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扒墓的事。
墓挖开后,只听“咣当!”一声,钯子刨住了一块青石板。青石板上刻了3个大字:九重天。张家鹤想着这石板底下肯定盖着棺材尸骨了。谁知揭开石板后,什么也没有。继续往下挖。挖了3尺,又听“咣当!”一声,钯子又刨住一块青石板,石板上又刻3个大字:八重天。张知府就想,人说天有九重,莫非要挖出9块石板才见尸骨吗?一层3尺,九层是三九二丈七尺。妈的!这不得两天挖么!他于是重新安排兵力,200绿营兵分为3队,昼夜不停,轮班挖掘。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挖到了一重天。这是一块较大的石板,除刻有“一重天”仨字外,还有夔纹图案。张家鹤想着这块石板底下,肯定就是尸骨了。为防异象发生,在揭开之前,他让士兵全副武装,围守在石板边和墓穴周围,一半士兵枪口朝外,一半士兵枪口朝内。然后他亲自下到墓底,命人用铁棍将石板撬起。
谁知,撬起后,石板底下仍是一块石板。这块石板上有石槽扣缝,两个石板扣在一起,象一个石盒子,人们将石盒盖子揭开后,张家鹤俯身去看,看到盒底子上刻了一幅汉隶,是一首小诗:
日月不明盼当阳(日月暗喻明朝),
河边青草昨已黄(河边青草暗喻清朝)。
翩然一只谁家鹤?
水北山里寻荒唐!
不知城中东风起,
高树危巢随风扬。
汉张良题赠后人
张家鹤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当兵士要撬盒底的时候,他制止了。他知道墓已经挖到底了,这是座空墓,墓里没有尸骨,只有苍天谶语,只有祖先告诫。他命令道:“立即拔营回城!”
号角就响起来,军官拢队声此起彼伏。他从二丈七尺深的墓穴里爬出来,戈什哈已把马牵到他的面前。他正要上马,李小八儿的哑巴母亲“哇哇”叫着向他扑来,一把抓在他的脸上,抓得满面是血。护兵挥刀向哑女砍去,他抽刀格住了,说:“不要伤她!把剩下的粮秣,都送到她家去吧。”
送粮秣的时候,他也去了。瞎眼老婆拄根棍坐在院里,腰板挺得笔直。她没有哭,只是睁着瞎眼望天。听见他来,老太太说:“斋公,你真的把我孙娃儿的命要走了。”
张家鹤突然跪下,说:“大娘!下官皇命在身,奉旨行事。我也知道对不起您老人家。我把刀给你,你也要了下官的命吧。”
他摘下腰刀,递在瞎老婆手里。瞎老婆不接,说:“我不要你的命。你也是娘生的,不是朝廷生的。你死了,朝廷不会哭你,你娘会哭你。为了你娘,我不杀你。你走吧。”
张家鹤给老人家叩了两个头,起身上马。
水北城已被革命军光复了。府衙的钱粮师爷是革命军的城中内应。原来他在北京政法学堂上学时就秘密加入了同盟会,光复后,被湖北军政府黎元洪大总统简拔为中华民国第一任水北知府。张家鹤率军企图夺回水北城,但兵败被俘。
张家鹤并没有死。1983年秋天,笔者到信阳鸡公山参加文学笔会,看见一处别墅门外钉一块牌子,上写:张家鹤旧居。下有说明文字,曰:
张家鹤(1864~1939年),光绪十二年进士,清末水北知府。为官清廉,勤政爱民,事必躬亲。辛亥革命后弃政从医,为我国著名眼科专家。
附记
辛亥革命时,清廷守军加固城墙,在南阳东关的城河里挖出一块石碑,碑文是:“明月清风五百年,辛亥一夜换尧天。你猪我狗皆天定,争来斗去惹天烦。有谁能解碑中意,除非岐山第一仙。汉孔明题。”南阳镇总兵谢宝胜(因笃信道教,人称谢老道)识破是城中革命党所为,意在动摇军心,诱其投降。乃不为所动,坚守城池。同盟会负责人杨鹤汀(著名建筑学家杨廷宝之父)又串通武侯祠道士,给谢老道算了一卦,卦辞是:你问我,我问谁?你屁股底下坐着五百贼,船到激流险滩处,马到悬崖绝壁时。谢老道就疑疑惑惑地信了。他怀疑手下的绿营兵都通了革命党,不定啥时候,自己也会像武昌的张彪一样,睡梦里就做了革命党的俘虏。所以他就弃城逃跑了。革命党不费一枪一弹光复了南阳。
中国的历代皇帝,都是靠神鬼的搀扶坐上王座的。因此,千百年来,想把皇帝推下王座的人,也无不借助鬼神的力量。陈胜、吴广发明了鱼腹丹书,他们把自己想说的话“陈胜王”写在一块白绢上,塞到鱼腹中,人们吃鱼时,剖开鱼腹一看,哎呀,老天爷要让陈胜当皇帝的呀!于是都跟着陈胜吴广去造反。黄巾军受了陈胜吴广的启发,起义时就把一个石人埋到了黄河边,人们扒开一看,哎呀,这石人怎么只有一只眼睛呢?张角布置的人就喊起来: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于是,人们就都跟着张角起义了。到了近代的义和团,干脆就是会道门;到了太平天国,干脆就是邪教;到了民国,从辛亥革命至今,我们似乎总能看到他们的白虎堂上,有缭绕的龙涎香和十字架。
而只有共产党,是以无神论号召天下,夺取天下,并治理天下的。因此,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是最光明磊落的。
第十六章 黑子
黑子是一只狗。
狗是世界上最有灵性的动物。它与狼同科同属,像狼一样具有神秘感。笔者去年到马路上去散步,后边跟着我家的狗。当我要过十字口时,狗咬住我的裤脚,使劲往后拖,一边汪汪大叫。我正要抬脚踢它,只听“吱嘎——”一声刺耳巨响,扭身一看,与我并排而行的两个老太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我与死神仅一步之遥。而这一步距离,是我家的狗给我创造的,我的生命在这一步距离上,可以再走十几年,或者几十年。我的一家邻居喂了一只狗,3年前的春天,卧在他家堂屋门口,叫。不是“汪汪汪”地叫,而是“儿——儿——”地叫。人们都说这是狗在哭。主人觉得很不吉利,就打,把它打跑了。可不一会儿它又回来了,仍卧那儿“儿——儿——”地叫。主人又打它。第二天,那个主人的父亲就得急病死了。这家人后悔不迭,说为啥就不明白狗的意思,早点儿送老爷子到医院检查检查呢?狗比人聪明的另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是人破不了的案子,狗能破。它是现代刑侦工作中,再高明的警察和再高深的科技都不可替代的神探。
狗还是世界上最讲诚信、最知恩义的动物。它跟猫不一样,猫可以来回借,借去喂一顿,它就跟你熟了,夜里给你逮老鼠。狗不行,有句俗话叫“喂不熟的狗”。你就是整天山珍海味,也喂不熟它,它咋也忘不了将他养大的主人,即使那家主人穷得拎筐要饭,它也忘不了,稍一疏忽,它就跑回家去。另一句俗话叫“狗不嫌家贫”。小时听大人讲,说有一个商人,带着狗去外地讨账。一天他突然发现少了一锭银子,狗也不见了。一年后他讨完账原路返回。当走到一个地方时,看见路边地沟里有一只死狗,已经化为一堆白骨。他想,这是不是自家的那只狗呢?就蹲下来捡起一节骨头。谁知一拣,那骨头下边竟压着一锭银子。他这才想起,去年走到这里时,他曾在这里大便,这锭银子肯定是他解腰带时遗落地上了。而狗呢,肯定是守着元宝,等主人来拿,一直守护到死(参阅《义犬祠》)……
狗的忠义,真让人脸红啊!
可是人对狗的道德评价,却是极其差谬。过去看古戏,哪个官不好了,百姓就骂他“狗官”;若是百姓不好了,官就骂他“狗奴才”。岂不知,官要如狗,哪还会贪赃枉法欺百姓?奴要如狗,哪还会吃里扒外卖主求荣?还有,“狗眼看人低”,“狐朋狗友”,“猪狗不如”,“狗娘养的”等等。总之,在拟人化骂人中,狗是世界上使用率最高的动物。也就是说,狗是世界上一切动物中最无耻、最卑鄙、最恶劣的动物。
冤死了,狗!
狗也是一种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的动物。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6年),哇唔眼儿李同于家喂了一只母狗,下了一个狗娃儿。母狗是白的,狗娃儿却奇怪的全身黑缎子一般,不杂一根白毛。李同于跟怪屯的李同和好,一天见了面,李同于说:“同和哥,听说昨晚你的猪叫老苍狼背跑了?”李同和说:“可不嘛!喂十来个月了,年下打算杀杀过年哩,这下好,今年要打饥荒了。”李同于说:“我早说叫你喂只狗,你不听。喂只狗哪有这事?”李同和说:“喂只狗不是多张嘴吗?日子太紧了。”李同于说:“哎哟!一天吃你两泡屎的不是!我家白狗生了一个黑狗娃儿,等满月了你逮去吧。”
李同和说行,权当两泡屎觅个看门儿的。
狗娃儿满月那天,也就是腊月二十六。俗谣说,二十六,去割肉。可是李同和指望过年的猪叫狼背跑了,他既没钱割肉,也没钱买其他年货,想背杆老土装去山里打只兔子吧,一连几天都是北风呼啸,雪花子飘得人睁不开眼睛。他惆怅着,就恨起狼;恨起狼,就想起了逮狗的事。算算,同于家的狗今天就满月了。逮狗去吧。
他就上哇唔眼儿逮狗去了。
李同于家的肉已经割回来了,挂在堂屋从二檩上垂下来的一只木勾上,滴溜滴溜地乱转。可是李同于家却没人,不知出去干啥去了。李同于家的狗在草窝里卧着,黑狗娃儿在它妈怀里淘气,一会儿用爪子抹拉母狗的嘴,一会儿去拱母狗的乳。母狗嘴里哼哼着,好像是装着生气的样子,其实是在为儿子的调皮骄傲。看见李同和来,忽生跳起来就咬。可是一看是熟人,就很不好意思地摇起了尾巴,并把头低了,伸过来闻一下,悄没声地走开了。可是小狗娃儿却跑到李同和跟前,用嘴叼他的裤腿,跳前跳后地撒欢,并“咣咣”叫着,打梆的一样。
这家人到哪儿去了?李同和喊了两声,仍不见动静。
李同和看见头顶上的肉就眼馋。他的心头猛地一动,伸手就把肉摘了下来。界墙边的马杌子上放一把剥皮刀(因怪屯人经常狩猎,每家都有这样的刀),李同和掂过刀,将肉割下一小块,剩下的足有5斤重,一下塞到了自己怀里。那时都穿棉袍,腰里勒战带,怀里能装个娃子,四五斤肉装进去并不露痕迹。而那一小块肉李同和却拿在手里,等待着。
不一会儿,就听见李同于回来了。李同和连忙把手中的肉朝草窝里的母狗扔去。
这母狗很高兴,蹿起来,“呱吞”一口就噙住了。但它舍不得吃,把肉放回窝里,然后卧下,慢慢地享用。
可怜这母狗刚卧下,主人就进院了。李同于说:“同和哥,你是来逮狗娃儿的吧?”
李同和说:“是啊。同于,你家真舍得,这么好一块肉喂狗吃!”
李同于就张眼往狗窝里看。那狗刚回过嘴来,将肉放在草上。小黑狗没见过这东西,跑过来闻,抓,舔。母狗嘴里流着馋涎,“呜噜呜噜”地对儿子说,这是肉,好吃得很,你尝尝,用爪子摁着,用牙齿咬着,你看就这样……它刚给儿子示范了一下,一根栗木棒子就砸在了它的脑袋上。
李同于张眼往狗窝里看,看见母狗抱住一块肉在吃。与此同时,他眼角的一股余光就看见他刚才挂在堂屋里的肉不见了。那是整整五斤半大肉,高高兴兴想着今年要过个肥年的,不想却叫这该死的狗东西扒下来吃了!他一头火焰就烧起来了。一是气,二是要抢夺回仅余拳头大的一疙瘩肉,顺手就抓起一根胳膊粗的栗木棒子,狠着命向狗头上打去。
俗言说,狗是铜头豆腐腰。它的后腰不经打,一棍子就把它扪趴哪儿了。可是它的头结实。李同于虽然震得胳膊一麻,但那狗还是惨叫一声跳起来了。它没有逃跑,只是在院里耍圈圈。它知道自己错了,拖着求饶的尾巴,伸长脖子,抿着耳朵,嘴巴擩在地上,非常疼痛又非常惭愧地狺狺叫着。但主人并不宽恕它,撵着它打。终于有一棒子打在了它的后腰上,它下半个身子就塌在地上了。它前腿扒着地,拖着后半个身子继续往前爬。它已不会大声叫喊了,只会“唧咛唧咛”地叫着。小黑狗撵着它妈哭,一会儿窜到妈妈的前边,一会儿窜到妈妈的后边,一会儿又去向主人哀求,用软软的小舌头去舔主人的脚背。但主人一脚把它踢开了。它哭泣着跑到妈妈跟前。妈妈流了一脸泪水,用嘴轻轻地吻着儿子。
但主人的怒气无法消除。一个好年,就这样被狗吃掉了!多败兴的事!多恼人的事!那时日子都紧巴,再割肉不可能了,主人家已经没钱了。那么,就把这条偷吃嘴的狗,杀了过年吧!狗东西!李同于从房檐下取了一盘捆柴的麻绳,在狗脖子里缠了几圈。狗的下肢已经瘫痪,不会动了,任他缠。但它也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了,就把两只前腿曲了,给主人跪下。小黑狗看妈妈跪下了,就也学着妈妈的样子,跪下了。
主人把一支绳头撂给李同和,说:“同和哥,搭把个手。”
李同和接过绳子,扎好了马步。李同于喊声“一二!”,绳子就绷紧了。狗的四条腿就踢腾起来,舌头伸着,眼珠子慢慢地憋鼓着,一只眼球“扑”地一声喷了出来。
小黑狗围着妈妈耍圈儿跑着,“咣咣”地叫。母亲的眼珠憋出来后,它又望着李同和叫,不是哀求,而是愤怒。它照着李同和脚面上咬了一口,把李同和的白棉布袜子咬了个窟窿。
“呔!哑巴畜生,还怪知道护你妈哩!”李同和踢了小黑狗一脚。
“同和哥,行了吧?”李同于说。
“狗命大,再勒一会儿!”李同和说。
又勒了一会儿,二人都觉得胳膊酸了,就把绳子松了。狗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小黑狗就扑到了妈妈的怀里。但它妈妈已不会亲它了,不管它怎样用嘴去拱它,妈妈都不理它。
“同和哥,你把狗娃儿抱回家吧。”李同于说。
“母狗死了,你喂吧。”李同和说。
“我再逮。我姐家的狗刚生了一窝,四五个哩。”
两个换帖朋友,亲着哩!
李同和就把小黑狗抱走了。
他很喜欢这个肉乎乎黑缎子似的小狗娃儿,回家后就喊它“黑子”。
李同和到家后,先放下黑子,然后就从怀里把那块肉拎了出来。他从神台底下捞出一杆秤,勾着称了称,5斤2两。他把这块肉也挂在堂屋前坡二檩垂下来的木勾上,然后就坐在一张破靠椅上,点一锅旱烟,翘着二郎腿,一面吸,一面望着肉在木勾上滴溜滴溜地转。他心里非常欣然,不仅年下有肉吃了,更重要的是,年前年后,年里年外,他都可以敞开大门,让邻居,让亲戚们,都能看见,李同和家的堂屋里也挂了一块肉,这家日子过得不错噢!
黑子望望肉,“咣咣”叫一阵儿;望望李同和,又“咣咣”叫一阵儿。它就这样不停地叫,不吃不喝,一直叫到过罢十五这块肉吃完。
十五以后,黑子吃饭了——在李同和看来,狗就是吃便便的动物,人的排泄物是它们最爱吃的家常便饭。所以他把黑子领到了屋后的茅坑里,让它吃“饭”。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对于黑子来说,这不是虐待。
从此,黑子就开始了普通家养狗的生活。主人很亲它,经常把他抱在怀里,手掌作c字状,扣在它的头上,顺着头往下抚摸,一直抚摸到尾;抚摸到尾时,c就收缩了,收缩成3个指头,捏着了它的尾巴,开始捋,从尾巴根儿捋到尾巴尖儿,好像是景德镇的瓷器师傅一样,一只完整的狗就被他捏出来了。主人出门时,也总是把它带上,比如走亲戚、串门子、看戏、赶会,李同和就喊:“黑子!走,上你外婆家去!”“黑子!走,看戏去!”“黑子!走,赶集去!”黑子于是就像一团黑影一样,一路上在李同和的身前身后飘来飘去。有一次,谷屯有个人把黑子偷跑了,李同和彻圈子找,一直找到安铺镇上,恁大个人,竟哭着在村上骂。10天以后,黑子脖子里带根绳子跑回来了。李同和抱着就跟它亲嘴,也不顾它的嘴是经常吃屎的。
村上的人都喜爱黑子,说黑子是条好狗。
但黑子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幸福和温暖,整天郁郁寡欢。它不再叫唤,常常蹲在门外,两只黄眼珠子阴郁暗淡地久久望着一个地方,像心事沉重的哈姆雷特。
第二年夏天的时候,黑子已经出脱成一个细马溜挑的好小伙子了。李同和门前有棵香樟树,绿荫如盖,中午天热,李同和经常拉张破席摊那里歇晌。黑子就卧在他的身边。等李同和用一把破蒲扇捂着脸睡着了,黑子就挨着李同和躺下,伸开四肢,上下看看。它看见自己的身子拓开以后,快有李同和那么长了。
有一天中午,李同于来串门,看见黑子在跟李同和比个子,吓了一跳,就跟李同和说:“同和哥,我刚才看见黑子在跟你比个子哩。”
李同和就抚摸着黑子的头,说:“这家伙长得真快!”
李同于说:“同和哥,听说狼吃人的时候,就是先躺下跟人比比个子,个子有人大了它就吃;个子没人大了,它怕斗不过,就不敢吃了。”
李同和说:“是嘛?”
李同于说:“是不是黑子也想吃你呀?”
李同和笑道:“瞎球说!黑子又不是狼。”
但是,直到第二年、第三年的时候,黑子的身子总也没有李同和的身子长。它知道自己的身子不会长了,它就这么长了。它很失望。
就在第三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李同和躺在香樟树下,脸上罩着破蒲扇正在呼呼大睡,黑子突然扑了上去,四肢骑在他身上,一口卡住了他的脖子。李同和不知怎么回事儿,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忽闪坐起来。他还以为趴在自己身上的是个人,伸手就抱住了,一滚,反把黑子压到了底下。李同和的喉管差点儿被咬断,脖子里的血汩汩地往外流。他已经看清,向他进攻的是他的黑狗。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开始大声呼喊。他也伸手握住了狗的脖子。黑子松开嘴去咬他的手。李同和只好松开脖子用手去握黑子的嘴……人与狗一来一往,一场恶战。
左右邻居闻声都拎着叉把棍棒跑来了。黑子一看不妙,丢下李同和向山里跑去。
李同和差点儿被黑子咬死,加上感染化脓,他的脖子半年后才治好。他恨死黑子了。真他妈“喂不熟的狗”!真他妈“狼心狗肺”!老子当儿亲你,你他妈还咬老子!
他就没想想,人家的妈是怎么死的。
李同和脖子好后,决心杀掉黑子。他备了两样武器:一样近战用的杀猪刀,一样远战用的老土装。
他腰里别着杀猪刀,手里托着安了枪泡的老土装,整天在北山里寻找黑子。
黑子不敢回家。但也没有远去。它就在升龙崖北边转来转去。吃的没有问题。它可以逮野兔吃,也可以吃人们在外面拉的粪便。但这些它都不吃。它吃草。是一种很特别的草,叫断肠草。按说狗是不吃草的,可是黑子却吃起草来。按说断肠草是不能吃的,那东西剧毒,人只要吃两片叶子,肠子就立马变黑,断了。可是黑子却吃着没事。也许断肠草光断人肠,不断狗肠?《本草纲目》《本草品会精要》《中药大辞典》《医宗金鉴》等典籍上都查不到解释。
过了两个月,年下就又到了。这年李同和仍割不起肉。他治了半年脖子,脖子治好后又只顾寻找黑子报仇,地也荒芜了,卖柴也耽误了,所以仍然要过饥荒年。巧的是,又是“二十六,去割肉”那天,他打住了一只狗。一只狗能杀二三十斤肉,所以他非常高兴,今年不仅不会打饥荒,而且还要过一个肥年。
那只狗就是黑子。
黑子光吃草,竟吃得浑身油光发亮。平常李同和并不是没找着过它,但它异常机敏,半里远就闻见了李同和身上的气味,四肢撑着,昂着头,望着李同和一步一步地走近。当李同和刚端起枪要瞄它,它就哧溜一声钻进了树丛里。挑逗得李同和每次都更坚定了一层要杀它的决心。腊月二十六这天,他的目的本来不是打狗的,而是想打只兔子什么的,赖好年下有个肉腥味。可是当他刚爬上升龙崖,就看见黑子在地根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站着。他立马端起枪。想着黑子要跑的,可这次它竟没跑,昂头望着他,惨白的牙向他呲着,好像是大义凛然的笑容。
他扣动了扳机。
黑子便从石头上滚了下来。
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狗东西!可犯到老子手下了!你还咬我么?咬么?咬么?他把手擩到已经断气的黑子嘴里。可是,黑子不会咬了。
李同和既报了仇,又能过一个好年,你说他该怎样心花怒放啊!
剥狗!剥皮抽筋!剔骨刮肉!奶奶的,想咬死老子?
皮剥了后,李同和真的就把狗肉从骨头上一刀一刀剔了下来,剔一堆血乎淋拉的骨头,然后飞起一脚,踢到了门前的山沟里。他又用秤称了称,剔骨净肉36斤。当然,狗肉不能挂在堂屋里,杀只狗过年,在怪屯并不光彩。他把肉挂在灶屋里。但灶屋的屋檩细,他怕把36斤一下挂上去把屋檩压折了,所以就留下来10斤。他高兴,反正肉多,今晚要把这10斤肉先熬了,喝顿狗肉汤解解馋。他吩咐儿子:“去哇唔眼儿喊你同于叔去!叫他晚上过来吃狗肉!”
可是,等晚上李同于来时,他已经死了。
他等不及好朋友李同于来,就先吃了一块狗肉。狗肉真香!他忍不住又喝了半碗狗肉汤。狗肉汤也真香!他想再喝半碗,刚端着空碗要站起来,肚子猛地一疼,他“妈呀!”一声又蹲了下来。他觉着好像有两个人在肚里扯他的肠子,疼得他倒在地上乱滚,爹呀妈呀大叫。叫着叫着,腿一蹬就不动了。
他死了。
李同和死了。
死在大清宣统皇帝登基那一年腊月二十六,死在黑子它妈3周年忌日(如果狗死也可忌的话)。
李同于大惊。喝半碗狗肉汤就把人喝死了?多亏自己在家担挑水耽误了一步,要不,自己不也喝死了吗?狗肉怎么会有毒呢?
有人就说,他们看见过黑子在山里吃断肠草。肯定是断肠草的毒性积攥在狗身上,狗肉在锅里一熬,毒性就出来了。
这么说,李同和是喝了一碗断肠散呐!
狗肉是吃不成了,李同和家这一年仍是一个穷年。当然,对于李同和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已经死了。他埋在哎哦庙附近的一块荒地里。狗肉呢,也埋了。李同于说,是黑子害死了同和哥,让黑子到阴间还给同和哥看门当狗去吧!就把黑子的肉埋在了李同和的坟旁边。
第二年夏天,李同和的坟头上长出一棵桐树,乌嘟嘟的,非常粗壮,桐树叶子像挂了一树绿伞似的,树杆一出来就有人的小腿粗。人们都说,同和占着好地气了,你看这块地多旺,能旺树,就能旺人嘛!这同和死得暴,是急着来抢风水来了。
就在人们纷纷议论的时候,埋黑子的地方也突然冒出一棵幼苗。起初人们以为又是一棵桐树。可是第二天人们发现那不是一棵桐树,而是一棵葛藤。那葛藤也异常茂盛,叶子墨绿墨绿的,只几天功夫,就缠到了李同和坟头上的桐树上。
到了秋天的时候,桐树长到了两丈高。但它死了。被那棵葛藤缠死了。
葛藤也死了。人们都说那葛藤是黑子。不管是阳间,或是阴间,黑子都不会让李同和有出头之日。
人们百思不解,一只狗,咋会与人有恁大仇气呢?
至今,李同和的坟头上还光秃秃的,上百年了,连个草毛都不会长。
第十七章 鬼店义商
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秋天,李长原在武昌做丝绸生意,开一家“泰兴”生丝行。那时洋布已大批涌入中国,加上战争连年,丝绸生意逐年清淡。这天上午是个阴天,刮着西北风,好像要下雨的样子。李长原清淡地坐在店里,突然看见门口有一个人影一飘。他忽生站了起来。那不是大脸哥么?几个月不见了。他就拉开闸门,走出了柜台,紧撵几步喊道:“大脸哥!”
那人回过头,一张木锨板子似的大脸。果然是大脸哥!
大脸叫李长连,都问他喊大连。这是本名。可是连与脸同音,他脸又比一般人大,所以在人们的意思里,大连就是大脸。
大连站下了,望着长原走过来,说:“长原,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在汉正街么?”
李长原说:“才搬过来,不到一个月哩。走吧,到我店里坐坐。”
大脸就跟着李长原回到了店里。李长原店里养了一条黄狗,看见大脸就“呜呜”地叫,并撵着他闻。大脸说:“长原,我害怕你的狗,改天再来吧。我记着你的店了。”结果,屁股没有挨座,就走了。
黄狗狺狺地望着他的背影咬。
李长原有些儿怅怅。平日清淡枯坐,挺郁闷的。今天好不容易见着个老家亲人,叙说叙说,却又叫狗咬走了。这黄狗也是的,原来见了大脸哥挺亲昵的,几个月不见,就不认识了么?他就踢了黄狗一脚。
大脸也是在汉阳做生意,开了个“永寿”药材行。5天后,李长原就过了江,去找大脸,说闲话解闷儿。
大脸的店里很暗。李长原站在明朗的秋日阳光里往屋里看,只看见一个恍惚的黑影趴在柜台上打算盘。他喊了一声:“大脸哥!”大脸就抬起了头。一看是长原,就欢喜地说:“长原!快进来!”
长原说:“今儿日头好,咱们出来坐门口说话吧。”
大脸说:“坐屋里吧,外面太阳毒,我不敢见太阳。”
两个人就在屋里说闲话。先聊生意。长原诉苦说,今年瞎的很,前天盘盘账,除除房租,上半年赚了一个半钢洋。你这里咋样?李长连说:“我这里还算中。不过也不如去年。”大脸说着长叹一声,“唉!春上来时,我带了10个麝香包子,走到老河口,叫人抢了。要不是,今年就比往年肥了。”
李长原就安慰他,说:“大脸哥,破财免灾,只要人好,就是福气。”
李长连就呆愣着眼望着他,望着望着就流下了一串眼泪。
接着就谈家常。李长原家里无甚牵挂,所以谈家常比较乐观。可是大脸一谈家常,却一声声地哀叹,说:“唉!剩他奶孙俩咋整哩!唉!剩他奶孙俩咋整哩!”
李长原听了这话仍不在意。因为李长连的老婆过完年病死了,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家中又别无他人,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想来寡奶孤孙,确实艰难,不由人不伤怀。往年出来跑生意,他们都是一起走的,由于家事拖累,大脸哥今年2月才起身。李长原就安慰他说:“大脸哥,别惆怅。你今年才三十几岁,过个一年半载,再续一房,还是好日子。”
李大连听了,又呆愣愣地望着他,望着望着,就又流下来一串眼泪。
转眼到了年底。李长原又来到汉阳永寿药材行,约李大连一起回家。李大连一脸抑郁,好半天才长叹一声,说:“长原,我今年不能回了,你一个人回吧。世道不宁,路上一定要小心。我苦挣一年,攥了40块大洋,你捎回去给我妈吧,叫她奶孙俩好生过日子。”
李长原听了这话,就有些儿奇怪。大脸哥这是什么意思?大年下不回家?噢,是了,莫非大脸哥在这里有了相好?他要在这里过年,在这里安家,以后就抛子别母了?想到这里,他也就不便深问,接过钱,作别。下午即搭船,先走长江,然后入汉水,一路北上,回家了。
腊月二十三到家。家里已经把年味烹得浓浓的了。老灶爷、老灶奶换上了新衣,身边贴上了新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面前点了香,摆了猪头、灶糖、还有刚炕出来的火烧馍。两只大红蜡烛插在猫尾巴蜡扦里,灯焰子飘飘摆摆的,像两面旗。李长原的父亲正吆喝一家人跪下来给老灶爷磕头,拜灶神。李长原大门一推进来了,家里的年味立刻就圆融了。一家人欢呼一声,有的笑道:齐了齐了!有的叫起来:赶上拜灶爷了,快跪下,快跪下!
李长原就跪下给灶爷磕头。
磕了头,李长原说:“爹,我去我大脸哥家看看去。”
爹说:“唉!去吧。你四娘奶孙俩真是可怜。”
直到这时,李长原还没听出爹话里的意思。
他背起褡裢就去了。
大脸哥家没一点儿过年的意思,连火烧馍也没炕。四娘与孙子偎在被窝里。李长原喊了半天门,四娘才披着棉袄出来开门。
四娘说:“唉哟,长原哪,你回来了。娃儿,你还知道来看看你四娘。”
李长原说:“四娘,我给你说一声儿,我大脸哥今年不回来了。他让我把钱捎回来。一共是40块大洋。四娘,你数数。”
李长原说着,“咣啷”一声把钢洋倒在马杌子上。
老婆愣愣地站在那里。
“长原,你……你说,是大连让你捎的?”
“是啊。”
“你骗我吧,长原?”
“我咋能骗你,四娘?”
老婆的眼泪就落下来了,说:“长原呐,你不知道,你大连哥,春天就死了!”
“啥?”李长原浑身打了个激灵,“不会吧?在汉口我们见过好几次面的呀?”
“哪有的事!娃儿,四娘知道你心好,想假借你大连哥的名义接济你四娘。娃儿,四娘领情了。这钱,我留两块,余下你还拿回家吧。”
李长原扔下钱就跑了。
回到家,他就臆臆怔怔的。大脸哥已经死了?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呢?他要死了,那在汉口见到的又是谁呢?而且还给他40块钢洋让他给四娘捎回来?
“长原,见着你四娘了?”爹问他。
“不可能!不可能!”
“长原,你眯瞪啥?见着你四娘没有?”
李长原这才臆怔过来了,说:“见着了。”
“你四娘炕火烧没有?”
“没有。爹,我四娘说我大脸哥死了?”
爹叹口气,吐口旱烟说:“死十来个月了,你不知道?春上埋了他媳妇,起身往汉口去,走到老河口,夜里住店时,叫人杀了。身上带的10个麝香包子叫劫走了。”
李长原说:“爹,是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爹说:“咋认得错?你大脸哥那张脸,闭着眼摸摸,也能摸出来呀。还是我领着人去老河口把他抬回来的哩。”
李长原仍然不信,说:“爹,我在汉口见我大脸哥几次哩!”
“什么时候?”
“夏天,秋天,冬天。这次回来时,他还让我给我四娘捎回来40块钢洋哩。”
他爹就惊得目瞪口呆,哈拉子从嘴角里“吐噜”流了出来。他伸出手,抓住儿子的胳膊,呼唤着:“娃儿!娃儿!娃儿!”
这老头认定儿子活见鬼了,活见鬼的人是必死无疑的。
“咋啦,爹?”
“你……你说的是真话?”
“可不真的么!我刚才就是给我四娘送钱去的。”
他爹“喔——”一声就哭了。
看来,大脸哥真的是死了。可在武昌和汉阳见到的是谁呢?是鬼?是大脸哥的魂儿?就是真的是大脸哥的魂儿,是大脸哥死后变的鬼,他也不害怕。他跟大脸哥好。大脸哥跟他是已出五服的本家,但他俩同在汉口做生意,每年都是同去同回,互相照应,亲如手足。可是今年大脸哥因为女人的事晚走了一步,就出事了。
但鬼还会做生意吗?魂儿还会挣钱吗?在汉口见到的大脸哥,到底是不是鬼呢?要真是鬼,那又是多么让人奇怪的事啊!李长原被这件事强烈地吸引着,刚过了初五,他就起身走了。他要找大脸哥去。他要问问他是不是鬼。要真是鬼,想到今后他要与一个鬼经常在一起,就像他活着时一样亲如兄弟,聊家常,谈生意,喝酒,饮茶,看二黄,听花鼓……那是多么新鲜、多么让人激动的事呀!
初十到了汉口。李长原顾不及打理自己的店铺,就直接来到德化街197号。197号门前有一棵龙钟古槐,古槐上钉一块黑漆红字的木牌子:永寿药材行。两间黑漆扑踏板门面,扑踏板上穿了一个铁穿条,穿条头起挂了一把大洋锁。
大脸哥不在屋。
他到哪儿去了?年下不回家,初六就应大开市了,他为何不在店里?看看门两边,也没有“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之类的新春联语,门口地上也没有开市大吉的炮花。真是个鬼,他也该在店里呀,去年不就一直在店里么?
李长原只好先回到武昌自己的店里。
第二天他又过江来找大脸哥。
但197号的铁穿条仍然锁着。他在门口坐到天黑,仍不见大脸哥回来。
第三天他又去。门仍然锁着。
就这样,李长原整整等了10天。第十天太阳挨着扁担山的时候,李长原见着了197号的房东。因为李长原从前经常来,与房东是认识的。他喜出望外,想着房东一定知道大脸哥的行踪,连忙喊住:“大叔新年好啊!我哥呢?咋不见开门?”
房东见他也一脸惊喜,说:“哎呀!可找到你了!我到汉正街去了好几趟了。”
李长原说:“我去年搬武昌去了。大叔找我有事?”
房东说:“跟你一样的事,找你哥哥呀!”
“找我哥?”
“是呀!去年到现在,这铺门一直锁着。我这房子,你哥哥到底租不租了?房租至今不交,人也不露个面,咋个回子事嘛!”房东窝了一肚子气说。
怎么?去年一年都没开门?不可能吧?去年他来找大脸哥四五次哩,次次都在屋,怎么会没开门呢?李长原狐疑地望着房东的脸,说:“不可能吧?”
“咋个不可能嘛!你看看这锁头,看看这招牌。”
房东用手拍拍穿条上的大洋锁,又拍拍钉在古槐上的招牌。李长原看了看,大洋锁确实是生锈了,古槐上的招牌也确实是油漆斑驳了。
“你今天来了,正好,就替你哥哥把去年的房租交了吧,不然你不要走。你要走,我就叫警察了,我儿子的朋友在警察局侦缉队当队长。”房东威胁道,一只手就捉住了李长原的胳膊。
李长原说:“大叔,我是说,我哥他怎么会一年都没开门呢?我年根儿回家前还来见过他呢。”
房东说:“你白说个啥子嘛!绝对不可能的事,我坐在这门口守了整一个月呢!”
这真是奇了!难道是自己摸错地方了?德化街,197号,古槐树,永寿药材行的招牌……哪一样能看错呢?
看来,大脸哥真是死了。他家有老有小,死得冤,死不下,所以才弄出这些显应的事来。
“大叔,房租的事好说。要不这样,你这房子我今年租了吧。”
房东说:“你们水北的人奸猾得很。你先把你哥哥去年的房租交了,你要租这房子,我今年就少收你一个月房租。”
就这样讲妥了。
第二天打开店门,只见店里蛛网密布,浮尘扑面,方知房东说话不虚。费了一天的功夫,把房里打扫干净,把两间房里的药材规整到一间房里,然后把武昌的生丝货底运过来,放在腾出的一间房里。李长原决定一个店里做两样生意,门口的古槐树上挂了两块招牌:永寿药材行,泰兴生丝行。店里边两张柜台,两本账簿,两把算盘。
李长原把生意放到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等大脸哥。不管大脸哥是人是鬼,他想着他一定还会回来。
两样生意,李长原同样兢兢业业地打理。药材生意来了,他就坐在药材店里的柜台后面,好像自己就是大脸哥,就是永寿药材行的老板。进多少货,出多少货;单价多少,总计几何,盈利若干,一宗宗,一笔笔,日结,月合,年总,记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生丝生意来了,他就坐回生丝店的柜台后面,这时他就是他了,就是泰兴生丝行的老板了,同样一宗宗、一笔笔地把账记得清清楚楚。两样账是绝不混淆的,就是交易时使用的秤、簸箩、绳子,记账时用的笔、墨,算账时用的算盘,也都是各是各的,决不混用。房租是一家一半,泰兴决不少拿一分。每年回家,李长原总是把当年的账簿带回去,一笔一笔地给四娘念。一直念到全年总计盈余多少多少,然后从褡裢里倒出钢洋,一枚一枚地给四娘数。
由于到处都在打仗,伤员多,药材生意一直都不错。李长连活着时只做中药材生意,李长原看几家西药店生意红火,就也兼营西药。这样生意就做大了。而李长原自己的生丝生意一直不景气。每到年底回家,李长原自己的褡裢总是干瘪瘪的,而给李长连家带的褡裢却总是满腾腾,有时不得不装成两个褡裢,雇个伙计背上。
就这样,李长连死后,他的生意做发了。
生意虽然是李长原一人做,但在对外的名义上,永寿药材行的老板还是李长连,有应酬时,李长原就自称李长连应邀参加。人们弄不清他到底是李长原还是李长连,时间久了,人们都以为李长连和李长原是双生俩,长得太像,分不出来。
直到解放后公私合营时,有一次政府召集全体个体工商业者开会,逐个点名。点到泰兴生丝行经理李长原时,李长原答应:“有!”点到永寿药材行经理李长连时,李长原又答应:“有!”领导就翻眼看了看他,颇有不悦,问:“你到底是泰兴的李长原,还是永寿的李长连?”
李长原答:“我是泰兴的李长原。”
“那你胡答应个什么?永寿老板呢?李长连来没有?”
李长原就站起来说:“禀报领导!永寿药材行老板李长连,已经去世多年了。”
“死了?”领导很关心地问道,“什么时候?”
李长原说:“民国三十五年,死11年了。”
全场的人都十分惊讶,一齐把头扭向他,好像他是一轮太阳,他们都是向阳花。这些向阳花中,有不少都与泰兴和永寿打过交道的,都以为两家老板是孪生兄弟呢。
领导说:“都死11年了?那生意不是一直在做着吗?”
李长原说:“生意一直没停,是我在替他做。”
“你与他是亲兄弟吗?”
“不是。我们是同乡,一李家。”
这一说,领导就多心了,怀疑李长原是不是觊觎永寿的生意,而把李长连给谋害了。所以,不久就有两个湖北口音的人来到了水北怪屯村进行调查。他们看到李长原的家一贫如洗,而李长连的家虽然寡奶孤孙,却住着瓦房,土地百亩,雇着两个长工,一个女佣。
第二次开会的时候,领导宣布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经区政府研究决定,任命原泰兴生丝行经理李长原,为新成立的公私合营汉阳药材公司经理。人们都不服气,泰兴生丝行是汉阳最小最小的一个商号,生意做得一塌糊涂,年年亏损,濒临破产,连个伙计都雇不起,你看老板那个穷酸样子,像个叫花子一样,怎么会叫他当经理?难道就因为他穷吗?有人就牢骚说,人家是无产阶级嘛!无产阶级专政,不让人家当经理,让谁当啊?让你这个资本家当啊?
领导就给大家讲了李长原的故事。领导说,李长原把自己的生意做赔了,把别人的生意做发了;把自己做穷了,把别人做富了——共产党就喜见这样的人……
当然,他没讲李长原活见鬼这些事;这些事是李长原1985年自己讲的,这时他已76岁,退休多年,回乡定居。
汉阳药材公司经理是个科级干部。这是怪屯历史上最大的官了。
第十八章 地仙
怪屯离谷屯仅里把地,可是谷屯自古以来都比怪屯富,原因是谷屯西面有一块几百亩大的洼地,因靠着升龙崖,所以当地人叫老龙窝。老龙窝里的土地非常肥沃,而且由于是洼地,一圈的山水都往这里渗,所以老龙窝的地从来都没旱过。更奇怪的是,每年春秋二季,老龙窝里总要下两场大雨——眼看四周的天空晴朗朗的,可是老龙窝里却无端的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就下了起来。当地人说春天那场雨叫龙出水,是老龙窝里的龙上天值班去了,带出来的水;秋天那场雨叫龙回銮,是龙值完一年的班回老龙窝休假来了,带回来的水。
谷屯有了这几百亩旱涝保收的龙窝地,咋能不富呢!
所以,旧社会,怪屯没有一家像样的地主,而谷屯两顷以上的地主就有4家。这4家地主之中,其中一家最大的地主姓李,叫李子盘,是怪屯迁去的。
李子盘在怪屯时也是穷人。他外号叫金匠,因为他在水北县城一家金货铺里学过相公。但他长得五大三粗,黑不愣腾,生就一个粗人,干不了细活,倒是对摇耧撒种、赶车喂牛、扬场放耙极其着迷,颇具灵性,一点即会,无师自通。17岁时,他把一只戒指做坏了,掌柜的就骂他:“笨鳖!学3年了,连个圈儿都捏不圆!滚吧!”他一气之下,就滚回家了,再逼也不学金匠了。干啥?当长工。于是,在谷屯的几百亩龙窝地里,就像热灰里的苦虫一样忙碌着一个最年轻的长工。
现在就说说他是如何由长工变成谷屯地主的。
解放后人们对地主的认识和印象,都是政治化、舞台化、妖魔化了的。从字义上看,地主,土地的主人,或者是有土地的人。只要是有土地的人,不管土地多少,都可称为地主。而旧社会有土地的人很多,真正地无一分、椽无一根的人家是极少极少的。所以,旧社会在怪屯人们的话语中,没有地主这个词,他们称土地多且富裕的人家叫老财,叫财主,或主家;大财主叫大主家。
谷屯有个大主家,叫谷兴泰。
谷兴泰家有三顷半地,虽然不能与平地上几十顷、几百顷、甚至挂千顷牌的大主家相比,但在水北山里,这已经很不简单了。
他用了4家佃户。
这里要说说人们一直弄不清的一个问题:地主、佃户、长工的关系。笔者祖上就是佃户,父辈们多次给笔者讲过旧社会给主家种地的事。他们讲的,跟后来接受的政治宣传的内容相去甚远。
过去一直认为,地主雇长工,剥削长工。实际上,地主自己不种地,是不雇长工的。地主只雇佃户。佃户租种地主的土地。一个佃户可租种上百亩甚至几百亩土地,一家人忙不过来,就需要雇佣长工。长工的数量,可根据租种土地的多少而定,如果租种一百亩地,雇两三个长工也就够了。
长工又叫伙计。伙计的报酬,视其精通活路及其体魄、力气的大小而定。如其各路活计都拿得起,又强壮有力,就称为大把式,每年报酬是3石小麦(合1500斤);如果只会干几种活路,一年可得两石;身小力薄者,可得1。5石,甚至1石。
如果一家雇几个伙计,那这几个伙计中最大的把式就是他们的小组长或生产队长,那时叫领工,或叫领工伙计。领工伙计的任务极其繁重。以收麦子为例。鸡子叫头遍时就得起床,先把东家的水缸担满水,然后呼喊其他伙计起来,扛上笸刀(一种较大的形如笸箩的割麦工具)去笸麦。天明时,东家用竹篮提着馍、菜、稀饭来到地里,就坐在麦捆上用早餐。用罢餐,嘴一抹拉,继续干活。半晌间,东家又送一次饭,中午再送一次,后半晌再送一次。一天要吃五到六顿饭。一部分人割,另一部分人就往家运。一直割到星星出来了,看不见麦棵子了,才回家。但这不是收工。回家后还要垛麦垛,啥时把一天割下的麦子垛完了再喝汤(吃晚饭)。喝罢汤仍不能休息,要把明天用的镰刀、笸刀磨好,以便第二天起早割麦好用。一切停当,躺到床上时,也就夜半了。一季麦子割完需十来天。麦子割完后,不急着打,先抢种。玉米,绿豆,芝麻,谷子,等等,把割过的麦地播种完,然后开始打麦。
打麦比割麦还要辛苦。长工们必须半夜就起床,到场里摊麦子,叫摊场。就是把麦垛扒开,把麦捆子一个个解开,用桑杈挑乱,然后一杈杈地窝起来(这需要技术),窝一人多高,一杈挨一杈,摆满一场。一场麦就摊好了,天也亮了,可以看清地里已经绿油油的秋庄稼苗了。长工们就把桑杈放下,洗一把脸,把放在场边的铁锄扛起来,去锄地。半晌间,他们把锄往地里一扎,就回家了。不是回家休息,是摊在场里的麦子晒了半晌了,该翻一翻了。翻完后,继续锄地。一直锄到中午,才扛上锄回家。但这仍不是收工休息。因为这时场里的麦子已被牛把赶着石磙碾了好几遍了,一人多高的麦棵子,已被碾得只剩了半尺厚。长工们丢下锄头,又掂起了桑杈,把碾磁的麦秸挑起来,一边挑,一边抖,将碾掉的麦粒抖下来。然后,又把麦秸一杈杈地窝起来,继续晒。长工们这才撂下桑杈,跳到水坑里,洗去满身胡燥燥的麦糠,咕嘟几口井拔凉水,端起了东家送到场边的饭碗……
这便是60年前长工的一小段工作流程,劳动强度之大,是现在的人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的。所以,那时的农民,特别是农民中最优秀的那一部分——长工(伙计),寿命都很短,平均不到50岁。笔者不顾拉杂之忌把它记下来,希望存史而已。
金匠李子盘就是大主家谷兴泰家一个佃户的长工,而且是领工。
再来说佃户与地主(主家)的关系。
佃户分三种。
第一种,车辆牛犋俱全,住地主的房子。这种佃户与地主的关系比较固定。每年打的粮食与地主二五分成,打一场分一场,当场过清。其副产品麦秸,包括铡草麦,皆归佃户所有。秋庄稼中的玉米秆、高粱秆、芝麻秆等凡是能打捆的副产品归主家;打不成捆的豆秧、红薯秧等归佃户。秋庄稼地里的套种作物,比如玉米地里套种的绿豆、豇豆、芝麻等,归佃户所有,主作物玉米二五分成。各种庄稼的复收物,比如麦子收割后在地里拣拾的麦穗、红薯刨了后犁地犁出来的红薯等,都归佃户。从这里看出,旧社会地主对佃户的剥削是不重的,他们是雇佣和被雇佣关系,双向选择,划着了干,划不着不干。笔者拿着《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给父辈们念地主逼租逼得佃户家破人亡的事,父辈们总是大惑不解。笔者只好跟他们解释,说这是外地的地主,不是咱这里的地主。他们这才骂了一声,说:“日他个妈,外地老财真害!斗争他们不亏!”
第二种佃户,又称种地户。他们也有自己的车辆牛犋,但不住地主的房子,一般都是与地主的土地相距不远的农民。这种佃户与地主的关系不太固定。打的粮食要先抽出二成给种地户,剩余的才与地主二五分成。其他规矩与第一种一样。这种形式叫外包。
第三种佃户,是家中比较贫穷的农民,自己无牛犋车辆,要用地主家的。打的粮食,要先抽一成给地主,剩下的与地主二五分成。其他规矩与第一种一样。这种形式叫内包。
李子盘虽然年轻,但活路样样精通,人又憨厚老实,不仅佃户们爱见,主家也爱见。一天李子盘正在地里锄玉米,谷兴泰抱住水烟袋踱了过来。
“娃儿,歇会儿,呼噜一袋。”谷兴泰把手里的黄铜水烟袋让了一下说。
李子盘没有歇,继续锄地,说:“大叔,不敢歇,还有十来趟,天黑得给这块地锄完哩。”
谷兴泰用脚踢踢地皮说:“锄不锄都中,这地又不荒。”
李子盘说:“荒是不荒。这一遍主要是虚虚土,叫玉米扎锥哩。”
谷兴泰再看看,就明白了,玉米棵已溜腰深,棵根起锥子一样扎出一圈嫩根,如果不把地皮松一松,会有一部分嫩根扎不进土里去,因而影响玉米棵生长复壮。
谷兴泰就抱住水烟袋,跟在李子盘的身边,看他锄地。李子盘锄地的身姿非常优美。他扎着丁字步,挥舞着锄头,锄头在玉米的条形绿叶里像一条龙似的,搅动得碧波荡漾。他的身子往前一趴,将锄头伸出去,“咵吃”一声扎进土里,身子跟着往后一仰,将锄头拉回来。这样一俯一仰四次后,向前大跨一步,身子一扭,换把。由于他的动作矫健有力,敏捷连贯,无限重复,很像一组舞蹈。谷兴泰看得把水烟袋掉到了地上。
谷兴泰跟着李子盘锄到地头,说:“娃儿!你别当伙计了!”
李子盘说:“不当伙计当啥?坐到金货铺子里憋屈死人!”
谷兴泰说:“当东家吧!”
李子盘就笑了,说:“大叔,我是那命?我家连根牛毛都没有,只有一头驴,还是跟别人伙着喂的。”
谷兴泰就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他有一套车辆牛犋,原来那家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