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非回到房间,一时心乱纷繁,既后悔自己行事莽撞,又埋怨顾芳芳给了她这么一件难为的差事。
但等心绪平定后,她又感到一丝欣慰,甚至是庆幸。
席正修和陶文嘉似乎并不像他们看起来那么幸福。
她为自己的欣慰与庆幸感到羞愧。她从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自私阴暗的念头。
窗外,正是黎明前最深的夜色。
十七岁的苏梦非,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失眠了。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她内心深处轻轻萌芽。
她还不能确定,那种东西,是否真的就是,最初的爱情。
9
陶文嘉第二天就离开了剧组。梦非看到她与席正修在宾馆门口告别。陶文嘉穿一身裘皮,戴大墨镜,与席正修亲密如常,有说有笑。
梦非先是困惑,后又觉凄酸。成丨人世界,叫她看不懂、猜不透。
他们都是公众人物。或许,对他们来说,以相爱的面貌示人比真正相爱更为重要。
到了拍摄现场,等待布光间隙,剧照摄影师叶闻达忽然走过来与梦非搭讪,“小非非,这几天怎么这么忧郁?”
“啊?我吗?”梦非被乍一问,心慌意乱,答非所问。
叶闻达笑,“真是个小姑娘,心事全在脸上呢。”
叶闻达是一所电影学院摄影系的学生,是个染棕发穿名牌的时髦男孩,平日同梦非并没有什么交流,这时突然热络亲近显得突兀。
梦非只觉脸上一阵发烫,低下了头。
叶闻达又说:“别觉得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这世界上,你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只要你够坏。”他对她眨眨眼睛。
梦非瞠目,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隐约地,又好像有些明白。
“好啦,加油,我看好你呢!”叶闻达冲梦非笑,笑得又调皮又邪气,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他拍一下梦非的肩,走远了。
剧照摄影是个独立部门。摄影师非常自由,独来独往,连出发和收工的时间都可以自定,届时只需交出若干剧照及工作照即可。所以平日几乎没人注意到叶闻达这个人,他也甚少与旁人来往。
此时梦非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惶惶。这个神出鬼没的人,原来一直在暗中悄悄观察她。她的心思、愁肠、一举一动,都被他藏在照相机镜头后面的眼睛捕捉到,实在可怕。这么想着,梦非更觉得在剧组需要谨言慎行,感情不能形于色是金科玉律。
这天将要拍摄两场艰难的戏。
第一场,在野外,将军带着公主策马逃避敌军追捕。公主中箭,战马受惊,两人一起从马背上摔落。
全景已由武行的替身演员拍摄完成。而近景的拍摄,需要两位主角亲自上阵。对梦非来说,这个镜头很有难度。
尚未开拍,武术组已劳师动众地摆开架势。海绵垫、护具,全都上阵。几名武术指导围着梦非和席正修,反复指点动作要领。
其实只是一个从马背上落下的动作,有海绵垫托着,不会有太大危险。但因为梦非是个没有经验的小女孩,所有人都无端紧张起来,连医务组也在一旁严阵以待。
梦非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不免有些担心。她去看席正修,却见他还是平日那副沉静从容的样子,似乎在他眼里是没有困难二字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似乎演将军演久了,气质中自然揉入了那份不怒自威的傲气。
有他这份笃定在旁,梦非自己亦觉得心定不少。
费导对两位演员说:“这场戏是全剧的转折,公主与将军的感情在这场戏之后将大有进展。”费导格外看重这天的拍摄,让摄影组准备双机位。
摄影组很快摆好器械。主摄影在小升降上,副摄影在移动轨上。因为地上铺了大块的海绵垫,费导强调道:“一定不能穿帮,海绵垫不能入画。”
经过多次设计和排演,武术组帮助演员设定好落马的位置,辅导好技术动作,再为演员绑上护具。终于,一切准备完毕,可以开拍。
执行导演发令,马儿奔跑入画,受惊,扬蹄,公主和将军落马。
费导喊:“停。这条过了。”
梦非并未料到这个镜头会如此轻松地通过,正欲同席正修庆贺,却听副摄影叫嚷道:“不行,得重拍,穿帮了!”
由于监视器连接的是一号机的画面,二号机画面只有副摄影自己能看到。他说海绵垫入画穿帮了,那就只能相信他。
从头再来一遍。梦非再次感受到身体重重砸落在海绵垫上的疼痛,五脏六腑都震得难受。起身的时候,席正修拉了她一把。他看她的眼神中有些忧虑和心疼。
本以为这第二条应该可以通过。有了前一条的实践经验,这次副摄影应该可以避开海绵垫。却没想到,副摄影仍报告:“无法避开海绵垫,镜头穿帮。”
还得重拍,这意味着梦非和席正修还得再摔一次。
一名武术指导面露不忿,说:“演员的技术动作没问题啊,是你们摄影组自己活儿不好,连一块海绵垫都避不开,搞什么!”
副摄影立时反击,“是你们武行活儿不好吧?摔个马还要摆这么大一摊子,把地都盖住了,怎么拍?”他的话表面上是在指责武行技业不精,动作戏设计不够巧妙,但内里锋头又直指梦非和席正修娇气,落马要用这么多海绵垫。
因摄影组是核心技术部门,摄影师又是业内有名的好手,所以摄影组的班子从副摄影到助理到场工,均乖戾嚣张,十分刁钻。尤其在拍摄现场,除了导演,他们谁的面子都不买。就连对席正修这样的大牌演员,他们也不十分客气,常常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
费导有些为难。席正修是明星主演,得罪不起,总不能让他一遍遍反复从马上摔下来。但摄影组亦坚持自己的道理,镜头穿帮了就是穿帮了。
两组人吵吵闹闹,各执己见,又有人爆粗口。
席正修这时开口,简单地说:“没事,再拍。”他涵养好,反应极淡,明知对方针对自己,仍面无愠色,言简意赅,主动承担。
费导宽慰。摄影组也不好再说什么,准备重新拍摄。
梦非默默无言,把一切看在眼里。剧组中那么多男人,却少有稳重、谦和、沉静者。更多人心浮气躁,惯于口出脏话,或提高嗓门批判他人,如此都不过是流露了内心的孱弱。欺人并非强者的表现,助人才是。坚定的心、宽容的胸怀、温和的表达,才具有真正的力量。
席正修身为大牌演员,却性情随和,遇事淡定从容、克己忍耐,实为可贵。他才是真正的男人。这么想着,梦非心中对他的倾慕又增添几分。
或许,所有的爱情,最初都只源于这样微小的细节。
重新排演,武术组撤走一块海绵垫。这次只剩下一块海绵垫了。梦非再次摔落的时候,翻滚了几下,滚到了海绵垫外,身体磕在地面的小石子儿上,浑身疼痛。可就这样,摄影组竟然还说穿帮了。这意味着要摔第四次。
武行的人彻底火了,武术指导说这戏没法儿拍了,甩手离去。摄影组趾高气扬推卸责任,一副“这事不赖我,爱莫能助”的姿态。费导万分为难,一时沉默不语。梦非揉着摔疼的胳膊,看着僵持的众人,亦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后,席正修默默走过去,拎起那块海绵垫,拖至远处。
“好了,再拍一次吧。”他淡淡地说。
众人皆不明白。难道他竟打算不用海绵垫,直接从马上摔落到地上?
武术指导头一个反对,一边说着:“这怎么行?”一边要将海绵垫拖回来。席正修微笑着朝他摆摆手。
费导客气地问:“行不行啊?正修。”
席正修仍是无言微笑着点一点头,表示没问题。
导演和演员都没问题,其他人当然也不必有意见。
各部门准备再次拍摄。医务组的工作人员在一旁忙碌地做起准备工作,似乎已经拿出了绷带和止血药。
梦非看着席正修,脸上写满疑虑和担忧。
席正修却冲她淡淡一笑,俯到她耳边轻声说:“等会儿抱紧我。”
梦非觉得自己的心跳顿然停了一拍。他真的打算直接从马背上摔到地上,还要她和他一起。他胆子也太大了。但下一瞬间,一股激丨情在她心底油然而生。他要率领她去做英雄了。他们要一起勇敢地闯祸了,要让那些平庸的、无能的、挑剔的人们好好看看,要让那些用心险恶的人自惭形秽。
他向她伸出手。他的手强壮而温暖,给她无限勇气。她借着他的力,翻身跃上马背。
有他在,她什么都不怕。她将随他一同去实践那强烈的、单纯的、美好而狂热的激丨情。她微笑起来。
马儿加速奔跑。他在她耳边低语道:“你信任我吗?”
“是,我信任你。”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天碧蓝,风声在耳畔。这一刻的无畏、这一刻的极致浪漫,只有马背上的两人自己懂得。这一刻的疼痛,这一刻的温柔,也只在他们两人的记忆深处永恒。旁人、看客,皆无法体会,无法懂得。
到那一瞬间,马儿扬起前蹄,他们一同翻腾到空中。她闭上了眼睛。一刹那的失重。她感到他的一双手臂紧紧拥抱住她,将她护在他宽阔的胸怀中。
他们在空中的时间不足一秒,她却在这一刹那间感受到他忠诚而坚实的守护。这一刹那,有如一生那么长。
下一瞬间,他们一同摔落在地上。
她感受到一阵剧烈的震荡,却并不十分疼痛。
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摔在了他的身上。他以自己的身躯为她抵挡。落地之后,他还一直紧紧地抱着她。
导演喊停。武行和医务组的人一拥而上,扶起两名演员。
席正修一直说“没事,没事”,可谁都看得出他摔得很疼。
他的背!他的背部有旧伤。梦非猛然反应过来,心里钝痛。
他冒了这么大的险,为了保护她,为了拍好这个镜头,为了缓和组里人的矛盾,却独独没有为他自己考虑。
这次不可能穿帮了。摄影组再没有什么话说,几个人低头忙碌,换镜头、换胶片,目光都躲躲闪闪。武行的人也没什么话,默默收拾海绵垫和护具。
席正修是什么样的职业素养,有目共睹,他的坚强与刚毅,令众人诚服。
费导则有些讪讪,避重就轻地说:“这条拍得太好了!太逼真了!”一时无人应声。他又说两名演员太敬业、太了不起了,晚上去吃顿好的,他请客。
还是没人附和,气氛稍僵。最后仍是席正修淡淡地圆场,“费导太客气。”
梦非看看费导,看看席正修,又看看武行及摄影组那几个人,心中感慨万千。
一切人情世故,不过如此了。
10
下午紧接着拍当天的第二场大戏——将军为公主拔箭疗伤。
公主左肩中箭,命在旦夕。将军带公主在荒郊山洞内避敌,冒险拔箭。
这场戏的拍摄中,梦非需要脱去衣服,裸露一部分身体。化妆师已提前为她安置好肩上的“伤口”,服装师亦配合,做出相应效果。
因拍摄内容特殊,工作人员被精简,但仍有不少男性在场。梦非有些不自在,尤其在面对摄影组那几个助理时。这几人平日就不怀好意,目光猥琐,这天更是放肆。那个一助拿测光表在梦非的脸和胸前来回比划,摆来摆去,测光测了好几分钟,嘴里还歹兮兮地调笑着,“小姑娘皮肤真白,光都不用打了。”其他几个助理就哄笑。梦非窘得脸颊绯红,只觉得那些目光游走在她周身,像是在剥她的衣服。她不由得抱紧了自己。
一个女孩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不知要经历多少次异性目光的洗礼,爱慕的、欣赏的、猥琐的、图谋不轨的。几乎每个女孩的成长都伴随着重重危机。只是大部分少女直至成年都一直生活在象牙塔中。她们被保护得很好,对危险和痛苦并不自知。一旦某一日离开了校园,才发现外面满是豺狼虎豹。这一刻,梦非忽然理解了母亲当初的担忧。
但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戏拍好。这是正规的剧组,这是正规的拍摄。况且,有席正修在,她要面对的无非就是他而已,面对那样一个人,有什么可怕的呢。梦非努力为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服装组的姐姐看出梦非的心事,为她裹上一件大衣,“别紧张,还有我在呢。”梦非感激地微笑,深深吸气。
草垛为榻,若翎平躺其上,气息奄奄。她对将军说:“我伤得太重,恐拖累了你。我留在这儿,你自己走吧。”
将军不理她,只沉默而迅速地拾柴、生火,并撕开自己的衣服,准备绷带。他做完一切准备,跪至若翎榻前。
若翎聚起一口气,吃力地说:“我命令你走。”
“恕难从命。”将军的声音低沉而坚决。
她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神情充满了不容辩驳的坚定,还有全力担当的勇气。她闭上眼睛,任泪水滚落。
他俯下身,查看她肩上的伤情。他沉默、专注,面色严峻,一语不发,眉宇间掠过一缕忧惧,又很快恢复平静。
“公主,我们先把箭拔出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镇定的。
她闭着眼睛,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轻轻解开她的衣衫。她暗暗吸气,恐惧地战栗着。
她的整个肩膀裸露出来。箭从肩窝处穿过,伤口惨不忍睹。他用力折断了箭羽部分。箭杆牵动伤口,她疼痛难忍,却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他扶住她的身体,将她慢慢侧转一个角度。
他的手碰触到她的肌肤。她肌肤的柔嫩白皙与他的粗犷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以前从未让一个男性碰过她的身体,这样亲密、直接的接触使她心底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抽搐,不由地缩紧了身体。
他看着她虚弱、痛苦并羞涩的样子,心中不忍,又充满怜惜。他取来一小截软木,放在她嘴边,“咬住,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
她听从他的指引,咬住那截木头。
“别怕,有我在。别怕。”他轻声安抚。
她仍恐惧得浑身发抖,额上沁出密密汗珠。
“准备好了吗?”他握住她的手。
她闭着眼睛,点头,示意他可以拔箭。
这时,导演喊停。
梦非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席正修的脸。
她一时弄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一瞬的恍惚。
服装组的姐姐快速上前来,为梦非披上了衣服。
费导重新讲解这场戏。他认为,在拔箭的那一刻,公主应该睁开眼睛,看着将军。因为,在这一幕,公主的心理发生了重要变化。
在整个逃亡途中,公主完全依赖于身边这位虔诚守护她的将军。她将性命交托到他手中。而到了这一刻,她完全被这个男人征服。
古时讲究男女大防,虽然公主爱慕将军,将军亦怜惜公主,但在逃亡路上,两人从未僭越。如今因拔剑疗伤的需要,她不得不在他面前脱下衣服。在古时的女人看来,这是极重大的事情。至此一刻,公主已全无退路。她的身体给这个男人看过了,就只能永远地属于他了,而她也心甘如此。所以,这一刻,她看着将军的眼神,应是彻底的恋慕与信赖,全然的交托。
重新开拍。
公主看着将军。她眼神中是带着绝望的信赖与依恋。
将军跪在公主身边,一手按住她的身体,一手拔箭。那一瞬间,她痛得哭起来。口中咬着木头,喉咙深处却不可抑制地发出哀号。
箭杆终于被拔出。她痛得几乎昏厥,苍白的脸上都是汗水。
他用力按住伤口止血,然后用事前准备好的绷带为她包扎。
她虚弱得快要失去意识。他看着她,她的痛楚犹如加在他身上。但他克制着自己,排除杂念,聚拢心神,严谨地做好每一个护理步骤。
然后一切终于平息下来。他们渡过了难关。
正文 第10章 戏如人生梦醉(4)
他守在她身边,柔声安慰她说:“没事了,别害怕,已经过去了。”他极力掩饰,表现出沉稳,不让她看出他内心的痛苦与担忧。
她气息微弱,嘴唇发白,艰难地发声,“冷。”
他抱住她,让她靠入他的怀中。她饱受折磨的身体轻得几乎没有分量。他紧紧地抱住她,用自己的面颊抵住她的额头。
这场戏完美收工。费导很满意。
梦非却有种虚脱的感觉,恍恍惚惚换下戏服,一时难分戏里戏外。
她入戏太深,下了场,浑身的知觉却还在戏里。连肩上那个伪造的伤口都好似隐隐作痛起来。兵刃穿过身体的感觉,究竟会有多痛?她想象着,真切地感受着。既然这种想象的、伪造的痛会真切地留在脑海中,留在皮肤的触觉上,那么心灵的痛楚与欢愉呢?爱情呢?想象出来的爱情,也会真实地印刻在心上吗?戏里,公主与将军相爱了。这爱情也在她心中留下不走了吗?
她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男人。可她爱的到底是李将军,还是席正修?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默默忍受着心中一份无可名状的煎熬。
席正修这天也尤为沉默,心事重重的样子。
收工上车时,梦非的目光和他交会了一下。
他看她的眼神,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她从他眼中的光芒里,感到了某种深邃的意味。但那感觉稍纵即逝,让人无法捕捉,无法分析。
11
晚上回到宾馆,梦非洗了澡靠在床上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娱乐新闻:著名男星席正修的女友陶文嘉被爆料怀孕。
陶文嘉怀孕?梦非惊呆了。
新闻里说陶文嘉被狗仔队拍到进出女子医院,且腹部隐现微凸。画面配以几张模糊的偷拍照片,照片中的女子穿着宽松衣衫,戴着大墨镜,似乎真是陶文嘉。随后又放出席陶二人的官方合照,还有从前他们一起出席电影节时携手走红毯的录像,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
梦非只觉得一股惆怅蔓延心间,又抑制不住地感到疑惑。
数天前还撞见他们吵架,转眼又传出怀孕的消息。难道……吵架是为这件事?若是真的怀孕,应该高兴才对,两人为何不欢而散呢?
成年人的世界,总有许多隐情,岂是她能够猜得出的?
梦非怔怔地盯着电视画面中陶文嘉的腹部,禁不住伤感,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孩子?陶文嘉通过某种途径,获得了属于席正修的一部分?
梦非难过起来。他们都是大人,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个世界里没有她的位置,她又做什么痴梦呢?
有一瞬间,她极恍惚。有无可能,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梦醒时分,她或许还在十七岁生日的那天下午,昏昏沉沉的课堂里,朦朦胧胧的阳光下,数学老师在讲解双曲线,忽然叫到她名字,让她回答问题。她倏地醒来,看到满黑板的x、y和坐标轴。阳光偏过了小小一个角度。南柯一梦,不过几分钟而已。一场轰轰烈烈的感情已经结束,下课铃声却还未响起。
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是苏梦非在梦中经历了若翎公主的人生?抑或是,古时那位若翎公主,梦见了数百年后苏梦非的人生?
梦是未成的心愿,梦是难解的谜团。
梦醒时分,唯有空无。
12
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梦非,过几天她要和父亲一起来探班。梦非高兴,好久没见到父母了。母亲又敦促,一定抓紧学习,拍戏应付过去算了。
是,是。梦非连连答应母亲。
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被划分为有用和无用两种。学习有用,拍戏无用。数学有用,诗歌无用。一日三餐有用,白日梦无用。
挂了电话,梦非捧出数学课本,开始做习题。
考试、分数、排名,这些统统有用。可她还是弄不懂,数学到底有什么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都不需要用到sin、cos,或者圆锥曲线方程。
人们一直觉得有用并不断努力想要获得的东西,究竟有什么意义?
如何跳出千篇一律的人生模式?如何才能自由忘我地生活?如何摆脱束缚,摆脱外界给予的压力,去寻找自己的梦想?人生存在太多的无奈。
她的生活,看似完美无缺,看似普通正常,然而其中隐藏的压抑,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时常觉得,整个世界似一台日以继夜不停运转的大机器,而自己只是这台大机器上一颗微小得看不见的零件。她无法决定自己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她没有自我。甚至,她本身的存在毫无意义。
换句话说,她并没有自己的生命。她只是某个庞大生命链条中的一环。
这份内在的迷茫与恐慌,她无法对任何人说,因为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不算什么问题,可以欣然接受。所以她只能独自忍受,并试着理解这一切。
或许,她这样认真地拍戏,这样投入地演绎若翎公主这个角色,就是为了忘记生活中的烦恼和压力,忘记自己在世俗社会中的身份,忘记自己的姓名与年龄,忘记数学考试,忘记分数与排名,忘记循规蹈矩,忘记父母之间的争吵,忘记压抑的家庭气氛,忘记自己毫无激丨情的琐碎生活。
她渴望脱离循环往复的日常生活及乏味的现实,获得某种新鲜的体验。
她渴望真正地活一次。
梦非在灯下仔细地做完了数学练习题,然后翻开正确答案进行核对。
二十道题目,错了八题,刚好及格。但她知道,光有及格是远远不够的。她将八道错题重新演算。
高考一天天近了。
人最终都是要向生活屈服的,不是吗?
13
梦非做完练习题,去卫生间洗衣服。没有洗衣机,衣服都靠手洗。
宾馆没有阳台,窄小的卫生间里琳琳琅琅地摆满各种物品。梦非一边搓洗衣服,一边看着周围属于张姐的生活细节——内衣内裤、化妆品、护肤品,各种首饰及私密物件……
十七岁的梦非第一次如此接近一个成年女子的生活真相。
三十七岁的张姐,其实差不多是梦非母亲的年龄。
但梦非即使与母亲也不曾这样毫无遮拦地亲密过。她们二人睡一间房,在狭小的空间里朝夕相处;窄窄的卫生间,展示所有秘密。
从上小学开始,梦非就拥有自己的卧房,拥有自己独立的生活空间。没有任何人闯入过她的世界,她也不曾探视过任何别人的空间。
剧组的集体生活让她踏上了一次全新的旅程。
此刻,她看到张姐的内衣挂在毛巾架上,黑色的、成熟的、性感的、半透明蕾丝,轻薄小巧。她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款式的内衣,不是在商店,也不是在电视广告中,而是就在身边,这样湿淋淋地挂着,充满真实的魅惑气息。某一瞬间,她突然满心好奇,仿佛那抹黑色唤醒了她内心某个沉睡的精灵,为她开启了生命中一扇崭新的门。她害怕走进去,又渴望走进去。她感觉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她像是着了魔般,怔怔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抹黑色,却在刚要触到的那一刻,骤然停住了。
她长吁一口气,收回手,低下头,继续搓洗自己的衣服。自己的白色棉布小内衣,是纯洁可爱的样式。她还只是个孩子。
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如此渴望长大,渴望了解一个成年女子的世界。
那里有一团充满诱惑的迷雾,她渴望走进去看个究竟。
她知道自己终将体验那里的一切,无论美好的还是残酷的,都将是属于她的。可她仍是按捺不住好奇,觉得时光太过缓慢。
生命还很年轻,一切美好的都在前面。有那么多期盼,需要慢慢等待。
她提起自己的白色纯棉内衣,把水拧干,挂到晾衣架上去。
夜深了,梦非躺在床上并未睡熟。蒙眬间,她听见张姐起身离开了房间,咔嗒一声带上了门。
梦非转身看向门口,张姐的外套还挂在衣帽架上。天那么冷,她只穿着单衣就出去了,定然是在宾馆里。可这么晚了,她会去哪里,去做什么呢?
梦非不禁疑惑,已有数次这样的情况了,半夜醒来,发现张姐不在房间里。起初她是有些担心的,但因白天拍戏实在太累,来不及多想便再次坠入梦乡。她从不记得张姐是什么时候出去,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些夜里,张姐去了哪里?或者说,去了谁的房间?剧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很多都是寂寞的吧?会是费导吗?不,费导在这方面很严肃。或许是金副导演。可金副导演那副采花大盗的样子,张姐如何看得上。最有可能的是制片人,张姐和他说话的态度似乎总有些暧昧,制片人又是组里最大的官……
忽然间,梦非意识到,这样的揣度非常低级,也非常刻薄。她制止了自己的想象。成丨人世界太复杂,不探索也罢。这样想着,她睡着了。
熟睡中,她走进梦境。这一次,并不是考场或者钢琴课堂。她来到的是一片全然陌生的环境。她发现自己站在一道黑暗深渊之前。她探身观望,望不见底。她恐惧,浑身颤抖,却不知如何后退。
恍惚间,她听到身后一个低沉深邃的男性嗓音叫道:“非儿。”
她回过头,望见那个人。她心头一颤,脚下的石块骤然碎落。
她失去支点,坠向那无底深渊。失重的眩晕让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坠落到底的那一瞬间,她猛地惊醒,睁开眼睛,看到昏暗的房间。
霎时回到人间的感觉。梦非感到四肢酸麻,浑身乏力。
她深深吸气,不胜唏嘘,竟会梦见他。
慢慢缓过神后,梦非听到卫生间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是张姐在打电话。声音很轻,似乎还带着哭腔。梦非只听到零星句子:
“他说他爱我。”
“是,他有老婆孩子,但他说他爱我的时候,我觉得快乐。”
“不是作践自己,我只是需要被人爱。”
过了一会儿,莲蓬头被打开,哗哗的水声响起,张姐开始淋浴。
几点了?梦非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时间,凌晨四点半。天快亮了。
正文 第11章 戏如人生梦醉(5)
张姐到底和谁纠缠不清?半夜不睡觉,哭哭啼啼地打电话、淋浴,太夸张了。梦非忽然想起那天听管盒饭的王小毛调侃剧组,说剧组就像任何一个单位,各种角色都齐全,马屁精、工作狂、长舌妇、八卦王、专在小姑娘身上捞便宜的色鬼、专跟领导睡觉的女人,一样都不少。
唉,真是无奈,不想也罢。梦非暗自叹息。
这时,水声停下了。梦非赶紧放好手机,翻过身去。
张姐淋完浴,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轻手轻脚地上床。
梦非躺着一动不动,装作熟睡,内心又觉讶异,自己何时已学会这样沉着而不动声色?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究竟是一种宽容睿智的生活哲学,还是一种世故与狡猾?她说不清楚。
她隐隐觉得,长大或许并不是那么美好。一切虚伪、狡诈、掩饰、偷偷摸摸、暗自揣度、不露声色的本领都将应运而生,无师自通。
14
在拍摄现场,演员经常需要等待。等天气晴朗,等光线充足,等烟火部门埋炸点,等武术指导设计套路、给替身演员绑钢丝绳等等。除了正式拍摄,大量的时间其实都在等待中度过,时常等得人困马乏。
这天,在等天光的间隙,生活制片王小毛过来与梦非玩耍。
在梦非的想象中,任何地方管伙食的都应是那种胖墩墩、脸颊永远红彤彤的乐天派。而王小毛却是个标准的瘦子,脸色黄蜡蜡的。他是组里年龄最小的人之一,刚满二十,高中毕业就跟着当制片主任的表舅混剧组,没什么技能就管管伙食,管了一年多,混得比老剧组还油。虽说油腔滑调了些,但他为人亲善,风趣热情。梦非不讨厌他。
梦非刚进组的时候,王小毛也像组里其他轻浮的男青年一样,偶尔用些含蓄的荤笑话来逗梦非,梦非一概听不懂。后来他识相了,荤笑话不讲了,有好吃的好玩的倒是不会忘记拿来逗梦非一乐。
这天他教梦非用对讲机搞恶作剧,先调至某一频道,然后对着话筒学狼叫。对讲机里很快也传来呜呜叫声与之呼应,是制片组另一个小伙子。
梦非笑问:“其他人都听不到吗?”
王小毛说:“3频道是咱制片部门的秘密聊天室。”
“噢,你们制片部门都是狼呀?”
王小毛嘿嘿一笑,“这剧组里,哪个不是狼?”
梦非也笑,拿过王小毛的对讲机,转动按钮,调至1频道。
王小毛连忙阻止,“不行不行,1频道是导演部门,可不敢乱喊呀,会被骂死。”
梦非问:“演员组是几频道呀?”
“7频道。”
梦非调过去,也对着话筒学一声狼叫,然后立刻噤声。
果然招来演员组工作人员的众怒,“谁啊?谁啊?谁在鬼叫?吃饱了撑的!”对讲机里传来众人好气又好笑的抱怨。
梦非和王小毛笑得蹲下。跟着王小毛这样没正形也没恶意的大小伙子,梦非难得可以放肆地疯一下,不顾矜持地开怀大笑。
他们又把对讲机调到5频道美术组,继续恶作剧。
这时,金副导演走过来,在王小毛瘦瘦的背上重重一拍,“嘿,主任到处找你呢,原来躲这儿调戏我们小非非来了。”
王小毛讪讪地笑,嘟囔道:“我哪儿敢啊?小非非要调戏我,我倒是没二话。”王小毛是出了名的滑头,但梦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