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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不是说媒的,这想必你是知道的。我连亲生女儿的婚事都没管过,不大会去管克莱尔的婚事吧,”她说着无精打采地朝后一靠。

    “这就好!你做媒婆兴许坏了事呢。我正琢磨她今后混到头恐怕还是个小学校长,不过这是什么原因我肯定不清楚。在她这个岁数上,她算得上是个不同寻常的漂亮女人,再说她一直住在我们家,你又经常叫她陪着你,这理应对她大有好处的。我说服人,你看吉布森如何?他可能年岁正好相当——又是鳏夫——还住在托尔斯庄园附近。”

    “我刚刚说了我不是说媒的,我的老爷。我看咱们还是走旧路为好——那一路开客栈的都认识咱们。”

    于是他们转而谈论别的事情,再不说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及她的前景,不管她教书行不行,也不管她嫁给谁。

    第九章 鳏夫和寡妇

    柯克帕里克太太当然是极其愉快地接受了卡姆纳夫人的邀请。这个邀请正是她翘首以待却没敢多大奢望的事情,因为她以为这家人要在伦敦住好长一段时间才会回来。托尔斯庄园又舒适又排场,正事她度假的好地方。她虽然说不是个想得深、看得远的人,但她非常清楚,能在别人面前提起她陪着”亲爱的卡姆纳夫人”住在托尔斯庄园,那很可能让许多人对她的学校刮目相看。于是她高高兴兴地准备十七号去和老夫人会合。她的衣物不需要怎么收拾;即使有收拾的必要,这位可怜的穷女士也没有足够的钱往这方面用。她长得漂亮,举止优雅,这极其有效地遮掩了衣着的寒酸。她爱穿柔和淡雅的颜色,如紫罗兰色和灰色,再配上一定比例的黑色,形同丧服,长期如此倒不是因为感情深切,而是因为她就这么个穿戴趣味。她这身比较得体的穿戴据说是为了纪念柯克帕里克先生,其实是因为这样穿戴既有大家闺秀之相,又经济又实惠。她的头发红褐色,长得很浓密,这种头发机会不会花白。她头上不戴任何东西,这一方面是因为她明白她头发长得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送洗帽子很贵。她的皮肤色彩鲜亮,这种肤色通常和一度是红色的头发很相配。悠悠岁月给她皮肤上留下的唯一伤害是皮肤的颜色鲜亮有余,娇嫩不足,一动感情的时候,那肤色变化便跟不上趟。她如今脸再也红不起来了,十八岁时她那一羞便红脸的本领叫她非常自豪。她的眼睛又大又温柔,青瓷颜色,既没有丰富的眉目表情,也没有发暗的眼圈,这可能是因为她的睫毛是淡黄色的缘故。她的身材比过去丰满了些,但她的举止仍和过去一样轻盈柔软。总的来说,她虽离四十岁不远,却看上去远比四十年轻。她有一副讨人喜爱的嗓子,朗读起来又好听又清晰,这一点卡姆纳夫人很欣赏。说来也是,她在卡姆纳夫人跟前比在这家其他人跟前更吃得开,是什么原因倒也说不清楚,不过家里其他人也都在一定程度上喜欢她,觉得家里有个对他们的生活习惯非常熟知的人既实用,又热闹。需要随便谈几句时,她张口便说,非常现成;如果所谈的话题不牵扯严肃文学、科学、政治或社会经济,她便很愿意听,而且颇为明智地只听不说。谈的要是小说和诗歌,游记和随笔,个人琐碎或任何形式的传闻逸趣,她都能恰到好处地说几句说话人希望可心的听话人插几句的话。说的事情如果比较深奥难懂,她便很有头脑地只让自己插几句短话,这些话可能没什么具体意思,只表示疑惑、赞叹、吃惊等而已。

    这位没有成就的小学校长自个儿的住房里堆满了破破烂烂的家具,(两三年前原房主连房带家具廉价拍卖,她就买下了。)房子的外观又黑又旧,房子的四周环境很肮脏,乡村小镇上的房子大都如此。她离开这么个破旧的房子,坐上专门打发来接她的豪华马车稳稳驶进托尔斯庄园,这对她来说真是非常快活的变化。她很有把握地知道,她一下车,训练有素的仆人便会照管她的包裹,她的雨伞和阳伞,还有她的斗篷,无须她那天上午去阿什科姆学校办公室上任时那么狼狈:一辆独轮手推车推着她的行李,她跟在后面还得把所有提得动的物品搭满一身。那段又宽又浅的楼梯上铺着长绒地毯,她从上面走过去,进了老夫人的屋子。屋里即使在这样的大热天也空气清新,凉爽宜人,几个大花瓶里插着刚采来的玫瑰花,五颜六色,香气四溢。桌上放着两三本新出的小说,还没有翻动过,还有各种日报和各样杂志。椅子都是坐上去舒适的安乐椅,各种样式的都有,上面都铺着法国的擦光印花棉布,印的花儿和楼下花园里的真花不相上下。卡姆纳夫人的贴身女仆很快领她去了她的卧室,这间称为她的卧室的屋子她非常熟悉。在她看来,这间卧室比她上午离开的那个肮脏地方更像是她自己的家;喜爱讲究的帷幔、和谐的色调、精美的亚麻布制品和柔软的衣服原本是她的天性。她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坐下来,多少有点疑惑不解地说自个的命:

    “像那面穿衣镜吧,要用平纹细布和粉红缎带装饰起来,谁都以为是件相当容易的事,可是要真正办成多难啊!没像我一样真正难过一场的人就不知道有多难。我当初一到阿什科姆,便把我自己的穿衣镜收拾得和这一面一样漂亮,只可惜平纹细布脏了,粉红缎带褪了色,要挣钱换新的实在困难。谁挣下钱都舍不得一下子花掉,总要盘算了再盘算,看怎么能少花钱多办事。买件新衣服,要么痛痛快快玩一天,要么买些温室里种出来的水果,要么置一件能摆在客厅里引人注目的高雅摆设,哪一样都行,那就再见吧,装饰得漂漂亮亮的穿衣镜。瞧瞧,钱就像人呼吸的空气。有谁知道洗帽子要多少钱,粉红缎带一码多少钱?人家问都不问。唉!人们都像我这样挣钱不容易的话就得问一问了!就得像我一样精打细算,看怎么能少花钱办事。真不知我算不上得一辈子这么累死累活地为钱折腾?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结婚才是顺天理合人情的办法。结了婚所有的难活有丈夫干,做妻子的坐在客厅里当太太。可怜的柯克帕里克在世时我就是这样的。嗨!当寡妇真是件痛苦的事情啊。”

    接下来是吃正餐,和她在阿什科姆非得跟学校同仁共进的正餐形成鲜明对比——这里有牛腿肉、羊腿肉、大盘的土豆、大碗的奶油糊布丁,还有各样小菜,都是精心烹调的美味佳肴,盛在有悠久传统的彻西区1细瓷盘中端上来,伯爵、伯爵夫人,还有她,在托尔斯庄园就天天吃这个。她害怕假期过完,就像她班上最恋家的小学生一样。不过这一次假期结束还要过好几个星期,于是克莱尔闭眼不看将来,先美美地享受一下现在再说。后来卡姆纳夫人有些不舒服,这才打乱了这种愉快而又平静的夏日生活。这时老夫人的丈夫已回伦敦了,她和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留下来平平静静地享清福,正好也合老夫人的心意。老夫人尽管觉得累,不想动弹,但还是精精神神地把访校女士来托尔斯庄园庆功的那一天打发过去了。她十分有条理地下达指示,安排客人们该做什么,到哪里去走走,到哪些温室去看看,什么时候要返回来用”茶点”。她自己没出去,由一两位也不想出去的女士陪着。这两位女士不揣冒昧地认为出去转太累,天也热,她们兴许受不住,所以就没有跟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带领的那一队女士们去,也没有跟卡姆纳老爷带领的这一队去。卡姆纳老爷领的这一队只有不多几个他最欣赏的女士,他要领她们去看看他家农舍大院里盖起的新房屋。卡姆纳夫人对陪她的女士们说了她已婚女儿们的家宅奴仆、孩子的抚养与教育计划,以及过日子的情况,正如听的人后来赞叹的那样”没有一点儿架子”。可是这一场忙过后累倒了她。大家走了后,她很可能会躺下休息,不料他丈夫说了句话,好心办了件环事。原来他走到她跟前,一只手放在她肩上,说:

    “你恐怕累环了吧,我的夫人。”

    她肌肉一紧,身子一挺,冷冷说道:

    1彻西区是伦敦的文化区,作家、艺术家多居于此。

    “卡姆纳老爷,我要是累了会告诉你的。”下午余下的时间里,她便一直端坐着,而且挺得特别直,搬来哪一种安乐椅她也不要,搬来小凳子垫脚她也不要,有人提议今晚大家都该早早睡,她当侮辱一般言辞拒绝。这期间她的疲乏样子怎么也遮不住。后来卡姆纳老爷只要在托尔斯庄园,她就一直搞类似于那晚的名堂。柯克帕里克太太还真给哄了过去,老给卡姆纳老爷吃定心丸,说她从没见过卡姆纳夫人看上去这么健康,这么硬朗。不过卡姆纳老爷就算长着个容易出错的脑袋,却也长着颗会疼人的心:他几乎断定妻子不合适,虽说他讲不出任何理由为什么这样想。然而他还是太怕她,不敢不经她准许便派人去请吉布森先生。他留给克莱尔的最后几句话是:

    “把老夫人留给你也就放心了。只是你千万不可叫她那一套给蒙了。她不到坚持不住的时候决不会显出病样子的。你和布雷德利看着办,(布雷德利是卡姆纳夫人的”贴身女伴”,她不喜欢”夫人侍女”的新潮叫法。)我要是你,我就打发人请吉布森来访——你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去请他,”——说到这里,他在伦敦曾觉得这两个配成一对倒挺合适的那个想法正好钻进他的脑袋,他情不自禁地补充道——”叫他来这里看你,他人很随和。霍林福德少爷说这一带还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他来了可以一边跟你说话一边观察老夫人,这样他就能看清楚她到底有没有病。把他说的情况让我知道知道。”

    然而克莱尔和卡姆纳老爷一样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任何事情卡姆纳夫人不下明确命令她是不敢作的。她心里明白,她要是不经老夫人直接许可打发人请来吉布森先生,那她就会在老夫人跟前失宠,从今往后再不会受到邀请来托尔斯庄园了。庄园里的生活就是排排场场地享清福,对有些人来说单调无聊,却正合她的趣味。于是她把卡姆纳老爷推给她的任务推给布雷德利德利。

    “布雷德利太太,”有一天她说道,”你对老夫人的健康放心吗?卡姆纳老爷走前觉得她看上去疲乏无力,像病了一般。”

    “说的是,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我也觉得老夫人不大合适。但我不能确信她真的病了,这是什么原因就算你把我问到天黑我也无法告诉你。”

    “你难道不能找个事由去一趟霍林福德镇,见见吉布森先生,叫他哪一天来这边转一圈,顺便拜访一下卡姆纳夫人?”

    “这会砸了我的饭碗的,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老夫人只要一口气在,老天爷还让她清醒着,样样事就得照她的吩咐办,否则干脆别干。只有哈里特小姐可以多少管管她,还不经常插手呢。”

    “那好吧——我们只好希望她没什么事。也许真的没什么吧。她说没什么,自己对自己理应最了解。”

    不过,这次谈话后过了一两天,卡姆纳夫人突然下了吩咐,把克莱尔吓了一跳:”克莱尔,我看你还是给吉布森先生写个条,说我今天下午想见他。我原以为他会早来看我的。他理应早来拜访,以示尊重嘛。”

    吉布森先生这一段工作特别忙,实在没时间搞礼节性拜访,虽说他非常清楚他忽略了别人希望他做的事。可是,这一带可以说一直由他负责医疗事宜,现在正流行一种轻度感冒,闹得还挺厉害,把他的时间和心思全占了。为此他还老觉得庆幸,幸亏莫莉在僻静的哈姆利庄,逃过了这次疾病。

    他家里那些理不清的”纠纷事”至今没有闹完,一点儿好转迹象也没有,无奈他只好把那些烦人的事暂且搁置一旁,专心治病。最后一件促使他下决心续弦的事是霍林福德老爷临时来访。那是有一天下午,他在镇上碰见他。二人有许多话要说,谈论的是某一项科学发现,详细情况霍林福德老爷很清楚,吉布森先生不大了解,所以很想知道。最后霍林福德老爷突然说:

    “吉布森,不知你能不能给我吃顿饭。我早上七点钟吃了早餐后出来一直忙到现在,饿坏了。”

    吉布森先生一听喜出望外,能对霍林福德这样一位他如此喜欢、如此敬重的人表表好客之情再好不过了,于是高高兴兴领他回家享用早了一点的家庭正餐。可是这期间正是厨娘为解雇贝西娅闹情绪的时候,她故意不按时开饭,而且做得粗枝大叶。端饭上菜的本来是贝西娅,她走后至今也没明确这份活由谁接替。所以,吉布森先生明知端来点面包加奶酪,或者冷牛肉等最简单的现成食物,饿极了的老爷都会欢迎的,然而就是这几样东西左等右等也不来,午饭自然早过了,连正餐时间也过了。吉布森先生怕霍林福德老爷等得不自在,便屡屡摇铃催,还像他平时一样来了气,就这样还是不见开饭。最后饭总算好了,但是可怜的主人看得出做得很粗心一一一应餐具物品几乎都不干净——脏盘子,难看的杯子,一块桌布即使不算绝对脏,也到处是脏点子,皱巴巴没一丝清新感,他心里不由得拿这顿饭与客人家的讲究饭菜进行对比,人家就是端上来一块黑面包,也显得做工讲究,清新爽口。他没有马上表示歉意,但吃完饭,二人即将分手时,他说道:”你看像我这样的人一一没个家室——只有个女儿,还不能经常在家——家也就不像个家了。有人料理家务的话,我就可以充分利用在家里的零星时间了。

    他没有提刚才二人共进的那顿不可口的饭菜,虽说他满脑袋想的全是它。霍林福德老爷答话时显然也想着这顿饭:

    “正确,正确。像你这样的人理应自由,不操持任何家务事。你应该找个人。吉布森小姐多大了?”

    “十七。这对没娘的姑娘来说是个很不方便的年龄。”

    是啊,很不方便。我只有儿子,不过有女儿的话肯定很不方便。原谅我,吉布森,不过我们是像好朋友一样说话。你难道从没想过再婚的事?再婚当然不同于头婚,但如果你找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有头脑,脾气随和的话,那我真觉得由她来料理你这个家会再好不过了,这样你在生活上再不用遭罪,也省得在家受气。此外,她还可以给你女儿那种慈母般的督导,这种督导,依我看,这个年龄的姑娘都需要。这是个不好说的事,你还要原谅我直言不讳。”

    听了这个忠告后,吉布森先生考虑了三四遍,但考虑再三还是个”先逮兔子后煮兔肉”一一不宜操之过急的事。哪里有个”三十来岁、有头脑、脾气随和的女人”?布朗宁小姐不行,菲比小姐不行,古迪纳夫小姐也不行。他的那些乡下病人分成两种层次分明的人:一种是农人,孩子都是没受过教育的粗俗之辈;另一种是乡绅,他们的女儿会认为嫁个乡村医生是极大的不幸。

    然而吉布森先生在他拜访卡姆纳夫人的头一天便开始考虑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可能正是他要逮住的”兔子”。他往回走时松开缰绳,任马前行,边走边想他对她了解如何,倒不怎么想他该给老夫人开什么药方,也不注意他行走的路线。他记得她当年是非常漂亮的克莱尔小姐,害过猩红热的家庭女教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年轻的妻子还没故去。当他想起时问已过去了多少年时,便想不明白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怎么老看上去那么年轻。当年他先听说她嫁给了一个教区牧师,第二天就听说他死了(这是说仿佛如此,他记不起结婚和死人之间到底隔了多久)。她后来的情况他也有所耳闻,知道她在不同的家庭里当过家庭女教师。不过他也知道她一直是托尔斯庄园的座上客,庄园里的那家人他真心敬重。倒不是希罕他家的地位。一两年前他听说她受聘于阿什科姆的一所小学。阿什科姆是个很小的镇,就在本郡,离卡姆纳老爷的另一处地产很近。其实阿什科姆的那片地产比霍林福德附近的这一片更大,但那里的庄园老宅居住条件略微不如托尔斯庄园,所以就给了普雷斯顿先生去住。普雷斯顿先生是阿什科姆地产的代理人,如同希普尚克斯先生是霍林福德的地产代理人一样。庄园老宅上留出几间屋子,以备主人家有人偶尔来访,否则的话,普雷斯顿先生这位年轻英俊的单身汉就把老宅全占了。吉布森先生知道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儿,想必和莫莉的年龄不相上下。当然这位太太几乎没什么财产。他自己倒是谨慎度日,有几千英镑搞投资,效益不错。除了投资外,他的职业收入也很好,年年有增无减。这件事想到这一块儿时,他到了这一趟出诊的第二个病人家门口,便暂且把婚事和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放在一边。就在这同一天的时间里,他又记起了五六年前莫莉对他比较详细地讲过她不巧留在托尔斯庄园上回不来的事,他听后当时就觉得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似乎待他的小姑娘非常好,现在想起来心里便喜滋滋的。跟她有关的事他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些了。

    卡姆纳夫人身体欠佳,不过没有大病。前几日她自己倒以为真病了,当时陪伴服侍她的人还不敢打发人请医生。现在请来了吉布森先生,她该做什幺、吃什么、喝什么、忌讳什么,全由他定,她大大松了口气。对那些一贯自己的事要自己定,别人的事也要由自己定的人来说,由局外人定定他的事有时候是一种神奇的解脱,偶尔还可以松弛绷得太紧的神经,因为一个人要是有追求一贯正确的性格,就必然神经绷得太紧,松弛一下对恢复健康大有好处。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暗自思量,觉得她从没见过卡姆纳夫人像现在这么容易相处。布雷德利和她也从没像这一次这样对吉布森先生大唱赞歌,说他。照管老太太从来都干得如此漂亮”。

    情况及时地通报给了卡姆纳老爷,但严格禁止他和几个女儿来庄园看望。卡姆纳夫人身子虚弱,不想动弹,身体欠佳,精神也欠佳,不愿意叫家里人看见她这副病样子。这一次生病和她从前哪一次生病都不一样。所以她无意间害怕这样子要是叫大家见了,她就会失去往日的形象。有时候她亲自写每天的日程安排,有时候吩咐克莱尔写,但信件她总是要亲自看一看的。收到女儿们的回信她一般都是亲自看,偶尔也分出某些内容与”好乖乖克莱尔”共享。至于老爷的信则人人可看。老爷那些疼爱关心的话写得很潦草,没多大必要担心从中泄露了家里的秘密。可是有一次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正给老夫人念一封卡姆纳老爷的来信,突然碰上一句话,她还没读到先看见了。假如她能做到先跳过去,后来再自个儿慢慢看,她就会高高兴兴跳过去。不过老夫人也太厉害,她是哄不过去的。在她看来,”克莱尔乖是乖,但不机灵”;其实也正是如此,她那脑子在平常虽说还不算太不仔细,但也不能做到总是随机应变。

    “往下念。你为什么要停下来?艾格妮斯没什么坏消息吧!——把信给我。”

    卡姆纳夫人半出声音地念道:

    “你看克莱尔和吉布森现在怎么样!当初我建议成全这事,你还看不上眼。但我的确以为你现在既然闭门休养,说个媒会是个非常快活的消遣。我想象不出哪一桩婚姻比这一对更合适。”

    “噢!”卡姆纳夫人笑起来,”克莱尔,你刚才是碰上了这段话,真难为你了。难怪你卡了壳。不过你那一停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卡姆纳老爷太爱开玩笑了,”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说道,有点慌乱,不过还是认识到老爷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对——”我想象不出哪一桩婚姻比这一对更合适。”她不知道卡姆纳夫人对此怎么想。卡姆纳老爷写得好像真是个机会一般,倒不是个叫人不痛快的主意。卡姆纳夫人下午小憩时,她坐在一旁,这时她想起这个主意,不由得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第十章 危机

    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一直给卡姆纳夫人读书,一直到老夫人睡着了。这时书搁在她的膝头,用手按着不会掉下地去。她朝窗外望去,没有看见园子里的树林,也没有看见闪现在远处的一个个小山包,只是脑子里想着再一次有个丈夫该多么快活。——反正得有个人,他工作,她坐在摆着好看家具的客厅里讲排场,享清福。她正在飞快地使她想象中的这个未来生计的承担人带上那位乡村医生的体型相貌,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她几乎还没站起来,她正想着的那个人进来了。她觉得自个儿脸红了,同时也为得知有人撮合他们而高兴。她走上前来迎住他,指着睡着了的老夫人打了个手势。

    “很好,”他把一道专家的目光投在那个熟睡的人身上,低声说道,”我能在书房跟你谈几分钟吗?”

    “他要求婚吗?”她心想,突然忐忑不安起来,同时断定她会爽爽快快地同意嫁给一个一小时前她根本没想到要嫁的男人——一小时前她只把这个人归在单身汉之列,有结婚的可能性罢了。

    他只打算问问病人的情况,这一点她很快看出来了,便觉得谈话对她来说太平淡,尽管对他对症下药来说也许很有意义。

    其实她没有看明白,就在她说话的这段时间里——就在她说了很多话来回答他对病人的询问时——他终于下了决心要提出婚事来,只是他惯于去粗存精、去伪存真——要多听些她的话来鉴别她。她的嗓音很柔和,她的语调很悦耳,这叫他在听惯了远近乡下的方言土语后觉得特别亲切宜人。接下来是她那身衣服的和谐颜色,还有她缓慢优雅的举止动作,对他的精神起到了抚慰作用,就像猫的咪咪叫声能抚慰有些人的神经一样。他开始考虑,就他个人利益而言,能得到她该算幸运了。昨天他考虑她时,更多地把她当做有可能给莫莉做继母的人,今天他却更多地想到她是个给他做妻子的人。她则记着卡姆纳老爷的信,心里透亮,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她希望吸引住他,也盼做得成功。不过有一段时间里他们只说老夫人的健康状况,后来天公作美,降下一阵雨。星点风雨吉布森先生原是毫不介意的,但这一次却正好给了他。一个逗留的借口。

    “还又是风又是雨的,”他说。

    “是呀,风雨交加。我女儿来信说上个星期由于下雨,邮件有两天无法从布伦起航过来。”

    “柯克帕特里克小姐在布伦,是吧?”

    “是啊,可怜的姑娘。她在那儿上学,想练出一口好法语来。

    可是,吉布森先生,你千万别叫她柯克帕特里克小姐。辛西娅把你记得很牢——可以说对你有感情。你知道的,四年前她得了麻疹,就是你的一个小病人嘛。请叫她辛西娅好了。要是从你这里听到柯克帕特里克小姐这种正式称呼,她会非常难过的。”

    “辛西娅在我来看似乎是个很奇特的名字,只适合入诗1,不适合日常用。”

    “那是我的名改的,”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说,音调有点伤心含有责备之意,”我的教名是西娅辛,她那可怜的父亲就老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叫她。真遗憾你不喜欢这个名。”

    1 辛西娅为月神狄安娜的姓。伊丽莎白时代的诗人如斯宾塞、弗菜彻、本·琼森等都多次用这个名字暗指伊丽莎白一世女王。

    吉布森先生不知说什么好。他对这么一下子就直截了当地谈个人私事没有充分准备。他还在沉吟,她又说了起来:

    “西娅辛·克莱尔!曾几何时我为我这么美丽的名字而自豪,大家都认为这个名起得漂亮1。”

    1 西娅辛(hyacth);英文意为风信于花。据希腊传说,hyacth(又写为hyact,汉译为雅辛托斯)是拉科尼亚阿米克菜的一个美少年,受到太阳神阿波罗和西风神泽费洛斯的宠爱。但雅辛托斯只喜欢阿波罗,西风神不满,就在一次阿波罗教雅辛托斯掷铁饼时把阿波罗掷出的铁饼吹歪,正打在雅辛托斯头上,当场毙命。血流之处生出风信子花,其花瓣在维吉尔的诗中象征悲伤。

    “我毫不怀疑——”吉布森先生开始说,接着又停下了。

    “也许这是我的不对,不该顺着他给女儿起了个这么浪漫的名字。在有些人心目中,这个名字会挑起对她的偏见。可怜的孩子!这叫她将来够受的。有个年轻女儿是个大负担,吉布森先生,特别是在父母不全的时候,更难照料。”

    “你说得真对,”他说道,说着想起了莫莉,”不过我倒以为一个姑娘如果运气好有个妈的话,失父之痛就不会像没娘的孩子受失母之苦那么强烈。”

    “你这是在想你自己的女儿。刚才我欠考虑,说了我过去的事。你女儿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她当年在我床巳睡着时小脸蛋那么好看,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她如今都长成大人了吧。年龄肯定和我家辛西娅差不多。我多么想见见她啊!”

    “我希望如此。我很想叫你见见她。我希望你疼爱我那可怜的小莫莉一一像疼你亲生的孩子一样疼她,”——他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往上冒,险些噎住了他,他使劲咽了了去。

    “他要求婚了?真的吗?”她心想。他下面的话还没说,她等得焦急,开始微微发抖。

    “你就像疼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疼她好不好?你试试好吗?你能允许我把你介绍给她,就说你是她未来的母亲,我的妻子,可以吗?”

    总算盼到了!他求婚了——且不论是明智之举还是愚蠢胡闹一一反正他求婚了!不过他心下明白,就在他话已出口、泼水难收之际,这样求婚是否明智的疑问便涌上心头。

    她抬起双手捂住脸。

    “啊!吉布森先生,”她说道,接着她突然泪如雨下,他颇为意外,她自己更觉得意外:这是一种大放宽心的解脱感受,她再用不着为生计而挣扎了。

    “我亲爱的——我最亲爱的,”他说道,想抱住她说些安慰话儿。可就在这时刻他才想起到底该用哪个名字称呼她。她的哽咽声缓下来后,她自己说了,似乎懂得他在犯什么难。

    “叫我西娅辛吧一一你的西娅辛。我受不了叫我‘克莱尔’,一听就勾起我当年当家庭教师的情景,现在那些苦日子全过去了。”

    “对。不过至少在这个家里,论受到的重视和爱护,谁都无法跟你比。”

    “是啊!他们一直待我很好。但一个人总得记着自己的身份。”

    “我们该给卡姆纳夫人说一下,”他说道。这时他想到的或许不是他未来的新娘正说着的话,而是他已经走出这么一步之后摆在他面前的各种各样非办不可的事。

    “那就由你对她说,好吗?”她说道,抬头看着他的脸,眼睛里在求他,”我向来喜欢叫别人对她说事情,那样我就能看清楚她持什么态度。”

    “当然由我说!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咱们这就过去看看她醒了没有?”

    “不行!我觉得现在就去不行。我最好先给她透个风,让她有个准备。你明天来,好吗?你明天再告诉她。”

    “好,那样最好。我应该先告诉莫莉。她有资格知道。我真希望你和她亲亲密密,互疼互爱。”

    “是啊!我肯定我们会那样的。那么你明天来告诉卡姆纳夫人了?我先给她透个风。”

    “我不明白有必要透什么风,不过情况还是你最了解,我亲爱的。我们什么时候安排你和奠莉见面?”

    正说到这里,一个仆人进来了,两人立即分开。

    “老夫人醒了,想见吉布森先生。”

    他们两人双双跟在仆人后面上了楼。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使足了劲,要装得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因为她特别希望先给卡姆纳夫人”透个风”,就是说,她要把事情说成是吉布森先生迫不及待,她自个儿却还怕羞,还没答应呢。

    然而卡姆纳夫人不论有病没病,那双眼睛从来明察秋毫。她刚才睡觉时就把她丈夫信中的那段话记在心中,也许正是这段话点拨了她,使她悟出些道道来。

    “你还没走就好,吉布森先生。我刚想着告诉你——你们两个这是怎么回事!你都对克莱尔说了什么?我看肯定有事儿。”

    吉布森先生觉得这里头没什么事儿,索性实话实说,全告诉她老人家算了。他转过身来,拉住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的手,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刚才是求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做我的妻子,做我孩子的母亲。她已经答应了。我真不知说什么才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哼哼!我看没什么不好的。你们或许会很幸福。这事我高兴!过来!和我握握手,你们两个都来。”然后她哈哈一笑,又说道:”看样子也不用我从中撮合了。”

    吉布森先生听了这话疑惑不解,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涨红了脸。

    “她难道没告诉你?噢,那么我必须给你说说。这真是个好笑料,不说就太可惜了,特别是各个环节都这么顺顺当当地解决了。卡姆纳老爷的信今天上午到——今天上午才到的,我把它给了克莱尔,叫她念给我听。我发现她在不可能有句号的地方突然停了一下,我便以为是艾格妮斯有什么事,于是接过信来自个儿看——等等!我把那句话念给你听。信哪里去了,克莱尔?噢!别找了,在这儿呢。‘克莱尔和吉布森现在怎么样?当初我建议成全此事,你还看不上眼。但我的确以为你现在既然闭门修养,说个媒会是个非常快活的消遣。我想象不出哪一桩婚姻比这一对更合适。’你们看,你们已经得到老爷的完全批准了。不过我必须写信过去,告诉他你们是自个儿的事情自个儿操办,我一点儿没插手。现在,我们就谈点儿医道吧,吉布森先生,完了后你和克莱尔再去说你们的贴心话儿。”

    刚才他们还想再谈谈,现在从卡姆纳老爷的信中念出那么一段话后,他们两人都没有再谈的欲望了。吉布森先生努力不再想它,因为他很明白,要是再想下去,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场以他的求婚为结束的谈话来,前前后后各种各样的事都会涌进思绪。倒是卡姆纳夫人还是一贯的作风,雷厉风行地下了命令。

    “好啦,不说废话了。我历来都是打发我家的姑娘和未来的丈夫好好谈心,不管她们愿意不愿意。要结成一门婚姻,总有许许多多要谈的,再说你们两个都不小了,肯定不会讲客套了吧。你们这就去吧。”

    于是再没什么好说的,他俩只好又回到书房。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噘着嘴老大不高兴,吉布森先生很快就恢复了他那种冷淡刺人的老样子,不再像刚才书房中那般热情了。

    她开始说话,半带着哭腔:

    “要是可怜的柯克帕特里克知道了我做的这事儿,真不知他会怎么说。他生前非常讨厌再婚这种观念,可怜的人!”

    “那就让我们希望他别知道,即使知道了,也希望他明智些——我的意思是,他要明白再婚在某些情况下可能是极其称心如意而又有实际好处的。”

    总的来说,这场第二次的谈心,是受人之命而进行的,没有头一次那么令人满意。谈了没多久,吉布森先生便坐不住了,觉得很有必要继续出诊,去看他的病人。

    他骑马走了,自言自语道:”不久我们会过惯的,这没问题。一下子要我们的思想走在同一条道上,那是很难的。再说我也不喜欢两个人的思想一条辙,”过后又补了一句,”找个跟屁虫老婆,只知道对丈夫的意见随声附和,那才没意思呢,缺乏生趣。嗨!我得把这事告诉莫莉。小宝贝,不知她能不能接受得了?这事很大程度上还是为她着想。”接着他全神贯注地重温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的各样好品质,还把他走出这一步能给他女儿带来的好处又想了一遍。

    当天下午去一趟哈姆利庄来不及了。托尔斯庄园和托尔斯一带的诊治人家正好在哈姆利庄的相反方向。于是直到第二天上午吉布森先生才到达哈姆利庄,尽量算计好时间,以便在他和莫莉密谈半小时后正好哈姆利太太就下楼进客厅。他觉得女儿在听了他不得不说的消息后需要安慰,他也知道要安慰女儿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哈姆利太太。

    这是一个炎热的复季早晨,阳光灿烂。地里干活的农人脱去外衣,正在收割早茬燕麦。吉布森先生策马徐行,从高高的树篱上方可以看见他们,还能听见他们挥镰下去一长排一长排燕麦倒下的声音,节奏分明,舒心悦耳。干活的人似乎热得不能说话,守卫他们的衣物和水罐的那条狗躺在榆树的另一边呼呼喘粗气。吉布森先生在榆树下暂停片刻,观看这劳动的场面,也是想稳稳神儿,等到和莫莉见面时,好顺顺当当过关。一转眼他又笑话自己这么软弱,便抬靴踢马。马一溜小跑,直奔正宅。今天他比平时来访的时间要早,所以还没有人等候他。马厩里的人全都下地去了,但这对吉布森先生来说没什么关系。他让马信步走了五分钟,然后牵它进了马厩,松开马肚带,把马浑身上下检查了一番,他这么细致事实也许并无必要。他从一个便门进了大屋,径直去了客厅,心里却希望莫莉在花园里。她刚才果然在花园里,但外面太热,阳光耀眼,她呆不住,便从客厅的落地窗里进了屋。她热得难受,躺在一张安乐椅上睡着了,她的女帽和一本打开的书放在膝头,一只胳膊懒洋洋地吊下来。她看上去非常温柔,非常年轻,像个小孩子一般。她的父亲注视着她,一阵疼爱如泉水般涌进他的心田。

    “莫莉!”他轻轻叫道,拉起那只吊下来的小手,握在自己手里。”莫莉!”

    她睁开眼睛,一时间还认不出人来。紧接着眼睛里闪动光彩,猛地跳起来,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叫道:

    “啊,爸爸,亲爱的爸爸!你怎么在我睡着的时候来了?叫我失去了等候你的快乐。”

    吉布森先生的脸色变得比刚才苍白了些。他仍然握着她的手,拉她过来坐在他旁边的一只沙发上,没有说话。其实无须他开口,她已经打开了话匣子。

    “我起来得真早!这里早上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真是美妙极了了。我看正是这新鲜空气迷得我瞌睡了。天虽热,却晴朗明媚吧?人都说意大利的天空蓝,不知能不能蓝过那一块天一一就是那一小块,你看正好在两棵橡树之间,那边!”

    她抽出自己被父亲握着的那只手,又用另外一只手一齐搬转父亲的头,好叫他准确地看见她说的那一小块蓝天。他今天不同于往常,沉默不语,她心里一惊。

    “你有艾尔小姐的消息吗,爸爸”病人都好了吗?我是说流行的那种感冒病过去了吗?你知道吗,爸爸,我觉得你脸色不大好。你让我回家照顾你吧。我还有多久可以回家?”

    “我脸色不好?这肯定是你乱说了,小傻瓜。我自觉身体非同寻常地好,所以我脸色也理应很好,这原因嘛——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小女子。”(他觉得他今天的工作做得很蹩脚,但还是下决心硬着头皮做下去。)”你能猜着是什么消息吗?”

    “为什么要我猜?”她说道。她的语气有了变化,明显地不安起来,好像出自本能地预感到什么。

    “好啦,我的宝贝,是这么回事,”他又握住了她的手,”你的处境很别扭——一个姑娘家,长在我这样的家庭一一都是年轻小伙子一一这都怪我愚蠢透顶。我自己又不得不经常出去。”

    “有艾尔小姐嘛,”她说道。要说的消息是什么虽不明确,但看样子已势不可挡,她心中反感。”亲爱的艾尔小姐,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她和你。”

    “眼下艾尔小姐不能陪着你,今后还有这样的时候。她家不和咱家在一起,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干。我为难得很,好长时间了。现在我总算走出了一步,我希望这一步能使我们两个都更加幸福。”

    “你要再婚了,”她帮他说出来,声音平静,干巴巴的,同时轻轻地从他手中抽出她的手。

    “对。和柯克帕里克太太——你记得她吗?在托尔斯庄园大家都叫她克莱尔。你还记得吗?那一天你留在庄园她对你多好啊。”

    她没有回答。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字眼说好。她害怕说出话来,担心一说话,生气、反感、愤慨等情绪——不管是哪一样情绪,反正这会儿正在她胸中沸腾——会发泄出来,表现为哭喊尖叫,要么更糟,变成叫人忘不了的起头话。真像是她站着的那块坚实的地齐海边塌了,她孤零零一个人漂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海。

    吉布森先生明白她沉默不语是反常现象,也基本上猜着了她为什么不言语。不过他知道必须给她时间,让她认可这个主意;他仍然相信这再婚一事终究是为了她的幸福的。再说,秘密说了,心里话也掏了,他感到轻松了,过去二十四个钟头里她一直在为怎么开口而担惊受怕。他接着扼要介绍这桩婚姻的种种优势,所有的优势现在全装在他心里,了若指掌。

    “她和我年龄上非常合适。我不知道她到底多大岁数,但她肯定快四十了。我以前就不该考虑找个比她年轻的。她很受卡姆纳老爷和卡姆纳夫人及其全家的尊重,仅此一点就不可小看。她礼数周全,为人和气一一当然,这是从她命定的社交圈子里学来的一一相比之下,小傻瓜,你和我可算是粗俗之辈了。我们现在必须在礼数上讲究起来。”

    这么点小小玩笑没得到她的反应。他又往下说:

    “她善于理家——还是勤俭持家呢——因为近几年她在阿什科姆有个小学校,当然啦,还得替一个大户人家里外操持。最后一点,但不是最轻微的一点,她有个女儿一一和你年龄差不多,莫莉——她当然要来和咱们一起生活,给你做个好伴儿——你们便是姐妹了。”

    她仍然沉默不语。到最后她说:

    “这么说,打发我出门在外,好趁我不在家悄悄操办这一切?”

    她是心里难过才这么说的,但她这么一说,便无法再保持装出的冷漠的样子了,她父亲猛站起身,匆匆离开屋子,还自言自语说了几句——说的是什么,她听不清楚,但她跟在他后面跑,穿过昏暗的石头过厅,跑进马厩院子里的耀眼阳光中,又跑进马厩。

    “啊,爸爸,爸爸——我自个儿不对头——我不知道怎么说这种可恨的——可恶的——”

    他牵马出去了。她不知道他听见她的话了没有。就在他上马的时候,他转过神情黯然的脸对她严肃地说:

    “我看我还是这会儿就走,这对你我都好。再下去我们可能会说些很难忘却的话。我俩都太激动了。到明天我就会平静下来,你也会再考虑考虑,想明白这主要一一我是说主要的动机一一是为你好。你可以和哈姆利太太谈谈——我本想亲自跟她谈的。我明天再来。再见,莫莉。”

    他策马走了很久很久以后——马蹄声消失在圆石子谱成的车道上,又远远消失在庭园草坪上——莫莉还站着不动,手搭凉篷,望着他的身影最后消失了的那一块空处。她自己的呼吸似乎暂停了,只是隔了好长时间后才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这么叹息了两三次,便失声哭起来。她最终还是转身走了,但不能回屋去,不能告诉哈姆利太太。她忘不了她父亲刚才怎么看她的,怎么说话的——怎么离她而去的。

    她从一个便门走出去——这是花匠往花园里运送肥料时走的路——顺这条路过去,便是种植场,灌林丛生,绿树成荫,还有长成拱形顶的大树,遮得那片苗圃几乎看不见。没人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自己觉得对父亲不孝,心怀痛苦,但心里想没人会来在意她的。哈姆利太太有自己的丈夫,有自己的孩子,有她自己闭门读书的爱好;她为人非常热情善良,但莫莉心里的苦楚外人是爱莫能助的。她快步朝她早为自己定好的一个地方走去——那是一个小憩时的座位,一株梣树垂下的枝叶几乎把它围在了中间。那是树林的另一边了,座位就在又长又宽的一块高出地面的平台上,从那儿远远望去便是好看的草场斜坡。这块地方也许正是为了眺望阳光下平静的田园景观而造的。绿树掩映着教堂的尖顶,两三家红瓦屋顶的老式农舍,远处便是渐渐高起的深红色大地。要是放在过去,住在庄子上的哈姆利家可能是名门大户,说不定哪一天大会宾朋,这块宽阔的平台上便会挤满了穿着环形女裙的夫人小姐,身边陪着头戴丝袋假发、腰悬佩剑的绅士,大家满面春风,四处游玩。可是如今根本没人去那里散心,平台也废弃不用了。倒是有个小门通向远处的草场,老乡绅或者他的两个儿子要走这个门就会穿过这块平台,除此之外再无别人没事于到这里闲逛。莫莉几乎认定除了她自己外再没有人知道这个隐藏在垂梣枝叶下的座位,因为只有菜园、家里人常去的花园或正宅望得见的有花草装饰的地方才有必要雇园丁收拾,这后面的地方就顾不上管了。

    她一走到那个座位跟前,就再也压抑不住悲伤的情绪,痛哭起来。她没有心思分析自己这么痛哭流泪的原因,原因太多了:她父亲要再婚,她父亲和她生了气;她做得很不对,他一气之下走了;她失去了他的爱,他要结婚了——不要她了——不要他的孩子了——不要他的乖女儿了——忘了她亲爱的亲生母亲。就这样她一面乱纷纷地想,一面哭,直哭得哭不动了,才停下安静片刻,好鼓起气力重新痛断肝肠地挥泪如雨。她索性让自个儿瘫在地上一一大自然为剧烈痛苦专门设下的宝座——身子靠在那个长满苔藓的旧座位上。一会儿把脸埋在两只手里,一会儿又双手紧握在一起,似乎十个指头紧紧挤,挤痛了才能缓解内心的痛苦。

    她没有看见罗杰·哈姆利从草场上返回来,也没有听见那个小白门卡嗒一声响。他一直在外面各处的池塘和水沟里捕捞东西,这会儿肩上搭着湿漉漉的吊网,网里关押着污泥浊水里捞来的宝贝。他准备回家吃午饭,这顿饭吃起来正合他到中午时分的胃口,但他嘴上还是常说吃不吃没关系。不过他知道他母亲喜欢午饭时叫他陪着;她少不了这顿早饭午饭合为一顿的午餐,在这个时间之前她很少下楼,家里人也基本上见不着她。所以罗杰为了母亲,就放弃了吃不吃没关系的说法,这样他也得到了好报,陪着母亲津津有昧地美餐一顿。

    他走过那块高台往家的方向走,当时还没有看见莫莉。有一条木铺小径与平台直角相交,他顺着它走了大约二十码,往树下的草丛和野生植物丛中观看,突然发现了一种稀有的花,这是他长期以来求之不得的品种,今天终于看见了,多亏他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他的吊网放了下来,熟练地盘起来不让里面的东西流出,那朵花躺在绿叶丛中,他迈着又轻又稳的步子过去寻宝。他是个极其热爱大自然的人,不用思索,只凭习惯,便总能避免没必要地踩在植物上。花草或昆虫,即使看上去不起眼,可有谁知道那是不是经过千辛万苦才长成眼下那个样子的?

    他的脚步领着他朝那棵垂梣下的座位走去,从这边看,枝叶遮得没有从平台上看那么严。他停住脚;他看见地上有件浅颜色的衣服——有个人半躺半靠在那个座位上,当时一动不动,他还以为这个人一一会是谁呢——可能病倒了或是昏过去了。他停下观察了一会儿。一两分钟后哭声又起——还说着话呢。原来是吉布森小姐在时断时续地哭。

    “爸爸呀爸爸!你可要回来啊!”

    有一两分钟他觉得还是与人为善,留下她一个人不受注意第哭她的心事。他甚至已经踮起脚后退了一两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见了痛断肝肠的哭声。这里又是他母亲走不到的地方,不然的话,不论什么样的痛苦,她都会是这位姑娘、她的客人的天生安慰者。无论如何,他听见那声音哭诉得那么伤心,那么痛苦,还孤零零地得不到安慰,他便转回身朝垂梣树下的那顶绿枝帐篷走去,也不管这么做是对是错,是体贴之心还是唐突之举。他走得离她很近了,她这才突然一惊站起来。她竭力止住抽泣,本能地伸手把她又湿又乱的头发朝后整理。

    他朝下望着她,神色庄重,又关切,又同情,可是又不知说什么好。

    “到午饭时分了吗?”她说道,尽量让自己相信他没有看见她的泪痕和哭得不成样子的面容——没有看见她躺在地上哭碎了心的情形。

    “我不知道。我刚才正要回家吃饭。不过——你必须允许我直言——我刚才见你那么伤心,我就不能一走了事。是出事儿了吗?我是说,是不是出了我能帮你一把的事儿?如果是个人私事,我就帮不上忙,当然就没有权利问长问短了。”

    她已经哭得精疲力竭,觉得站也站不住,走也走不动,便在那个座位上坐下来,叹口气,脸色变得那么苍白,他都觉得她要昏过去了。

    “等等,”他说道——其实是一句没必要说的话,因为她根本动弹不了——说完他像颗子弹一般射出去,直奔他知道的那汪林中清泉,几分钟后迈着小心翼翼的脚步返回来,用一片宽大的绿叶挽成一个临时用的杯子,里边盛着些泉水。虽然只是一点点水,却对她很管用。

    “谢谢你!”她说道,”我现在一时半会儿还走不动,你别等我,先走吧。”

    “你必须让我等你,”他说道,”你这么虚弱,我母亲是不会让我撇下你自个儿回去的。”

    于是他们沉默了一阵子。这期间他离开了片刻,过去查看垂梣树上的几片不规则的叶子,这一半原因是他天生有这么个习惯,另一半原因是叫她有时间恢复体力。

    “爸爸要再婚了,”她终于说了。

    她说不上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他;就在刚才开口前的一刹那,她还毫无对他说的意思。他失手掉下手中的树叶,转身望着她。她那双充满悲痛的可怜的跟睛迎住他的目光时,禁不住泪水盈眶,默默地祈求同情。她的表情比她的话语更能打动人心。他稍停片刻才接了话,这倒不是因为他拿不准问了问题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主要原因是他觉得非说点什么不可。

    “你为这事伤心吗?”

    她没有把她的目光从他眼睛上移开,她颤抖的嘴唇构成了说”是”的样子,声音却没有发出来。他又沉默了,盯着地面,用一只脚轻轻地踢一块松动了的石子。他的思想不容易用话语的形式表现出来,他也不善于安慰人。他要等到弄清楚事情原委,看明白能真正解决问题的途径后才能说出安慰话。他终于说了——简直像是就这件事跟自个儿论理。

    “看起来似乎有这种情形——姑且把爱情问题完全抛在一边——找个人代替母亲的位置,几乎是一种非尽不可的责任……我可以理解,”他说道,话音一变,重新望着莫莉,”这一步它会排解他许多忧愁,还会给他带来个叫他快活的伴侣。”

    “他有我。你不知道我们父女俩是怎样相依为命的——至少你不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她说时有些自卑。

    “但他肯定是经过认真考虑的,否则的话,他就不会这么做了。他也许考虑到这样做是为你好,而不是为他自己着想。”

    “这正是他想说服我的地方。”

    罗杰又开始踢石子了。他还没有抓住事情的关键。突然他抬起目光。

    “我想给你说说我认识的一个姑娘。她十六岁左右时死了母亲——一大堆孩子中她是老大。从那时起,她把自己全部贡献给了她父亲——连同她整个青春时代的大好年华,先是安慰他的人后是他的伙伴,他的朋友,他的秘书——什么事都干。他是个生意人,要办的事太多,回家来往往只是养养神准备第二天接着工作。哈里特总是呆在家里,随时帮忙,要说话就说话,要沉默就沉默。就这样持续了八九年时间。后来她父亲再婚了——娶了个比哈里特本人大不了多少的女人。可现在呢——据我所知,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家——放在你身上,你就会认为这是不大可能的事,对吧?”

    她听着,但没心思说话。不过她对这个小故事例很感兴趣——哈里特姑娘对她父亲来说那么重要,超过了也在豆蔻年华的莫莉对吉布森先生能够起到的作用。”这是怎么做到的呢?”她最后叹口气问道。

    “哈里特先想到的是她父亲的幸福,后想到的才是自己的幸疆。”罗杰回答说,言简意深。莫莉需要这样的话激一激。她又开始哭起来。

    “但愿这是为了爸爸的幸福——”

    “他肯定相信,你是这样希望的。你呢,不管怎么想,给他一个机会吧。依我看,他要是见你烦恼不痛快,或者人瘦下去,他就不会安宁,因为照你的话说,你对他一直是那么地重要。那位夫人对他也很重要——即使哈里特的继母是个自私的女人,即使她关心的总是满足自己的愿望一一但她不是这样的自私女人。她一心一意要哈里特幸福,就像哈里特一心一意要她父亲幸福一样一一你父亲未来的妻子也会是这样的人,虽说这样的人并不多见。”

    “可我觉得她不是这样的人,”莫莉低声说,说着心念一动,记起了很久以前发生在托尔斯庄园的事情。

    罗杰不想听莫莉解释她为什么说这种怀疑话的原因。他觉得他没有权利多听吉布森先生的家庭生括情况,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都不该多听,只可以听点绝对必要的,好安慰、帮助他纯属意外碰上的这个痛哭的姑娘。再说,他想回家去,陪着他母亲吃午饭。但他不能把她一个人撇下。

    “对每个人都应该抱以最好的希望,不要往最坏处想。这话听上去像是老生常谈,但它刚才给了我安慰,将来有一天你也会发现有用处。人人都应该努力做到多想别人,少想自己,对人最好不怀偏见,不往坏的一面想。我的讲道不算长,对吧?这番讲道听得你有了吃午饭的胃口了吧?我知道讲道总是听得我饿。”

    他看样子要等她站起来跟他一块儿走,其实他正是这个意思。不过他是想叫她明白他不应该撇下她。她懒懒地站了起来,乏得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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