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芳芳发来短信问梦非:你和他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梦非看着手机,不知如何回复。通过新闻报道看这类事,总是令人难以置信,被描绘出来的故事往往比事件真相夸张百倍。梦非不想说什么。
事情到这一步,芳芳反而豁达,见梦非沉默,也不刨根问底,转开话题说:下周期末考试。你回来考吗?数学会用全市统考卷,概率不出大题,立体几何是重点。
梦非恍惚地呆着。“期末考试”几个字,听起来像上辈子的事。
8
母亲连夜赶来,见到梦非,一把搂住,想哭又没哭,想责备又不忍马上开口,只是拽着梦非,心痛地看着,想看清女儿身上是否少了什么。
母亲似一夜之间憔悴了十岁,眼角眉梢尽是愁容。梦非愧疚难忍,但知道此时不能在母亲面前流泪。
母亲什么都不说,只是连着问:“他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欺负你?”
梦非摇头,“没有。”
母亲急急说道:“傻丫头,还说没有!照片都登在报上了!”
梦非恍恍惚惚,仿佛并没有听到母亲说什么,只是摇头,“没有。”
母亲忽然哽咽,“我就说不能让你来剧组。剧组是什么鬼地方?你一个女孩子,出了这种事,以后怎么做人?”
梦非低着头,一语不发。
母亲又说:“我去跟那个什么制片主任谈,你今天就跟我回家去。咱不演了。拍什么电影,真是造孽!”
梦非倏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母亲。
母亲也看着梦非,强忍着激动的情绪说:“妈妈最后问你一次,他到底有没有欺负你?”母亲的声音颤抖起来。
梦非呆望着母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母亲这时终于崩溃,流下眼泪,“你这孩子就是犟,不听大人话,现在可好了。都怪你爸,当初怎么答应让你来演戏。也怪我,怎么就放你来了。”
梦非仍说不出话来,她的沉默让母亲更确信了大错已成。
母亲泪流不止,“回去我带你上医院做个检查。别跟我说什么你是自愿的。你是未成年人,没有自愿的事……”
梦非忽然听懂了母亲在说什么,大喊着打断母亲的话,“他没有!他没有!他没有!我还是chu女!好了没有?”
喊完她自己也吓呆了,静了一瞬,紧跟着号啕大哭起来。
这么多的泪水,为了母亲的伤心、自己的不争气,为了没有出路的感情、爱的无奈、恨的不能,为了命运的残酷和无解。
母亲不再说话。梦非哭了很久很久,哭完静下来,对母亲说:“让我演完这部电影。我答应你,演完我就回学校,好好读书,忘记这里的一切。”
9
这是个令人窒息的夜晚。梦非心中痛苦,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才一夜之间,网络上、电视上、报纸上,已是铺天盖地的消息。所有的媒体都在议论《破城》剧组这桩所谓的“丑闻”。
梦非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这类事件的主角。太可怕,压力太大了。
一整天,她的手机响个不停,她根本碰都不敢碰,更不敢上网,想必铺天盖地都是粉丝的谩骂。席正修的粉丝会把她骂得多难听她完全可以想象。而一般的网民又会把席正修骂得多难听,她也可以想象。人言可畏。
夜深了,费导房间仍亮着灯,他和制片人在一屋子烟里谈了一晚上。
隔着宾馆的走廊,人人都能听见费导响亮的骂声,“我不管他是什么大明星,身价几百万几千万!”
“好了,老费,听我说……”制片人压低嗓音说了几句。
费导显然没给他压住,又吼道:“给我整出这种事,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是、是,你听我说……”制片人又说了什么。
“我的电影不需要这种宣传!”
“……”
“滚!今天就让他给我滚!”
“……”
“不就是两千万吗,我给你!行不行?大不了从头拍!”
“老费,你听我一句!”制片人也扯起嗓门。然后他的声音又低下去,说了什么,说了很久很久。
全剧组的人屏气凝神地听,却再也没听见费导的声音。
从费导的道德立场看,席正修确实浑蛋得不像话,苏梦非也不再是单纯乖巧、惹人怜爱的小非非了。于年龄、于身份、于道德、于法律,于任何情理,这两人都不该陷入这种纠葛。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费导是传统的刚烈性子,最见不得这种事,此时发这样的脾气,说这样的狠话,也属正常。
总之一切都完了,梦非想,曾经喜欢她、怜爱她,把她当亲闺女、亲妹子的人们都看透她了。世上哪还有单纯的女孩子?就连看上去纯如仙子的小非非竟都暗藏着祸心、歹念,竟敢打席叔叔的主意,还敢付之行动。
太可怕,太可怕,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崩乐坏,道德沦丧……人们一定是这样议论他们的。
梦非并不觉得特别委屈。她只是感叹,道德究竟是什么呢?
是社会规范,是宗教禁忌,是部落风俗,是潜在规则,是规定群体中的某个个体可以或者不可以爱上另一个个体的条例。
然而这些条例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却是千差万别的。
同样的故事、同样的人,在古时是一段缠绵悱恻的儿女佳话,换到当今,却成了千夫所指的不伦之恋,遭到严厉的拷问。
人们奉为神明的道德标准,其实是在时间中变化着的。
而不变的,却是所有生灵渴望自由地彼此相爱的本性。
10
第三天,剧组仍无法开工。大批记者蜂拥而至。剧组不得不派出公关人员去抵挡娱记攻势。而梦非和席正修这两位当事人对外始终缄口不言。
另一方面,陶文嘉却以受害者姿态,高调接受采访,频频曝光。
一时间,报纸、杂志、网络、电视上,全是对陶文嘉的采访。
艺人碰上这种事,处理不好,会灰头土脸好多年,可若处理得好,正好借机出尽风头,名利齐收。
陶文嘉上了访谈节目对此事大谈特谈。
她对着镜头拭泪,全然一副弱者形象。她说自己对正修一片痴心,付出良多。这些天来她茶饭不思,夜不成寐,时时想起多年来两人亲密快乐的时光,觉得一切都是值得挽回的。
她又做理智大度状,说小女孩有虚荣心、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也是正常,她愿意谅解;而正修受了诱惑,偶尔犯下错误,她能够原谅;望他迷途知返,回心转意,她既往不咎。最后她再次面对镜头落泪。主持人都唏嘘。
多么戏剧化。多么具有表演天分。
梦非看着电视,深感心痛。她已无法相信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难道他们是真正的情侣?难道不是合作关系?不是她借机出名?
或者,一如她自己,陶亦假戏成真,从炒作情侣,到真实地、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男人。是的,陶或许是真的爱他。
梦非瞪着电视机发呆。自己是否成为罪人?十七岁,却成了世人唾骂的第三者?她用手捂住脸。
11
夜深了,梦非仍难以成眠,躲在被子里流泪。
深爱着,却无法得到,这是世上最令人煎熬的痛苦。
某一时刻,她只觉得时间凝固了。她失去了所有感官和知觉,亦不知自己所处的环境与年代,陷入空茫的虚无,仿佛突然被抛入无边的时间洪荒中失去了归宿,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而下一时刻,所有的知觉又一起袭来。她想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想到两人现在的处境,想到毫无希望的未来,只觉得一颗心绞痛着。那种疼痛以及心口空荡荡的感觉由胸膛贯穿至全身肢端,极致的难受。她把身体蜷缩起来,手指蜷入掌心,却仍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她承受不住内心剧烈的痛楚,泪流不止,无法自控,伸手到床头柜上拿起电话。她想听到他的声音。
要找他,只需按四个键,三位数的房间号加井号。可她手抖得厉害,手指头都是乱的,四个键怎么也按不对。
然后终于拨通,电话响了几遍之后被接听。那一边的人像是有预感,知道这边是谁,又仿佛心心相印,接起电话却并不说话。
千言万语,无从开口。两人都只听到对方轻浅却紧张的呼吸。
心里真正爱的人、真正在乎的事,因在内心搅拌太久,像是与自身融为一体,再也没办法用语言清楚地说出来。于是只有这样长久的沉默、对峙,在无声中交换彼此不可言说的期盼与痛楚,并知道对方完全懂得。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自己呜咽着吐出三个字,“对不起。”她的声音像出自某种受了重伤的小动物,微弱、凄清而苍凉。
静了数秒,他说:“应该我说对不起。”
这是她第一次隔着电话听到他的声音。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比她记忆中的更厚重,更具磁性,也就更多了一层冷静与轻缓。
他对不起什么呢?为那个吻吗?为了不该付出的感情吗?为了不该给出的希望吗?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她。是她主动吻了他,是她主动走进他的房间。所谓的“丑闻”,都是因她而起,是她为他带来困扰和伤害。
她知道自己做的是错事,可就是拿自己没办法。爱情竟是如此汹涌而难以控制的风暴,一旦被卷入其中就再也无力自救。
她的眼泪汹涌地流淌着,握着电话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她说:“我想忍住不去想你,可是,好难、好难……”
他沉默着,听着电话那端少女的表白,她的声音清澈稚嫩,带着哭腔,“我爱你。我心里好爱好爱你。我拿自己没有办法。”
他动容,一颗心被巨大的感动和痛楚包围,一时无法开口,顿了一顿才慢慢说道:“我知道。但是……”
但是什么,他没有立刻说下去,然而她已完全明白。
任何一段爱情都有可能无果而终,何况他们这般有违常理。世上的有情人并非都成眷属,她和席正修又有何权利要求上苍特别的眷顾?
他活了近三十年,早已参透这些,但他如何对她说出这些残酷的话?
他只能说些别的。他语调仍然轻柔,却字字透着冷静与无奈,“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也是个普通的人,有缺点、有软弱的时候。我无法给你承诺,无法让你期待。何况你还那么小……”
她哭着打断他,“可是,我爱你,难道是错的吗?”
“没有对错。只是,你还小,还不能对自己的感情有全面而完整的理解。你或许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爱的是什么。”
她呜咽着,“别这样,别告诉我我不懂,别让我觉得你和他们是一样的,别告诉我应该爱什么,不该爱什么。”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因悲伤而虚弱无力,“我不喜欢这样的世界。生命处处都是限制,连爱什么不爱什么都要符合规定。”
他安静地听着。在这世俗社会中,人的自由确实少得可怜。她还年少,刚刚发现真相,因而不平,试图反抗。
她近乎绝望地追问:“你爱我吗?”
他从没给过她答案,她却偏要知道,偏要他亲口说出。
他不出声。一瞬的停顿。
隔着电话线,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消失在这一瞬的停顿中。
是他的激丨情,是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的激丨情,是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的激丨情,是丢下电话过来把她带走的激丨情,连夜私奔的激丨情,是和她一起并肩抵挡这世俗世界投来的审判的目光的激丨情。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只知道在这一瞬的停顿后,她所期待的东西消失了。一如既往,他将自己对她的爱视作一种罪。他不肯向罪屈服。
他一直静着,电话线无声地传递着某种伤感。他无法告诉她,马踏红尘那第一眼,他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多少个白天和黑夜,他被自己的心折磨,为控制自己的感情而付出巨大的心力。他无法告诉她这一切。
停顿又持续了一会儿。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非儿,我们活在纲常人世,受制于千古教条。”他又停顿了一下,“人不能总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事。很多时候,世界与我们的意志背道而驰,我们要懂得忍受。”
忍受,或许是人在面对绝望时,有幸拥有的最后一种能力。
一直汪在她眼眶中的一团泪水破碎跌落,视线模糊。
“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舍弃,舍弃自己所爱的,舍弃自己渴望的。”她不确定他的声音里是否有了一丝哽咽。
她听见他轻轻地挂上了电话。
正文 第28 章 恋恋归程何处(1)
如果他们的爱情是一种罪恶,那么就让死亡来为他们赎罪。
1
所有的人,包括梦非自己,都一度认为,她进入剧组、成为演员、与他相遇,是一次被选择的结果。她所踏上的,是一条被引领的路途。
然正如一句哲言所说,世界是意志创造的幻象,你就是那幻象的创造者。或许对于苏梦非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被选择”。灵魂总是能够经验到它真正渴望经验的事物。那种希望跳出牢笼、拓展生命、将渴求不断向上伸展,引领她自身抵达这条路途,尽管这条路途可能通向虚无。
虚无是世界的终极真相,过程却是每一个灵魂的向往与所求。
一次心灵之旅、一条成长之途,带来一场淋漓尽致的自我发现,挟裹着丰富的体验,以及或痛苦或美好的回忆。这一切帮助她冲破混沌,破茧成蝶,看到生命中一扇敞开的新门,看到新天新地。
只是此刻,这条路还未走到尽头。她尚未完成对幻想的超越,尚未获得新的希望与永恒的释然。
接吻事件后,剧组经受了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停工数日。
待风波稍微平息,制片人好话说尽,费导终于答应将最后几场戏拍完。
只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小毛在某天清理现场时拾到一部手机,发现里面存着一段不雅视频,内容竟是周小宁遭受侵害时的场景。后经证实,手机的主人是摄影组第一助理。悬案终于告破,摄影一助和二助被认定为实施侵害的两名疑犯,被警方带走。
此事并未在媒体上掀起轩然大波,甚至都鲜见报道。尽管此事的性质远比席苏绯闻恶劣,但因当事人是无名小卒,没有商业炒作的价值,于是便也没有那么多伦理的卫道士争抢着发言。
梦非只觉得心寒。原来在公众眼里一件事是否严重并不取决于这件事本身的性质,而只取决于这件事发生在谁的身上。无名的群众演员全身烧伤致残,年轻的导演助理被下迷丨药遭受性侵害,这些事都不值得被报道、不值得被关注,这些事太小了。而一个成年男子与一个花季少女相互爱慕,却被连篇累牍地报道、批判、指责、谩骂,只因那一点年龄的差距,只因他是一个名人。
梦非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有人敲门,她打开门看到金副导演站在门外,手上拿着一条折叠着的丝巾,说是还给张秋水。糊里糊涂的金副导演还以为张姐独自住一间房。他在看到梦非给他开门的一瞬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尴尬。但很快,他恢复了常态,笑出了一个成年人无耻且无畏的笑,好像在说,大惊小怪什么呀,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呀,剧组里谁不这样啊。那时张姐恰不在房间,梦非关上门,打开丝巾,看到里面包裹着张姐的黑色蕾丝内衣,她在某天夜里忘在金副导演房间里的。
以张姐的职位,或许要看导演和制片人的脸色吃饭,或许也要和制片主任搞好关系,但她绝对用不着巴结金副导演这样的角色。爱他?这样一个四十多岁、已经发胖、有老婆孩子的中年男人?不,张姐不会爱他。可又是为什么?梦非看着那件被送回来的蕾丝内衣,一时迷茫。只因过了某个年龄,一切就都被允许了,甚至是习以为常的了?比如纠缠有妇之夫,比如仅仅为了情欲的满足而不顾忌道德的准则,甚至不顾忌是否有爱?
而正是这些一味放纵的成年人,举着道德的大旗告诉未成年人:不准爱!哪怕在心里爱都不可以!
早恋,在成年人的字典里,或许比婚外恋更可怕、更不具权利。
此刻,梦非只觉得疲累,再也没有力量去思考这些问题。这一段剧组生涯,让她见到了生活之河的深层暗流,见到了许多隐藏的真相,也见到了人性之火的幽微。这数月的演艺生涯,让她飞速地成长。
剧组再度开工,已全然没有往日的朝气。因各种丑闻带来的颓势,也因费导的消极情绪,全剧组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惨淡气氛,拍摄现场一片萧索。
费导一定是失望的。他是这个圈子里为数不多的正派的老导演,却在自己职业生涯临近尾声的时候,在一部被寄予厚望的电影的拍摄中,受到那么多丑闻的侵扰,只觉得心冷。
在现场,费导秉公办事,再无更多热情,总板着脸盯着监视器,很少开口。一切指令皆由执行导演用扩音喇叭转达,金副导演则负责指挥全场。
其他工作人员也都十分沉默。大家对已发生的事情不议论、不交谈,心照不宣,恪守本位,专心工作。换景的时候,只听得工人搬动器材道具哗啦啦的声响,再也听不见人开玩笑、哼歌、说废话。除非必要,没人开口。
在如此肃穆井然的气氛中,大家敷衍着完成最后的拍摄任务。
这是梦非和席正修在吻戏结束后第一次面对彼此。
他们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试图回避那件往事。
戏还要演下去。他们都是好演员,大幕一拉开,灯光一亮起,便仿佛没有之前的那些事。没有那个吻,没有那通电话,甚至回到更早的时候,楼顶、海边、城门外、密林中、山岗上、篝火旁,还有从马背上摔下的那一刻,全都不存在了。他们又回到了起初,回到了一切都还完好无损的时分。
仿佛两个崭新的初次相遇的人,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们都是很好的演员。
大戏临近落幕。
敌军铁蹄踏破城门,孤城无力抵抗,终于陷落。城门下一片火海。
一切都化为灰烬——真的、假的、戏里、戏外,万物灰飞烟灭。
将军再次带上公主踏上逃亡路途。纵使血流成河、国覆城倾,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他也要保完成全她生命与尊严的使命。
失去了国,失去了家,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如今的她,只剩下她自己,还有眼前这个守卫她的男人。她被他抱上马背,仓皇间,再次回眸,最后望一眼这座城。那冲天的火焰,让她满心悲凉。
她有一瞬的出戏。还是故事中的人活得痛快,一把火烧灭一切苦痛。一场战争,一场屠杀,生与死,爱与仇,相逢与永诀,干脆利落,没有二话。而现实中,哪怕伤心欲绝,仍要佯装无事,哪怕心被挖走,仍要撑起一具空壳在阳光下苟活。惆怅绵延不尽,爱恨没有结局,一切唯有无奈。
唯有无奈。戏将落幕,剧组将解散。他们都要回到现实中。
现实中,她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离得太远。除了这部电影,他们的人生完全没有交集,他们无法属于彼此。
他们将不复相见。
她感到自己的心也像这焚毁的城楼,在燃烧,快要化为灰烬。这是一种强而有力的本能,一种向死而生的激丨情。这让她既快乐,又痛苦。
她的目光流连在她爱的男人身上。他的内心亦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撕扯,几乎要将他粉碎。然而他掩饰得很好,表面上只是平静自若。
这无声的绝望与微妙的联结只有他们自己能够体会。他们几乎都不敢去找对方的眼睛,怕对方眼中的一点点火星都会让自己立刻化为灰烬。
马儿一声长啸,带着他们奔往最后的路途,奔往他们的结局。
导演喊停。摄影师关掉摄影机。
这是故事的结局,亦是他们之间,永恒的结局。
他们都不知道,从初次见面的那一刻起,这结局就已经有了。
2
国内最有影响力的md电影节开幕在即,原本有希望凭这部电影夺取最佳男主角奖的席正修,因陷入不伦恋情丑闻,突然被取消提名。
这则新闻使得原本就快平息的事件再起风波。公众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席正修和苏梦非身上。一时间,报纸娱乐版的头条全是这般:
——影星席正修背叛女友,诱惑未成年少女
——昔年影帝被取消提名,只因陷入性丑闻
无良小报再次登出了公主和将军在戏中接吻以及两人在宾馆房间内拥抱的照片。那张偷拍的小照经特殊处理后,被放大数倍,清晰无误,照片中就是席正修与苏梦非两人。公众再度哗然。网络媒体上骂声一片。记者们围在宾馆门外纠缠不休。更有愤怒的影迷举着大字报来到剧组驻地抗议示威,各种难听话超出常人想象。拍摄无法进行,席正修和苏梦非作为主要当事人被迫留在宾馆房间内,寸步难行。
事件升级,被继续热议,很快有了好几个版本。有的说,他诱惑她。有的说,她勾引他。什么叫诱惑?什么叫勾引?梦非不知道。难道她与他之间的感情,究其实质,竟是如此丑陋的词汇?他们在人们心中,就是被如此定义?她已不知如何解释,深感痛苦,彻夜失眠。
面对这样的局面,她不是没有后悔。片场那一刻,她放纵自己的心意,在众目睽睽下对他深情一吻。这般纵情,这般肆意,向公众宣布了两人之间的秘密感情。这样不顾一切,完满了自己,却没想过,会为他带来无法预料的困扰,如今已严重影响了他的事业发展。
虽然他对名利一贯淡然,可如今的成就,毕竟是多年辛勤工作的结果,是社会对他的认可,是他在外部世界所拥有的一切。
再如何淡泊功名,作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他也不能失去自己在这世上的立足之地。他是公众人物,不义的名声对他影响深远。
她知道自己太任性了,对他做了一件极不公、极自私的事情。
她还太小,并不真正懂得爱的含义,但也清楚地知道,如果一种爱带给对方的是损害,那它一定是不对的。
3
人言可畏。流言蜚语已有巨大的摧毁力量,更不用说报章杂志连篇累牍的报道会产生怎样的舆论效力。谎言重复千遍也成了真理,更何况还有照片为证。无论事实是怎样的,人们早已在心灵最黑暗的地方进行了最大胆的想象。
损伤与毁坏已经注定。纯洁少女的堕落,英雄偶像的倒塌,这是一出世人爱看的戏。已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事情的真相。人性的黑暗一面决定了人们会从别人的灾厄中获得快感,会以别人的悲痛为乐。
她决定去找他,与他面对面地谈一次,放下顾虑,放下自尊,告诉他所有的真相——自己走过怎样的心路,如何一步步爱上他,如何情难自禁地做出那些轻率的行为,最重要的是用一颗诚恳的心向他致歉,请求他的原谅。
在此之后,她还要做一些事情。她要告诉全世界,一切都是她的错。她要向公众承认,是她勾引他,是她主动吻他,也是她主动去他房间。而他,是个无懈可击的君子,抵挡了她的诱惑。对于如今的局面,她要承担全部责任。她决意做这一切,帮助他恢复声誉,将他的损失降至最低。
然后,她将离开,回归她原来的世界,再不纠缠。她愿意舍弃,舍弃自己的感情,舍弃那本就不该得到的东西。
宾馆的走廊还是这样安静。梦非的脚步踏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声音。楼梯间的一侧有一扇窗,窗外是晚上十点钟的夜色。
窗半开着,寒风阵阵飘进来。空气中闷涩的味道和阴冷的湿度有着一种特殊的质感。直到多年后,这质感还留存在梦非的记忆中,与某些事件关联在一起,成了风雪的征兆。
席正修的房间位于走廊的中段,楼梯间的斜对面。此刻房门紧关着,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梦非站在门外,一时有些无措。她低头看着门把上那块牌子,犹豫着是否应该敲门。这时,她忽然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门的隔音不太好,虽然那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响,却刚好能让门外的人听清。那人听上去像是经纪公司的工作人员。
梦非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但就在一瞬的犹豫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只要你能站出来面对影迷,说明你与苏梦非毫无瓜葛,只要你态度坚决、拒不承认,舆论会掉转方向的。
“这样吧,就说那小妞单恋你、缠着你,片场那件事就是个意外,是她趁你不备主动吻你。只要你亲口表示无辜,影迷一定相信你。”
席正修一直沉默着。隔着房门,梦非看不到他的表情。
经纪人的意思是让他把苏梦非当残局收拾了,越快越好。可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他一直没有表态。他的沉默中似乎含着犹豫和不忍。
静默的时间久了些,经纪人有些急了,又说:“现在舆论对你十分不利。多少人想趁机让你身败名裂。这不用我告诉你吧?”
他又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陪个十七岁的小孩子玩?
“相信我,恢复名誉的最快办法就是公开辟谣,然后宣布和文嘉订婚。
“文嘉在关键时期,你再帮她两年。等她成气候了,随你怎样。”经纪人拍拍席正修的肩,“就这么说定了。”
房间里忽然静了下来。他们似乎就什么问题达成协议了。
席正修从头到尾并没说过话,但他沉静的态度里全是默认。
梦非站在门外,听着房内的动静,心情复杂。
看来她毫无道歉的必要了。她如此自告奋勇地担责任有什么用呢?真像个傻瓜。人家只是在陪她玩,现在玩得过火了,人家就商量着如何把她当残局尽快收拾了。人家都安排好了,她却还抱着幻想。
她感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僵立在那里,完全动不了。
这时,门内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传来门把转动的声音。
她慌忙后退,藏在楼梯间的拐角后面。然后她听到房门开了,脚步声传来,又渐渐远去。经纪人离开了。
他们肯定已经商量好了。梦非呆呆地站着,脑子里空空的,一时没有想法。人在受了巨大打击之后思绪就会这样短暂地停顿。
然后她回过神来,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是,是她自己痴傻。那个大明星不过是个世俗的艺人。张姐说得没错。只有她苏梦非白白成了一个笑话。
她心灰意冷,忽然就失去了意志,在楼梯的台阶上缓缓坐下。她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臂弯。泪水终于流下来。
曾经她自以为了解了他。但或许她根本就不曾了解他,也不曾了解这个成丨人世界里的规则与潜规则。
或许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她内心的幻觉。
她就这样无声地饮泣,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有人走到她身边。
睁开眼睛,透过朦胧的泪光,她看到面前一双男人的鞋。驼色绒面皮鞋,她熟悉的那一双鞋。是他。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他怎么会过来?
慢慢抬起头,泪水滑下面颊,她看到席正修站在面前。
楼梯间的灯光在他身后。逆光下,他的身影成了一个剪影,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听到他的声音。他说:“想不想出去吃点东西?”
真奇怪,他的语气像是变了个人。她从未听他这样轻松自如地说过话。尤其在这些天来发生了这么多沉重而伤感的事之后,他竟还能这样面对她,这样若无其事地邀请她出去吃东西。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呆在那里。
他移动了一下脚步,灯光照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身影不再逆光。她看着他,迎上他的目光。他竟然对着她微笑了。
她从未见过他笑得这样轻松自在。他一贯的淡漠、阴郁、沉稳似乎一下子都不见了。他的表情中没有任何焦灼,或者痛苦,或者悔恨。楼梯间昏暗的暖色光芒洒在他脸上,那微笑里全是云淡风轻。
“走,吃点东西去吧。”他的邀请充满温情又不容辩驳,那架势似乎要来拉她站起来。他一定有什么话想对她说。他微笑着等待着她的应允。
梦非心里一阵痛楚。这个笑是不属于他的,是他的表演。
在与经纪人的一场谈话之后,他变了个人。他好像忽然对什么事情感到如释重负了。他与她之间的那一点无法命名的情分忽然就没了。
他一定是在心里做出了某个决定。他就要按照经纪人说的去做了吧?事情终于要解决了,他觉得轻松了吧?这就是一次为了告别的相聚?
一股悲哀朝她袭来。在他的手碰到她的胳膊之前,她自己站了起来。
4
正文 第292章 恋恋归程何处(2)
再一次地,他们一起来到宾馆对面的小便利店。所幸,这个寒冷潮湿的深夜里,他们没有遇到任何人。
是最后一次这样相处了吧?梦非想。
还是满满两大杯墨鱼丸,淋上番茄酱,还是青柠味道的气泡矿泉水。他陪她坐在窗前的简易小桌边。一切都是简单、朴素、美好,但又带一点点伤感的。
这一幕在两人的幻想中曾无数次出现,这一刻真的发生了,他们却觉得恍惚,亦真亦幻。哪怕只是这短短片刻的温暖,也不像真的。
天很冷了,快下雪了吧,梦非望着窗外。万物凋零的季节。
玻璃窗上有一层水汽凝结而成的细小露珠。席正修伸出手,在玻璃上轻轻写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