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听过,老家那边你的祖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在应城这边你还有什么亲戚没有,接下来你有地方去吗?”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时钟在走的声音。林晴天屏住呼吸,心都提起来了,紧张里不小心点到网页,跳出一个浮动广告窗口,突兀的音乐声把他吓得一抖,老程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林晴天手忙脚乱地把网页关掉。
“有。”
唐锐终于说话了。“有一个阿姨,她是我妈妈的堂妹。我想过去找她。”
老程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有亲戚就好。那你就去找这个阿姨吧——要不要我们送你过去?”唐锐摇头,他便点头,“你自己去也行。这样,你再留个地址和电话,到时候这边有什么事要找你也好找。”
老程在桌上翻找着记事本,林晴天连忙站起来帮着找,从堆成山的文件底下抽了出来,,唐锐微微低下眼睛,看着眼前的纸笔,犹豫了一下,便接了过来。
他在本子上写下一个地址。老程接过去看了眼,是应城东一个街道名,门牌号姓名电话都有。他说:“好,那,那就先这样。你先暂时到你那个阿姨那边住着。”
他把本子收回来,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又说:“对了,你见过那些和你爸爸来往的人吗?”
“……没有。”
“他们从没到你家附近来过?”
唐锐木然答道:“我爸爸回家只会做两件事,要钱和打我妈,他从没带过朋友到家里来过。”
老程哦了一声,点头说好。“那暂时就这样了。还有,以后你有什么事就来找我们,或者去找那天刑警队的人都可以的。”
唐锐说,知道了。
林晴天躲在电脑屏幕后面,也终于是实实在在地舒了一大口气,都说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可他们毕竟于唐锐是陌生人,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系,想多为他做点什么也有限。要长久地照顾他,还是他自己的亲人才最合适。
这事到现在总算能暂时告一段落了。
学校教职工宿舍区的后门,一个满脸倦容的中年女人从一辆摩的后面下来,付了车费,正拖着行李箱往里走,不远处有人叫了她一声,走到眼前便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
“陈老师,你可回来了,出大事了!”
陈老师莫名其妙:“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上个周末,她的父亲忽然病倒了,她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就急急忙忙回老家了。在医院陪了几天床,父亲的情况好转了,她这才返回学校销假,还没走到办公室,就被逮住了。
“还有什么事,这几天联系不到你,你们班里那个唐锐,已经好几天没来上学了。”
陈老师大吃一惊,她把行李一丢,跟着那位老师一起往外走,一边焦急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不见了?”
那个老师噼里啪啦地说:“上周五,他从学校回家,本来星期一就该返校的,可是他没回来,也没有去上课,到现在已经有五天了。没人知道他去哪里。校领导都在犯难呢,你要再不回来,我们都要去报警了。”
陈老师说:“去他家里找过没,是不是他家里出事了?”
“他家里电话一直打不通。去了家里也没人。问了邻居,好像说是她妈妈犯了什么事,被警察带走了。”
陈老师太阳丨穴尖锐地抽痛起来,她隐隐觉得,这次恐怕是真出大事了。
“失踪?不可能啊。”
陈老师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小警察,听完她们的话,对方先是在乱七八糟的档案堆里翻了一会,抬头不好意思地说:“您先等等啊——”终于在一番上天入地的寻找之后,从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小本子来,“就是这个。”
林晴天举着那本子,像拿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唐锐应该是去了他阿姨家了,他家里是出了事,所以现在暂时住到他那个阿姨那里去,电话号码还在这里呢。”他翻到了一页,拉过一边的电话,按着本子上的一串数字打过去,抽空还捂着话筒对陈老师说:“你们是说这几天他都没去上课吗?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也许他只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看向陈老师,陈老师就站在他跟前,清清楚楚听见话筒那边传来的“你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的女声提示音。
林晴天还不死心,低头看看电话号码:“……我没按错号码吧……这……”他嘟囔着又拨了一遍,还是那个空洞的女声。陈老师皱紧眉,拿过那个地址看了下。
“也许是唐锐把他阿姨家里的电话记错了吧。”林晴天说,虽然自己心里其实已经七上八下的了。“您别急,那么大个人丢不了。他肯定在他阿姨那里呢。”他拿起电话,打算再试一试。
陈老师摇了摇头。“这个地址也是不存在的。根本就没有榆树街138号,我在那里住过,那里只到130号就是枫泾路了。唐家在应城也根本就没有什么亲戚,也没有什么阿姨。我去唐家家访的时候,他妈妈告诉我的。”
“没有?”林晴天茫然地重复了一次,呆呆地看着她:“那唐锐他是到哪里去了?”
☆、第 7 章
那男孩子经过收盘子时,一直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女生们之一又叫住了他:“帅哥,我们的东西怎么还不来啊,都好久啦?”
他停下,拿起单子看了一眼,说:“再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刚才那个女的就说快好了一直也没好。你就再给我们催一催啦。”女生对上男性,自觉不自觉就用上了撒娇的语气,尽管男孩子看起来也不过十来岁的样子,眉目间的稚气还比她们更明显。
男孩子没有流露丝毫的不悦,很自然地拿着那张单子走回去。她们一路看着他,看他站在厨房门口和里面的人说着话,回头对她们的方向指了指。女生们连忙掩饰着把头低下去。等危险信号一解除,立即又扭头继续盯。
“觉不觉得他的眼睛像那个谁,笑起来特别像~”
“花痴,人家才没有对你笑呢。人家说不定心里都烦死你了,隔几分钟就故意找事叫他一下。”
“切,长得好看就不要怨人家看嘛!”
女生们都吃吃笑了。
“他好像是新来的吧,之前来这家店都没看见过的。”
“嗯,就是因为他,你一星期把我们拉过来吃五次,吃得我肚腩都出来了。”
“瞎说,你本来就有的。”
“我掐死你!”
她们的食物终于由那个沉着脸好像客人都欠了她钱的女孩端过来了。男孩子拎了一条白色毛巾,过来收拾隔壁桌上的狼藉。他背对着女生们,浑然不觉自己正在被盯着。微微屈身的姿势,使得他瘦削挺拔的脊背从背后看更明显,白色衬衫收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里,无意中就秀出一段让女孩子们都羡慕得流口水的小腰。
简直就是真人演绎了什么叫秀色可餐。
整个烧烤档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肥厚滋味,食客放肆大嚼,早就顾不得自己的狰狞形状。空气里都像被过了一层油香。唯独这男孩子却像雨后钻出来的一节小嫩笋,透着完全相异的甜鲜可人。让你的目光不由自己便在他身上流连。
唐锐收拾完了桌子,又被老板叫出去门外帮忙收货。他随手抓过一条布擦了擦手,从后门走出去。
后门正对着一条小巷子,一辆货车停在路口,司机从前面下来,歪叼着烟在翻找货单,见有人出来,打量了他一眼。“从前没见过你啊?新来的?”指指货车后面:“写着字的都是你们的货。搬吧。”
唐锐爬到车上点了一遍,开始一样一样往下搬,司机叼着烟看了一会,不耐烦地说,“就你一个人搬到什么时候?回去多叫个人来。”
“厨房里正忙着,人手不够。”唐锐答,他拿起一箱往外拖,脸涨得通红。
司机啧声,“你们这个老板,老叫人手不够,多添个人会要了他的命啊?”看着他实在太慢,只好自己动手帮忙。两个人花了好一会才把货都卸下来。唐锐重新再清点一遍,司机说:“放心吧,不会错的,点完了在这里给我签个名。”
唐锐接过货单签了名,又说:“谢谢师傅。”
晚上十点半之后,这条街道终于安静下来,人流散去,猫狗三五成群地出没在各家厨房后门的泔水桶附近,翻找着残羹剩菜。
唐锐拿着一个铁饭盒走出后门,在台阶一角坐下。里面有人招呼他到哪里去看露天的电影,他回头笑了笑,婉拒了。
打开饭盒,里面是一大块米饭。几根青菜和几块肉,也算丰盛。只是这么些天都在店里,都吃得一样,导致他现在看见肉都觉得腻味了。唐锐用勺子在饭盒里搅了搅,身边传来一点动静。他抬眼,看见一条小土狗挤到他跟前来,冲他狗腿状摇着尾巴。
“又是你?”唐锐并不惊讶,显然已经见了多次了。他把一块肉挑出来给它,小土狗低头迅速啊呜就吞下去。然后又抬起脑袋,呜呜呜地冲他叫着。
唐锐便又给它一块带着大骨头的,看它努力地咬着,又说,“别养成习惯了。我可没什么能一直喂你。别指望我。”
小土狗听不懂他说什么,吃完了又挤过来继续讨,唐锐拿勺子敲了一下饭盒,把它吓退了一步,但马上又凑了回来。唐锐哭笑不得,这才喂了它几天,已经不怕他了。
他又丢了一块肉给它,骂道:“笨狗!”
前面老板在叫他,唐锐连忙进去,老板已经算清楚今天的账,把柜子什么都锁起来,说:“我走了,你晚上睡觉记得锁好门。”
送走老板,唐锐一个人在店里把已经冷了的饭给吃了。洗了碗,又把厨房和店里的灯都关了,只留了厨房最后面的一盏小灯。他接了一桶水,自己到后面洗澡,在店里呆久了,身上那股油渍味好像怎么冲也冲不掉。他狠狠地打了两遍肥皂,把皮都搓红了,整个人都是一股硫磺味,才把油味给盖下去了。
厨房里还留着一堆油渍渍的毛巾和围裙,他将这些连同自己的衣服都洗完晾上,前后检查了门,把剩下的灯也关了,把店中间的桌子清出一个地方,自己从后面翻出一床席子和一个枕头,在地上一铺,就是他的床了。
躺下去一时也睡不着,地板的凉意透过席子贴着他的背后,唐锐翻了个身,两只胳膊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酸酸麻麻的,他自己捏了一下,又作罢。实在是累得都不想动了。
在黑暗里,人的听觉要格外灵敏,唐锐听着后门外间歇有小狗呜呜的叫声,想象着它笨笨地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样子,想笑,却已经累到笑不出来。
唐锐在这个地方已经有小半个月了。
那天,他从派出所出来,一直漫无目的地乱走,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天都黑了,就走到了这里。闻到店里的肉香,他才感觉到自己饥肠辘辘,不用找,他也知道自己什么也掏不出来。知道是知道,身体就像是在故意和理智做对似的,越来越饿。
然后唐锐就看见了店前的一张告示。
招工,男女不限,18~20岁,每月500块,包食宿。
就这样,他就成了这家店的小工。因为没有身份证,工资减到400,唐锐也没说什么。现在最要紧的,不过是找个地方能容身。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那天,想也没想,就编出了一个不存在的阿姨,一个不存在的地址和电话,暂时骗过了那两个警察,然后自己就那么走了出来。
可是要是再来一次选择,唐锐依然还是会走出来。
他不是不懂看别人的表情,那种难办的,犹豫的,小心翼翼的,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的表情,唐锐从小就从自己妈妈那里看得太多。要交学费了,要收课本费了,住宿费,补课费……一次又一次,唐锐想想都不可思议,连工作都没有的妈妈,是从哪里找来那么多钱,一点一点填到他身上。
妈妈总是说,妈妈为了你,怎样都可以的。
可是,别人就不会是这样了。
他想不出还有谁会这样对他,更想不出自己能被安排到什么人的家里。别人会怎样看他呢,这种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麻烦,无缘无故就背上一个负担,谁还能够用正常的眼光看待他。
在那样的目光里生活下去,是不能想象的。
☆、第 8 章
谢飞从审讯室出来,就看见程远在走廊那头冲他挥手,他慢慢悠悠走过去说:“干嘛?”
程远说:“交待了没?”
谢飞点点头,说:“都说了。在哪里制毒,通过哪些渠道销售,接头人是谁……”
程远打断他:“我没问你这个,我是说,那小孩的事情呢?”
谢飞嗤笑,把烟拿在手里,说:“我就说你就不可能是为我这么有心——我也问了,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小孩。唐龙确实是把卖毒所得的那几万块给花了,可人已经死了,唐龙老婆也被你们拘了,就剩下个小孩,他们也知道唐龙家的情况,石头里挤不出水来,自认倒霉了。”
“真的?”程远半信半疑:“他们就这么认了?你确定他们说的是真的?”
谢飞不耐烦,说:“信不过我你自己审去。都到了这份上了,他们至于还留着个小毛孩子的事不说吗?再说我们也彻底端了他们的窝点,全部搜过了,确实没有那个小孩。唐锐的失踪应该和他们没关系。”
程远悻悻然,谢飞打量他神色,说:“依我看,十五岁也不小了,他要不愿意给人看见,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你想找也找不到。你就让他去,等他过一段时候自然就自己回来了,不管怎么样他也得来见他妈吧?”
“你小子,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程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么大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还赶上他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正好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的,学校都报警了,报纸都他妈登出来了,这他妈是能慢慢等他心情好了自己回来的事吗?他要是有个万一,谁能负责?”
谢飞两手一摊,极其无辜:“你就算冲我发火,也没用啊。”
“是这样,好,我知道了……我们这边会继续找的。”
老程扣掉电话,在他接电话的时候林晴天就在门后探头探脑的,老程瞪他一眼,“没事干了是不是,在这里看我干什么?”
林晴天嘿嘿一笑,问:“程队长那里怎么说,唐锐找着了吗?”
“没找到,”老程烦躁地说,“那伙人根本没见过他。”
林晴天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没找到那也好。”这话又挨老程瞪他一眼,他眨眨眼说:“我这没说错吧,他要是自己走的,总比被人带走要安全得多。”
“安全个屁。”老程说:“他要钱没钱,什么也没有,也没有人可投靠的,能去哪里?这半个月,天天喝西北风过啊?他这么大的孩子,最容易被一些不法分子给盯上利用。当时真不该就那么让他走的。”又说:“也怪我,你说我怎么就看走了眼,就被他哄过去了。”
林晴天闷着头,过了一会说:“大概,他也知道,没什么人可以去投靠的,所以也只能靠自己了……”
老程也叹息,“说这些有什么用,还是早点把人找到吧,学校那边有没有消息?”
林晴天说:“还没,我这就问问。”
他拖过电话拨号,老程走过他身边去接热水,一面看着他。电话一直没人接,林晴天只好先挂了,他忽然有个想法,试探地说:“师傅,你觉得,唐锐会不会已经离开应城了?”
老程考虑了下,否定了:“不太可能,他离开这里能去什么地方?至少,他妈还在这里呢,我想他就算要走,也不会不等他妈妈的案子判下来就走。”
林晴天想也对,现在唯一能对唐锐有所牵动的,大概也就剩下徐玉珍了。
中午过后下了点雨,没什么客人。正好老板也不在,店里几个人便凑一起聊天,厨师赵哥看唐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外面的雨幕,就说:“小唐,一个人坐着想什么呢,过来这边坐。”
唐锐猛然一惊,说,“不用,我……”他找不着什么托词,正好外面推门进来一个客人,他立即起身过去招呼。
进来的是个女孩子,坐下叫了东西,就从随身的包里抽出课本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唐锐送食物过去的时候她还埋头在书里。
唐锐忍不住看了眼她放在桌上的书,打开的书页上圈圈画画,红红蓝蓝得写得很满,满眼的英文字母,唐锐不由多看了那女孩子几眼。她身上披了一件普通的校服外套,胸前是“xx中学”的字样。
唐锐有些失态,直到那女孩奇怪地看着他,他才回过神来,掩饰地低下头走开了。
要不是看见这个女孩子,唐锐几乎都要忘了,现在也差不多是要开始准备期末考试了的时间了。他离校的时候,老陈还为他妈妈没去家长会的事把他叫到办公室又念了他一通,不过才半个多月过去,现在想起却那么遥远,就像是和他是两个世界发生的事。
他默默坐回角落里,期间女孩子吃完东西结账走人了,他还在走神。又有一对母子撑着伞进来了,和他一起的女生过去招呼,那小孩不太安静,到处乱跑,把桌子椅子撞的咣咣响,他妈妈也无可奈何,只好把他拖回来自己腿上按住,但没几分钟,小孩又挣脱了跳下地,跑到冰箱边把门拉开又关上,反复不断。
唐锐只好起身去阻止他,正一点一点把小孩的手指从把手上掰下来,那个妈妈也过来了,嘴里恐吓着小孩:“不许瞎玩,再弄就把你塞到里面去。”她拉着小孩离开冰箱,抬头正好和唐锐打个照面,咦了一声:“你不是小林的弟弟吗,你怎么在这里啊?”
唐锐愣了愣,才想起这个人是那个姓林的警察的房东,没想到就那么一面之缘,她还能把他给认出来。
他支吾了几句,应付着她的疑问,好不容易混过去,跑回厨房里躲着,女人还是好奇地看过来。唐锐不由有点惊慌,略定了神,又安慰自己没事,都过了这么久,别人早就不记得他了,就算记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会特意来管他这一档闲事。
☆、第 9 章
一连几天雨都断断续续下个没完没了,他们这条老街本来路面就不太好,一下雨就都是污水横流,垃圾都被汇流的水从各种犄角旮旯里冲了出来。
中午时雨小了些,唐锐提着一个桶子从后门出去,他揭开垃圾桶,把桶提起来尽数倒扣进去,一点零星雨打在他身上,凉丝丝的。正要返转回去,忽然听见低低的呜咽,他半蹲下,在垃圾桶后面看见一团毛发被打湿了纠结在一起的灰黄丨色。
“出来。”他叫了它一声,那小东西呜呜叫着,把黑黑湿湿的鼻子蹭在他伸过去的手上。但就是不过来。
“出来呀。”唐锐说,“这里都是水,你都湿透了,傻狗。”最后两个字语气有点恼火,他放下手上的盆,想动手将它拖出来,但他的动作却导致小狗更深地朝里面缩去。
雨还没停,唐锐不一会就感觉到头发湿了,雨滴顺着他脖子往下流,黏在皮肤上湿湿冷冷的。
“我不管你啦。”他火大地收手,想站起来,忽然愣住了:他头上已经不再下雨了,一把伞遮在他头顶上。唐锐慢慢顺着不知几时便立在自己面前的两条腿向上看,终点是林晴天的脸。
他猛然站起,差点撞到林晴天身上,林晴天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开,不由分说便拽着他往店里走。这么忽然地撞开门进去,把厨房里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转头来看。林晴天也不解释,把唐锐扯到中间。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唐锐脸上还滴着水,他抹了一把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满脸恼火的小警察。
“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去学校?你知道不知道就因为你不见了,有多少人在找你?”林晴天说着还真是有点发火了。要不是今天他休息,在楼下和房东太太遇见随口闲聊了几句,他现在还找不到这里来。他掉头打量着周围,再看看唐锐身上的打扮,大概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他简短地吩咐,但唐锐站着一动不动,林晴天瞪他,后者也毫不示弱地看回来,并且用力把胳膊从他手里抽了出去。
“你别管我,我反正不上学了。”
这个回答是林晴天没有想到的,“为什么?学也不上了,你想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唐锐丢下一句,掉头就走。但林晴天下一句话让他定住了。
“你妈的案子,要移交到法院了……她想见你。”
程远推开门走进房间里,除了唐锐之外的人几乎都站起来了。老程心急,张口就说:“阿远,行不行……”
程远以眼神示意他不要问。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这时上下打量了唐锐几眼。唐锐完全对这一切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就是他?”那人说,程远颔首,那人便说,“好,让他过去吧,但是时间不要太长。”
众人都把目光转向了唐锐,唐锐还是怔怔不动。程远过来一把握住他的胳膊,他手劲极大,捏得唐锐痛得一缩,半惊半怒地回视程远,终于有了反应。
程远低下头在他耳朵边说:“你妈妈在等着你呢,过去吧——等等,”他看看唐锐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发梢还滴着水,皱眉:“给他找条毛巾擦一下头发。这个样子可不怎么好看。”他作个手势,旁边人立即就去找了。
一条大毛巾盖在他脑袋上,没头没脑一通揉,唐锐像失去了任何感觉般,木木地任由摆布。
他被人轻轻推着走,一直到一扇门前。门开了。
“人是你找到的?”
林晴天正无聊地捏着毛巾,闻言一愣,程远正转身朝向他,林晴天不由自主地坐直了。
“这小子跑去打工了,就在我住的附近一个地方,我们找半天谁也想不到他偏偏会在那里。”
程远略略吃惊,“这么说,这半个月他都在那里?”
“嗯,”林晴天老老实实地回答,“白天就在店里做事,晚上也睡在店里。”
程远是真的意外了,半晌才说:“这小子,还挺有办法的。”
老程说,“有什么办法啊,根本就是没办法才这样的。我已经打电话给学校了,待会他们老师过来,看看要怎么办……这孩子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父子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林晴天插不进去话,只能转着眼睛看看老程又看看程远。他工作也才不久,用老程平时的话就是,还嫩着呢。毛都没长全,先慢慢学着走吧。对唐锐目前的境况以及将来,并不能如见惯世情变故的程家父子能看得透彻,只是带着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的同情而已,直到此时此刻,听着这些,想想唐锐那张一点表情都没有的脸,林晴天忽然间无端端觉得有点难过。
这个世界对那个少年而言,确实太过残酷了,以至于他只学会了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防备地警惕地看着所有的一切。
因为除此之外,他也别无他法了。
☆、第 10 章
“小锐。”
唐锐不说话,也不看对面的女人,他低着头,手深深地抠进了椅子里。
“小锐。”
一边的女警有点担心地看着那少年,他的脸色比他妈妈的还要白,映着四面白墙,凄惨得可怜。她上前一步,想提醒他抓紧时间,但手一落在唐锐肩膀上,便轻轻一震,默默地又退了回去。
——那孩子在发抖。
“别生妈妈的气,妈妈也不想的,”女人轻声说,哄小孩子的语气,在这样的情境下极为怪异。“妈妈也是没办法……”
她想过去摸摸儿子,才起来又犹豫地看了一眼女警,女警对她摇了摇头,徐玉珍眉间哀怨增多一分,还是默默地听从了。她继续看着低着头的唐锐,轻声细语。
“你有好好上学吗?是不是要考试了?别想妈妈的事,要好好考试。上次的家长会我没去成,陈老师是不是要和我谈你升高三的事情了?可是现在我也不能见她,你替我和她说,你的事情,都拜托她了,我相信她……”
女人的絮絮叨叨停了,她束手无策地看着面前的唐锐:少年的肩膀缩在一起剧烈颤抖着,大滴大滴的水砸在他膝盖上,很快便晕出几块颜色深沉的湿意。
“……小锐,不要这样,其实妈妈没事的,真的。”
“你只要好好的,我就什么都够了。你别的什么都不用想,就好好念书,妈妈已经给你存了一点钱。”
儿子还是没动,徐玉珍知道儿子的脾气,又倔又犟,还吃软不吃硬,要让他转过弯来要慢慢地哄,可是现在这种情形,她又哪有时间呢。
徐玉珍看着儿子,她怀胎十月,就从身上掉下来这么个小倔种,一天一天抱在手上养到这么大,没有一寸地方她是不熟悉的。就连现在那对着她的那头顶,都是她看着从一个小旋儿长成两个旋儿。
她鼻子里猛然一酸,泪水顿时泛出眼眶。
“要争气啊。妈妈就指望你了。”
“只要你好,妈妈为了你,怎么样都可以的。”
“事情就是出在徐玉珍那两万块钱上。”程远说。
徐玉珍这些年日子过得比较艰难,唐龙基本指望不上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想让儿子上大学。这几年省吃俭用,千方百计地给儿子唐锐攒下学费。
徐玉珍有钱唐龙是知道的,之前他怎么打怎么逼,徐玉珍都没给他。他平时就喜欢赌博,这一次出去卖毒品,路上赌瘾又犯了,把钱输个精光。怕那些人不会放过他,就跑回家问老婆要钱,第一次的时候,因为警察来了,唐龙怕徐玉珍声张,把毒品的事情也抖出来,就暂时先走。过了两天又回来了,大概那些人催逼得狠,他也把话说绝了,说徐玉珍要是不给,就把儿子也带去卖毒。
就是这句话刺激了徐玉珍,她什么都能忍受,最怕的就是唐龙把儿子带上歪路。争吵中两人厮打起来,唐龙被推到墙上,撞晕了。徐玉珍一半是后怕,还有一半是当时已经收不住手,索性就来个一了百了。唐龙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徐玉珍忍气吞声十几年,一旦爆发,就直接要了他的命。
林晴天和老程呆了一会,接到所里电话,有事赶着先走了。出到门外,刚巧和学校来的人打了个照面,林晴天看见其中有那个姓陈的女老师,她还记得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冲他点了点头。
他们过去了,老程低声说:“认识的?”
林晴天回答:“那个是唐锐的班主任,就是她来报的案。”
老程哦了一声,他们不约而同回头望了一眼,正好看见监室门打开,唐锐低着头出来,看见老师也仅仅是抬了抬眼,陈老师和他问答几句,也不知道唐锐说了什么,她忽然上前一步,就将他揽在怀里了。她的身高和唐锐相差很多,整个拥抱的姿态便格外生硬和突兀,连唐锐都惊愕得愣在那里。
林晴天原以为他会挣脱,或者像对他那样将自己抽出去,但没有。唐锐被那么不舒适地搂抱着,只是安静地不动。
老程碰了碰林晴天,林晴天回过神来,跟着他后面走出去。
☆、第 11 章
黄历上说,今日宜嫁娶、移迁。
林晴天一觉睡到中午,刚好省了一顿。然后便开始琢磨着今天午饭吃什么,附近的店他都吃过两轮了,再吃不出新意来。想起赵成上次和他说过烧烤一条街那边有家店不错,从这里过去也就几步路而已。
想到就行动,小林同志就趿拉着拖鞋出门觅食去了。
真走到了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策,正好是周末,又是接近中午的饭点,整街上都是人,一些小店都直接把桌子搭到路边来,他来得晚,一路走过来的食店都没空位子。偏这时满街的食物香气四溢,直引得林晴天肚子大唱空城计。
林晴天不时闪避着往来人,好容易看见对面一张桌上空了一个位,他正要越过马路,身后有人倒着推一辆小推车过来,铁轮子碾压在破碎的水泥地上,发出被重物压得吃力的咯吱咯吱响。林晴天连忙避让。推车忽然一震,陷进了一个小坑,顶上一箱摇摇欲坠。林晴天眼明手快,将箱子扶正回去,顺手帮着推了一下。
推车的人也发现是有人帮忙,道了声谢谢。就这一声谢谢,林晴天要走开的人猛然转回来,条件反射地一爪子扣在推车上,又把人拖了回来。
双方视线相接,都是一愣,林晴天话跑得比脑子快,冲口说:“你,你不是回学校去了吗?!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唐锐站直了身,他身上还围了一条脏兮兮油渍菜渍的围裙。这时抬手擦了一下汗,不说话,林晴天默认了他是心虚,眉头皱起来:“你怎么能这样呢,你——”
“我放假了。”唐锐简洁地说,他脸被晒得微红,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几缕头发贴在上面,黑白分明的眼睛被太阳光一照,微微眯起来,隐藏着几分不耐烦和拒绝。
林晴天花了半秒钟,才理顺了这个逻辑:放假了——不是逃学——暑假打工——勤工俭学——
他恍然大悟,“哦。那你现在是……”
唐锐已经继续往前走,看那样子是没打算再搭理他。林晴天愣了愣,倒也不奇怪他这样,唐锐要是对他亲亲热热的才是转了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