    可是吉布森先生既不想说话又不想争吵。他任何时候都不喜欢表露感情,也许他还觉得凡事只要他女儿和他分明不能一拍即合,完全一致,那就少说为佳。她眼里的悔意他看得明明白白,他也看出她受了很大痛苦,所以他也心似刀割。她正要说出她对自己前一天的行为很后悔的话,他便挡住不让她说,自个儿说起来:”好啦,好啦,这就行了。你想说什么我全知道。我了解我的小莫莉——我的又蠢又笨的小傻瓜——比她自个儿更了解她。我给你带来一个邀请,卡姆纳夫人要你过去在托尔斯庄园度过下周星期四。”

    “你希望我去吗?”她说道,心里一沉。

    “我希望你和西娅辛进一步熟悉——学着互相疼爱。”

    “西娅辛!”莫莉说道,完全胡涂了。

    “是呀!西娅辛!是个最可笑的名字,没听过叫这名字的。可这就是她的名字,我还非得这么叫她不可。我受不了叫她克莱尔,这是托尔斯庄园上老夫人和上上下下叫她的名字。‘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又太正规,况且现在已经没有意义,因为她很快就要改姓了。”

    “什么时候改,爸爸?”莫莉问道,觉得她就要生活在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世界一般。

    “要等到过完米迦勒节1。”

    他接着自己刚才的思绪往下讲,又说:”更糟糕的是,她还把她这个故弄玄虚的名字倒过来安给她女儿,要叫它不朽,真不知犯了什么病。辛西娅!叫人想起月亮,想起那个身背一捆柴禾的月中人2。我庆幸你就平平常常叫莫莉,孩子。”

    “她多大了——我是说,辛西娅?”

    “唉,你都习惯这个名字了。我觉得辛西娅·柯克帕特里克大慨和你一般大。她在法国念书,学点风度架子什么的。她要回家参加我们的婚礼,到时你就可以和她认识了。不过,她好像还要同去再上半年学左右。”

    第十一章 培养情份

    吉布森先生以为辛西娅·柯克帕特里克定会返回英格兰来参加她母亲的婚礼,但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却无此打算。她虽不是那种通常所说的说一不二的女人,但不知怎么的凡是她不喜欢的她就不干,凡是她喜欢的她就要尽力去干,或者千方百计要得到。关于她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结婚的事还是她引头谈起来的,吉布森先生提议由莫莉和辛西娅来做两位女傧相,她听时虽然没吭声,心里却不是个滋味,让她的年轻女儿陪在她母亲这位半老新娘身边炫耀她的青春美貌,这叫她怎幺受得了。随着婚礼的其他安排逐渐确定,她心里也越发亮堂,还是应该叫辛西娅留在布伦的学校别来才对。

    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在她和吉布森先生订婚后的头一个晚上睡觉时,满心希望来个快速的婚礼。她指望一结婚就能摆脱她目前办学的困境,因为她办的这个学校没一点效益,学生数量太少,房租、税收、食品、整洗衣服,还有必不可缺的教书先生,各种费用都叫人难以负担。她觉得没必要再去阿什科姆了,除非去了结后事,收拾衣物。她希望吉布森先生热情似火,催着赶快完婚,并且劝她再也不要干办学的苦差事了,立刻并且永远地结束了它。她甚至自个儿心里拟好了一篇文辞讲究、慷慨激昂的讲演,准备让他听听。原来她打算对她的学生家长讲明白,她不再继续办学校,他们必须为各自的女儿另找上学的地方,期限为暑假倒数第二周;她觉得这么做应该谨慎为妙,不过这篇讲演着实有力。给她垫了底,打消了她的顾虑。

    第二天上午早餐时分,卡姆纳夫人开始为两位中年恋人安排结婚事项,规定有关任务,一下子给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的计划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你当然不能马上扔了学校,克莱尔。婚礼只能在圣诞节之后举行了,不过那样也很好嘛。那时我们全家都到托尔斯庄园来了,让孩子们去阿什科姆转转,看看你结婚,那才有意思呐。”

    “我看——恐怕——我以为吉布森先生不会喜欢拖很久,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耐不住性子的。”

    “啊,一派胡言!卡姆纳老爷把你推荐给他的租户,我相信他不喜欢叫别人不方便。这一点吉布森先生马上会明白的。他是一个有头脑的人,否则他就不可能做我们家的约定医生。你打算拿你的小姑娘怎么办?决定了没有?”

    “还没有。昨天像是时间太少,再说人一激动就很难考虑事情。辛西娅快十八了,他想叫她出去做事的话,她可以去当家庭教师,不过我以为他是不会叫她走的。他是个慷慨慈悲的人。”

    “那好!我今天就给你们时间商定些有关事情。别把我给的时间浪费在卿卿我我之中,你们都老了,不搞那一套。相互间要了解清楚,达到知根知底,这才是为长久幸福打算。”

    于是他们就一两件事情上达到了知根知底的了解。叫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扫兴的是,她发现吉布森先生和卡姆纳夫人一样不想让她背信弃义,对不住学生的家长,虽说他的确有他的难处,要是不能娶新妻进家,把莫莉置于她的保护之下,他真不知这孩子会出什么事。再说他那些断不清的家务事天天作弄他,一天比一天闹得凶。但他还是为人仗义,不考虑劝说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为了他而提前一个星期关闭学校。他甚至没有看出来,在这件事上要说服她该有多容易。她摆了各种迷魂阵,还是没能引他耐不住性子,急着赶在米迦勒节完婚。

    “西娅辛,你一旦做了我的妻子——做了我家的主妇——做了小莫莉的母亲和保护人,我就会过上无忧无虑的舒心日子,我简直无法对你说清那该多么美妙。可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干涉你从前的事业。那样做是不对的。”

    “谢谢你,我的心肝宝贝。你多好啊!有多少男人想到的只是自个儿的愿望和利益!我相信我那些学生家长会崇拜你——他们会大感意外,你竟为他们的利益着想。”

    “那就别告诉他们吧。我讨厌受人崇拜。你何不告诉他们是你自个儿愿意继续办学,直到他们有时间找到别的学校后再说?”

    “我不说,因为这不是我的愿望,”她顶撞道,”我渴望叫你幸福,我想把你的家收拾成你的安乐窝,我还特别希望在我最终做了莫莉的母亲后,好好疼爱这可爱的孩子,这是我向来的愿望。我不能把不属于我的美德安顿在我身上。我要是非得为自个儿讲几句的话,我就说:‘众位好人,赶在米迦勒节前给你们的女儿们找好个学校吧——过了节我就得为别人谋幸福去了。’你十一月份还要骑马各处奔波,夜里湿漉漉地赶回家,连个照料你的人也没有,一想到这情形我就于心不忍。啊!你要是让我去说,我就劝各位家长带走他们的女儿,别让照管她们。不过我也不是非要赶在米迦勒节前完婚——那样做不公正,不合适,想必你也不会催促我——你为人太好,不会催的。”

    “好吧,如果你觉得众位家长会认为我们行事正派,没什么对不住他们的,那婚期就定在米迦勒节吧,我真心希望如此。卡姆纳夫人怎么说?”

    “啊!我对她说了,恐怕你不喜欢等等,因为你和你家佣人闹着别扭,还有莫莉的原因——应当尽快和她理顺关系,越快越好。”

    “是啊,理应如此。可怜的孩子!我担心我订婚的消息让她吃惊不小。”

    “辛西娅也会感伤不已的,”柯克帕里克太太说道,决不让她的女儿在感情和爱心方面落在吉布森先生的女儿后面。

    “我们要叫她来参加婚礼!让她和莫莉做女傧相,”吉布森先生说道,热情洋溢,发自本心。

    但这个计划不大和柯克帕里克太太的心意。不过她思忖还是别马上反对,等有拿得出手的借口再说,说不定日后情况有了变化,还会生出合情合理的理由来呢。于是这一次她只笑笑,轻柔地按按握在她手里的那只手。

    柯克帕里克太太和莫莉在托尔斯庄园共同过了一天,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最盼这一天赶快结束。柯克帕里克太太是个见女孩子就烦的人。她经受的生活磨练全都与女孩子们有牵连。她年纪轻轻时就当了家庭教师,在头一个供职的家里就叫学生整得焦头烂额。后来她能从容对付了,比很多在优越”环境”下干的家庭女教师还自如,倒不是因为她人品好,学问大,而是得力于她长相不俗,气度高雅,还多才多艺。在有些地方她绝对受到宠爱,但也不断地遇上难对付的女孩子,有调皮捣蛋的,有冥顽不化的,有过分认真的,有吹毛求疵的,还有眼尖耳长的。后来在生辛西娅之前,她一心盼个男孩,盘算着那三四个挡道的亲戚死了的话,她儿子就有可能成个从男爵。可是你瞧瞧,没盼来儿子,偏偏是个丫头!可话说回来,她虽然从大方向上不喜欢女孩,说女孩是她”一辈子的冤家”,(直到她在阿什科姆办学校、培养”年轻淑女”时,对女孩子的厌恶仍未减轻。)但她的确真心打算要尽可能好好对待她这位新女儿。她依稀记得她是个黑头发的瞌睡姑娘,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出对她还很崇拜。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同意嫁给吉布森先生,主要原因是她厌倦了自谋生计的艰难奋斗,但她还是看上了他的人——不仅如此,她甚至就这么半推半就地爱上了他,还真打算要好好待他的女儿,虽说她老觉得他要是有个儿子的话,她就比较容易做到好好对待他了。

    莫莉也在振作精神往好处努力。”我要像哈里特一样,为她着想。我不能只顾自己,”往托尔斯庄园去的一路上她反复这么想。不过她还是盼这一天早早结束,而且发自本心地这么盼望,这倒不是私心作怪。哈姆利太太派马车送她过去,到了目的地后马车将等在那里,晚上再接她回来。哈姆利太太希望莫莉在人前落个好印象,就打发人把她叫来,让自己瞧瞧后再出发。

    “别穿你那件绸外衣——白细布的那一件最好看,亲爱的。”

    “别穿这件绸的!这是件崭崭新的呀!我专门叫人从家里送来的。”

    “我还是觉得那件白细布的最适合你。”哈姆利太太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穿什么都行,千万别穿那件讨厌的花格绸。”还真亏了她,莫莉动身去托尔斯庄园时看上去有点儿怪,这不假,但完全是一副不赶时髦的大家闺秀相。她父亲原定在那里迎接她,但因事耽搁了,她只好独自和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见面,多少年前在托尔斯庄园度过的那个悲惨日子重新涌上心头,仿佛昨天的事儿一般。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能表现得多亲切便有多亲切。开场的寒暄一过,她就把莫的手握在她的手中,两人双双在书房里就座。她把握住的那只手不时地抚来摸去,眼睛盯着那张羞红的脸仔细观瞧,嘴里还不停叨叨咕咕,发出些表示疼爱满意却叫人听不真切的声音。

    多么漂亮的眼睛啊!真像你父亲的那一双!我们一定会互疼互爱的——你说是不是,亲爱的?为了他而互疼互爱!”

    “我一定努力,”莫莉鼓足了勇气答道。接下来她无法把话说完了。

    “你还长了一头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的漂亮的黑鬈发!”柯克帕里克太太说道,说着轻轻地提起莫莉的一束头发,从她白净的鬓角上移开。

    “爸爸的头发快花白了,”莫莉说。

    “是吗?我怎么没看见。我以后也决不会看见。在我心目中,他任何时候都是最美的男子汉。”

    说来也是,吉布森先生本来就是个非常英俊的男子,莫莉一听这番恭维话,心中高兴。但她还是忍不住说道:

    “他毕竟要老的,头发也会花白的。我觉得他老了也一样英俊,但毕竟不能和年轻时相比。”

    “好!正是这个理,宝贝!他任何时候都英俊,有些人就是这样的,永远英俊。他还是这么疼爱你,亲爱的。”莫莉刷地一下红了脸。她自己的父亲疼爱她,无须这个陌生女人来担保。她忍不住来了气,不好发作,便沉默不语。”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说你的。用他的话说,你就是‘他的宝贝疙瘩’。我有时候都要吃醋了。”

    莫莉抽回她的手,心情沉重起来。这些话她听得极不顺耳,但她还是咬紧牙关,”努力学好”。

    “我们必须叫他无比幸福。他好像家里有不少麻烦,惹得他烦恼,不过现在我们就要彻底清除那些麻烦了。你必须告诉我,”她看见了莫莉眼中的阴云,”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你当然是了解的。”

    莫莉的脸舒展了一些。这些她的确了解。她守着他、爱着他这么多年了,从来都认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不过他是怎么看上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而且竟想与她结婚的,却仍然是没有解开的谜,她无意间把这个谜当作个解不开的谜暂且搁置起来。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继续说道:”男人都有自个儿的爱好和嫌忌,圣人也不例外。我认识些上流人士,为一些极小极小的鸡毛蒜皮事也会气得不可开交,比如忘了关上房门,茶托里洒了点茶,披肩没有披好等等。真是的,”她接着说,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过有一家人,只因为霍林福德老爷没有把鞋在他家门厅里的两个鞋擦上各擦一遍,就下决心从今往后再不请他登门。现在你必须告诉我,就以刚才设想的那些事情而论,你亲爱的父亲最讨厌什么,这样我好当心着别招惹。你必须做我的小朋友,帮助我讨他的欢心。他喜欢的事儿哪怕微不足道,我也要认真对待,这是我的快乐。再比如我的衣着——他最喜欢什么颜色?我要尽我的能力,件件事情办得让他称心如意。”

    这些话莫莉听得很高兴,她开始觉得,说到底,父亲也许真的为他自己办了件好事。如果她能为他的新的幸福出力,她就该义不容辞地也出一份力。于是她自觉自愿地考虑起来,看吉布森先生有哪些愿望,有哪些爱好,还仔细回想家里有哪些事最惹他心烦。

    “我觉得,”她说道,”爸爸在很多事情上并不挑剔。不过我认为,我们要是不把正餐按时准备好——就是说他一进门饭不现成的话——他就会烦躁不安,这比任何一件事都容易烦他。你知道的,他经常骑马出远门巡诊,回来又要接着出另一趟远门,他只有半个钟头——有时候只有一刻钟——在家里吃正餐。”

    “谢谢你,我的好宝贝。按时!对,这在一个家里是件大事情。这正是我在阿什科姆不得不要求我那些年轻小姐们必须做到的事情。难怪可怜的吉布森先生不开心,原来他吃不上一口现成的饭,还累死累活地在外面跑!”

    “爸爸吃什么倒不讲究,只要现成就行。厨娘没饭可上,只端来面包加奶酪,他也吃。”

    “面包加奶酪!吉布森先生吃奶酪?”

    “是呀,他非常爱吃奶酪,”莫莉说道,不懂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他要是太累不想吃饭时,就吃烤奶酪。”

    “噢!不过,我说亲爱的,咱们必须改变他这种吃法。我不愿意想着你父亲吃奶酪的事,奶酪是种粗东西,味道又难闻。我们必须给他找个能煎蛋饼或能做讲究饭菜的厨娘。奶酪只适合粗人吃。”

    “爸爸很爱吃的,”莫莉坚持说。

    “噢!不过我们要治治他这个毛病。我受不了奶酪的气味,我敢肯定他也不至于要惹恼我。”

    莫莉沉默了。她发现说她父亲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幺时说得太细是不行的。她最好还是把这些事情留给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让她自个儿去琢磨。这一阵停顿好不难受,两人各自都在想方设法看能找点什么谈得拢的话题说说。终于莫莉先说了。”请说说吧!我非常想听听辛西娅——你女儿的情况。”

    “对,就叫她辛西娅。是个漂亮名字,对不对?辛西娅·柯克帕里克。不过,还是不如我的闺名西娅辛·克莱尔漂亮。当年大家都说这个名字配我真是妙极了。我一定给你看看一位先生用我的名字作成的一首离合诗1,他那时在部队上当中尉。啊!咱俩一定会有许多共同语言的,我看没问题!”

    1 几行诗句头一个词的首字母或最后一个词的尾字母能组合成词的一种诗体。

    “不是要说辛西娅吗?”

    “噢,对!要说辛西娅。你想了解什么情况,我亲爱的?”

    “爸爸说过她将和我们一起过!她什么时候来?”

    “啊,你慈祥的父亲怎么这么可爱!我本来对辛西娅的前途没做什么打算,只考虑叫她完成学业后就独立谋生,去做家庭教师。她从小就培养起了独立精神,这对她大有益处。不过善良可亲的吉布森先生不愿意听任她独立谋生的话。他昨天说辛西娅毕业后必须和我们一块儿过。”

    “她什么时候毕业?”

    “她上的是两年制。我看怎么也得到明年夏季才能让她回来。她一边学法语,一边教英语。明年夏天就一定叫她回来,那时候我们家岂不是一曲小小的幸福四重奏?”

    “希望如此,”莫莉说道,”不过,她是要回来参加婚礼的,对吧?”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因为她不知道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究竟喜欢不喜欢提及她的婚事。

    “你父亲倒是请求叫她回来,但我们必须再行斟酌,然后决定。来一趟光路费就是一笔大花销!”

    “她长得像你吗?我真想见见她。”

    “她长得非常漂亮,大家都这么说。就皮肤鲜亮这一点而论——也许真有几分我当年的风采。不过,我倒喜欢黑头发、有点外国味的美人儿——最喜欢眼前这一位。”说着便摸摸莫莉的头发,一往深情地看着她。

    “亲爱的辛西娅——她又聪明又有学问是吗?”莫莉问道,有点担心,生怕得到的回答把她和柯克帕特里克小姐之间的距离拉得太大。”

    “她理应如此。我掏了不知多少钱,让她受教于最好的老师。不过你用不了多久就会见到她,现在我们恐怕必须去卡姆纳夫人那里。我拉着你只陪我一个当然叫我很开心,但我知道卡姆纳夫人这会儿正盼着我们。她管得宽,很想见你——我未来的女儿,她就是这么叫你的。”

    莫莉跟着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进了那间上午用的起居室,卡姆纳夫人正坐在里面——有点儿气恼,因为克莱尔今天比平时梳洗得早,却没有本能地把时间提前了的这桩事牢记在心,因此没在一刻钟以前把吉布森小姐领来叫她审查。一个病后渐愈的人日子不好打发,每一件小事情都会觉得是大事一桩。就在这同一间屋里,要是莫莉到的时间早一点儿的话,她本该听到恩宠的欣赏话儿,现在却只得迎接批评话。卡姆纳夫人的个性特点她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她要见的和要见她的是一位真正的伯爵夫人,不仅如此,她还是大名鼎鼎的霍林福德的伯爵夫人。

    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牵着她的手领她去见卡姆纳夫人,引见她时说道:”我的小宝贝女儿,卡姆纳夫人!”

    “现在,克莱尔,别让我听废话。她还不是你女儿,也许永远不会是——我相信,我听说过的订婚之约有三分之一都成不了的。吉布森小姐,看在你父亲份上,我很高兴见你。等我对你比较了解后,希望能叫我看得起你本人。”

    莫莉打心眼里盼望别让这位表情严厉的老太太进一步了解她。老太太在安乐椅里坐得笔直,准备去散步,这么直挺挺的坐姿反而使她的态度显得更为生硬。幸而卡姆纳夫人把莫莉的沉默不语误认为是毕恭毕敬,便在审查小停了一阵儿后又接着往下说。

    “对,对,我喜欢她的样子,克莱尔。你可以造就造就她。亲爱的,在你长大成人的关键时刻,身边经常有个培养过好几位年轻优秀人才的夫人,这是你的一大优势。我要告诉你怎么做,克莱尔!”一个念头突然涌上心来”你和她必须进一步熟悉起来,你们眼下互相一点都不了解。你就等到圣诞节再完婚吧。还有比这更妙的主意,那便是叫她跟你返回阿什科姆!那样她就和你形影不离,还就势能叫你的那些年轻人陪伴她,这对一个独生孩子来说是好事一桩!真是个妙主意,真高兴我想到了它!”

    现在实在难说卡姆纳夫人的两个听话人中间,在听了叫老太太如此着迷的妙主意后,哪一个更为心情沮丧。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决不情愿还没结婚就先拖上一个继女。要是莫莉过去和她一起住,那就得告别那许许多多隐蔽进行的节俭小动作,更为严重的是,得告别那许许多多的小嗜好。其实那些小嗜好本身并非邪恶,可是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的生活经历却使她把那些小嗜好当不能暴露的短处看待。比如那本从阿什科姆流动图书馆借来的热闹小说,又旧又脏,她便用一把剪刀来翻书页:那把长躺椅,她在自己家里可以随时躺在上头,虽然现在当着卡姆纳夫人的面她坐得笔挺端直;还有那可口的小菜,简单清淡,带点辣味,自个儿独进晚餐时拿出来品尝;——如果照卡姆纳夫人的计划办,叫莫莉来当她的学生,或当与她同住的特别寄宿生,或当客人,不论当哪一样,她那些小嗜好和其它类似的许多快活事情就不得不放弃。克莱尔发自本能地决定了一件事——其实是两件事:在米迦勒节完婚,不要莫莉住在阿什科姆。不过她仍然满面春风地微笑着,仿佛刚才提出的计划是世上最迷人的方案,其实这时候她那不中用的脑袋正在绞尽脑汁地搜寻解救之策,看能不能找点理由或借口,等会儿能马上派用场。倒是莫莉解了她的围。一听从她嘴唇间进出来的话,也不知她们三个中哪一个更为吃惊。她并非成心要那么说,但她胸口涌动着许多话;没等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想的,便听见自个儿说开了:

    我觉得这主意一点都不好。我是说,老夫人,这个主意我很不喜欢。它会把我和爸爸分开,眼看着剩下没几个月时间了。我会喜欢你的,”她说着已泪水盈眶,转向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把一只手放进她未来继母的手中,做了个最亲切、最信任的动作。”我要下功夫敬爱你,竭尽全力让你幸福,但你千万别带我走,别让我在这最后一点点能陪伴他的时间里离开他。”

    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抚摸着那只如此亲切而又信任地放在她手中的手,很感激这姑娘对卡姆纳夫人的计划直言顶撞。不过,克莱尔是决不肯自己发言支持莫莉的,她要等卡姆纳夫人发话,察言观色后再看。倒是莫莉这短短一番话中好像有点什么名堂,要不就是她直言不讳的态度中有股气势,使正在生气的卡姆纳夫人听了不但没有火上加油,反而被逗乐了。这也许是多少天来她一直困在奉承话堆里,懒得再听好话的缘故。

    她戴上眼镜,先不说话,看看她们俩,然后才说:”吓坏人r,年轻小姐!我说克莱尔呀,可有你吃的苦头了!无论如何她说得大有道理。像她这个年龄的姑娘,来个继母夹在她和她父亲中间,肯定很不协调,不管有个继母终归对她有什么好处。”

    莫莉都觉得她可以和这位古板的老伯爵夫人交朋友了,因为她能明智对待自己提出的计划,足见可交。可是她又新添了为他人着想的愿望,便担心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伤了自尊。就表面现象来看,她无须担心,因为微笑仍然挂在那位太太小巧玲珑的红润嘴唇上,那只手的轻柔抚摸一刻也没停。卡姆纳夫人越看莫莉便越对她感兴趣,她的目光透过金边眼镜定在她身上。她开始了一种问答式谈话,实际上是一连串直截了当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对地位在伯爵夫人之下的女士们来说,不可能说问就问,不过老太太现在问也没什么恶意。

    “你十六了,是不是?”

    “不是,我十七了。我的生日刚过三星期。”

    “依我看,十六十七还不是一回事。上过学吗?”

    “没有,从来没上过!我知道的事情全足是尔小姐教我的。”

    哼!这么说艾尔小姐是你的家庭教师了?想不到你父亲还能请得起家庭教师。不过,他自己的事情他理应最清楚。”

    “那当然,夫人,”莫莉答道,有点过分敏感,她听不得任何说他父亲不行的话。

    “你说,‘那当然’!好像人人都最清楚自个儿的事,没什么稀奇似的。你还太年轻,吉布森小姐——太年轻。不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会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既然你有家庭教师,莫非你学了音乐,学了天文地理,学了法语和其他功课?我还从没听说过这种荒唐事!”她说着说着突然来了气。”一个独生女儿!有半打孩子的话,请个家庭教师兴许还有点道理。”

    莫莉没作声,不过这是强忍着才没说话。柯克帕里克太太比任何时候更为坚定不移地抚摸着莫莉的手,希望以此充分表示和她想的一个样,免得莫莉一个不慎说漏了嘴。可是她的爱抚已经叫莫莉厌烦起来,只觉得紧张难受。她从柯克帕里克太太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有点不耐烦。

    正在这个时候佣人通报说吉布森先生驾到。对保持融洽的气氛来说,也许可以算是一种幸运。说来也够怪的。一伙人在一起,不论全是男人或全是女人,只要加进来一个异性,就会化解那些小小的纠纷,平息情绪上的波动。眼下正是这种情形。吉布森先生一进来,老夫人便摘下眼镜,舒展眉头。柯克帕里克太太一使劲恰到好处地红了一下脸,莫莉高兴得满面红光,白牙齿和一对漂亮的酒窝闪现出来,像青山绿水艳阳天那么好看。

    寒暄几句后,老夫人自然得和医生私下商谈,莫莉便和她未来的继母到各个花园里去闲逛,两人相互搂着对方的腰,要么就手牵着手,像两个天真幼稚的孩子一般。在这些亲切举动中,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是主动的,莫莉是被动的,心里老觉得不习惯,难为情。她有那种很特别的谦恭的内向性格,这样性格的人在感情没有向爱抚她的人敞开时便受到爱抚时,就只会觉得难受。

    接下来便早早吃了正餐。卡姆纳夫人还不能出门,只好困在自己屋里安安静静地用餐。吃饭期间莫莉有一两次脑海闪过这样的想法: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不论是明言直说还是弦外有音,都故作多情之状,分明是叫众仆人知晓她和吉布森先生是中年相爱,她父亲却根本不喜欢一旁伺候的仆人们这样看待他。他竭力把谈话中的每一点言情色彩统统抹去,要谈只就事论事。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一再提及一些对双方未来的关系有影响的事情,他也坚持用最彻底的就事论事的态度来谈,甚至众仆人都走了后他仍然坚持这样的态度。莫莉曾听贝蒂使用过一句顺口溜,现在这句顺口溜在她头脑中转来转去,让她很不自在:

    两个人结伴,三个人不便。

    可是在这么个陌生人家她又能到哪里去呢?她该怎么做才好呢?左思右想想得出了神,突然被她父亲的说话声惊醒过来——。你觉得卡姆纳夫人的这个计划怎么样?她说她建议在我们结婚前,你带莫莉去阿什科姆做客。”

    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惊慌失色。但愿莫莉慈悲为怀,把她刚才在卡姆纳夫人面前说的话再说一遍!可是这个建议要是由她父亲提出,那在他女儿心目中便是另一码事了,和一个不熟悉的老太太提出来大不一样,不论她有多么了不起。莫莉什么也没说,只是脸色苍白,愁眉苦脸,还焦急不安。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不得不亲自开口。

    计划倒是个迷人的计划,只是——嗨!我们还是别这么干,原因嘛咱们都明白,你说是不是,宝贝孩子?我们别对爸爸说,免得他白建议了。不行!我还是得说,我必须把她留在你身边,亲爱的吉布森先生,好让你全身心地陪伴她度过这最后不多的几个星期。把她带走的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可是你知道,我亲爱的,我告诉过你为什么叫莫莉住在家里不行的原因,”吉布森先生急忙说道。他对他这位未来的妻子了解越多,便越觉得有必要牢记这幺一点:她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弱点,但可以办得到不让莫莉再遇上像最近发生的那种考克斯先生胆大妄为的事。正因为如此,他之所以再婚的充分理由之一便经常呈现在他眼前,而这一条原委却早已滑过了柯克帕特里克太太那平滑如镜的浅薄头脑,什么印象也没留下。这会儿她一见吉布森先生那张着急的脸,这才猛地记了起来。

    可是莫莉听了她父亲刚才说的几句话后又会怎么想呢?他出于某种原因打发她离开自己的家,是什么原因对她保着密,却告诉了这个陌生人。莫非这两个人之间就要达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境界,她将永远被搁在局外?莫非她以及与她有关的事情都将由他两人讨论并决定——虽说她不知道会怎么讨论,她自己将完全蒙在鼓里?一阵强烈酸楚的忌妒压得她闷闷不乐。现在,她倒不如去阿什科姆算了,去哪儿都无所谓。多为别人的幸福着想,少为自己的幸福操心,多么美妙,但这难道意味着要放弃她自己的个性?熄灭一切温情爱心和真诚的愿望?没有这些东西她就不是她了。然而在这样的烦闷中也有——或者说好像有独自的乐趣,信步在胡思乱想的迷宫中,她几乎不知道谈话在怎么往下进行。第三者果真带来不便了吗?人家两个互做伴儿的人多么推心置腹,容不得这个第三者。她在自寻烦恼,她父亲好像没发现,只管谈他的新计划,招呼他那位未来的新妻子。其实他已注意到了他的宝贝女儿不高兴,并且真心地为她难过。只是他觉得,现在如果不引导莫莉用告白的字眼把她目前的感受确定下来,将来家庭和睦的可能性就会更大一些。抑制住感情,别把他怀有的同情流露出来,这正是他的总规划。尽管如此,他不得不在临走时把莫莉的手放进自己手中握了一阵儿,握的方式和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的大不一样。对他的孩子说再见时他的声音变得很温存。还另加外一句话:”愿上帝保佑你,孩子!”(这是他平时少有的事。)

    莫莉勇敢地把这一天坚持下来,没有表现出生气、反感、恼怒、后悔等等的意思。不过,又一次一个人坐进哈姆利家的马车中时,她忍不住痛哭流涕,后来索性尽情地哭,直哭到进了哈姆利庄才作罢。这时她想竭力舒展面容,带上微笑,把种种痛苦的痕迹收拾干净,结果却徒劳一场。她只盼跑上楼去,悄悄回到自己屋里,用冷水浸一浸眼睛,然后再见人。可是就在正宅门口她碰上了老乡绅和罗杰,两人饭后去园中散步,刚刚回来,一见莫莉,便亲切友好地要帮她下车。罗杰立刻发现事情不大对头,便说:

    “我母亲在等你回来,有一个钟头了,”他带头引路进了起居室。可是哈姆利太太不在起居室里。老乡绅刚才没过来,他要对马夫说说其中一匹马的情况。这样就剩他们两个了。罗杰说:

    恐怕你今天过得很恼火。我想起你好几次,因为我知道这些新关系不好处理。”

    “谢谢你,”她说道,嘴唇在发抖,跟看又要哭起来。”我的确尽力了,记着你说过的话,多想想别人,可是有时候太难了。你知道这份难处,对吧?”

    “对,”他郑重说道,心中很欣慰,因为她老老实实地供认她一直把他忠告的那几句话记在心头,而且在努力照办。他只是个年轻人,这样的话无疑是对他的真诚奉承。也许正是这一点引得他再提些忠告,而且这一次提忠告时显然满怀着同情。他不想套出她的心里话来,要想套话的话,他觉得在这么一个单纯的姑娘身上很容易办到。他只希望帮助她,对她说几条他学来用于为人处世的原则。”为人着想是困难,”他接着说,”不过你很快会觉得为别人着想时自己无比幸福。”

    “不,我不会,”莫莉摇着头说,”如果活着只是努力按照别人的爱好办事做人,那就像自杀一般,是非常痛苦的。我看不出这么活着有何结果。与其这么活着,倒不如干脆别活。至于你所说的幸福,我永远不会再有。”

    她说的这番话无意之中有深刻之处,罗杰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竟断言自己永远不会再幸福,对这一点发表意见看来比较容易些。

    “胡说,或许十年后你回头看这场磨难就微不足道丁一一谁说再没有幸福?”

    “我敢说这么看有点儿蠢。也许我们阳间世上的一切磨难过一段时间后在我们看来都像是荒唐可笑的事,眼下在天使看来大概就很荒唐了。然而我们是我们,你明白吧,现在是现在,现在不是将来某个时候,不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我们不是天使,我们做任何事时都要看到结果才甘心。”

    她以前从来没对他说过这么长的话。她说了后,脸微微一红,但没有从他脸上移开目光,两人一个盯着一个的眼睛站着。为什么这样,让她说她也说不明白。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在他盯着她那张纯朴而又表情生动的脸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快乐涌过心头——一时间甚至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忧伤真诚,可怜可爱。又一刹那问他恢复如初。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再有头脑,再有理智,如果发现自己被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当曼托尔1一般敬重,哪有不快活的道理。

    “我明白,我懂。是啊,我们必须要对付的正是现在。咱们别陷进玄学中去了。”莫莉一听这话睁大了眼睛。她刚才是在谈论玄学而不自知吗?”人都希望磨难要来就一下子全来,殊不知磨难得一个一个对付,一点一点地对付。啊,找我母亲去吧!批会告诉你,讲得比我好。”

    于是两个人的谈话变成了三重奏。哈姆利太太躺下来,她今天一天不舒服——她说是惦着莫莉——这会儿想听听这姑娘在托尔斯庄园经历的各样事情。莫莉坐在挨着沙发头的一只小凳上,罗杰虽然一开始就拿起了一本书准备读,免得谈话的人因他在听而感到拘束,可是很快便发现他读书只是在装样子。听莫莉讲自己的小小故事实在太有意思,再说,如果他能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她一把,那对她当前的事态背景有个全面了解,岂不正是他义不容辞的事?

    莫莉在哈姆利庄居住期间余下的时间他们几个就是这样度过的。哈姆利太太富于同情心,喜欢听详细情况;正如法国人说的那样,她的同情”从细处着手”,老乡绅的同情则”从大处着眼”。老乡绅见她明显地不痛快,觉得很难过:甚至觉得内疚,好像她的痛苦有他一份罪责,是他在莫莉初来乍到时提出了吉布森先生有可能再婚的事。他不止一次地对妻子说:

    “现在我发誓,我真后悔莫莉来的头一天吃饭时我说了那些不吉利的话。你还记得她当时是怎么反应的吗?现在看来,那就像说中了的预言一般,是不是?从那天起她的脸色就苍白了,我还觉得从那天起她再没有吃好饭。今后我说话得从严律己。可是不管怎么说,吉布森在办着一件他能办到的大好事,对自己对女儿都好。我昨天还对他这么讲过。但我还是觉得很对不住这小姑娘。当初别说再婚的事该多好,我真后悔呀!说得像预言一般,是不是?”

    1 曼托尔为荷马史诗《奥德修纪》中的人物,是奥德修斯的忠诚朋友,奥德修斯之子的良师。

    罗杰尽量想找个既合情理又正确的办法安慰她。从他这方面讲,他也觉得对不住姑娘,因为姑娘不顾个人的痛苦,为表现得高高兴兴而英勇奋斗,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他的母亲。他觉得高尚的原则和律条理应有立竿见影之效。其实并非如此,因为一个人的经历和感情总是测不准其大小深浅的,所以一切善意的劝告和高尚的训戒都会遇上默而不宣的阻力,阻力的大小也是另外一个人难以预测的。不过,曼托尔和泰勒玛科斯1的联系在一天天加强。他设法引导她摆脱病态的思绪,关心个人私事以外的事情,当然,用他自己感兴趣的事来引导她是最现成的。她觉得他是为了她好,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好。不过每次和他交谈后,她总是觉得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有希望做到与人为善,不闹情绪。

    1 泰勒玛科斯是奥德修斯之子曼托尔的学生。

    第十二章 准备婚礼

    在此期间,两位中年人的恋爱正谈得热火朝天。他们谈恋爱采取的是他们最喜欢的方式,这种方式对年轻些的人来说有可能枯燥无味,缺乏诗意。卡姆纳老爷从住在托尔斯庄园的妻子那里得知了消息,便欢天喜地地赶了来。他似乎觉得这桩婚姻是他说过的,仅此一点就可以说他立了汗马功劳。他对卡姆纳夫人说这事时先是这么说的:

    “我早对你说过。现在看看我说对了没有?吉布森和克莱尔这一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这么开心过。你可以看不起媒人这一行,我的夫人但我为能干这一行而自豪。这次完了后,我将继续干下去,在我认识的中年人中间找着配对儿。年轻人的事我就不干预了,他们容易想人非非。但这一次我干得如此成功,致使我坚信这是在鼓励我干下去。”

    “干下去——干什么?”卡姆纳夫人冷冷问道,”噢,干策划婚姻的事!”

    “这桩婚姻是我策划的,这你否认不了。”

    “我看叫你策划婚姻,真不知是行善还是害人,”地答道,冷冷地切中要害。

    “亲爱的,策划策划就叫他们想起这事儿了。”

    “对,如果你把你的策划说给他们听,当然就叫他们想起那事儿了。不过事儿了。不过这一次你既没对吉布森先生说,也没对克莱尔说,是吧?”

    原来刚才老夫人心头突然闪过克莱尔念卡姆纳老爷的来信时遇上说配对儿那一段的事,但她没说出来,看她丈夫怎么样把话说圆。

    “没有!我从没对他们说过。当然不会说的。”

    “那你就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了。你要把这桩婚姻归功于你,那就说明你的意志在他们身上起了作用,”不讲情面的妻子紧追不舍。

    “我真的说不清了。现在追究我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没什么意思。这桩婚姻叫我非常满意,这就行了,我要叫他们明白我多么高兴。我要给克莱尔送点什么,有助于她装饰打扮,还要让他们在阿什科姆的老宅里进一顿早餐。我要写信告诉普雷斯顿这件事。你刚才说他们几时完婚?”

    “我觉得他们最好等到圣诞节,我也对他们这么说了。孩子们要是能去阿什科姆参加婚礼,那会很开心的。再说节日期间要是天气不好的话,我就老担心孩子们在托尔斯庄园会闷得慌。如果是大雪天的话就大不一样了,他们可以出去滑冰,在园里坐雪橇。可是这两年来每年都下雨,可怜的宝贝们!”

    “那么那一对可怜的宝贝呢?人家情愿为你的众孙儿过节快活而等吗?这就叫‘看别人受苦你快活’。是蒲柏还是哪一位诗人写的这么一行诗。‘看别人受苦你快活’,”他又说了一遍,甚为得意,他平时少有引经据典的敏捷才思。

    “这是拜伦的诗,而且与眼下的话题毫不相干。我倒是很奇怪,老爷你怎么引用拜伦——他可是个道德败坏的诗人。”

    “我亲眼见他在上院宣誓就职的,”卡姆纳老爷辩护道。

    “好啦!他的事说得越少越好,”卡姆纳夫人说,”我已经对克莱尔说了,她最好别想赶在圣诞节之前完婚,她要急匆匆扔下学校那也是不行的。”

    不过克莱尔不打算等到圣诞节。特别是这一次,她下决心要和伯爵夫人的意志对着干,而且不多说话,不公开对抗。她还有一项更困难的任务,那就是要打消吉布森先生叫辛西娅来参加婚礼的愿望,哪怕仪式一结束她立刻返回布伦的学校也不行。刚开始她之所以有顾虑,觉得必须放弃让自个儿的孩子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来到她身边的愿望,是考虑到一来一去花费太大。

    可是吉布森先生虽说平常花钱很节省,却有一副真正的慷慨胸怀。这胸怀他已经有所表现了,比如他未来的妻子对已故的柯克帕特里克先生留下的很小一笔财产享有终身权益,他便把这份权益完全留给了辛西娅,同时他又作出安排,辛西娅从现在正上着的学校一毕业,就立即像他的女儿一样到他家来住。那笔财产的利息大约是每年三十英镑。现在他又给了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三张五英镑的票子,说他希望这些钱能排除辛两娅回来参加婚礼的各种障碍。当时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觉得这些钱的确可以叫辛西娅回来,领会到这反映着他要辛西娅来的强烈愿望,而且觉得叫辛西娅回来也是她的愿望。假如就在理心反射出的光辉尚在持续的当天能把信写了,钱也寄了,那么辛西娅就会做她母亲的女傧相了。可是那封信就要写的时候,却出了上百件的小事情横加干扰。后来这笔钱的价值增加了,让人觉得花在路上太可惜;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一辈子挣钱艰难,一辈子缺钱花。再加上也许是母亲和孩子的必要分离减少了母亲应有的爱心,于是她重新说服自已,辛西娅正在学习,干扰她实在不明智。不能在新学期开始后打断学业,叫她完不成各门功课。她给勒费弗尔夫人写去一封信,满篇全是不能荒废学业的劝告话,结果收到了一封回信,几乎把她那些话重复了一遍。回信的大意通报给了吉布森先生,他的法文不怎么行,便了结了这个旷日持久的问题,表示了适度的却是诚心实意的遗憾。不过那十五镑钱再没有归还。说来也是,不但这笔钱,连卡姆纳老爷送给她买嫁妆的一百英镑中的大部分,都得用来还在阿什科姆欠下的债,因为这个学校自从柯克帕特氍克太太办学以来什么事都有,唯独没有兴旺发达的事。为了保全她的面子,她这才先考虑还清债务的事,后考虑买结婚服装的事。不过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受人尊重的不多几条优点中有一条是她历来注意给她常去的那些铺子付清帐,真是意想不到的一点责任感。不论她那轻浮浅薄的天性中会生出什么样的缺点毛病,但她总是不还清帐目不得安然。然而,在决定了她未来的丈夫给她的那笔钱将不按照他的意见使用后,她便毫不犹豫地挪为己用。她为自己买下的新衣服全都是能夸耀于人前的,要叫霍林福德的太太小姐刮目相看。她反复考虑,衬衫以及所有的贴身衣裤是人看不见的,而她知道她买下的每一件外衣都会引起众人谈论,而且会在小镇上独领风骚。

    于是她的内衣内裤只有不多几件,而且几乎没一件是新的:不过都是好料子,她用那双灵巧的手一针线亲自修补好,多少个夜晚她的学生们睡了后她还要做很久很久。每次做时她都暗下决心,以后一定得由别人来做她的针线活。说来也是,在这些静静度过的时间里,许多从前屈从于别人意志的小事情却浮现在她眼前,她觉得再也不能这么忍气吞声、受苦受难地过下去了。所以说人很容易盼望过一种与已经过惯了的生活不相同的生活,以求摆脱忧愁和磨难。她记得有一次,就在今年夏天她住在托尔斯庄园,和吉布森先生订了婚后,她抽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梳理头发,梳成她从布雷德利太太的时尚手册上用心学来的一种新发型——终于梳好了,下楼来自以为样子特别好看,准备叫恋人瞧瞧,不料卡姆纳夫人打发她重新回房,仿佛她是个小孩子似的,叫她重新收拾头发,不要把自己搞成个这般可笑的模样!还有一次她被打发去脱了还穿着的衣服,换上一件她认为远远不如前一件合身的衣服,只因为这后一件比前一件更合卡姆纳夫人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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