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玖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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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猎猎作响的寒风将王旗拦腰折断,宫墙内外火光冲天,烧红了如墨的夜色。凄厉的惨叫在王宫内声声迭起,一度繁华的楚王宫此时竟宛如修罗道场,血流如河。
正殿旁不起眼的西配殿里,一个衣不蔽体的妇人正蜷缩在床榻之上瑟瑟发抖,她空洞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前方,苍白的面容上泪痕未干。
三个叛军侍卫狞笑着吞了吞口水,眼中是狂涌的欲望,其中一个侍卫正赤身裸体地压在妇人身上,粗糙的大手在她细致的肌肤上肆意揉搓。
旁边的侍卫眼珠来回转了转,邪笑着:“兄弟,上。”
说罢两人便扯去身上仅剩的中衣,一同跳上床榻,前后将妇人压在身下。
芈(mi,三声)嬛躲在木柜中,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她的指甲深深陷在掌心,鲜血顺着手掌淌下也浑然不觉。
母亲虚弱的求饶声如一根根钢针钉入芈嬛柔弱的心,她听着,恨着,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残忍的画面。唇上腥咸的液体流进口中,就在她即将崩溃时,原本如抖筛子般的身体却忽然平静下来。
芈嬛沉下心来,一把拔下发髻上的象牙簪,猛地推开柜门,不顾一切地扑向了正在折磨她母亲的禽兽。
芈嬛握住象牙簪对着那侍卫一通猛扎,象牙簪没入肉体发出钝响,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芈嬛白麻的孝服。死去的侍卫瞪大了犹如鼠类的灰眸,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容貌扭曲的女子。
看着同伴瞬息间死于非命,余下的两人早已惊呆。待到回过神来时,等着他们的就只有杀红了眼的芈嬛。她发疯般迎着两人扑上去,张口就咬,手上使尽全力将簪子扎进侍卫身体里。
面对这个恍若从地狱中爬出的女子,两个□的男人畏惧了。他们用力推开芈嬛,甚至忘记了为自己遮上一块布单,便从屋子狼狈而逃。
芈嬛追到门外,挥舞着象牙簪几乎失去理智,直到听见屋内一声微弱的:“嬛儿。”方才如回魂般,缓缓垂下了握着凶器的手臂。
“母亲。”芈嬛跪倒在床榻前,乱发和着粘稠的血贴在她的两颊,她颤抖着看着奄奄一息的母亲,眼中竟无半滴泪。
“嬛儿,杀了我罢。”妇人闭起了无生气的眸子,抬手拉起白单盖上她早已残破的身体,将生的信心掩埋在了绝望之下。
芈嬛侧头望着母亲,这个一手将她抚养成丨人的女子,哀王早已淡忘的周夫人。她坎坷的一生如同铺满了荆棘,步步淌血,而今,她终匍匐到了尽头,却是跌进到万劫不复,至死不能瞑目。
芈嬛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眸,决绝地举起手臂,象牙簪正对着母亲的心口,她一咬牙狠狠地刺了下去,毫无留恋。温热的血喷溅而出,芈嬛不躲不闪,任由半边脸沾上母亲的鲜血。
她看着汩汩涌出的血浆,放声而笑,笑声凄凉诡异。
母亲的生命悄然流逝,芈嬛不再去看她,不再去听她。只是疯狂地扑到那早已死透的禽兽身上,举起象牙簪发狠地无数次扎进尸体里,发泄着她心底望不到尽头的恨。
“嬛儿,不要恨……不要。”母亲微弱的声音湮没在芈嬛尖利的狂笑中,慈母最后望了一眼她几近癫狂的女儿,绝望地合上了眸子。
芈嬛咝咝笑着,她发狠地咬破了舌头,血沫沿着她的唇角滴落在前襟上。她推开尸体,步履踉跄着冲到门外,沾满血污的脸上终是泪珠滚落。她泪红如血,却不知是眼中流出的血还是和着血水的泪。
芈嬛举起早已被血沁红的象牙簪,直指那不公的苍天,她嘶哑着声音凄厉尖叫:“奸人负刍,夺权篡位,杀我父王,辱我母亲!苍天无眼,庇护恶人!芈嬛起誓,必手刃负刍,毁楚国基业!”
芈嬛言尽,抬眸望着天地间骤然变色,惊雷四起,她垂下手臂,凄然地惨笑,狂怒似乎归于平静。
闪电一道道劈向楚王宫,倾盆大雨霎时间将厮杀掩埋。只可惜雨水冲不去冤死者流淌的血,亦洗不掉芈嬛刻入骨髓的恨。
她决然地将象牙簪狠狠插入心口,仰天长啸。
祭祀礼器沾染上怨恨之血,从此失了圣洁……
关于那夜,史料如是记载:
楚哀王继位二月余,哀王异母弟负刍门客杀哀王,王太后李美人被杀,李家满门抄斩。负刍自立为楚王,是为楚王负刍。
哀王之死载于史册,周夫人与芈嬛之死则只配湮没在历史滚滚的黄沙中。
历史掩埋了什么,又篡改了什么,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资格评述。一个年迈的老宫人曾回忆,宫乱那日,本是晴朗的夜,却忽然雷动九天,女子凄厉的诅咒笼罩在楚王宫之上,经年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恩恩,一定有亲问了呀,那个女主为啥子叫芈嬛呢?
咳……是这样,小玖不是为了搞神秘才给她弄这么奇怪个姓,因为那时候楚国王族就姓这个怪字,没办法呀(点点手指~~)
嘿嘿嘿,头一次写这种文啊,不好的地方请大家指出,小玖一定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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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怪和尚,缀云院(已修)
隆冬时节,凛冽的寒风过境,刮得人脸颊生疼。
鄂豫两地交界的荒山野岭里,几个黑影趁着夜色偷偷挖开了一座无碑石墓,妄图借着这乱世发一笔横财。
冷风呼啸,山中全无一丝生气。半个时辰后,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自墓里爬了出来。可方才进入石墓的那伙散盗,却不见了踪影。
清冷的月色下,女子宛若柳叶的眉颇为清淡,璨若繁星的眸微微上挑,一双黑瞳沉如千年浓墨般遇水不化。她精巧的鼻尖上缀着几粒汗珠,猩红艳丽的薄唇勾着若有似无的笑,端的是一副祸国殃民的皮相。
女子回首望望困住她千年的墓丨穴,眸中满是嘲讽。石墓在瞬息间易主,原是妄想趁火打劫的人,此刻已横七竖八地躺在墓里,肝胆俱裂。
时值元末,各地农民揭竿而起,政局动乱。南方以张士诚、陈友谅、朱元璋三股势力为最盛,他三人狼子野心,虎视眈眈地盯着元朝江山。
然鹿死谁手却与百姓无关,他们要的只是安宁的生活。
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跟随着逃难的百姓,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有人问她,姑娘闺名?家乡何处?她答,姓芈名嬛,不知家乡何处。
混迹于流民中的日子朝不保夕,十四年莫问天命的生活,教会了芈嬛生存二字,她就这般在战火中活了下来。
十四载光阴,在芈嬛身上却丝毫不见流动的痕迹。她仍是容貌比肩天人,脸颊光滑,不见一丝细纹。
她在等,等待有朝一日时空逆转,方可手刃芈负刍。
芈嬛自尽那日,便下了血咒。她不老不死,体质却与常人无异,直至怨念消散时,她才能安息。
而血咒之所以为禁术,则全在于它的残忍及不可知性。施咒之人须得深怀怨念,自弑后,此咒方可成。咒成之时,施咒人立时处于死亡之态,直至某日由外力催醒,才可复仇。但倘若是错过了时机,便只能留于世上,不得进入轮回之中。
身负血咒之人,若对了时候,则必可取仇人首级。
千年前的芈嬛,身怀国仇家恨,柔弱如她,面前就只剩下这一条泣血的道路……
洪武七年,芈嬛在往应天府的途中,迷了方向。数十天前,曾有位老者在临终前指点于她,应天城一位名唤悟泽的得道高僧,或可助她达成心愿。
芈嬛打出娘胎起便落下两个毛病,一来是嗜睡,二来则是方向感颇差。
此时她望着连绵无尽的山,蜿蜒曲折的河,唇边扬起丝苦笑。饶是天际浮云缱绻,耳畔春风微醺,可在她眼中就只剩下乏味。芈嬛来了这山里四日,走走停停,却没瞧见一户人家。
她心头说不上绝望,但身体已疲惫难耐。无力感一股股涌上芈嬛的四肢,她索性在溪边的青石上坐下,掬起一捧水润了润嗓子。
“女施主,可否借您的地方,叫老僧也喝口水?”中气十足的声音自下游传来,芈嬛疑惑地看过去,正见一位僧人在她不远处盘膝打坐。
芈嬛拢拢宽袖起了身,涵养极好地对着僧人微微一笑,正欲向他询问应天城在何处,可还没等发出声音,便身子一歪跌入到黑暗中,不省人事。
再度醒来时,芈嬛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土坯床上,身上盖着块破布。她抬眸看看四周,基本算家徒四壁,唯有头顶一方茅草昭示着此处是间房子。
她动了动身子,这才瞧见在墙角打坐的僧人。他面容清癯,一副苦行僧的打扮,显见是方才要水喝的那位。
芈嬛撑着身子下了地,走到僧人面前双手合十道:“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出家人慈悲为怀,女施主不必客气,”僧人张开眸子和善地看着芈嬛,“看施主的样子,该是远道而来。想必对此地不甚熟悉,才在山谷中迷了方向。倘若施主不介意,就请随老僧一同上路罢。”
芈嬛礼貌性地一揖,脸色尚有些苍白,“如此便有劳大师了。”
她面上挂着笑,心头却对这僧人的身份犹疑不定。瞧他一身打扮,实是苦哈哈的僧侣。但他脸颊、手背却可说是珠圆玉润,半点不像是常年行走在外,历经风雨的粗糙干枯模样。尤其那一顶大得离谱的僧帽,扣在头上十分滑稽,似是在掩饰什么一般。
出了茅屋,入目便是个土坯围的院子,院里停着辆牛车,除此以外,再无其他。而所谓牛车,也只是在老黄牛身上套了辆破板车而已。可那木板早已腐朽,一副随时会碎掉的样子。
僧人不以为意地跳上车去,芈嬛随着他在一旁坐定。他斜睨着芈嬛,悠哉地将鞭子递到她手里,半眯了眼睛道:“老僧现下肚子极饿,实在是没有力气赶车,就请施主代劳罢。”
芈嬛默默接过皮鞭,抬手往黄牛背上一抽,老牛便缓缓向院外走去。
芈嬛带着疏离的笑意,客气地问僧人:“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宗泐(le,四声)。”僧人照样斜倚着,双眼似睁似闭,颇是超然物外。
“大师怎会独自在深山之中?”芈嬛似不经意地问着,却期望在他的话里抓到些蛛丝马迹。
“施主又为何独自在深山之中?”宗泐并不答话,只是挑起眸子,瞧着芈嬛。
芈嬛颔首轻笑:“大师在这山野之中自有大师的道理,我也自有我的苦衷。有此一问,倒是我愚钝了。”她顿了顿,接着道,“虽相见,却不必相知。”
宗泐复又闭起眸子,面上看不出喜怒,他低声说:“施主此言极是。”
二人陷入到沉默中,就在芈嬛以为宗泐入了梦时,他却忽然将目光飘远了问道:“施主认为,性本恶一说可有理?”
“人欲驱使了恶念,欲是本源,恶自脱不出干系。”
宗泐默了许久,才淡然说:“性本恶,性本善,全在一念思量。”
一路上,芈嬛同宗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间倒也打发了过去。只是老黄牛的方块步迈得四平八稳,它载着二人走了两个多时辰也没能出山。望着黄牛锄地般的态度,芈嬛倒是不急不躁,宗泐悠闲地倚在板车上,时不时瞥她一眼,心中做着些盘算。
又走了片刻,牛车行至一棵大树下,忽然“咯噔”一声巨响,压在了一根粗壮的树枝上,随即偏了方向撞上一旁的山石。于是二人尚未及反应,便翻倒在山路上。
芈嬛的额头狠狠撞在木板车轮的断裂处,鲜血霎时涌了出来。她撕下块衣裳毫不在意地将血迹擦去,随即包住了伤口,全然没有女子该有的娇滴滴模样。
“啧啧,女施主对自个儿当真是狠心。”宗泐跌坐在土路上叹道,他深灰的僧袍被车轴刮了道长长的口子。
芈嬛抚了抚衣角,回首上下打量着宗泐道:“大师,您可有伤着何处?”
宗泐将眼中的诧异掩去,嘿然一笑,挥挥手说:“我这把老骨头结实得很,摔一下子倒不打紧,只是这五脏庙正闹革命闹得欢,眼见就要起义喽。”言罢他挑起眸子瞥了眼芈嬛,又瞧瞧不远的小溪,砸吧了砸吧嘴。
“我去抓些鱼来。”芈嬛胡乱将伤口摁了摁,起身掸掸衣裳上的灰尘便转身往溪边走去。
等了片刻,芈嬛便提着两条肥鱼回到碎了的牛车旁。宗泐咽着口水望向她手中活蹦乱跳地鱼,立时换上副笑颜。他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个小纸包丢到芈嬛手里道:“喏,拿去将鱼烤了。”
芈嬛眉尖轻蹙,将纸包打开来,才发觉里面放的是各味调料,不禁在心头对宗泐的疑问又深了一重。
不多久,芈嬛便将两条肥鱼烤的金黄,一时间山中香味四溢,勾得人食指大动。
宗泐撕下块鱼肉丢进口中,嚼了几下后,啧啧称赞,“甜咸适中,爽滑鲜嫩。鱼肉入口即化,美哉美哉。”
“合了大师胃口就好。”芈嬛盘膝坐在地上,小口地吃着鱼肉,心不在焉道。
宗泐疑惑地望了她一眼,不再接话茬,只专心吃肉。
直至饱餐一顿后,芈嬛才瞧着宗泐温温凉凉地道:“大师乃出家之人,怎可食鱼肉?”
宗泐打了个饱嗝,双手合十念着:“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芈嬛一时无言,便问没了牛车该如何出山,宗泐扬眉一笑道:“步行。”
宗泐放了老黄牛自行离去,芈嬛倒也满不在意,跟着他一路走一路看,整整行了一日的山路。
直至傍晚时分,两人才跨着疲惫的步伐,抵达大明朝都城应天。
绯红的晚霞瑰丽如丝绸般徜徉于天际,西斜的日头隐去了一半光辉,藏在山间俯视着它的子民。
应天城中,商铺鳞次栉比,来往人群熙熙攘攘,确是一番盛世景象。只可惜此时的芈嬛却与城中的热闹无缘,她为寻间宗泐口中的便宜客栈,跟在他身后急急地穿街过巷。
宗泐敛起了笑意,面容一片肃然。他快步疾行,其行动之矫捷直叫人惊叹。而最令人咋舌的是,他居然如入无人之境般地直入洪武门。遂又是七拐八拐,过了两间王府后,终在深巷尽头的院子前停下。
白墙灰瓦的院子自外看去,并无特别,只院门前那两头不大的石狮雕刻精细,不似凡物。可惜院门紧闭,看不清其间的内容。门楣上一块匾额书“缀云院”三个大字,倒是苍劲有力,约莫出自于名家之手。
宗泐笑眯眯地看着芈嬛,献宝般介绍着面前的院子,“此处是老僧的一间别院,往后便送与施主了。”
芈嬛闻言,心头掠过一丝惊异,不知宗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不予答复,只是侧头浅笑着,将自己的疑虑埋在心间。
宗泐瞧出她的犹豫,便低颂了声佛号,道:“此院中并无外人,施主可安心住下。”
芈嬛微微颔首,正待答话,却忽然瞥见巷子口有人探头探脑,心中更添了分疑惑,就含笑说:“我与大师萍水相逢,能得大师搭救已是感激不尽,怎能再接受大师的房产。”
宗泐了然一笑,“贫僧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也无坑害施主之意。贫僧请施主在缀云院住下,只是为救你于水火之中。”
芈嬛敛了笑容,正色道:“敢问大师,我将遇何险境?”
宗泐忽而满脸高深,他压低了声音说:“施主有所不知,如今皇帝陛下正严查黑户,万一被抓了去,那可是杀头的重罪呐。”
芈嬛细细琢磨着,眼波流转间,她心头却有了一番计较,便对着宗泐一揖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同大师客气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宗泐哼哼哈哈地笑着,眼角瞥向巷口躲躲闪闪的黑影,遂双手合十道:“贫僧尚有许多杂事须得处理,先行告辞。”
芈嬛当下也不再留他,只是礼貌地颔首:“大师慢走。”
芈嬛轻叩院门,开门的是位年迈的老者。老者对芈嬛并未多言,只说请姑娘安心住下,有事便往门房寻他云云。言罢就转身回了身后的小屋,不再同芈嬛攀谈。
芈嬛诧异了一瞬,随即也就释然。宗泐这不似和尚的和尚,竟在皇城中有间别院,可别院内却只有言寡的老者守门,怪上加怪,便也就正常了。
缀云院内夏意融融,蝉声阵阵,却不显一分燥热。高矮植物错落有致,庞杂的品种搭配得恰到好处,不显一丝凌乱。由墨绿至嫩绿的色泽,将回廊的素白包裹其间,倒别有一番韵味。
芈嬛在院里前前后后地瞧了,精巧的景致颇是得她心意,于是积聚心头几日来的郁结也就消散一空。
她转到后院挑了间光线极好的屋子,简略收拾一番,便倚在和衣而睡。
芈嬛这一觉便睡到了深夜,她醒来时,窗外月色正好,树影映在窗上,摇曳生姿。她起身将灯燃起,枯坐了片刻,方觉无趣,便打算出门去走走。
夜里的风带着些水汽,温温热热地裹在芈嬛的皮肤上,极是惬意。
她往前走了一段,愈发觉得这缀云院是处可推可敲之地。院子里大大小小十余间屋子,间间整洁如新,似是有人每日打扫。但自白天里《奇》的情况来看,院中确是只住《书》着那老者一人。以老者的体《网》力来算,绝无可能将此处收拾得紧趁利落。
芈嬛一面思量宗泐的用意,一面继续逛着,抬首时竟发觉前方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透着昏黄的光。
她心下略感诧异,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过去,伏在窗下一瞧,一颗心便忽地落了地,原来此处是间厨房。
芈嬛念及自己已多日未曾沐浴,便负手踱进厨房里,想烧些热水来。可就她在跨进门槛的那一瞬,身子却猛然顿住。
他……怎会在此处?
作者有话要说:宗泐,是位历史上有名的高僧,小玖打心眼里佩服尊敬他。
但在文中因情节需要,宗泐大师被我杜撰了一些,成为了身份奇特的和尚。
请大家多多谅解小玖,这样写,的确是为了情节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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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明朝,空余恨
“容珏?”芈嬛不确定地轻唤了一声,纤细的手指紧紧扣在门框上,指节发白。
蹲在灶前的男子诧异地回首,茶色的眸子里透着惊讶。他白皙细嫩胜似女子的肌肤,被火光映上一片粉红。羽扇般的睫毛沾了些额头滴下的汗珠,轻轻颤动。
他望着眼前这位比之桃花尚且艳丽,比之白莲尚且高贵的女子,海棠色的唇瓣勾起了淡雅的笑,对她轻声道:“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在下姓王,单名一个玉字,并非是容珏。”
芈嬛勉强勾了勾唇角,喃喃道句抱歉,便转身离去。
“姑娘,”王玉起身叫住她,宽大的白袍扫在炉灰上亦恍若未觉,“既然来了,便坐下一道用些晚膳罢。”
芈嬛深深垂首,将一张瓜子脸埋在阴影中,她轻声道:“我没有深夜用膳的习惯,多谢公子美意。”
言罢芈嬛便匆匆离去,颇是有些狼狈。她攥紧了拳头,眼前飘过那早已尘封千年的一幕幕缱绻。
彼时,容珏是楚国巫祝,她是贵族女子。二人自小相识,青梅竹马的感情叫人艳羡不已。
成年后,容珏奉王命前往天涯海角为子民祈福。临行前,他执着她的手说:“嬛儿,象牙簪是我予你的信物,五年后,我定回楚国迎娶你。”
为了这一句承诺,她苦苦等待七年,却最终以他的信物结束了生命。洁白的象牙簪,是他的允诺,可此时却沁满她怨恨的血,布下了不可饶恕的诅咒。
芈嬛倚在床榻之上,一夜无眠。直至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她才略略合起眸子,小睡了片刻。
“笃……笃”房门被人轻轻叩响,芈嬛从梦中惊醒。她抚了抚压皱的衣裳,起身走到门前,将门拉开来。
和煦的阳光铺洒进屋中,清风带进一股茉莉的淡香。
芈嬛眯了眸子看去,竟是昨夜遇到的王玉手捧着一摞零零碎碎的物件立在门前。
他瞧着芈嬛睡眼惺忪的模样,唇角兀自挑起浅笑。遂将手中的东西一样样递给她,并柔声道:“昨夜见姑娘额头有伤,但并未上药。为免伤口恶化,在下便自作主张为姑娘备了些伤药。”
芈嬛看着手中的瓶瓶罐罐,侧了侧首道:“公子委实是细心,芈嬛就此谢过了。”
“芈姑娘不必客气,”王玉将手中剩下的两件衣物递上,说:“宗泐大师今早派人送来了衣裳,在下亦为姑娘烧了些热水。若是姑娘不介意,就请沐浴更衣罢。”
芈嬛微微颔首,“让公子与大师费心了。”
王玉默了一瞬,道:“芈姑娘,这院子里多年来终是我一人居住。现下姑娘既然来了,便也不必客气,当作是自家就好。”
芈嬛闻言面上并未有多大波澜,只是对着王玉福了一福,道声多谢,便回了屋里去。
王玉瞧着她的背影,面上扬起丝意味不明的笑。心道,朱重八啊朱重八,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倒真响。
芈嬛收拾停当后,便出了门往前院去。穿过两条回廊,眼前是片开阔地。低矮的灌木中间立着个流云亭,亭子里竹椅、竹桌、茶具一应俱全,很是闲适的模样。
身后传来脚步声,芈嬛回首去看,是王玉正捧着茶叶罐向她走来。
“芈姑娘可有兴致同在下一道品茗?”他无害地笑着,晃晃手中的瓷罐道。
“好。”芈嬛垂眸一笑,紧走两步接过王玉挂在手上的水壶。
王玉此刻已换了身衣裳,月白的袍子宽宽大大,几乎曳地。他将一头如墨的长发在头顶松松挽了发髻,未着任何装饰,瞧来倒像是个道士。
王玉一面云淡风轻地洗着第一道茶,一面对芈嬛道:“姑娘为何会来了应天城,是来此处寻亲么?”
“非也,”芈嬛摇头,“我心中曾有件惑事始终不得解,听闻应天城内有位得道高僧,便想来此向他请教。”芈嬛顺手将王玉洗过的茶水倒在一旁的竹盘中,淡淡道。
“应天城中诸位高僧的法号在下也略知一二,不知姑娘想见的是哪位?”王玉挑起眸子看向芈嬛,眼中毫无一丝探究之意。
“悟泽大师。”
“悟泽……”王玉蹙了眉尖,“倒是从未听过他的名号。”
“是么——”芈嬛面上全无失望之情,只是执起精致的瓷杯,浅浅呷了口茶。
王玉遂展颜而笑,说:“或许这位悟泽大师是新晋的高僧吧,在下居于这院中近十年,对近来之事,实在是不能透彻。”
芈嬛闻言微微诧异,抬眸看着王玉不过十七八岁的面容,心道,难不成他自幼便被囚禁于此?
王玉勾唇轻笑,脸上表情淡若浮云一般,“在下并非被囚在此处,只是世间多纷扰,我亦不愿卷入红尘之中。”
“可凡事不由人,公子当真以为你能在这院子里安度余生么?”
王玉并不答话,他修长的手指扣上瓷壶,为芈嬛斟上杯茶道:“此时茶香正浓,苦涩中绕着甘甜,姑娘不妨一试。”
芈嬛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他以茶代答,告诉她人生五味皆需自尝,谁也预料不到,谁也替代不了。
两人相对坐于流云亭中,良久不语。清风拂过,扬起芈嬛散在耳畔的发丝,亦吹散王玉身上淡雅的茉莉香气。远远望去,二人相敬如宾的姿态,实是羡煞旁人。
王玉手指在腰间一勾,取下块玉牌搁在芈嬛眼前道:“姑娘要寻人自是需得出门去的,但来往于洪武门却是有些麻烦。姑娘将此玉牌带在身上,若是遇见不好说话的侍卫,就给他看看便是。”
芈嬛垂首去看,那玉牌白玉凝脂,光泽流转,其上刻着个秀雅的“玉”字,四周布着卷云纹。
芈嬛捻起玉牌,并未与王玉客气,浅笑道:“多谢公子。”
“姑娘往后不必如此常常谢我,在下所作只是分内之事。”
芈嬛闻言微微颔首,思绪有些飘远。
芈嬛总算是在应天城落了脚,但她身无长物,想要在此生活下去,却也不易。是以她便揣好玉牌,与王玉道了别,出门去寻些谋生之道。
芈嬛在街上走走停停,瞧见绣庄便进去向店家询问一二。但每家店铺都有固定的绣工,还未待她仔细相问,便被满口拒绝,说是不招揽新人。
她吃了一路闭门羹,心头自然算不得舒畅。她沿着街道徐徐前行,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城隍庙附近。庙里香火倒是旺盛,不过她却没心思进去求签问卦。
容珏曾说过,卜卦,问天命,实在虚无,不可尽信。
“这位姑娘,姑娘!”旁边一个人拼命地对着芈嬛挥手,她眼角瞥见那人的怪模样,便蹙了眉回首去看,却是位相士在喊她。
“先生有何事?”芈嬛在原地站定,心间颇有些不耐烦。
“天机不可轻易泄露,还请姑娘过来说话。”相士一脸高深莫测,见芈嬛回了他的话,就又坐了回去。
芈嬛轻哼一声,眼中滑过一丝戏谑。打定了注意,她便负手转身,向着那相士大步走去。芈嬛在他的摊位前猛地站定,双手“啪”地撑在案子上,俯下身看着相士一脸忧愁地道:“先生,我瞧你印堂发黑,眼窝身陷,胡须稀落,此乃衰相呐,怕不是近日便要倒霉了。”
“呸呸呸,你这姑娘,怎的一来就咒起人了?”
芈嬛扬眉道:“我可没咒你,不信你自个儿便瞧瞧。”她将桌上的一方铜镜推倒相士面前,“喏。”
相士将信将疑地低头去看,看了片刻,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几乎是一副哭相抬起头来,对着芈嬛哀求道:“姑娘,您是高人啊,如今一看,我确是那番倒霉的相,还望您出手搭救。”
芈嬛瞧着他掩口而笑,“方才不是你唤我过来说天机的嘛,怎的这么容易就改了口?”
相士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凑到芈嬛身旁压低了声音道:“我甫一见姑娘便觉姑娘身上瑞气环绕,不似凡人。如今听闻姑娘一言,才知姑娘果然不同凡响。”
芈嬛憋着笑,指着相士桌上一应俱全的工具道:“你这算卦的人立场也忒不坚定,耳根子这般软,可怎的赚钱?”
相士苦着脸,揪了揪衣角说:“不瞒姑娘说,在下这是第一天出来摆摊,可没想,就碰上了姑娘这样的高人。”
芈嬛摆摆手,“我不是高人,不过是对相面略懂一二罢了。你在此老老实实地摆摊做生意,又怎会遭难。”
相士依旧挂着苦瓜脸,芈嬛无语,也就不再同他纠缠,转身大步离去。
“姑娘……”相士哀嚎,芈嬛却只当没听见。
芈嬛兀自叹息,没想当初因好奇而学的那点皮毛,倒真的糊弄了别人。
“啊!”身后的惨叫声伴着巨响一道传进芈嬛的耳中,是那个相士!
芈嬛回首去看,却见那相士正趴在地上,而他的摊子则碎成了一块块,散落在他身旁。
一柄长剑直指相士,那握剑之人一身正气,身着黑袍,头戴黑纱蓑笠,背对着芈嬛。
芈嬛当下便顿住脚步,对着黑衣人一声厉喝:“慢着!”
芈嬛紧走两步,回到相士身旁,对着黑衣人道:“他如何得罪了你,你竟下此狠手?”芈嬛口中虽是义正言辞,但心下却惊异不定,难道自己方才的话就这般应验了?
“姑娘,我的姑奶奶呦,您怎么一咒一个准呀?”相士趴在地上哆嗦着,嘴里仍不忘唠叨。
“闭嘴!”黑衣人反手将剑平平送出,相士的帽子应声落地。
“我的亲娘诶——”相士索性伏在地上大哭起来,芈嬛看着他,唇边忍不住挑起一抹笑。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芈嬛生怕惊动官府,到时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便对着那黑衣人道:“这位侠士,他不过是混口饭吃,好话赖话,也只是胡言乱语,你又何必与他动气?”
黑衣人听得芈嬛的话,竟缓缓将长剑放下,他讷讷地回过头,看向芈嬛。
“多谢侠士肯卖小女子一分薄面。”芈嬛倒不拘谨,对着黑衣人一抱拳,便欲转身离去,却不料被那人捉住了手臂。
“公主……”黑衣人声音微颤,芈嬛诧异地看着他,他将头上蓑笠摘下,露出了一张略显狰狞的面容。
“流殇?”芈嬛蹙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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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故人见,泪难抑
黑衣人双眸含着泪,松开了芈嬛的手臂,在她面前直直跪下,重重叩首道:“流殇来迟,让您受苦了。”
芈嬛呆立当场,泪水霎时间顺着她的脸颊滚滚而下。
彼时,流殇是她亲如兄长的伙伴,亦是自小护卫她的剑客,可她离世时他却远在边境。
芈嬛颤抖着双手抚上流殇面上那一道贯穿脸颊的疤痕,泣不成声。
“公主不必担忧,属下不碍事。”流殇扶剑站起,清亮的眸子里满是愧疚。
相士一见此情此景,倒也不含糊,立时从地上爬起来,冲着看热闹的人说:“大伙都散了吧,散了吧,我们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呐。”相士干笑着,拿眼角瞥了瞥芈嬛与流殇,一时也不敢过去打扰他们。
芈嬛擦去脸颊上的泪,扬起丝浅笑道:“流殇,我们回家。”
流殇垂首,恭敬地应了声“是”。
而后,芈嬛又回首看看相士,“先生,我主仆二人今日实是对你不住,明日巳时我会再来此地,望先生能赴约。”
“一定,一定。”相士谄媚地笑着,在他眼中,这女子实在是不比寻常,若能跟随她左右,定可成大器。
芈嬛与流殇相伴而行,流殇始终落在她身后一步之远,不敢逾越半分。
“流殇,你怎会在应天城?”芈嬛嘴上虽如此问着,但心间却已略略猜到一些。
那时芈负刍为顺利夺位,便将王宫中的护卫借调至边境,流殇亦是其中之一。可以流殇的性子,在得了她与母亲身死的消息后,是定不会独活的。
流殇眸中闪过一丝沉痛,但随即又归于平静,他沉声道:“芈负刍篡位后,我曾潜回王宫,从一位老宫人处得知,您在临终前下了血咒。我自那后便一处处墓丨穴地寻,想将您从墓里带出来。可人的寿命毕竟有限,我便吃下蛊虫,此后就不老不死。”
芈嬛声音微微发涩,“你就这般寻了我千年么?”
“找不到公主,便是万年也皆枉然。”流殇字字句句铿锵有力,犹如金石般敲击在芈嬛心头。
她幽幽叹息:“流殇,母亲是我亲手所杀。”
流殇看着她寂寥的背影,面上痛不可遏。他自是清楚那晚发生了何事,他只恨自己不能搭救她们母女与水火之中,这才造下了如今的惨剧。
芈嬛没再追问流殇脸上的伤,他受过的煎熬,她不愿知晓。徒增了恨意,于她,并无益处。
一路上,两人都兀自沉默着,流殇一如千年前那般护在芈嬛左右。
曾几何时,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祈求似的对他说:“流殇哥哥,你陪嬛儿放纸鸢好不好?”
她也曾捧着鸟笼,无助地流泪:“流殇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