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了?”他声音略显沙哑,抬眸问一旁为芈嬛问脉的道衍。
“姑娘原本就身子虚寒,此番随军出征,一路劳顿,又染上风寒,是以才引发了旧疾。”道衍行了个礼,沉声道。
“你说的倒是同医官所说并无二致,但按着方子煎好的药,嬛儿却一口也吃不下去,尽数吐了出来。”
“姑娘胃寒,那药并不对症。待贫僧为姑娘施了针,再甫以温性的汤药,便能好些。”道衍清清淡淡地说着,并不把芈嬛的病放在眼中。
“有劳大师。”朱棣起了身,让开芈嬛身旁的位置,接着道:“刘璟已到了王府,本王须得往衍文楼去一趟,此处便交给你了。”
诚然,刘璟便是刘基嫡亲的儿子,此番来北平,正是朱元璋授意。
“王爷请放心。”道衍俯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朱棣出了墨竹苑,便径直往衍文楼而去。
念及昨日芈嬛那般苍白的脸色,他至今仍是心有余悸。
燕王府上下的七八个医官围在她的床前,竟是束手无策。幸而道衍因着庆寿寺的事来了王府,这才稳住她的病情。
他在芈嬛身旁守了一夜,不停地替她擦拭着额角渗出的冷汗,为她燃了一屋子的火炉、火盆。
徐妙贤原是坚持在墨竹苑陪着,但却被他厉色喝了回去。一向隐忍的燕王妃,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了泪。
朱棣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里虽然愧疚,可也顾不上再去安慰结发妻子,只怕他一离开芈嬛,她就再也醒不来。
朱棣一路上乱糟糟地想着,脚下步子越走越快,怀仁险些就要跟不上。
待他到了衍文楼时,刘璟正百无聊赖地蹲在楼前的雪地里堆雪人。
刘璟听见脚步声,便抬眸看去,见是朱棣来了,就挥挥手笑着说:“四哥,你瞧我这雪人堆得怎么样?”
朱棣煞有介事地点头,对着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道:“颇是有些你刘璟的风范。”
刘璟哈哈一笑,起身拍掉手上的雪,走到朱棣面前一揖说:“臣拜见燕王殿下。”
“你这小子现在倒是懂起礼数了?”朱棣一拍刘璟的肩,笑道。
“四哥,咱进屋去坐着吧,这外头怪冷的。”刘璟搓了搓手,目光不经意地滑过朱棣的双腿,眼中流出些担忧之意。
刘璟的一举一动分毫不差地落在朱棣眼里,他心头暗叹一声,看来自己的腿疾是瞒不住了。
墨竹苑里,芈嬛仍旧昏睡着,道衍屏退了一众丫鬟婆子,侧身坐在她身旁。
道衍手里握着条湿了温水的棉帕子,一点点拭着芈嬛的额头、脸颊。
“早说叫你莫要管他的事,你偏是不听。如今生了病,你究竟是要多少人为你牵肠挂肚呢。”他的声音一改往日的嘶哑低沉,竟有股说不出的温润之感。
“容珏……”芈嬛迷迷糊糊中,抓住了道衍的手臂,低低地唤着容珏的名字。
“姑娘,贫僧不是你要找的人。”他轻轻将芈嬛的手放回棉被中,漠然道。
芈嬛张了张口,仍是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但道衍没再听下去。他把帕子放回铜盆里,自怀里取出一套银针。
道衍下针手法极快,银针扎在丨穴位上,不差分毫。
芈嬛蹙了眉,似乎是针扎得酸困感令她不适。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拔去手上的银针,却被道衍一把摁住。
“姑娘,再忍忍,一会儿便好。”道衍轻攥住她干瘦的手,低声道。
衍文楼中,刘璟正与朱棣坐着品茗下棋,冷不丁地,怀仁从门外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朱棣瞪了他一眼,道:“怎么这样没规没距,冒冒失失就闯了进来?”
刘璟看着怀仁一脸窘相,便打了个哈哈说:“四哥,我又不是外人,不会说三道四的。再说,怀仁定是有急事才没顾上叩门,莫怪他了。”
怀仁偷偷瞄了眼朱棣,低声道:“爷,姑娘醒了。”
朱棣闻言,复又横了他一眼,没言语。
“姑娘?什么姑娘?是那个传闻里容貌倾城的女子不?”刘璟在一旁看着朱棣,笑得颇有深意。
朱棣轻咳一声说:“你又听阿橚说了什么杂七杂八的事?”
刘璟嘿然一笑,“我说四哥,你这金屋藏娇,王妃可知道?”
朱棣斜睨着他,话锋一转说:“你不辞辛苦地自应天来北平,就是为了探听此事?”
刘璟面色一黯,“四哥,你怎就偏要提及这劳什子的事。”
“我如何能不提,父皇既然派了你来,那就是故意为难你,考验我。”朱棣眉心微蹙。
朱元璋明知他与刘璟间亲如兄弟的感情,却偏要刘璟来调查他是否有谋逆之心,实在是算计颇多。
几个月前,晋王朱刚被指怀有异心,朱元璋下旨召他火速进京,劈头盖脸一通骂,直把朱刚骂得畏首畏尾,再不敢张扬。
朱刚与朱棣同时戍守北方,朱刚出了事,他自然也远不了。是以刘璟初初离京之时,朱棣便得了京里探子来报,说陛下起了疑心。
然而此事难就难在朱元璋不会尽信刘璟。
倘若刘璟说朱棣无异心,以朱元璋的个性,必然是会认为朱棣与刘璟二人串通;但若是说朱棣有异心,那定然就是害了朱棣。
但刘璟又偏偏是调查这事最佳的人选。
朱元璋了解朱棣的个性,他若是派了旁人来北平,怕是连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就会被欢欢乐乐地送出北平。
而刘璟与朱棣交情颇深,且他与他父亲刘基一样,善弄权谋,擅于察言观色。是以朱元璋笃定,刘璟自朱棣的一言一语间,定能瞧出端倪来。
若是刘璟当真察觉了朱棣有异心,也可好言劝之,他或可能听进去些。
朱元璋盘算的事,朱棣心头一清二楚,是以他必须想出个两全的方法。
“阿璟,你回京后,将我的腿疾如实奏禀父皇。”朱棣手指轻叩着桌面,对刘璟道。
“四哥,你的意思是?”
“自打来了北平,我的身子便每况愈下。虽请过许多医官医治,但仍是落下了病根。近两年都一心扑在了医病上,就连出征也极少亲自上阵。”朱棣呷了口茶,淡淡说着,仿佛说着旁人的事一般。
刘璟略一沉吟,道:“只要北平不传出消息,我便能办妥此事。”
“北平传出的消息,定是与你所说不相悖。”
刘璟了然一笑,四哥他果然还是没变。
天色渐暗时,朱棣与刘璟才离开衍文楼。
刘璟坚持同朱棣一道去看望芈嬛,朱棣倒也没拒绝,带着刘璟一同往墨竹苑而去。
朱棣到了墨竹苑时,燕王妃徐妙贤已在芈嬛房里,而道衍则不知何时在离开了。
刘璟见此情形,便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了,不去参合朱棣的家务事。
“见过王爷。”芈嬛虚弱地靠在枕头上,对着朱棣扯了扯唇角。
徐妙贤看着朱棣眼中难以隐藏的担忧,眸色不禁暗了下去。
她放下手中只剩半碗粥的瓷碗,对朱棣一福道:“王爷,既然您来看望妹妹,那妾身就先回去了。”
“贤儿,”朱棣叫住徐妙贤,面上带着丝许久不见的温柔,“等我一道用晚膳。”
徐妙贤柔柔一笑,“是,妾身知道了。”
待徐妙贤离开许久,芈嬛才缓缓开口对朱棣道:“听怀仁说,刘璟来了?”
朱棣在她身旁坐下,抚上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道:“人都病得糊里糊涂的,倒还是不闲着。”
“我是在好奇,你用了什么方法来打发陛下的?”芈嬛抿唇笑着,眼中滑过些戏谑之意。
“不过将近两年身子不妥的事如实相告罢了。”
芈嬛闻言,微眯了眼睛看着他,心中对朱棣又增了分佩服。
“又在打什么主意?”朱棣点点她的鼻尖,笑问道。
芈嬛轻哼一声,“狐狸王爷,现下已是酉时了,你还不去陪王妃用晚膳?”
朱棣无奈地笑笑,他起了身,对芈嬛道:“你好生歇着,明日得了空我再来瞧你。”
芈嬛疲惫地应了他一声,复又闭起眸子,不再言语。
听着朱棣渐远的脚步声,芈嬛缓缓张开双眼,眼中沉沉地氤氲着些雾气。
她侧首看着枕边一根不起眼的银针,喃喃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倘若是要看他坐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我便助你达成。
只是当一切尘埃落定后,你能不能陪我一道看花开花落,陪我闲庭信步,等着能够回到楚国的那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更新,坚持下去……
33
33、太平世,终有变(2)
阳春三月,北国的寒意渐去了些许。燕王府里栽的桃树冒了细小嫩绿的牙,带着股春意,叫人不禁心头一畅。
芈嬛原本的苍白的脸上,亦多了分红润,朱棣说,王府的厨子手艺真是不赖,倒把嬛儿养的胖了些。
他说来说去,就是没提道衍医术高明,似乎早将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刘璟在燕王府逗留许久,闲来无事的时候,就会溜达到墨竹苑里,陪着芈嬛唠嗑。
芈嬛跟他聊着天,聊的久了,就愈发觉得刘璟像极了刘基。一样的城府深,心机重,只不过刘璟没说:莫要执着生前事,离了树木才悠闲。
时隔这许多年,芈嬛总算懂得,所谓树木,便是木字边。
朱家子嗣自太子朱标依次后排,皆是以木字为偏旁。
刘基叫她远离树木,就是远离朱家。如今看来,刘基的话倒是也未说错。只不过,{奇}她悟的晚了些,{书}现下就算她有心走,{网}也是走不掉的了。
一日,流殇陪着芈嬛在王府里散步,正巧遇见个管事在教训一个孩子。
那孩子笔直地站着,任管事将鞭子抽在他身上,也不叫唤一声。
芈嬛立在一旁看了许久,直到管事了打完了,她才走过去,侧首看着那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马三保。”那孩子说话不卑不亢,但声音却尖细。
芈嬛心中一顿,看来这孩子已是受了宫刑。
管事在边上见是芈嬛来问话,也不敢多言,恭敬地垂首站着。
“往后跟在我身边伺候可好?”芈嬛笑盈盈地看着他,问道。
“芈姑娘,这——”管事为难地开了口,要知道王府里奴才的调配,一来是要听王妃的,二来是要听怀仁大人的。芈姑娘虽是得宠,但也不能坏了规矩。
“人我就带走了,倘若怀仁问起来,便叫他来墨竹苑找我就是。”头一次地,芈嬛对王府里的人不大客气。
“是,姑娘。管事一听芈嬛的口气,便不再坚持。横竖出了问题,也不是他的责任。
芈嬛一问之下,才知道马三保家在云南昆明,家中虽贫穷,但却精通航海之道。前两日,他被一个官家送到了燕王府上当差,没想到一失手打碎个花瓶。这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流殇,往后你便教三保些拳脚功夫,日后许会有些用处。”芈嬛在墨竹苑门前顿住脚步,对流殇道。
“是,姑娘。”
“你且带着他下去治伤,别耽搁了伤势。”芈嬛望了眼院里那个墨色的身影,叹息般对流殇道。
“是。”流殇会意地看了她一眼,便领着马三保往医官的住处走去。
“王爷,今天来的好早。”芈嬛拢拢衣袖,步进院中,对朱棣道。
“嬛儿,”朱棣的声音带着些哽咽,“大哥薨了。”
芈嬛一怔,抬眸看着他,“你是说,太子他……”
朱棣痛不可抑地重重点头,眼眶微红。
“王爷,人生都逃不过一死。”芈嬛垂了眸,忽然想起那个在校场之上,对众兄弟笑得从容的朱标,想起他在允炆熟睡时,替他掖被脚的模样。一个那样温和宽厚的人,就这么去了,上天究竟是公还是不公?
“我明日便启程入京奔丧。”朱棣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有些让人难以捕捉的情绪。
“我与你同去。”
“不可。”朱棣断然拒绝,没留一丝商量的余地。
“陛下不会杀了我的。”芈嬛淡淡说着,抬手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你为了允炆,就甘愿冒着杀身之祸?”朱棣忽然扬了声调,蹙眉看着芈嬛。
“允炆是个好孩子,我舍不得看他痛苦。”
“他父亲离世,就算痛不欲生,也是该承受的。”朱棣负手看着嫩绿的新芽,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芈嬛默了一瞬,轻声道:“朱棣,他是我仅有的牵挂了,你想看着我痛不欲生吗?”
仅有的牵挂?她说他是仅有的牵挂!
朱棣的怒火几乎是一下子被点燃,他愤怒地抓住芈嬛的双肩,厉声道:“那么在你的眼里,我又是什么?”
芈嬛看着他,眸中滑过淡淡的温柔,朱唇微启,“我不知道。”
朱棣盯着她,良久,才松开了手,他的声音轻如耳语一般,“明日,你随我一同入京。”
在她面前,就算是输的体无完肤,他也心甘情愿。
芈嬛同朱棣一同入京,却将流殇、马三保留在了燕王府。
徐妙贤对于朱棣此次的决定未置一词,也没再去找芈嬛。她似乎就此平静了下来,全然没将芈嬛与朱棣入京一事放在心上。
朱棣二人就这样带着随从上了路,他们向南疾行,不过十多天的时间,便到了应天府。
芈嬛换做了侍从打扮,跟在朱棣左右,就那般堂而皇之地进到了皇宫。
一入宫,芈嬛就对朱棣道:“王爷,给我两个时辰,随后西角门相见。”
朱棣微微颔首,没再言语。只是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坤宁宫里,川子一如往常地整理着宫中的一切。不经意地,他忽然瞥见庭院立着个人,那人虽是着了侍从的衣裳,但她的眉眼,便是倾尽一生,他也记得。
“嬛姑姑。”川子丢了扫把,跑到芈嬛面前,情难自已地湿了眼眶。
“川子,这几年,你过得可好?”芈嬛看着他消瘦了的模样,心中没来由地不舒服。
“多亏姑姑当年留下的金翠首饰,让我得以上下打点,日子过得倒也舒坦。”川子嘿嘿地笑着,将布满老茧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芈嬛浅笑着看他,权当没瞧见他手上的茧子和腕上的伤痕。她知道,川子的日子许是不好过,但终究,命是保住了。
“璎珞哪儿去了?”芈嬛忽然念起那个水灵灵的丫头,便开口问道。
“姑姑莫提了,她……”川子眸中一片黯然,“她投井自尽了。”
“傻丫头,又是缘何要如此呐。”芈嬛轻叹,她知当初鲁王瞧上了璎珞,非是要纳了做妾。亏得马皇后一力阻止,他才没能得逞。可马皇后一去,璎珞便没了保护伞,怕是要凶多吉少。但芈嬛没想到,璎珞的性子竟这般刚烈。
“川子,你有法子让允炆殿下来坤宁宫一趟么?”芈嬛敛了心神,回眸问川子道。
川子想了想,说:“姑姑且在此处等着,我去去就回。”
言罢,川子便一路小跑着出了坤宁宫。
芈嬛立在殿后的庭院里,看着发了绿叶的垂柳,想起多年前允炆伸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唤着“姑姑抱,姑姑抱”的模样。
一转眼,已是这许多年过去。如今,允炆没了父亲,没了大哥,他肩上的担子,可该如何扛呐。
“姑……姑。”身后传来一个清朗有力的声音,芈嬛讷讷地转身。入目,竟是个面容俊秀的少年。他黑白分明的眸中,带着几分狂喜和几分不可置信。
芈嬛轻笑,这孩子,愈发地像他娘亲了。
“姑姑。”朱允炆几个箭步跨到芈嬛跟前,一把拉住她拥进怀中,埋首在她颈间,喃喃道:“允炆好想念你。”
远处,川子忍不住抹了泪。
殿下这些年,时常一个人来坤宁宫坐着,一坐就是半日。他嘴上说着是思念祖母,但川子心里明白,他更思念的人,其实就在那遥远的北方。
芈嬛抬手环住他的腰身,轻声说:“允炆,你长大了。”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无声滑落,湿了朱允炆素白的衣襟,亦染湿了他的心。
“姑姑,你别再离开允炆了。”朱允炆紧紧地搂着芈嬛,似乎是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一般。
“傻孩子……”芈嬛轻抚着朱允炆瘦削的背,柔声道。
许久,朱允炆才缓缓放开了芈嬛,他垂眸看着她,眼中满是眷恋。他抬手抚上芈嬛的脸颊,梦呓般说:“姑姑一点都没变,仍是如皎月般动人。”
芈嬛低低地笑着,握住了他的手道:“你都已长成了大孩子,姑姑怎能不老?”
朱允炆不语,他俯首轻吻芈嬛的额头,她没躲开,在她眼中,允炆永远只是个孩子。
“父亲薨了,我很是难过。但如今瞧见姑姑,心情便豁达许多。”朱允炆缓缓勾起抹笑,芈嬛看在眼里,只觉心疼。
“允炆,姑姑今日来此,只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芈嬛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是不容置疑的认真。
“姑姑请说,允炆一定答应你。”
“无论日后局势如何,都不要与你四叔为敌。”这话,已是犯了忌讳,可她却不能不说。柔仁如朱允炆,又怎能与朱棣相敌。
“姑姑怎么忘了,自小就数四叔最是疼我,我又怎会与四叔为敌?”朱允炆眸中的真挚一点点刺痛着芈嬛。
允炆呐,他早已不是你当年那个四叔了。
“允炆,那个位置,可以不要么?”芈嬛压住心底的痛,抬眸看着朱允炆,问的恳切。
他别过了头去,握着芈嬛的手却紧了紧,“姑姑,我不能忤了皇爷爷的意思。”
芈嬛不语,她摩挲着朱允炆尚显稚嫩的脸,粲然一笑,道:“你四叔还在西角门等着我,我要走了。”
言罢,芈嬛便转身离去。她没再停留一步,生怕再看着他,就会触动那份柔软的脆弱。
“姑姑,”带着痛意的声音唤住她,“这些年,你都陪在他身旁么?”
芈嬛脚下顿了顿,却没回头,拂袖绝然而去。
微寒的风扬起芈嬛耳畔的碎发,她快步走着,衣袖摩擦得沙沙作响。几滴清泪滚落,却随风而逝,未留下些许痕迹。
西角门内,一身白绸袍子的男子迎风而立。
他袍角飞扬,浑然天成的王者之气让人不敢逼视。
走到他跟前,朱棣手指轻抹了她的脸颊,微蹙了眉:“最是不喜看见你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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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太平世,终有变(3)
春风微扬,承天门外的步道上,芈嬛落在朱棣身后半步,两人缓缓向着燕王府走去。
“不知道那个地方,还在么?”芈嬛远望着西北角的小巷,喃喃道。
朱棣脚下顿了顿,回眸看她,“我陪你回去看看可好?”
芈嬛淡淡“嗯”了一声,兀自往西北方走去。
缀云院外,芈嬛停住了步子。
她仰首看着缀云院上略显破败的匾额,心头禁不住酸涩。
步上矮矮的几级台阶,芈嬛抬手抚上那扇已剥落了红漆的木门,泪水颗颗淌下。
朱棣负手立在她身后,没动,也没唤她。
“是谁来了呀?”虚掩着的门被人从里面慢慢拉开,却是安伯佝偻着背立在门内。
“安伯,是我。”芈嬛拭去颊边的泪痕,温和地看着面前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者。
“你是……”安伯凑近了仔细看她,这才辨认出是芈嬛,沟壑纵横的脸上扬起和蔼的笑,“原来是姑娘回来了,快请进。”
缀云院一如多年前般干净,只是院里的树木又长高了些。
岁月不饶人,纵然芈嬛不会老去,可她仍是清楚地感觉到人心的蹉跎。
“姑娘呐,你在院子里慢慢看,老头儿我就先回了。”安伯叹息似的对芈嬛道,混浊的眼中氤氲了水汽,不知是不是念起了当年的王玉。
芈嬛颔首,目送安伯回了门房的小屋,这才回身向着院里走去。
朱棣默默在她身后走着,审视着这个幽静寂寥的院子。
院子给人的感觉,虽是清淡如春风,可却又有着令人着迷的丰姿。
清冽醇香,一如那个绝然跳崖的男子。
后院的花圃里,傲然立着一株株嫩绿的曼珠沙华。
春季无花,秋季无叶。
生生世世不得见的花与叶,是注定的缘。
芈嬛缓缓在花丛中坐下,捻住一支花茎,抬首看着朱棣,耳语似的说:“听闻这花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若是我那时能见得到他,你说孟婆汤是不是也就无用了?”
朱棣看着她脸上疏淡的笑,沉声道:“这世上并没有那许多的假如。”
芈嬛认真地看着他,“倘若是我把你给忘了,你愿不愿我再记得?”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他走上前一把将她从地上带起来,贴近了她的脸颊低吼道:“芈嬛,我告诉你,你想见的人,早已经死了。现在是我在你身边,我就不允许你眼中还有其他男人。”
芈嬛挣开了他,抬眸看着朱棣说:“你不知道,容珏他很早便走了。他始终是个与世无争的男子,就算别人要他的命,他也不懂得去争。这点,他和那个人不同。”
她口气淡然,拍掉了手上残留着的尘土,接着道:“你从没到过缀云院,今日便想带你来瞧瞧。我的曾经,你也该看看的,不是么?”
朱棣望着她,良久无言。
“朱棣你看,这天现在虽是碧空一片,可城外却黑云密布,眼见暴风雨是不远了。”芈嬛突兀地说起天气,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朱棣看着她,眼中锋芒毕露,“就算是电闪雷鸣,又能如何。”
“你怕不怕?”芈嬛回眸看他,唇角带着笑。
“既然选了这条路,就没有后退的余地。”他字字铿锵有力,如金石掷地。
“我等着看到云开月明那日。”芈嬛仰首看着天边黑云,面目肃然。
洪武二十五年,旧历四月,太子朱标薨。同年九月,皇孙朱允炆立为皇太孙。
皇太孙朱允炆性子宽厚,深得太祖朱元璋心意。
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案发,与胡惟庸案如出一辙。大明王朝最后一批功臣,尽数成了刀下亡魂。
洪武二十八年,燕王朱棣征战北元,大捷。战中,得秦王朱樉薨逝消息。朱棣放下战事,前往奔丧。
洪武三十一年,旧历三月,晋王朱刚薨逝,燕王朱棣前往奔丧。
至此,燕王朱棣的三个兄长皆已不在世,他自然而然成为众藩王之长。大明朝北方戍边藩王,便以燕王朱棣,宁王朱权为最强。
太祖朱元璋晚年丧妻,丧子,莫不悲凉。至洪武三十一年,缠绵病榻,几是油尽灯枯之态。
洪武三十一年,旧历六月,北平城,燕王府内。
朱棣伏在案前,眉头纠结地看着一份急报。
“王爷,参汤都要凉了。”芈嬛从一旁的榻上起了身,走到他的案前,拿手背试了试瓷盅的温度。
“嬛儿,你来看。”朱棣随手牵了她,将她拉至身前。
芈嬛接过他手上的密报,垂首看去。
密报之上赫然写着一行小字:六月初十,帝召驸马梅殷,托孤。帝有言,燕王不可不虑。
芈嬛将奏报反扣在案上,俯身将案边的参汤端过来,摆在朱棣手边,道:“现下局势尚未明朗,就算是有所动作,也必得等到陛下驾崩之后。”
“梅殷是宁国公主的夫君,此人十分了得,倘若日后能够收归己用,必将如虎添翼。”朱棣揭开瓷盅的盖子,拿起汤匙一勺勺喝着参汤。
芈嬛瞥了眼那封奏报,随口道:“比起这个,我倒觉得道衍大师派进宫里的死士更是了得。”
“嬛儿……”朱棣无奈地看着她,将手中瓷盅复又放下。
自打她知晓了他借用道衍的死士潜入皇宫,她就总揪着此事不放。
芈嬛顺手将瓷盅推到一边,闷闷地看着他,“朱棣,你知道我担忧的是何事。”
他舒臂将她圈住,说:“我自是有把握叫他们不会背叛于我。”
芈嬛任由他揽着,眼中掠过丝少见的温柔。
六年的朝夕相对,已让芈嬛卸下那身盔甲。
朱棣从未强求于她,他说,是他来迟了,不怪她爱上别人。
道衍时常出入燕王府,芈嬛有意无意地试探他。起初抱着些希望,竟以为他是容珏,可日子久了,就愈发觉得是她错了。
道衍有来历,有姓名,不是凭空出现的高僧。
姚广孝,是道衍的本名。家乡出处,经历过往,一清二楚,不是信口便能胡诌出来的。
朱棣不知芈嬛的心思,便对她说:“嬛儿,道衍大师不过是性子古怪了些,你莫要总去为难他。”
芈嬛打着哈哈将朱棣应付过去,但心底也打定主意不再固执。
或许,陪伴着朱棣走完此生,才是她的道。
燕王府里莫不是一片宁静,但应天府的皇宫之中却是衰败的景象。
朱元璋英雄迟暮,时常看着皇宫的院墙长长叹息。
他戎马一生,从寺庙里的穷和尚到如今的九五至尊,经历了太多太多。
爱过谁,恨过谁;杀过谁,救过谁,都早已是过眼烟云般消散了。
现下,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
可是他不甘心,不放心。
允炆年纪轻,经验少,性子柔仁宽厚,究竟能不能坐稳江山?
朱元璋带着内心深沉的担忧,和几分若隐若现的愧疚,结束了他饱经沧桑的一生。
临终前,他似乎看到了凝香,看到了马皇后,看到了王玉,看到了那些并肩作战的老友。
在弥留之际,他湿了眼眶,对曾经的过往深深忏悔。
只是逝去的人,再也不能回来。
洪武三十一年,旧历七月,明太祖朱元璋驾崩,享年七十一岁。
同月,皇太孙朱允炆遵先帝遗诏登基,定于次年改元建文。
而所谓建文,便是建立文治之意。
朱棣在燕王府得到朱元璋驾崩的消息时,并不惊讶。
他悲痛,但悲痛中却也松了口气。
芈嬛握着朝中传来的先帝遗诏,眉头拧在了一处,她低声念道【注】:“诸王临国中,无得至京。王国所在,文武吏士,听朝廷节制,惟护卫官军听王。诸王不在令中者推此令行事。”
朱棣轻蔑地笑着,“允炆不叫藩王进京奔丧,简直可笑至极。藩王上交兵权,只准调动王府护卫?幼稚!”
芈嬛瞧着他,悠悠道:“你明明就知道,这遗诏不会是允炆一人的意思。”
“黄子澄与齐泰定然就是始作俑者。”朱棣轻哼一声,颇为不屑。
“虽说遗诏有令不许入京奔丧,但我以为,此时还非要忤逆先帝才是。”芈嬛合上手中圣旨,对朱棣道。
他沉吟一瞬,唤来怀仁,传令道:“命世子与二公子,三公子随本王今夜启程,赶赴京城为先皇奔丧。”
“是,王爷。”
怀仁走后,朱棣回眸看着芈嬛道:“嬛儿,你派人散布消息出去,只说我已赶赴京师。”
芈嬛了然一笑,“这天下倘若不乱,才真是奇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一五《削夺诸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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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又更新得晚了,道歉啊。
小玖去墙角面壁……
35
35、太平世,终有变(4)
夏夜里,月朗星稀。沉如墨色的夜空中,几乎能瞧见宛若缎带的银河。
芈嬛倚在美人靠上,仰望夜色。
暖风徐徐,扬起她耳畔的长发。北国的夏,算不上热的燥人,夜晚的风,也别有番温凉。
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灯笼昏黄的光映进了墨竹苑中。
芈嬛抬眸看去,是徐妙贤领着朱棣的一个侍妾,身后跟着七八个侍从,浩浩荡荡地来了。
“嬛儿给姐姐请安。”她懒懒起身,眸子里的漫不经心落在徐妙贤眼中,叫她心头禁不住一怒。
“妹妹倒是兴致极高,就不为王爷担忧么?”徐妙贤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厌恶,这许多年来,这个女人几乎将自己作为王妃的尊严踩在脚下,可自己却不能妒不能气,就怕朱棣不悦。
芈嬛打了个哈欠,挑眉问:“王爷已然走了么?”
“你!”徐妙贤杏目圆睁,没料到她竟然问出这样的话来,枉费了王爷那般宠她,“就是因为你的一句话,王爷才连夜赶往京城,你难道会不知此行的凶险?还是说——你根本就是站在陛下那边的?”
芈嬛想了一瞬,道:“妹妹遥记得,我与王爷讲话时,身侧并无旁人呐。姐姐莫不是能掐会算?”
徐妙贤眯了眸子看她,没答话。一旁的侍妾见王妃不吭气,满以为是到了自己上场的时候,便向前迈了一步,指着芈嬛鼻子骂道:“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对王妃说话!看本夫人不先割了你的舌头!”
“啪。”响亮的耳光甩在她细嫩的脸上,却是徐妙贤动了手。
徐妙贤看着摔在地上的那个侍妾,冷冷道:“燕王府里何时轮得着你来说话?她是我的义妹,就是主子。你这般无礼,便是犯上。来人,拖下去。”
“王……王妃,饶命啊。”侍妾的眼泪刷地滚落,惊恐地看着徐妙贤。
芈嬛漠然看着此情此景,忽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她是谁?”
听得此话,在场之人无不汗颜。
马三保凑到她的耳边,低低道了一句,“主子,她是王爷新纳的李夫人。”
芈嬛缓缓在她身侧蹲下,打量了半晌,悠悠道:“怎的瞧着你有些眼熟?”
她思量着,片刻后,忽然笑若芙蓉地拍了拍侍妾的脸颊,说:“美则美矣,可惜不够聪明。你说姐姐要替我出气,我又怎能拦着呢?带下去罢。”
侍妾怨毒的目光剜在芈嬛身上,一副恨不得将她抽筋扒皮的模样。
徐妙贤温婉地笑着,她俯身扶起芈嬛,道:“姐姐方才也是气急攻心,才数落了你两句,可莫要往心里去。”
芈嬛叹息,她挽住徐妙贤的手,无不愧疚地说:“姐姐骂得是,妹妹确实糊涂了。我此番不但劝了王爷进京,还多嘴说了请他带上三位公子,真是该死该死!”
徐妙贤闻言,猛然就怒不可遏!果然是她!
芈嬛眼波流转,将徐妙贤变了几变的表情尽收在眼底。
那三个孩子都为嫡子,是徐妙贤的心头肉,她如今知道是自己把他们推向深渊,八成心底是要恨她恨死了。
徐妙贤沉默许久,终是挽上个温柔的笑,对芈嬛道:“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他们仨人原本就该多历练历练,哪能总被王爷护着呢。”
芈嬛浅笑着颔首,忽而话锋一转,瞧着徐妙贤说:“姐姐方才说,妹妹是站在陛下那边的,可真是冤枉妹妹了。我这一心都是为了王爷为姐姐着想,哪会去顾及陛下呐。”
“妹妹就莫往心里去了,那时姐姐一时情急,便说了胡话,做不得真的。”
芈嬛点头称是,心中对这个贤淑的女子又加了几分提防。
徐妙贤在她面前,以她的名义,惩罚了个微不足道的侍妾。可侍妾的身后,却是十几双眼睛在盯着。
世上的流言,从来都不是止于智者。
侍妾李夫人没有错,错就错在她那张三分神似自己的脸上。
芈嬛从徐妙贤眼中,看见了深深的忌意。
既然徐妙贤带着人来了,又打定主意要折腾这个女人,那芈嬛怎能违了她的意思。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