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应该有人知道,那你为什么会知道?”杜敬璋切着这句话来问。
慧思公主偏着脑袋凑到杜敬璋面前,笑得有几分疯癫之意:“我就是知道,要不然你们以为父亲为什么要接我回来,为什么要这么纵容我。我啊这是在捊虎须……啊,不对,是龙须,捊着龙须过放纵快意的日子。”
琢磨片刻,杜敬璋又问道:“既然这样,当年为什么还要自请远嫁沉国?”
“自请,你们都以为我是自愿的吗,四哥,你想知道当年为什么是我远嫁沉国吗?本来应该是荣王的庶女远嫁,可事到临到却是正儿八经的公主远嫁,四哥不想问问为什么吗?”慧思公主的笑容越来越趋于癫狂,似乎只要再加点什么就会彻底疯魔一般。
一时间殿内没有了声音,三个人都有片刻的沉默,而后还是慧思公主开了口:“他跟我说,你可以毁了自己,但不能毁了朕最好的儿子。四哥,当年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还说你说你喜欢老四,那你能为他做些什么,是平定西北,还是治国安邦。他说我既不是能为梁柱的言行云,也不是可为孤臣的乔致安。
我说我有能为四哥做的,他便说我能为四哥做的只有永久的沉默,于是我便自请远嫁沉国,我要为四哥把这块最大的心病攘除了。只是谁也没想到,去沉国一行,我竟然能有那么多收获,知道了一些让父皇也不得不忌惮的东西。”
殿中响起一声脆响,杜敬璋手里的杯盏依旧完好,是言行云手中的茶盏掉落在地上起了花儿,言行云的震惊溢于言表。他看了看杜敬璋,又看了看慧思公主,最终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事实:“公主喜欢的是公子,这……
这怎么可以,你们是亲……亲兄妹啊”
“亲兄妹又怎么样,就不可以喜欢了吗,前朝有侄女从叔,再往上追溯这样的事例还少了吗?我既不要名也不要份,就连喜欢都不可以吗,谁说不可以的,我东朝有哪条律法说不可以。”慧思公主这一番话竟说得言行云哑口无言。
人伦纲常属于道德范畴,律法确实不曾有明确的定论,只是这就好比活着要吃饭穿衣一样,人人都以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言行云震惊了良久,说道:“这有违人伦。”
有违人伦四个字这时听来竟有些单薄,而且非常苍白无力,也许是言行云的声势过于弱了些:“律法只规定每一个人必需遵守律法,却不曾规定每一个人都必需遵守人伦道德,你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有着东山一样高的道德。”
在言行云和慧思公主争论的时候,杜敬璋放下了茶盏,极为平静地吐出三个字来:“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的心意,从一开始就知道,从知道的时候开始,我就跟你说过一句话——我一直是一个礼法规矩严俨的人。”杜敬璋哪能不知道,如果说慧思公主手里的把柄是她在沉国知道的,那他不知道也属正常。
这番话听了慧思公主细细想了想,似乎没想到是什么时候说过一般,又朝杜敬璋凑近了脸说:“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要杀了她吧,我得不到的她怎么可以得到,而且得的那么光明正大,那么名正言顺,那么畅通无阻。她像我一样没有好爹娘,可是她有个好师父,有个好师姐,还有一群子关心她的人,连四哥也被她掳获了去。”
“知道为什么吗?”
“什么?”
“因为她很傻很天真,愿意相信身边的人,哪怕是受了伤害,笑一笑就过去了,这样傻的人天下不多了。”这话是言行云说的,大概让杜敬璋来回答也是类似的话。
“因为她很傻很天真,所以你们都愿意亲近她周护她,可是我傻我天真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信任你们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慧思公主说完自己就笑了,笑完后便再也没有说话。
“你三五岁的时候倒能算傻算天真,不过那时候我们也很傻很天真。”言行云其实并不愿意说这些话来伤害慧思公主,只是莫名地有些愤然。
这愤慨既来自于事实真相,也来自于杜敬璋,他知道一切,却同时瞒了很多人。
“人没有依靠的时候,感情通常很充沛,你的经历我也有过,但我没有做出任何伤人害己的事。慧思,不要拿别人的沉默当成过失来掩饰自己的错误,错了就是错了”说完这话杜敬璋也没有再说话了。
顿时间,言行云的愤慨竟又半丝不剩了……
199.同生不共死
殿里的沉默被一阵风吹散了,夏日的凉风卷着丝丝凉气席卷而来,这已经是难得的清凉时候了,再过些日子秋来,这样的天就只能捱着又热又闷了。
殿外的宫人都已经被支得很远了,也没有人敢靠近,这时候就连太平院的人也不得不走远一些,有很多事是他们也不方便听闻的。天子家事、宫廷秘辛、后宫争斗,这些东西有些是不能插手的。
“好大的一个局,步步紧逼,环环相扣,父皇是要我死得安心,又死得无虞啊”到这时候了慧思公主不得不承认,这天下间没有谁是他们那位圣天子君父的对手。于是她不由得想起姚海棠的话来,然后又笑了。
对于这个局,杜敬璋同样有一些深深的隐忧,年纪越大,活着的时间越少,他那位父亲就愈发疯狂。或许他们这一家子人骨子里都有疯狂这东西在,只是或多或少或不显而已:“你不会死。”
慧思公主闻言面带喜色,看着杜敬璋道:“四哥这是要周护我吗?”
只见杜敬璋笑着摇头说:“我的属下死在你手上的不知凡几,在我眼里你并不值得周护,只是设若是我,必当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儿。”
他从来不标榜自己,他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这是个步步惊险的地方,好人活不下去,也到不了这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不管是乔致安还是言行云,又或是他以及更多的朝廷大员,都不能算好人。
只不过杜敬璋向来没什么太过特殊的爱好,比起折磨自己的敌人来,他更喜欢给人一个干脆的结局。
听完他的话慧思公主脸色变了变,最后又恢复平静:“是啊,四哥又哪里是心慈手软的,四哥的手比谁都狠。不过至少有一点值得高兴,四哥一直没下狠手,是因为知道我的心意吧”
“父亲要留你。”不多解释什么,在这件事上杜敬璋从来不认为需要解释。如果皇帝不明示暗示,慧思公主的结局早在很多年前就应该已经来临了,是皇帝要让她活着。
当时不明白,现在终于知道了,原也不是什么父女之情,而是威胁之意杜敬璋不会把自己和皇帝的之间的关系拿来对比,是实是虚他倒能分明,只是不免要觉得有些悲凉之意。
在天家讲情,果然够……扯淡这一场交谈在午时前结束了,皇帝派了人来请杜敬璋和言行云御书房说话。两人一路上只言片语都没有,各自心头都装着很多事情,临到御书房外边不远处时,言行云说:“曾经我以为自己非得双生双死不可,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是个寡情薄幸且畏死之人。”
别说言行云曾经这么以为过,杜敬璋在知道某些事后都认为言行云可能会有过激的反应,却没想到这时候言行云是这么的平静,平静地面对自己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女子就这么一生再难见天日。
“其实我们都不能算太过多情的人,所以那时我能看着海棠的眼睛说放箭生死不论,所以你能看着慧思一步步走向预设好的结局。”杜敬璋现在想起当时,如果面临这样的场景或许他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就算是此时已结百年之约,再遇上这样的场景,公子也不会与海棠同生共死?”言行云幽幽地问道。
“同生不共死,若海棠有万一,这天下间便没有谁能好好活着,但是我会好好活着,以余生相念,永不相忘。”或许这就是杜敬璋的情,深刻隐忍平稳但冷静自持。
他们都习惯了自我保护,姚海棠总说她想好好活着,其实每个人做每件事无不是为了自己好好活着去做的。
闻言,言行云笑了:“公子的话很动听,但若是海棠听了,定会伤心的。”
杜敬璋也笑了:“她心眼小,容不得太多,对她我只能希望有朝一日我有万一,她也能平平稳稳地把日子过下去。”
收了笑,言行云皱眉道:“大战在既,公子这话却不恰当了。”
于杜敬璋却是并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说:“小言,只怕这事还得托给你,致安那儿,她怕是难得再信,按她自己的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是我能办,但这是公子的事。”
眼看着到了御书房,太监通传罢了,皇帝就让两人进殿。皇帝对于见到两个神色都极为平静的臣与子,只挑了挑眉,和杜敬璋一样的习惯性神态:“说完了?”
“回父亲,说完了。”
点了点头,皇帝把案头的奏折放妥了才抬头道:“把秋水剑送进宫来。”
这意味着皇帝要用迷尘剑,杜敬璋忽然又是百般情绪,他觉得皇帝这个举动很令人费解,不过却也不多言,只应道:“是,儿子回府就把秋水剑送来。”
“这是赐婚的圣旨和诏书诰命,就不派人去宣读了,省得你还要设香案接,自己拿回去看了,该有的赏赐回头朕派人给你送去。战事今年结束,明年你回来把婚事办了,二十几岁的人了还不成亲,像个什么话。言行云……”皇帝把一堆旨诏扔给杜敬璋后,就猛然间叫了言行云一句。
听着可像是要安排婚事的样儿,言行云心里惊然一跳上前一步道:“微臣在。”
看着言行云良久,皇帝说:“本该问你一句是否愿意迎慧思回府,但言相是不会准许的,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你和慧思不可能在一块儿。相府就你一个独子,你的事情言相多番在朕面前提及,现在你给朕一个准话儿。”
“皇上,既然公子明年成婚,那年内微臣也会有一个交代。”言行云说这话是不悲不伤,只是多少却让人听出一些苍凉之气来了。
“那就只剩下乔致安了,这个乔致安啊……老四,你教出来的人,有一个是一个怎么都不思终身大事呢”在皇帝这,乔致安就是那下不去手的滚刀肉,都不知道拿他怎么处理才妥当了。
“致安那儿子会去提一提,只是他若不愿,儿子却也逼迫不了的。”同样的,皇帝都在这事上拿乔致安没办法,谁还有办法。
赐婚,那压根不可能,谁家闺女要一听嫁给乔致安,不一哭二闹三上吊,那闺女的家人也得一哭二闹三上吊。乔致安的铁面不近人情京里谁不知道,别说京里,能门当户对的谁家不知道,乔致安才是那个真正的老大难问题皇帝叹了口气说:“随他吧,致安怕是心里有人。”
这话一说出来言行云就不苍凉了,揉了揉耳朵道:“啊……那石头疙瘩心里也能有人,他心里除了公子、家国天下,还能有谁啊,他自己他都不能放心上。”
得亏姚海棠没在,要不然这冲这番话,姚海棠也得考虑鼓个掌。
“父亲为何这么说?”杜敬璋不觉得乔致安会主动说自己有心上人之类的话。
“前些时候乱,夜里他当过值,在太仪殿顶上顶着风雨坐了一夜,也叹了一夜。”皇帝也积年习武,虽然身体不如前,可耳力却比从前更灵敏了。
“噢,叹了一夜。”言行云就在思索可能会是谁,跟乔致安有接触的姑娘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所以言行云在可劲儿地揣测着。
皇帝这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杜敬璋一眼,说:“你把他们俩教得这么死心眼,可见你也很死心眼啊”
“嗯。”杜敬璋居然应了一声。
或许没想到杜敬璋会应这一声,皇帝都愣了愣,然后摇着头看向言行云:“去内署取迷尘剑,没人能比你用得更好。”
皇帝的话让言行云沉默了很久,垂首躬身似是疲乏极了一般,这件事他当然不愿意做,但是确实没有人能做得比他更好:“皇上,用过迷尘剑后,我是否可以……”
“不可以。”皇帝连话都没听完就断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若在庙堂自然不可以,若离于庙堂隐于世外,是否可以。”这是言行云给的回答,他说他自己寡情薄幸,但其实也只是一直隐忍着罢了。
“朕不想用一个已经步入迷途的女儿来毁了一个朝之栋梁,言行云,朕和言相都不会准许你这样毁自己,老四也不能让你这么做。”皇帝说完就把这话题掐了,再说下去凭着言行云这脾气说不定就要做出过激的事来。
言行云、乔致安说是和杜敬璋一起长大,那自然也就是皇帝看着长大的,皇帝知道这几个人各有什么长处,各有什么能耐,甚至是各有什么脾气。乔致安可以用得趁手,言行云可以用得舒心,至于杜敬璋……
“老四。”
“父亲吩咐。”
“朕从来没有放弃过。”从来没有放弃过把杜敬璋捧上皇位的想法,从来没有放弃过把这天下留给杜敬璋的念头,这是皇帝的死心眼,在死心眼上他们这对父子实在是一模一样。
“儿子也向来不半道上改主意。”
皇帝瞥了眼前的臣与子一眼,忽有种挫败之感,末了挥着手让他们退下了。
出了御书房,言行云道:“公子不会拒绝捎我一块儿隐于世外吧?”
“会。”
“公子。”
“我不能把一个让自己曾经寝食难安的人放在身边,哪怕她已经忘记了一切,我可以用自己的经历告诉你一件事,迷尘剑可以让人忘记一切,但脾气不会变、感觉不会变、习惯更不会变。”
忽然间,杜敬璋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去细细问询一番,自己在云泾河究竟是怎么样的,做过些什么……
200.我给你做饭
其实一直以来杜敬璋就想知道自己在云泾河发生过一些什么,但是一来从前查不到,太平院那边在非常刻意地掩藏行迹,二来姚海棠似乎并不希望他用这种方式知道从前的事,她更倾向于他渐渐地慢慢地想起来。
出了宫回和园换下朝服,派了人把剑送到内署去,处理妥当了府里的事后带着陈平益出了门去南隅。到南隅时满视线里全是素白之色,进了门后便见设了灵堂,萧素见杜敬璋来了就递了线香来。
接过线香点着了执晚辈礼拜了三拜,杜敬璋又看了灵堂上的灵位一眼,心道:“先生安心,怨怼随风,我会照拂好海棠的,以后断然不会再有任何惊险之事发生。”
线香插进香炉里后,杜敬璋才环视了一圈,没发现姚海棠:“海棠呢?”
“宫里来人了,正在说话呢,青苗陪同着。”萧素说完又接待宾客去了。
一听是宫里来人杜敬璋反倒是先不进了,刚领了圣旨、诏书和诰命书,这会儿来的应该是赏赐和说礼的后宫中人,他不便去。再一看场中萧素一个人接应不过来,杜敬璋想了想便也上前去与接应宾客,蒋先生的探灵期里来的当然多是四方堂或是相关的人员,多少有些并不认识杜敬璋的。
他这样接应着倒也没谁觉得不对,只是不免要问一句:“公子也是蒋先生门下,怎么没听过蒋先生收了个男弟子。”
萧素连忙把话和人都接了过去,道:“是小师妹的夫婿,几位这边请。”
“姚姑娘的相公啊……”这“啊”字一半还在嘴里,说话的人就自个儿消声了。
“那不就是……”这位也消声了,众人心有戚戚然,大概都要想这位怎么能来接应宾客,那大家伙儿见了是拜他好还是不拜他好,是先拜蒋先生好,还是先拜他好这闹得众人不由得一时侧目,而杜敬璋只觉得这称呼格外新鲜,不是四公子,不是元帅,不是老四,而是姚姑娘的相公。
“四公子。”跟姚海棠说礼的嬷嬷已经出来了,这会儿见了杜敬璋纷纷施礼,接着姚海棠也出来了。
从门里出来的姚海棠似乎脸色不是太好,杜敬璋遂看了那几个嬷嬷一眼,他也听闻过宫里的嬷嬷为难待嫁闺女的,甚至是连公主也少不得吃过她们的亏:“海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同门妾”姚海棠满脸难以置信地说出这三个字来。
嬷嬷们一看赶紧走了,众人一听也离得远了,好在灵堂初设,来的人并不多,大家避一避也就避远了。
杜敬璋自然是左右看了一眼,顺手一圈把姚海棠领进了一侧的花园里,从前属于学堂和普生器坊的院子也早拆了并到了南隅里,这时南隅比从前大得多了。所以两人才能避开了正院里的人,找个静悄的地方把某些事儿好好说说。
所谓的同门妾是同正室夫人一道进门的妾室,一般由正室夫人的娘家代为择选。因为姚海棠没有爹娘,所以这事自然而然由宫里操办,为杜敬璋选的自然是家世良好的庶出女子。
好在杜敬璋了解她,从她在和园里说故事讲那些话的时候,杜敬璋就知道了她的心思。当时也奇过惊过,甚至犹豫过,但到底都已经过去了,他现在自是坚定不移的:“我知道你的心思,这些事我来处理,嫁到我门里来的只会有你,不会再有旁人。不要瞎操心,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还以为你吃了她们的亏呢。”
“我除了吃自己的亏,吃你的亏,还能吃谁的亏。”
姚海棠最近想了不少事儿,最后却发现事事都是自己作的。
她这话惹得杜敬璋不由得失笑:“以后我们也别折腾了,这样来来去去,累的只是我们自己,旁人无非看了热闹去。”
点头应了,姚海棠确实觉得累了:“嗯,我折腾不起了,我身边要再有谁因为我折腾丢了性命我该怎么活……”
一说眼泪又出来了,杜敬璋伸手抹了她眼角的泪,说道:“别再难过了,你师姐一个人接应不来,你在这哭是帮不上忙的。”
这么说是杜敬璋觉得姚海棠得有事儿做,要不然会一直沉湎在现在的情绪里。而且萧素那边也确实接应不来,姚海棠现在领着身份,旁人就算是没见着她,少不得也要问上一句,落人口舌是非总是不好的。将来她还要做很多事,这时候就不能在细枝末节上疏漏。
“好。”姚海棠虽然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是杜敬璋说了她就会去做。只是这时又不免要想起乔致安的事来,遂看着杜敬璋道:“杜敬璋,我可以毫无保留的相信你吗?”
她话一问杜敬璋就知道这是乔致安引发出来的疑问,杜敬璋只凑近了她的脸说:“可以,我亦毫无保留的相信海棠。”
“嗯”了一声,姚海棠又说:“乔致安他到底想做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全心全意地拿他当朋友的,那是你最亲近的属下,你也说他可以信任的。”
“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些事是排在最前面的,就算是我也在后面排着,就这而言咱们俩可以共勉。”杜敬璋并不言明是什么事,但他知道姚海棠也能明白。
怎么会不明白,乔致安的目的只要长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出来,但是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乔致安会一直忠于这个目标:“你不阻挠他,难道你还想……”
“是他一直没放弃过,这件事等班师归朝了自有分晓。”没放弃过这句话是皇帝说的,对乔致安其实也一样适用。
这么执拗的人,姚海棠扁了扁嘴说:“那我等你班师,你吃过午饭了吗?”
“你不会还没吃吧,海棠,不管世事怎么变幻,该吃饭还得吃,该睡觉还得睡,知道吗?”杜敬璋说话间就起身。
见他起身不知道要去哪里,姚海棠就随手拽了他的衣袖:“你去哪里,我没吃我自己做饭就好了,不要叫人送饭来。”
哪料得到杜敬璋一回头说:“我去给你做,老吃你做的饭,今天我也给你做一回。”
上下打量了一圈儿,姚海棠摇头说:“素素也没吃呢,还是我去做吧。”
“歇着,保管能吃得。”杜敬璋在军营三年,经常和军队在野外,天冷的时候带着冷饭冷菜,他当然也不另起锅。冷饭冷菜往抹了油的铜碗里一填,上边铺上冷菜,几分钟就得。他一直吃不惯,不过到是仔细看了将士们怎么做,因为他觉得姚海棠肯定好这口。
按姚海棠的习惯,哪顿都有剩饭剩菜,一般要等到下一顿做饭前才会倒,有时候有人上门来讨口水喝讨口饭吃什么的,她就会顺手给人。
到了灶房里,青苗正在那儿准备做饭呢,她见没人做只好过来,总不能饿着了那几位。她才刚围上围裙就见杜敬璋进来了,以为他是来催饭菜的:“公子稍待,饭菜稍后就得了,您先上院儿里坐会,别让油烟沾着了。”
“青苗啊,你先出去吧。”
然后青苗眼就直了,只见杜敬璋在那儿翻锅翻碗翻柜子,弄出一堆东西摆在那儿,青苗疑惑地问了句:“公子要做饭?”
“嗯。”
……
青苗下意识地看了眼天,然后她就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把八组的人叫来围观,明天再传个“公子为姑娘洗手做羹汤”之类的佳话让京城人好好叨叨。
直到杜敬璋把饭菜弄好了,青苗都还在那儿发愣,直到杜敬璋端着出门说:“派几个人来把这里打扫收拾一番,既然布灵堂就要正经有个样儿,萧素不太懂得规矩礼法,你是懂的,多上心点。”
“是。”青苗吸了吸鼻子,鼻尖有一股子焦香气,不说味道好不好吧,青苗觉得单就这份心意便是谁人也比不了的:“公子做的饭菜啊,吃了都能成仙儿喽”
而姚海棠那边一见杜敬璋揭开盖儿就傻了,这不就是啥石锅拌饭嘛,只不过这换了铜锅:“这是什么?”
“军营里的烧冷饭,在野外没工夫做饭的时候就吃这个,你尝尝。”杜敬璋把饭推到了姚海棠面前,还替她拌好了。
一边欢快地闻着香气,一边听着杜敬璋说话,听完了不由得心生同情:“不喜欢吧,怪不得瘦了。”
“习惯了就好了,就是味道怪了点。吃吧,你师姐那里我让人送过了,”杜敬璋拌好了把勺子递给了姚海棠,示意她趁热吃。
吃完了饭,姚海棠说:“那下午我和师姐一块应客,你有事吗?”
点了点头,杜敬璋说:“下午该去祭一回庙,三年余未归,这是应尽的礼数。祭完庙晚上有宴,本来早就该应宴了,但是蒋先生未过首灵,今日期满设宴在南花园。回头你还是得和我一道去,待会让青苗送你回和园,赐婚的圣旨和诰命书你都先看一眼,袍服仪制一类青苗会告诉你,晚宴前我来接你。”
“好,等这里的事忙完了我就到和园去。”
纵有千万般不愿意去,姚海棠也知道这一茬儿是怎么也不可能由着性子说不去就不去的。
201.入宫去
下午应客,果然大家伙儿见了姚海棠后都要多加问候几句,这是冲杜敬璋的面子,萧素那自不必说,四方堂未来的女堂主,谁能不敬言着。
萧素知道姚海棠有事儿,就让她提前走:“现在你也该明白了,风风雨雨谁都不能替你挡一辈子,就是四公子也有不在身边的时候,要强一些。海棠,你本身就是个强人,既然是强人就不要摆出怂样儿来,知道吗?”
沉默了会儿,姚海棠答道:“知道,素素,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她早就想说了,如果不是她,蒋先生怎么会过身,如果不是因为她,现在萧素也不会这么难过了。
听着这声“对不起”,萧素掐了姚海棠的脸一把说道:“你好好活着,不要对不起师父周全了你的小命,去吧。”
带着有些沉的情绪进了和园,这是她第一回以现在的身份入和园,从踏进和园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有些事毕竟要不同了。换上正式的袍服后她就是众人眼里的嫡皇子妃,可是她却有些慌张,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做。
诚然,杜敬璋没少教过她应有的礼仪规矩,可是怎么做一个皇子妃却不在礼仪规矩的范畴里:“青苗,我有点担心。”
“姑娘,你要这样想,现在啊好多人都欠着您的债没还呢是吧你就当自己是去收债的,他们都得上赶着想还债,你还就不稀罕他们还了,偏要让公子摆着张脸去收。咱不玩死他们,也得膈应死他们。”青苗倒是会开解,这么一说姚海棠还真好受多了。
也是,没什么好担心的,她不欠别人什么,有什么不能心安理得的:“我也去过宫里很多回了,只是从来没用现在的身份去过,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从前您看别人端着架子,现在您自个儿端着。如果怕支应不来,那我教姑娘一招儿,少说多笑……别别别,不是这样笑。得眯着点儿眼睛不露齿,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对就这样”青苗说着递了镜子给姚海棠,示意她看现在自己是副什么仪态。
往镜子里一瞅,那模样把姚海棠震住了,看起来就像是在思索什么,还挺高深莫测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梳头点妆更衣,等都整理妥当了,姚海棠往镜子前一站,青苗说道:“姑娘,这样就有了皇子妃的样儿是不是,你底气得足,你又不用别人看着你就像皇子妃,你本来就是,拿着什么态度都没干系,自然就成了是不是。”
青苗之所以先前那么劝,现在这么劝,就是让姚海棠自然一些,不要那么紧张,在那些人中间儿,但凡有点儿紧张有点瑟瑟就会被瞧出来。
伸手摸了摸脑袋上的海棠花金簪,和当初及弁时收到的样式差不多,只是更精巧细致一些:“我懂你的意思了,现在不是我怕他们,是他们怕了我。”
“对,就是这么回事。”青苗说话间外边儿来报,说是四公子已经回园子了,这会儿正在往这来。
又细细打量了一番,青苗见没什么不妥了就开了门,姚海棠又往镜中看了一眼,然后迎门而出:“对了,师父的后事办完了你就回天然居,不能老让安丰一个人几头顾着,他顾不过来。”
点头应声,青苗道:“是,姑娘。”
声儿才落下,杜敬璋就进来了,打眼一瞧就看见了正拎着裙脚下台阶的姚海棠,一袭正红的袍子遍地织银,裙襕上是嵌宝的海水云纹金银绣。姚海棠向来穿得素一些,以米黄、浅灰、深青为主,当然主要是好洗耐脏。
这头一回看见姚海棠打扮成这样,倒真是有些端方清贵之态了:“海棠,小心些。”
要是旁人拎着裙脚走,杜敬璋必是眼往别处看,心里少不得要腹诽,这谁家的姑娘这么没规矩。可是姚海棠拎着裙脚走,他不但看了,还得劝着小心些。
这就是区别了,杜敬璋是自心明白的。
“穿太多了,热”姚海棠就没在大夏天穿这么多过,这时当然是又闷又热了。虽说真丝透气吸汗又清凉,可耐不住穿这么多呀。
摇着扇子替她扇着,杜敬璋说:“上了马车就好了,马车上有冰块儿,宫里宴饮在水边,晚上凉爽得很,别再嚷热了,看看你这一脑袋的汗。”
上了马车蹲在冰块边上不肯挪步,杜敬璋就只好陪着她蹲在冰块旁边,到了皇宫姚海棠还不肯下车,非说太阳毒辣。杜敬璋看了眼天,这会儿就剩下点儿夕阳了还毒:“把车停到廊门下,我们走廊门下过去,那总晒不着了。”
好不容易哄得姚海棠下了车,其实杜敬璋明白,她这是不愿意跟那群人碰面,可是这时候不趁机见见,大家伙儿还非得当她是怯场不可。
七绕八弯到了南花园,这会儿正是大家伙儿初到,各自在和相熟的亲贵说话的时候。猛然间太监在门口一站,然后开腔儿报道:“四公子到……姚姑娘到”
本来该说四皇妃的,可杜敬璋却开口让太监报了“姚姑娘”。
说实在的,姚海棠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杜敬璋说:“以你自身,并不需要架个四皇妃的头衔,以后成婚了可以让他们改口叫姚先生。”
女子称先生本就是一种尊重,只是杜敬璋的心思姚海棠一时半会儿还不明白。太监报完了他们俩就往里边走,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那一瞬间,热闹的场面就像是传染了沉默这流行病一样,众人齐刷刷地看着都不说话。
“咳,老四来来来,到这来坐。”说话的是某位王爷,杜敬璋得叫一声王叔,这位也算是硕果仅存的亲王了,皇帝的兄弟活下来的没几个,这位王爷叫这一声也算是解了大家的围。
“侄儿见过王叔。”杜敬璋施了半礼,同时姚海棠也施了礼,她就有样儿学样罢了。男女行礼方式虽然不一样,但照着规格来不会错。
姚海棠一行礼,隆亲王就虚扶了一把:“这就是侄媳妇儿了,看着面相儿就是个有福的,你们俩快要合盘了吧。”
合盘,姚海棠遂想起玉山先生给合的盘面来,不知道宫中的卦师会排出什么样的盘面,遂笑道:“是,王叔。”
“成,早点把婚事办了,省得上上下下总操心。”隆亲王说着看了眼对面儿的座,那是专留给杜敬璋和姚海棠的:“去坐着吧,令师之事,多请节哀。”
“是。”隆亲王比杜敬璋还晚回京,所以这位自然是毫无压力,可以淡定地打招呼、淡定地坐着,然后继续淡定地看戏。
在场的一个比一个眼神儿好,一看姚海棠身上的袍服就知道姚海棠已经接了诰命和赐婚的旨意,她身上的衣服是赐婚和诰命的旨意下了之后才能上身的。
很显然,这个姚海棠不知道,只当是礼服了。坐下后姚海棠四下里看了看,见众人都缩着脖子自然是一番好笑,在她心里当报的怨怼都已经报得了,对于这些墙头草式的人,她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不过她也知道,她没想法杜敬璋有:“敬璋,今天好好吃顿宴席,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嗯。”杜敬璋应了,当然这场合本来也没预备要做什么,他带着姚海棠来这就是一种态度。那就等同于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你们中间的人搅事了或者没搅事我都知道了,搅了事的洗干净脖子等收拾这里边能把自己择干净的人不是没有,恰恰还不少,可是杜敬璋满场扫一眼,大家伙儿会忍不住撇开视线去。这会儿谁愿意顶着杜敬璋这上风口啊,万一被风吹跑了那可冤枉。
众人心思各异的时候,太监开腔报:“皇上驾到,起,迎……”
这一声还未落下,众人纷纷起身施礼,皇帝走进来倒是脸上带着笑意:“行了行了,都起吧,说了是家宴,没见百官一个没请,都坐着吧。今日只论家事没有国事,好酒好菜吃好喝好。”
皇帝这么说众人纷纷侧目,近几年来皇帝非常喜欢说这样的话,说家、说亲情、说和睦,起初还真有人信过,可皇帝说归说、做也做,但是一旦要举起大刀来时,照样不手软。可人是这样的,说家、说亲情就容易说漏嘴,毕竟家人是可以多说很多话的,于是就有人因此悲剧了。
“是。”众人待皇帝落座后才纷纷落座,这时大家伙儿不免要四下里看看,却发现九皇子杜敬玱还没到。
一发现了就有人小声问身边坐着的人:“小九怎么没来?”
“不是还在怨着皇上吧,这孩子心可太重了些。”这几年来杜敬玱仍旧像从前一样对皇帝怨怼着,似乎一直没改过。
“这样的场合不来可不对吧,小九再和皇上不对盘,为四公子设的宴他也得来。四公子历来关照九公子,眼下九公子兼管着太平院,要不是四公子,九公子蔫能管太平院管得这么太平。”
关于这个,杜敬璋也在想,他至回来还没见过杜敬玱,这有点不合乎常理……
202.做坏人
是时,宴席山因为某些人的某些话而安静下来,姚海棠看着杜敬璋皱眉沉思就不由自主地自宽大的衣袖下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杜敬璋向来温厚的大手,若是关情,每个人都会有些难以剥离的东西。
如杜敬璋他们这样的人并不容易相信谁,杜敬玱未必也就得了杜敬璋十成十的信任,就如同杜敬玱也未必毫无保留地托底一样。就像姚海棠说的那句话一样,在他们能接受的范围内,他们都是坦诚的,但超出这个界线时,他们往往难以彼此毫无保留地信任。
“疑人不信,信人不疑。”姚海棠没说用这个字,杜敬璋和杜敬玱之间不存在用与不用这个问题。
“我倒是不疑。”杜敬璋复杂的心思哪是姚海棠这直心眼能比的。
对她杜敬璋当然没有必要说虚言,姚海棠遂问道:“那你怎么脸色都不好看了。”
反手把姚海棠的手握在掌心里,杜敬璋笑道:“这时候有人来说这样的话,你觉得我的脸色要是还那么平静是不是太假了,他们希望看到我变脸,那我就有必要变给他们看。”
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茶和点心,姚海棠说:“算了算了,我还是老实吃东西吧,一根直通通的空心菜心眼怎么也不如筛子多。呃,我去透口气,你好好跟他们斗心眼儿,先预杜敬璋同志马到成功。”
和姚海棠干了一杯,杜敬璋说:“你小心点,别走远了了,宫里这么大,不是处处你都去过。
要是不知道在哪儿就等着,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侍卫经过。”
“知道了。”姚海棠说完起身,没注意到裙脚,一脚踩在上边儿差点就摔个正着。幸亏是杜敬璋一伸手揽了她的腰,要不然这脸就丢大发了。
虽然没摔着,脸还是丢了的,姚海棠一路捂着脸到南花园外边的殿廊下,嘴里直嘀咕着:“丢人现眼啊丢人现眼,姚海棠……你说你怎么能这么不淡定。”
嘀咕完了左右一看,既没侍卫也没宫女太监跟着,她足尖一点一跃而上,转眼间人就到了屋顶上。电视剧里小说里都写过,宫中赐宴往往离席的人都要做点儿啥,她也不例外。
在人人都以为她就预备这样算了的时候,其实她是早已经在心底里有了想法儿。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那位圣天子不会对自己的女儿下死手,所以她一直表现得并不想要慧思公主的命,就算是跟杜敬璋说,她也只是说一辈子见不到就好。
于这来说,她也没对杜敬璋和盘托出,她倒不是不信任杜敬璋,而是那时布满眼线,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怎么能不明白:“我这个人既爱好和平,又爱公平,公平、公正、自由,我很喜欢这三个词儿”
“这世上最公平的莫过于一命抵一命”压低了身子,姚海棠自屋顶上轻灵如叶地飘向禁宫某处——那里暂禁锢着慧思公主。
她当然不会杀人,这样的事儿她干不来,她自有她的办法,这世上最能伤人的不是刀剑,而是言语,正所谓人言可畏从前她说不过慧思公主,但现在慧思公主的心里早已经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缝,她也不必要说过慧思公主,只需要在这些裂缝上再添上最后一道。
骄傲的人在失去骄傲的资本后,人生的选项就所剩不多了。
贴低身子急速而行,调匀呼吸以免被旁人看到,就在她伏到慧思公主的殿下准备下去时,却忽然听到了殿内的谈话:“言行云,你来干什么,如果我没记错,今天是王亲们的宴席,言相爷面子再大,家宴总是不在受邀之列的。”
“公主,走吧,难道你真要在这里等着我?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