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活得太久了。”芈嬛拨弄着身边高高堆起的干草,混不在意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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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奉天命,靖难役(7)
建文元年十二月,燕王朱棣率燕军突袭沧州,生擒主将,大捷。
燕军在沧州大捷的消息一传到济南城,芈嬛便令怀仁暗中领兵向东昌行进。
她将兵力不足十分之一的将士留在济南城外,大营一个不拔,照样按着十几万军士的配给埋锅造饭。
芈嬛给济南城的守将一个错误的信号,使得城中之人皆认为燕军并未退去,是以都绷紧了神经,不敢松懈。
芈嬛此番所带几乎是燕军骑兵的精锐,大军轻装快行,三五日便到了东昌城外。
“姑娘,属下看着东昌似乎有些不寻常。”怀仁策马来报,眉头紧蹙。
“的确,”芈嬛遥望着紧闭的城门,以及过分平静的城头,接着道:“下令大军停止行进。”
“是,姑娘。”
怀仁策马而去,芈嬛握着缰绳的手已微微有汗。
她此次想方设法将朱棣的兵符要到手中,为的就是替他打开一条南下的路,可眼下东昌的情况却实在怪异的很。
不消片刻,怀仁又策马而回,可他此时脸上却是一副火急火燎的表情。
“姑娘,不好了,朝廷大军由盛庸率领,正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向我军迅速收拢。”
芈嬛攥紧了缰绳,望着远处弥漫的尘土,冷声道:“传令下去,全军集结,布阵迎敌。叛逃者,杀无赦!”
“是!”怀仁领命离去,眉头早已是沟沟壑壑。
流殇护在芈嬛身侧,剑已出鞘,他戒备地扫视着周围,面容冷峻。
“姑娘,此番突袭东昌乃是极为机密之事,朝廷又怎会知道?”
“军中有细作。”芈嬛冷眼瞪着燕军中的几个统领,眸中腾起片片杀意。
她此次的部署,所知不过是军中仅剩的四位将军,这四人皆是多年随朱棣征战的将士,她先前派人查过,该是无妨。
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这一失便极有可能让朱棣兵败山东。
芈嬛盯着在阵中以命相搏的士兵,心中不停地盘算着,却找不出突围的法子。
朝廷此次似是派了重兵,源源不断的朝廷士兵向着燕军压来,将包围圈一点点缩小。
燕军将士竭力拼杀,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突破点。面对铁桶一样的敌军,芈嬛头一次心烦意乱,任凭流殇扯着她在人群中拼杀躲闪。
“流殇,你赶紧护着姑娘离开,莫再耽搁了。”怀仁不知何时冲到了流殇与芈嬛身侧,低声吼道。
他半身铠甲都已被鲜血染红,脸上森森的几道伤口正涌着血,芈嬛看在眼里,心中一揪,对着他摇了摇头。
“倘若不能突围,我便与将士们一同战死沙场!”芈嬛拔出流殇别在腰间的匕首,接着道:“我也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莫要担心。”
言罢,她对怀仁道了声“万事小心”便与流殇一道冲向敌军。
怀仁盯着芈嬛的背影愣了一瞬,随即不再犹豫,提剑刺向迎面而来的敌军。
燕军与朝廷的战斗一直从晌午持续到天色擦了黑,芈嬛已不记得她用手中的匕首割断了多少人的咽喉,也不记得流殇多少次将她从敌人的剑下救回。她未着盔甲的衣裳早已沾满血迹,显得狼狈不堪。
芈嬛费力抬手擦去脸上温热的血,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像散了一般,眼皮重得难以抬起来。
“王爷!是王爷来了!王爷来救我们了!”
芈嬛在朦胧中听见身边的将士忽然爆出一阵欢呼,她半眯着眼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正见朱棣一马当先,将包围圈硬生生打了个开口,冲将进来。
芈嬛无力地笑笑,“他总算没来晚。”
这几个时辰来,芈嬛不停地下令变换阵法,绞尽脑汁拖住朝廷军队,将燕军的损失最小化。但疲劳战终究不是个法子,就在她几乎想要诈降的时候,朱棣却来了,他带来了朵颜三卫,给所有的人带来了生的希望。
“大家一鼓作气,跟着王爷杀出去。”芈嬛几乎半靠着流殇的手臂,哑着嗓子嘶声吼道。
流殇紧紧箍着倚在身边的芈嬛,生怕她会昏死过去。其实他心里明白,饶是朱棣倾尽所有兵力冒死前来,胜算也是不大的。
“姑娘,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流殇提剑砍倒一个冲将过来的敌军士兵,在芈嬛耳边低声道。
“流殇……不许出事。”芈嬛强自提着一口气攥住流殇的手臂,只怕自己这一倒下就再不能站起来。
“盛将军有令,谁能活捉那个女人,就赏金百两!”敌军中忽然有人大声传话,此起彼伏,一直传到芈嬛耳朵里。
芈嬛心里咯噔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原本以为盛庸不会知道她的来历,是以她并未多加防备,可如今看来盛庸定是受人指点了,只是这位高人实在来得巧,正赶上朱棣率兵来援,这其间的厉害关系不必言明众人心中也自知。
一时间,朝廷士兵得了金钱的诱惑,都不要命地往芈嬛的方向冲上来,流殇手上一柄银剑舞得上下翻飞,几乎是密不透风地护住芈嬛。
朱棣骑在马上,毫不留情地诛杀挡住他去路的敌军,宛如地狱修罗一般。
怀仁一见自家主子杀红了眼,也不敢怠慢,连同张玉、朱能二人在前方为朱棣开出一条血路来。
“流殇,你让开,我跟他们走。”芈嬛看着流殇身上一道重于一道的伤,隐隐垂泪。
“姑娘,你若要走,那就从流殇的尸体上踏过去!”流殇大吼一声,一剑洞穿了突然扑上来的敌军胸膛。
那人惨叫着在芈嬛眼前倒下,可他手上的长枪却刺穿了流殇的右肩。鲜血止不住地从他肩头的血洞上汩汩涌出,流殇的脸色愈显苍白。
芈嬛的泪水顺着沾满血污的脸颊颗颗滚落,她知道流殇大概是扛不过去了。念起流殇为她做的一切,芈嬛只觉得心如刀绞,胸口一热,带着些乌黑的血便从她嘴角淌了下来。
“嬛儿!”
朱棣策马一到近前,便是瞧见了这么一幕,他双腿猛地一压马蹬从马背上跃下,一个前空翻落在芈嬛跟前。
“朱棣。”芈嬛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眼泪更是失控地扑簌簌往外滚落。
朱棣心头一颤,反手一剑格住向流殇刺来的长枪,一把拉过芈嬛,对流殇道:“嬛儿交给本王,你务必给本王留住你这条命!”
流殇惨白的唇浅浅勾起一个安心的笑,将芈嬛稳稳交到朱棣怀中,随即就更拼了命地砍杀向芈嬛冲上来的敌军。
皎月升空,借着月光,血气弥漫的战场几如地狱一般。将士们一个个都如同行尸走肉般,见着对方的人只知举刀砍下去,生命在此时已变得无足轻重。
突地,在朝廷军队中闪起几点银光。
芈嬛一愣,只觉得这场景好生熟悉。
“当心!”流殇暴喝一声,从一旁扑上来,直直挡在朱棣跟前。
“噗”地一声钝响在芈嬛耳边乍起,接着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便从朱棣身旁被人强行拽走,而这么一拉一扯,他们之间就隔了五六个人的距离。
朱棣揽住流殇重重倒下的身体,回身再想要拉住芈嬛已是不可能,只来得及眼睁睁看着她被朝廷的人打晕了扛在肩头,迅速离去。
瞧着血人一样的流殇,朱棣头一次觉得他错了。他曾以为人的忠不过是用来说说罢了,可如今他看着流殇肯为了芈嬛替自己挡剑,他明白,这世上不是没有赤胆忠心,只不过是他没遇上。
“王……爷,替、替我照顾姑娘,告诉她,流殇不悔。”流殇费力地睁大了眸子,看着一片虚无,忽然温柔地笑了,他说:“沐枫,是你来接我了么?”
话音未落,流殇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来。朱棣双目赤红,一把将流殇交到怀仁怀里,剑指苍天,朗声道:“燕军的儿郎们,拿出你们的看家本事来,随本王杀出去!”
“杀!杀!”
燕军上下一时军心鼓舞,士气大盛,喊杀声振聋发聩。
一个时辰后,燕军杀出重围,连夜向北平退师。东昌一战,朝廷与燕军皆受重创,一时无力再战。
芈嬛再醒来时,只觉全身酸痛难忍,头疼得像是被锥子刺过一般。
“姑娘,您可算醒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芈嬛耳畔响起,话里话外充满了欣喜。
芈嬛涩着一双眸子看过去,一个青布衣裳的小丫头正立在床边,脸上挂着善良无邪的笑。
“你是谁?这是哪里?”芈嬛一张嘴,才发觉喉咙干得像塞进了一把沙子。
“奴婢名叫巧慧,是李将军命奴婢来照顾姑娘的,这里是李将军的府上。”巧慧老老实实地答,语气里不见半分老练,显见是个新人。
“巧慧?好名字。”芈嬛费力扯了个笑,对眼前的丫头莫名地添了几分好感。
“姑娘可要喝水?”巧慧看芈嬛唇瓣干裂,便回身从桌上取了青花瓷杯问她道。
“多谢。”芈嬛老实不客气地就着巧慧的手咕咚咚喝下了半杯水,待喉咙感觉好些,才将她的手推了开去。
“巧慧,麻烦你去禀报李将军,就说芈嬛已醒,想请他前来一叙。”芈嬛深知以自己目前的状况,是不可能支撑着道外面去见李景隆的,是以哪怕于礼不合,她也顾不上那许多。
“是,奴婢这就去。”巧慧俯身替芈嬛拭去唇角沾的水珠,福了一福便退了出去。
不消片刻,芈嬛就听见外面脚步响动,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芈嬛姑娘,你可算是醒了。”李景隆迈着大步走到芈嬛床前,毫不避讳地在床沿上坐下,“你昏迷的这三天,可是把我急坏了。”
“敢问将军,假借盛庸之名将我捉来之人,可是你?”芈嬛在听到巧慧提起李景隆的那一刻,所有的事情便在她心中清晰起来。
“不错,正是在下。”李景隆面上带着些得意,“我同盛庸说,只要依此计行事,那不但能令他加官进爵,更能将燕庶人斩杀于阵前,何乐而不为?”
“杀燕王?将军的胆子是不是大了些?”芈嬛笃信朱允炆不会下杀令去要朱棣的命,是以才有此一问。
李景隆挑唇一笑,眼中满是轻蔑,“看来姑娘当真是不知道,那在下便不妨同姑娘说说。在下当日奉皇命出征时,就得了陛下的旨意,杀燕庶人,救芈姑娘。”
芈嬛心中大震,面上却强作无事,淡然道:“按将军的意思,此番就是要将芈嬛送回应天了?”
“姑娘说的没错。”李景隆颔首,语气抑扬顿挫,公子哥儿的气度展露无遗。
“如此,就劳烦将军了。”芈嬛闭了双眸,“芈嬛该问的已问完,将军请回。”
李景隆脸上挂着莫名的笑,他盯着芈嬛看了半晌,忽然悠悠道:“姑娘大概不知道,燕军此次损失很是重大。不但张玉张将军战死沙场,并且燕庶人也受了箭伤。尤其是一位名叫流殇的护卫,听说死的时候已没了人样呢,不知道姑娘可认识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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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再相见,应天城(1)
在整整半个月的时间里,芈嬛都把自己关在房中,不怎么同人说话,大部分时候倒像个不会动的瓷娃娃。
李景隆在济南盘亘数日,连连接到朱允炆的口谕,命他回京。李景隆虽是怜悯芈嬛,但他终究也拗不过朱允炆一道紧一道的旨意,只得强行带芈嬛上路。
也就是到了这时候,芈嬛才知道,所谓的“李将军府上”不过是李景隆临时居住的院子罢了。
宽敞华丽的马车上,巧慧兴奋地坐在芈嬛身旁,将车帘挑起个小小的缝,偷眼瞧着外面的街景。
“姑娘,咱们就要去应天府了,您高兴么?”
芈嬛低垂着头,并不言语。
“奴婢从没出过这济南城,也没见过外面的人。”巧慧混不在意地自言自语道:“倘若不是将军好心收留奴婢,恐怕奴婢就死在街边了。”
芈嬛望着巧慧有些伤怀的神情,心头略略不忍,便道:“曹国公确实是个善心的人。”
“姑娘,您就莫再责怪将军了,将军每日担心姑娘可是担心的紧呢。”巧慧不知晓芈嬛与李景隆之间的关系,是以就认为芈嬛是在跟李景隆赌气,才不言不语的。
“巧慧,我没有埋怨将军,我不过是在悼念一个人罢了。”
芈嬛知道,流殇得到这样的结果,跟她脱不开干系。可她也明白,这对流殇,或许是一种解脱。
他不必再为他的忠,他的义,而背负着不属于他的东西。
这样的道理芈嬛明白,但她却不能宽恕自己。数条人命都是因为她的一时冲动而丢了,倘若没有她贸然出师东昌,也就不会死那样多的将士。
在芈嬛心底,终究是悲天悯人的,她不是个彻头彻尾冷漠的女人。
“姑娘,将军说咱们得连日赶路,叫奴婢好好照顾您。”巧慧削了个苹果递到芈嬛手中,“您就多吃多睡,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巧慧虽是不懂芈嬛与李景隆之间的事情,但她看得出芈嬛是个举足轻重的女人。巧慧一方面心中满是敬畏,另一方面也怜惜芈嬛日渐消瘦的身子。
“巧慧,这一路有你陪着,上天也算待我不薄。”芈嬛接过苹果,唇边勾起一个动人的笑。她心里清楚回到应天城后将会面对的一切,也明白朱棣绝不可能派人来救她回北平。如今流殇不在了,她芈嬛就真真切切成了孤家寡人,无牵也无挂,孑然一身。无论身在何处,为谁所用,都不过是为活着,是为回到楚国的那一天。
李景隆传下的命令是实打实地被执行了,他们一行数百人快马加鞭地奔向应天府,终于在第九日傍晚风尘仆仆地进了应天城。
巧慧在马车里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芈嬛却始终蹙着眉,她闭目靠在马车里高高垫起的棉被上,只觉心中一片苍凉。
应天府,埋葬了她太多的回忆和过去。这里是她跟容珏重逢的地方,亦是他殒命的地方。是她与朱棣相识的地方,也是他向往的地方。她命中注定的两个男人,一个给了她永世不能忘怀的过去,一个许了她短暂的未来。
“姑娘,您不高兴么?”巧慧将车帘放下来,看着芈嬛毫无表情的面孔问道。
“没什么值得高兴,也没什么值得悲哀的。”芈嬛揉揉眉心,接着说:“巧慧,你是想同将军回府去,还是相同我进宫去?”
“进宫?是皇宫么?”巧慧的眸中隐隐有着向往,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兴奋。
芈嬛点了点头,“你愿意去么?”
“奴婢自然愿意。”巧慧满口地答应,没有丝毫犹豫。
芈嬛面上的笑容有些惨淡,“那便如此罢。”
玉兔东升,夜如墨色之时,一辆青布马车缓缓停在玄武门边。一个身着水绿短衫的女子从车上跃下,抬手扶下一位青衣白裙的姑娘。那姑娘神色淡然如水,眉宇间是掩不住的疲倦。
“嬛姑姑,陛下在乾清宫等着您呢。”熟悉的声音在芈嬛耳畔响起,她借着月光看过去,正是多年未见的川子。
“川子,真的是你么?”芈嬛声音有些哽咽,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姑姑,正是奴才。”川子眼底同样泛起泪光,在芈嬛面前屈膝跪下。
“快起来,”芈嬛扶住川子的手臂,将他拉起来,接着道:“当年离去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没想到今日也侍奉御前了。”
“这……都是托了姑姑的福。”
芈嬛点点头,她明白川子的意思,当下也不再多言,便道:“带我去见陛下。”
“是,姑姑请这边走。”
一路上,芈嬛与川子都未再言语,只是交代了川子安排巧慧的去处,川子一口答应下来,直说将她安排在芈嬛身前伺候。
重新走在宫墙之中,芈嬛心中感慨良多。坚硬的青石路面传来阵阵凉意,她一步步踩过去,只觉得这些年的时光仿佛从未流走般。
芈嬛沉沉叹息,允炆呐,姑姑回来了,你终于能得偿所愿,可不知这镜花水月一样的幸福能维持多久呢?
乾清宫里,朱允炆负手而立,明黄的龙袍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宫中灯火通明,却没有宫人在近前伺候,唯有朱允炆一人立在宫中,显得形单影只。
“陛下,芈嬛已带来了,就在殿外候着。”川子恭恭敬敬地在朱允炆身后跪下,叩首道。
“快快请进来。”朱允炆难掩激动之情,回身对川子道。
“是,奴才遵命。”
不消片刻,芈嬛便从殿外踱步进来,走了两步,又生生停了下来,工工整整地行下个礼,垂眸道:“民女芈嬛拜见皇上。”
“姑姑,”朱允炆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芈嬛,颤声道:“姑姑何必多礼,倒叫允炆为难了。”
芈嬛含笑望着朱允炆愈发英挺的面容,柔声说:“如今您是君,民女是民,这礼仪是万万不可省了的。”
朱允炆轻哼了一声,道:“姑姑莫要再怕那些老古董说三道四,现下我是皇帝,我说姑姑不必拘礼就不必。”
芈嬛握住朱允炆牵着她的手,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允炆呐,姑姑从未想过咱们有一天会如此相见。允炆现在长大了,做事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姑姑心里很安慰。”
朱允炆闻言,面上倒是有些别扭,他试探着看向芈嬛,问:“姑姑,你都知道了?你不怪允炆设计陷害四叔么?”
芈嬛轻叹了口气,放开朱允炆的手,转身向着窗口走去,“李景隆不是个攻于心计的人,且他的胆量也不足以让他下令去刺杀你四叔。可这些事情,姑姑并没有资格去责怪你。你们叔侄二人的争斗,原本就是生死各有天命,又哪来的谁对谁错。”
朱允炆从她身后走过来,问道:“姑姑……你当真就这样看得开吗?”
每每想到她心甘情愿地陪在朱棣身边十多年,朱允炆心头的妒火就压不住地直往上蹿,恨不能将他们分隔在世界的两端,再不能相见。
芈嬛沉默良久,就在朱允炆想要再开口时,她突然道:“允炆,姑姑累了,这些话明日再说罢。”
朱允炆瞧她疲惫的模样,满心疼惜,便道:“是允炆不好,一时兴奋就忘了姑姑的身子,我这就差人送姑姑回院子歇着。”
朱允炆所谓的院子,离着乾清宫并不远,是个两进的小院落,面积并不大。
院外的匾额是朱允炆亲笔题字,名为雅逸园。
川子对芈嬛说,这院子是新建的,里头的一草一木都是陛下亲自挑下来着人种上的,每一间屋的摆设也都是陛下亲自过目的,就连屋里用的茶具、碟碗,都是陛下精挑细选出来的。
川子说朱允炆每个月都会来雅逸园住上几日,品品茶,读读书,从不许外臣进来打搅。
芈嬛立在院中看了许久,只对川子说:“陛下是用了心的。”
这座雅逸园中的物件摆设从里到外无一不合芈嬛的心意,她明白朱允炆等着她回来的这一天或许已等了许久。
川子按着芈嬛的意思将巧慧留在雅逸园里,吩咐给她一些规矩后,就匆匆回了乾清宫。
“姑娘,没想到您有这样厉害的身份,这下奴婢也跟着您享福了。”巧慧帮芈嬛褪下身上的外袍,笑眯眯地道。
“巧慧,往后咱们就住在宫里了,说话办事都要时刻给自己提着醒,决不能说错了话,办错了事。皇宫同将军府不一样,倘若不慎惹恼了陛下或哪位娘娘,那都要丢命的事,你万万要记在心中。”芈嬛一番话说完,已微喘了气。从济南城到应天府的这一路上,她几乎是没怎么歇着,现下见到了朱允炆,那口提着的气也就松懈下来,整个人都软的像棉花一样。
巧慧听着芈嬛的话,一时难以明白,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扶住芈嬛道:“姑娘您早点歇着吧,您的话巧慧会仔细想明白的。”
芈嬛拍了拍她的手背,“也不必太过担忧,往后我会慢慢教你。”
“奴婢谢过姑娘。”
芈嬛勉强勾起抹笑,没再言语,兀自进了里间在床上躺下。她辗转反侧许久,才模模糊糊睡了过去。朦胧中,芈嬛似乎听见有人进了屋,可睁开眼时,却没什么也没看到,只瞧见铺了满地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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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再相见,应天城(2)
芈嬛在宫里无名无份,入宫之时也没人知晓,是以便就必向皇后、太后请安,住在雅逸园里倒也惬意。
朱允炆每日下朝,都会搁下政事到雅逸园小坐,陪着芈嬛喝喝茶,聊聊天。
芈嬛总也说他该把朝中事务处理妥当再来陪着她,可朱允炆却道无妨,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趁着一日春光正好,芈嬛叫巧慧搬了把椅子在堂屋前坐着,垂首一针一线地缝着个钱袋。
钱袋上绣着平安二字,酱紫的底配着银丝线,不大不小的袋子,倒是合用得紧。
“嬛姑姑,陛下就到了。”川子先行几步往雅逸园通报,芈嬛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迎到院门口去。
朱允炆一身明黄的龙袍大步从远处走来,身后只跟了两个唯唯诺诺的小太监。
芈嬛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模样,唇边不禁扬起抹笑,待朱允炆走到近前,便抬手抚上他的额头,柔声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这眉心都皱成小老头了。”
“姑姑。”朱允炆面上漾开一个舒心的笑,牵住芈嬛的手,“允炆没事,只要看到姑姑就好。”
芈嬛任他牵着往院里走,脸上挂着浅浅淡淡的笑。
“允炆,我叫巧慧泡了壶你喜欢的雨前龙井,你陪姑姑品品茶,如何?”
“自然是好。”
川子和巧慧将茶盘茶具摆在院中的石桌上,便退了下去。
芈嬛为朱允炆斟上茶,说:“允炆,是不是你四叔那边又出了状况。”
近日来,芈嬛全然没了朱棣的消息,也不知是朱允炆将消息封锁得严实,还是别的原因竟然连朱棣安插在宫里的人也从未来见过她。
“姑姑,我知道四叔想要的是皇位,我也知道论才能论手段我比不过他。可皇爷爷既然将大明的天下交到我手里,我就不能轻易把它拱手让人,否则我要以何颜面对见皇爷爷。”
“允炆,你四叔他……有他的苦衷。”芈嬛不知该如何对朱允炆解释朱棣的野心,只得如此搪塞。
“我要在这宫里等着四叔,等他来拿我的皇位,我的天下。”
芈嬛看着朱允炆有些固执的脸,心底如针刺般一点点疼成一片。面对这个由她看着出生,陪着学会说话学会走路的孩子,她对他有着母亲般的感情。试问这世上,又有哪个母亲会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痛苦?
“允炆,姑姑会陪着你,不要怕。”芈嬛拍拍朱允炆搁在桌上的手,轻声道。
“姑姑,我不怕。在这个世上,我最怕的事,就是跟姑姑分别,倘若姑姑能一直陪在允炆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朱允炆脸上的笑容在阳光下如孩子般纯真,让芈嬛不禁想起多年前他伸出一双白生生的小手要她抱的情景。
芈嬛忍住眼底涌动的泪,笑了笑道:“往后下了朝,就不要一刻不停地就往我这跑,回头再落了旁人的话柄。齐泰、黄子澄两位大人恐怕没少数落你吧?”
朱允炆苦笑一声,“是呐,打从我继位的那日,他们二人就没少忠言劝谏。”
“允炆,姑姑知道你的苦处,但这也是无可奈的事情,你要懂得忍耐。”
芈嬛明白,朱元璋将开国大将几乎诛杀殆尽,留下一群迂腐的文臣来辅佐朱允炆。如今朱棣病变,朱允炆这文弱的朝廷又哪里是他的对手。何况,她始终以为朱允炆是不适合坐在皇位上的,这个位置太苦,她舍不得这个孩子受这样的苦。
“允炆明白的。”
朱允炆执起瓷杯,慢慢品着茶,目光飘远了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芈嬛住在雅逸园的时候,朱棣率燕军跟朝廷军队正交战到白热化的地步。他听取道衍的建议,避开难以攻下的山东省,绕道直取南京。这一路燕军势如破竹,攻一城破一城,朝廷节节败退。
齐泰与黄子澄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天天在朱允炆面前打转,商量退敌的对策。可朱允炆却不闻不问,一点也不急,仍旧是每日下棋品茶。
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芈嬛根本就没得到过一点半点关于朱棣的消息,可她却明白,朱棣就离应天府不远了。
芈嬛在等,等着朱棣破城的那一日,她会在此处给他最有力的帮助,让他一举夺位。
旧历六月,朱棣过了镇江,攻下朝廷最后一个关口,打到了应天城外。
直至此时,芈嬛才得到消息,得知朱棣已近在咫尺。
朱棣攻到城下的战报,是川子匆匆来到雅逸园告诉芈嬛的。他说,王爷已派了高手暗中在雅逸园保护她,要她在宫中静候。而芈嬛也终于知道,川子是朱棣安插在朱允炆身边的一颗棋子。
芈嬛满心的悲凉,只得点头答应。
同时,芈嬛要求川子放巧慧回到李景隆府中,说是李景隆会助以朱棣一臂之力。
川子未再为难,芈嬛便写了封信,由巧慧带了回去。
入夜的时候,朱允炆来了雅逸园,他满身的疲惫,见了芈嬛也不说话,只是在她身旁坐着。
“允炆,累了便歇息会儿,姑姑在这陪着你。”
朱允炆摇了摇头,叹道:“姑姑,四叔就在金川门外,明日一早怕是就要进攻了。”
芈嬛眼波流转,看住朱允炆说:“依我之见,这金川门,便派曹国公李景隆去守着吧。”
朱允炆闻言,面上露出一副不可置信地表情盯着芈嬛,半晌,他才喃喃叫了声“姑姑”。
“允炆,你是聪明的孩子,你明白的意思。”
芈嬛将手中的茶碗放下,看着朱允炆。她要李景隆去守金川门,根本就是要让朱棣不费一兵一卒进到应天城来。
如此,她的心在谁的一边,便明了的很。
“姑姑,你为什么就不愿为允炆想一想?”
芈嬛抬手抚上朱允炆的脸颊,泪水就那样不受控制地淌下来,“不是我不愿为你去想,而是我已经想得太多,太累。这十数年来,我经历了数不清的生死离别,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去,看着他们不幸福地活着又痛苦地死。允炆呐,姑姑年纪大了,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事情。你四叔的能力你是了解的,姑姑想问问你,你想看着无辜地百姓受到牵连,你想看着应天城血流成河吗?”
朱允炆愣愣地看住芈嬛,下意识地摇头。
“朝廷不是没有军队,不是没有将领,可他们是双拳难敌四手,能用的人太少了。你是聪明的孩子,相信大明如今的形势你比我看得更清楚。这仗,再打下去,受苦只是百姓。试问,成就一个帝王的伟业,究竟要多少冤魂铺路才是足够?”
“姑姑,皇位我可以不要,天下我可以不要,可我不能对不起皇爷爷临终前的嘱托。”
“允炆,这些事情,是先帝也始料未及的。就算是他在世,该兵变的时候,也一样会变。你四叔的事,我不敢说究竟有多少对多少错,但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当初听从齐、黄二位大人的削藩建议,就是错的。”
“姑姑……”
“你的五叔,周王朱橚。他哪里做错了?他什么地方对不起这个朝廷了?你先来就拿他开刀,你知道我得知此事时有多心痛么。你五叔是那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你却将他放逐到云南那样荒凉的地方,你叫他,如何活下去?”
朱允炆听着芈嬛的话,又惊又怒,他半晌无语,许久后才冷声道:“五叔的错,就错在他是四叔的胞弟。”
芈嬛望着朱允炆一起一伏的胸膛,回眸说:“允炆,明日金川门一战在所难逃,你听也罢不听也罢,事已至此,便没了回转的余地。你且好生想想,姑姑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言罢,芈嬛便转身回了里间,也不顾朱允炆是否一个人独自烦闷。
建文三年六月十三日,燕军进攻应天城金川门。金川门守将李景隆、朱穗率军投降朱棣,金川门失守,燕军攻入城中。
魏国公徐辉祖率军与燕军巷战,不敌。其弟徐增寿作为朱棣的内应,被黄子澄发现,绑在殿前,欲听从朱允炆发落。
芈嬛在雅逸园里听到徐增寿被杀的消息时,面上没什么表情。她知道,朱允炆心底是恨极了。自他登基以来,面对的,就只有背叛。事到如今,他亲手斩了徐增寿,也是情有可原。
芈嬛穿戴整齐,端端正正地里在雅逸园的庭院中,手里攥着已缝好的钱袋。
等了片刻,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进了雅逸园。他一身龙袍仍然是器宇轩昂,只是面上那种悲痛的表情让芈嬛揪心。
“允炆,你来了。”
“姑姑,允炆想让你陪着我走完最后的路。”
芈嬛牵住朱允炆的手,笑说:“傻孩子,你这是说什么傻话。”
她拉着朱允炆就要往外走,可还没走两步,就被阴影里忽然跃出的两个人挡住了去路。
“姑娘,请留步。”
芈嬛轻蔑地一笑,“我要同陛下在宫中走走,有何不可?”
“主上吩咐过,定要护得姑娘周全。”
“这皇宫已是你们的囊中之物,难道还怕我在这走丢了不成?”
“奴才不敢。”
“那就让我出去,不然我立时死在你二人面前。”
“这……”
“让开!”芈嬛说着已拔出了身上带的匕首,抵在咽喉处。
“姑娘,请。”那两人侧身让开一条路,不敢再苦苦相逼。
走出老远,朱允炆忽然甩开了芈嬛的手,他红了双眼对着芈嬛吼道:“你骗我!你到现在还在骗我!芈嬛,假如你要皇位,只要你一句话,我必定拱手相送。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你要跟四叔一起来骗我?”
“允炆,你听话,赶紧跟我走。”芈嬛顾不上同朱允炆解释许多,赶紧来拉他的手。
“你放开!”朱允炆向后跌出去几步,眼中滚出大颗的泪珠。
“朱允炆,我的话你可以不听,那先帝的话你肯不肯听?”芈嬛几乎是吼着说出的这句话,说完就忍不住咳了起来。
“你说……什么?”
“先帝早料到许是会有这样一天,他有话要我告诉你。”
“皇爷爷。”朱允炆的泪更是止不住地往外掉,似乎是将这几年的委屈通通倒了出来。
“先帝有几样东西要我交给你,跟我走。”芈嬛不顾朱允炆的反对,牵住他就往乾清宫走。
燕军在应天城中步步紧逼,半个多时辰后就打到了宫门外。朱棣当先策马冲进午门,急急奔向内宫而去。
可宫里冲天的火光却挡住了他的去路,大火连成了茫茫一片火海,呼呼直窜的火苗几乎映红了天际。
“去,查清火势来源!”朱棣眉头紧锁,对着怀仁下令道。
“是,爷。”
不消片刻,怀仁便从内宫狂奔而回。
“爷,里面宫人来报,起火的方向是乾清宫。”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