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背后铜门突然发出一阵沉闷的呻吟,在安卡拉仰起脖子朝嘴里大口大口灌着水的时候。
第五部分
第十九章重返底比斯(3)
门开,神庙中冷冷的风迅速抚干了后背被汗水浸透的湿漉。随之而来迅速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阿卡琉斯多年不变的公鸭般粗嘎的嗓音,在他耳旁殷切响起:“安卡拉大人……阿卡琉斯不是在做梦吧……”
咽下最后一口水,抹了抹嘴角,安卡拉抬头朝面前这道高大的身影微微一笑:“阿卡琉斯大人,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好多年不见。”微笑着的眼,在转向身后一干祭司时,随即转淡:“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大人起来?”
“不用。”对着急急俯下身朝自己伸出手的小祭司摆摆手,安卡拉自行站了起来,不等阿卡琉斯再次开口,脚步已径自朝这座从出生起便呼吸着里面空气长大的庙宇内走去:“一切都没变呢,阿卡琉斯大人,我不在的时候让您费心了。”
“这是阿卡琉斯应该做的。”一边小心翼翼应着话,一边使脸色让小祭司端茶倒水。粗犷傲慢的脸上一下子聚集了那么多细腻的表情,倒让周围人一时难以适应。也是当然的,九年过去了,除了在大神官俄塞利斯离开时充当卡纳克主人的阿卡琉斯以外,还能有多少新进祭司记得当初这地位仅次于俄塞利斯的年轻神官,曾经在底比斯的荣耀和光彩?
九年前法老王奥拉西斯预备让他继承俄塞利斯的位子时他的不告而别,就如同他九年后一声不响重新回到底比斯一样的突然。这个随性而叵测的男人。
“卡纳克今天热闹得很。”一阵沉默过后,已置身太阳神拉的主殿。安卡拉解开身上冗长的灰袍,转身坐到小祭司殷勤搬来的椅子上:“难得一见的景象。”
“是……”脸色微微一变,阿卡琉斯站在他身侧,笑了笑:“最近从孟菲斯过来的人很多,城里有点乱。”
“从孟菲斯过来……”抬眼,若有所思地轻扫他一眼:“为什么?”
“听说孟菲斯那里有传染性质的疾病散播,所以一些民众就来上游的底比斯避避风。”
“传染性质的疾病……尼罗河涨潮期间也开始传染大腹症了?”
“不是大腹症。”
“那是什么?”
“这个……阿卡琉斯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王为此还当众开坛请出天狼之眼来祭祀……”
眼神轻轻一闪:“他请出天狼之眼了?”
“是。”
沉默。
半晌,见众人因自己的不语而有些局促地束手呆站在原地,他一双秀美的眸子微微弯起,含笑站起身:“旅途有些乏了,烦请阿卡琉斯大人为我找个地方休息。”
“当然,安卡拉大人这边请。”
“明天早些派人叫醒我,我要去面见王。”
“是。”
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在踏出大殿的时候他回过头,看向阿卡琉斯:“给我准备一盆尼罗河水,滤清的,送到我房里,马上。“
“是。”
包金盆,里面装着半指深的水,很干净,不带一粒河沙。
很久以前某些纯净而沉默的东西能告诉人们一些东西,比如水,比如火,比如风,比如土壤。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与元素沟通的能力被人们逐渐遗忘,而越来越少的一部分掌握这种能力的人,则渐渐成了人群中的异类。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看到俄塞利斯同风交谈同火低语,于是他在自己眼里成为异类。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能从水中窥知一些不为人所知的东西,安卡拉才明白,原来自己竟然也是个异类。只是俄塞利斯比他看得更多更远,也因此等价交换去了自身的健康和快乐。所以他害怕、逃避……他不想活得和那个男人一样,生不如死。
本以为离开底比斯,就能够永远封存这种可贵却也可怕的能力,只是忽略了有些东西纵使距离再远也是逃避不了的,那种从出生那天开始就同这国家这土地维系起来的,血般浓厚的东西。
叹息。
指尖挑出一行清水洒向北面,拇指掠过水面的同时,在荡漾的波面划出一道直线。水面随拇指的轨迹裂开,合拢的时候,透彻的液体中旋转出一股细细的漩涡,像条扭曲挣扎的银蛇,在平静的水面下不安地翻腾,摇曳,火光下折射出剔透的光泽。
安卡拉的眉心微微皱起。
低头试图朝小漩涡的中心细看,视线集中在漩涡顶部的瞬间,整个人冷不防猛地站了起来。
水中央的“银蛇”突然碎了,在“蛇头”正指向北方的一刹那。安卡拉眼神随之一凌。
下意识朝后退开,却在刚刚移步的瞬间,面前那只贴着纯金薄片的铜水盆里原本平静的水面一阵沸腾般搅动后,发出重压挤迫下才会出现的呻吟,随即,“咔”的一声骤然间暴裂开来!
飞溅而起的铜片包裹在尚未来得及散开的水中,像把周身闪着寒光的利器,紧贴着安卡拉急速避让的身体呼啸而过,直直没入他身后的墙壁。墙壁是开采自尼罗河三角洲的最坚硬的花岗岩,平时即使用锤都很难将它破开。
血色从安卡拉的脸上迅速褪尽,一个转身,他朝门口处快步走去:“来人!去告诉阿卡琉斯,我马上要见王!”
阿努坐在太阳殿属于自己的王座上,四下朝臣,舞伎和奴仆正如潮水般退去。他微微眯起眼,在四周静寂下来的空气中轻轻吸了口气。
刚才环绕在耳旁那些令人不耐烦的鼓乐和絮叨声终于消失了,因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长相清俊的年轻神官在殿门口无声无息地出现。他有点高兴,毋宁说,是有点兴奋,一种在目前这种平淡无聊的日子中难能可贵蠢动出来的兴奋。因为他在这陌生神官的身上嗅到了一股让他兴奋起来的味道,和俄塞利斯一样的味道。
他缓缓靠向椅背,默不作声地在众人离去的脚步声中打量着这个男子,正如他此刻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自己。
作为一个臣,实在是有点不敬呢……
嘴角轻扬,他将手中的杯子放下,率先打破沉默:“安卡拉,刚回底比斯就急着来见我,是不是有什么紧要事?”
眼神闪了闪,虽然这孩子在极力掩盖。
阿努又想笑了,最终,依旧是控制着只让自己的唇微微牵了牵。
那年轻的神官单膝跪了下来:“九年没有回来,安卡拉只是太思念王,所以看到天色还不算太晚,就急着来了。请王恕臣惊扰之罪。”
“九年了……”一个离开了九年的大神官,奥拉西斯会用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话来对待他?不知道……不过管他呢……反正最终,亦和这国家一样,逃不脱一个“亡”字:“与其现在急着赶来见我,不如当年不要离开,是不是,我的神官大人?”
沉默。安卡拉将头垂得更低。
他的脖子很漂亮,在没有发丝掩盖的光洁头颅下,完美地延伸至背脊。这让阿努不由自主地想起琳的身体,当自己还是头狼的时候常会在一些特定的角度窥见的线条,自她柔软的短发下延伸,不经意间妖娆掠夺去别人的视线……
五部分
第十九章重返底比斯(4)
“起来吧,”声音不禁放柔,“坐。”
安卡拉在一旁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没有抬头,因为不想去轻易碰触王座上那双深不可测的视线。
直觉感受到哪里不太对……即便是隔着九年的时间,奥拉西斯也不可能会让自己产生这样陌生而诡异的感觉,尤其是当自己刚见到他的一瞬。
由心底荡出来的森冷感,他的眼神……
有些话看来得暂时先搁一搁的好。至少……先把眼前人为什么会让自己生出这样奇特感觉的原因找到才行。思忖着,安卡拉清了清嗓子:“听说最近北边有不少的人都跑来底比斯。”
“对。”摘下一颗葡萄,阿努随手塞进嘴里。
“不知道北边出了什么事……”
“阿卡琉斯没有告诉过你吗,传染病。”
“安卡拉是在困惑,究竟什么样的传染病能让当地人恐惧到丢下自己的家园不管,急急跑来这里?而我们对来自传染病扩散区域的人敞开城门,会不会太危……”
“危险?”眉梢轻挑,将手里的葡萄丢开:“我的城门永远都对我的子民敞开着,更何况是身陷困境的子民。”
“王说得是。但王有没有考虑过,如果这是种无法控制的疾病,一旦在底比斯民众间感染爆发开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烦……这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孩子,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和那些整天在自己耳边絮叨的老头一样的烦。抬起头,阿努朝正好迎着自己目光看来的安卡拉扫了一眼,满意地见他即刻低下头,他微微一笑:“不用担心,天狼之眼自然会庇佑我们。”
“今天臣在卡纳克门口见到有民众在闹事。”
“哦……”漫不经心地站起身:“外来的人一多……纠纷自然也多。”
“他们提到俄塞利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吵着想见他。”
“俄塞利斯……”笑:“提到他,我也有点想他了。不知道他在孟菲斯可好?”
“来自孟菲斯的人说,他并不在孟菲斯。”
“他不在孟菲斯会在哪里?必然是那儿的神奴们怕太多人找他会搅了他的清静,所以推脱出的借口吧。”反剪双手不紧不慢踱着步,阿努朝安卡拉慢慢走近。
“但既然会有那么多人投奔到底比斯,想必北边情况已经有点糟糕,臣担心……”
“他不是没有眼睛,看到情况糟糕自然会提前回来,我的神官大人,你担心什么呢?”
安卡拉抬头迅速朝他望了一眼。
半晌,站起身:“时间不早,王,安卡拉要告辞了。”
脚步在离他不到两步远的距离停下,阿努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略透着些闪烁的目光。片刻,点了点头:“去吧。”
底比斯。
和离开时相比没有多少明显的变化,城外贫民的世界依旧凌乱嘈杂,城门口依旧把守森严,城内放眼望去,依然的繁华一片……其实离开时间并没多久,只是感觉上,仿佛已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走在棚屋错综的巷子里,再穿过一个街口,就是直通城门的青石大道。一溜反射着淡青色光泽的路面,两侧耸立着百年前遗留下来的神像和方尖石碑。一些绛红的色泽被天染得发紫,迎风招展在城楼高耸的瞭望台上,上面绣着金色的鹰,嵌着湖蓝色纹理和漆黑色的线……那是底比斯的标志,底比斯的旗。旗下成排的哨兵,城下雕塑般沉默的守卫……
一如过去每一天所见到的景象。只是感觉上总有些不太对劲,一种不是能够用语言去描述的不对劲。
城门大开着。四周很平静。
空气中弥漫着奇特的味道,似香非香,似药非药,淡淡的,风一吹,便随黄沙飞扬而起,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琳。”奥拉西斯忽然勒停住马,在走出巷口的时候。
展琳下意识地朝他看了一眼。
他的脸深埋在斗篷压低的帽沿内,脸上缠着面巾,连带一双湛蓝的眼睛,在阳光和阴影强烈的交错中模糊得找不出一丝痕迹:“我不能再往前了。”
时至正午,城门口来往的人流并不多,隐约感觉到守门侍卫的目光时不时朝他俩方向游移,想来,将近五十度的高温,奥拉西斯这种装扮要想不惹人注目的确并不太容易。
展琳点点头。
“傍晚前把路玛带来,我就在这附近等你们。”
“好。”
“路上要小心,城门开着,如果不是因为根本没有从孟菲斯逃过来的人,那就是阿努这里出了什么问题。”
“好。”
“去吧。”
“好。”嘴里应着,却没有立即策马离开。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望着他此时同心思一样模糊的五官,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僵持半晌,见他脸已转向城楼,她抿了抿唇,一声不吭地策马朝城门方向走去。
突然一道身影越过马首直冲向大门,几乎把展琳的马惊得跳起。
“俄塞利斯大人!让我见俄塞利斯大人!!!俄塞利斯大人!!!!”凄厉的声音。还没接近城门,已被闻声匆匆奔出的守卫用长矛挡住了去路。
那是个30岁上下的女子,赤裸上身,怀里紧紧抱着团破布。在受到阻挠后嘴里吼出一串串急促的话语,一脸的倔强,用肩膀顶着守卫的矛奋力往前挤。面前皮肤墨黑的努比亚籍守卫扯开嗓子朝她嚷嚷了几句什么,展琳没能听懂。
第五部分
第十九章重返底比斯(5)
这女子有股不冲过去不罢休的狠劲。虽然被四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挡着,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硬是腾出一只手来抓着面前的矛,连带身体一齐朝前顶去。周围行人逐渐聚拢了过来,展琳坐在马上一时步履维艰,回头朝奥拉西斯的方向望了一眼,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身后那片高低起伏的建筑群中。
耳旁隐隐听到有人叹息:“又来了……”
“丈夫死了,连儿子也……”
“当初就叫他们不要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路上这么一折腾……”
“这病啊……穷人怎么生得起……”
“听说了吗,老卡鲁家的小鬼发烧几天都还没好?”
“老吝啬鬼还不舍得让祭司大人开药……”
逐渐形成的人山,半圆状围在那女子同守卫对峙的场地几米开外,若隐若现的喋喋之声不绝于耳。展琳不想在这里花费太多时间,眼瞅着前面人群疏散出一个缺口,她踢了踢马腹一路小跑过去。
经过那女子身边时,她恰好被侍卫一使力推倒在地上。
怀里破布团应声落地,被风吹得散开,瞬间露出里面一具发硬的孩童尸体。惨白的脸,布满脓水已经流干了的红色癍疹。
身后一片哗然,随即,人群不约而同地朝后退开,包括那几个守卫。
“阿卜!”一声惊呼。想伸手把那团布连同小孩的尸体重新抱回怀里,却不料一名比较年轻的守卫绷着脸踏上一步,提矛将地上的尸体用力挑开:“疯女人!把它给我拿走!”
“不要碰我的孩子!”跳起身用身体挡住矛尖,那女人抬头望向这几个守卫,急急道:“让我见俄塞利斯大人……求求你们,让我见见俄塞利斯大人……”
深陷于眼窝里的目光浑浊而散乱,已然是神志不清了。
不忍再看,展琳用力策了下马,继续朝前走。
“俄塞利斯大人不在底比斯。”
“他们说这病能治……他们说俄塞利斯大人能治这病……”
“俄塞利斯大人不在底比斯!”守卫的声音已经明显透着不耐烦。
“我只求能见他一面……俄塞利斯大人好心……他一定肯帮我,求求你们……只要见一面!让他救救我的儿子!让他……”
“走开!”一声闷响,一阵重物跌倒在地的声音。
展琳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便见那女子半躺在地上,一手抓着长矛锐利的锋,一手挣扎着将地上小小的尸体拉进自己怀里,嘴里依旧不断重复着那些话:“他们说这病能治……让我见见俄塞利斯大人……让我见见他……让我……”喃喃低语,却在抬头一刹,对着那年轻守卫骤然爆发:“让我见见俄塞利斯大人!!”尖叫,借助长矛直蹿而起,她一把甩开手里的矛尖,趁势将面前被她动作惊呆了的守卫用力掐住:“让我见他!!让我见见俄塞利斯大人!!!!让我……”
话音未落,整个人颓然倒地。
左腹被一支长矛直透后脊梁,因着她在突然间纵身扑向年轻守卫时,不期然撞到了他身旁被另一人阻挡过来的矛尖。
倒下时手里还死死抱着她的孩子,后脑勺着地,却没有伤着那小小尸体一分一厘。
太阳|岤突突跳得暴快,展琳陡然间感觉头有种裂开般的疼痛。
从最初的平静到眼前的情景,恍惚间,不过十来分钟的样子。灼热的阳光似乎有点冷,因为青白色地面上,转瞬横躺下的两具冰冷尸体……
……阿努在干什么……瘟疫已经侵袭到这座城市,它到底有没有看见?路玛到底有没有看见?他们到底有没有看见?!他们都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
混乱中感觉有视线在自己脸庞一划而过,抬头,又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轻轻吸了口气,醒醒神,她紧抿双唇勒转马头朝几步开外的城门口继续走去。
必须赶快找到路玛,必须快。
目光接触到城内繁华的时候,她听见身后大门缓缓关闭的声音。直到最后一声沉闷的撞击,那道厚重的铜门,将她和奥拉西斯彻底阻隔在两个世界的边缘。
“喂!女人!”刚想策马朝王宫方向跑,耳旁却突然响起一阵炸雷般的嗓音。
展琳回头看了看。
一个高大的努比亚军人,手里拿着长矛,正指着自己的方向。
“叫我?”左右看看没有别的女人,展琳望着他,指了指自己。
那人点点头,长矛朝地上一点:“下来。”
不知道他叫住自己的原因,眼见周围城墙处巡逻的士兵因此而朝自己的方向逐渐聚拢,她犹豫了一下,翻身下马朝那军士走去:“有什么事?”
长矛朝她一指示意她不要再靠近,那人仔细看了看她,然后一摆手:“跟我们走。”
“去哪里?”
“宫里。”出声回答的,却是另一道陌生的声音,来自那军士身后。
四十上下的年纪。不算魁梧的身材、极普通的长相,令他走进人群可以随即被人群所吞没,但脸上那双精悍的眼神和薄削的嘴唇,却有些不安分地昭显着他的与众不同。有点眼熟的感觉……片刻,展琳终于想起来曾在宫廷的宴会中数次见过这个人的身影——阿穆洛,对,那个掌控着一个军团的统帅级别的将军。
“阿穆洛将军……”
“琳小姐,失礼了。”坐在马背上微一颔首,他望着展琳,继续道:“王让我们一见到您立刻带您回宫,所以,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王让你们带我回宫……”阿努?阿努让他们这么做的?可是为什么……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那双眼睛,锐利,一眼望不透底。
沉默片刻,她点点头:“好,我跟你们回去。”
回宫去。
在这里猜测再多都是浪费,不如干脆跟他们回去,见到阿努的面,再把从进底比斯后到现在产生的一系列困惑,统统清算个干净。
第五部分
第二十章琳……我要你(1)
即将同法老王也就是阿努会面的地方,很意外的,并不是任何一个过去被奥拉西斯用来会见臣子或者提审犯人的地方,而是展琳一直以来在底比斯王宫的住处——那座凌驾在人工河上的白色小宫殿。
宫殿里有点凌乱。
临走前被自己踢在床脚下的拖鞋仍旧懒懒地躺在那里,边上一只陶罐,里面还能看到几块发了霉的干饼;床上聚着些颇深的褶皱,似乎自己不在的时候谁进来睡过,因为她记得临走时,床是整理干净的;一旁桌子上积累的灰尘已经可以用来写字,却不见昆莎忙碌打扫的身影,她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甚至连外面侍卫的踪迹都找不到一个,那些押送她来到这里的士兵见她进门后就匆匆离开了,仿佛确定她根本不会擅自离开……
踱着步,四下环顾。
冷不防感觉一道身影在自己身后倏地闪过。
急回身,大脑还未来得及判断出该采取怎样的应变,整个人已被一双手用力抱住,笔直撞进对方迎面贴来的怀抱。随即脖子上凉凉地一湿,眼看那不安分的舌头就要沿着下颌爬上自己脸颊,展琳一个后仰,条件反射般一巴掌拍在对方的脑门上:“阿努!!”
“呜……”一声哀叫,阿努抱着自己的脑袋缩到一边。奥拉西斯的脸庞挂着阿努特有的可怜样,展琳目光闪了闪,紧绷着脸一时不知道究竟该怒还是该发笑。
“我警告过你不要用别人的身体来碰我。”
“阿努只是想琳了……”委委屈屈应了一声,转瞬咧开了嘴,纵身一跃又回到她身边,欢天喜地用脑袋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想我想到要派人‘接’我回来?”甩手把它拍开,展琳走到一旁坐下,解开身上的斗篷,随手丢到一边。
阿努似乎没有听见她这句不冷不热的话,蹲到她身旁轻轻皱了皱鼻子,半晌,抬头望向她的眼睛:“琳,几天没洗澡了?”
“啪!”脑门上又挨了一下。虽然展琳在不假思索一巴掌拍下去后立刻就后悔了,在接触到那双属于奥拉西斯的眼睛的时候。
透过一个人的脸看着另一个人的灵魂,似乎也只有经历过类似尴尬的人,才能体会到个中难以言表的混乱滋味。
脸色微微涨红,她别过头。
“阿努要被你打死了!”
“……谁让你乱说话?”
“阿努说错什么啦?!”
“闭嘴吧。”
“把阿努打死好了!!”
“闭嘴!”
“呵呵……我喜欢……”话音忽然一变,抬头,阿努朝展琳微微一笑。
展琳的心跳不自禁打了个突。
低头满腹狐疑地朝它看了看,不期然撞上它的眸,依旧剔透而单纯,闪烁着孩童般干净的快乐。
错觉?
还在疑惑,阿努的头已熟门熟路朝她膝盖上蹭了过去:“那个野蛮人呢?”
“谁?”一时没明白过来,半晌,从这头狼一脸不屑的表情中展琳才总算会意,原来它问的是奥拉西斯:“他没跟我一起进城。”
“哦。”低头用舌尖舔舔手背,一闪而逝间,展琳似乎从它嘴角辨出一丝奇特的笑容:“这么说他还在城外?俄塞利斯见到了没?”
“……先不要说他,路玛在哪儿?”
“琳除了那个野蛮人和路玛,就一点都不想阿努吗……”漂亮的眸子因委屈而可怜,因可怜而让展琳越发坐立不安。这分明就是奥拉西斯近在眼前,却带着打死他都做不出来的表情……再次别过头,她心里一声叹息。
“阿努,说正经的,最近底比斯出了点状况,你和路玛是不是都没有发觉?”
“状况?”头枕着展琳的膝盖,阿努漫不经心地摇晃着自己的身子,也不知道对她的话究竟听没听进去:“什么状况?”
“有很多人从孟菲斯跑来这里,你知不知道?”
“孟菲斯……知道啊……”声音有些轻,展琳不禁怀疑它是不是要睡着了。
抬手摇摇它的肩膀:“阿努,起来。”
“不要。”
“那你告诉我,路玛对这件事怎么看?”
“他说孟菲斯传播着一种怪病,所以那里的人都跑到这里来了。”挑起一缕发拈在手中,轻轻把玩着,却不料肩膀被展琳猛推一把,毫无防备间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为什么还要大开着城门把所有人都放进城?!”
“……为什么不开?”从地上慢慢爬起,阿努撸撸鼻子,抬头呆呆地望着展琳:“他们病了,城里有医生……”
“这是路玛说的?!”
“阿努是这么认为的……”
“路玛到底说了些什么!”
声音骤然拔高,阿努似乎被吓着了,瞳孔蓦地一缩,整个身体朝后挪了挪:“……阿努……阿努忘了……”
展琳倏地起身,绕过它缩作一团的身体,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朝门口处走去。
“你去哪里……”
“找路玛。”
“找他做什么?”
脚步猛地顿住,回过头,她朝阿努冷冷瞥了一眼:“有没有人向你禀报过最近有孟菲斯人陆续病死的消息?”
第五部分
第二十章琳……我要你(2)
眼睛朝天看了看,半晌,点点头:“有啊……”
“路玛有没有告诉过你该怎么做?”
“……”挠挠头:“阿努不记得了……”
“所以我必须去找他!”手朝门框上用力一拍,展琳扭头朝外走去。
却在脚步刚踏出房门边缘的一刹,整个身体仿佛突然间撞到了一块无形的凝胶,柔软却又黏腻,将她整个动作生生滞住。
甚至连头都无法转动。
伴着周遭气流显而易见的滞缓,室内气温在不知不觉间迅速下降,然后她听见身后阿努的脚步声,一下下,不紧不慢地朝自己的方向逐渐靠近。
口中呼出的气体开始在唇边聚集出||乳|白色的薄雾,连带她因急躁而沸腾起来的血液,亦在这瞬间……似乎凝结成了冰块。
“找他干什么呢,琳?”肩膀感觉到它手指划过的温度,比羽绒还柔软,比冰块还寒冷……它的声音变得有点陌生。
展琳的身体突然间又恢复了自由。
跨到一半的脚陡地迈了出去,毫无防备间,令她身体一个踉跄。极不自然的感觉,仿佛刚才一霎那的凝固,只是自己真实得逼人的幻觉。
及时稳住身形,她猛一转身,径自望向身后的阿努。
它的眼睛依旧单纯而剔透,带着丝浅笑,倚着门框静静看着自己。
那笑容却是陌生的,熟悉的瞳孔,映射出一道完全陌生的灵魂。
“阿努……”迟疑,她不敢肯定这究竟是不是自己某种错觉。
“你以为路玛能够帮得了你什么?他连自己都帮不了。”
“你什么意思?”
嘴角轻扬,目光吞噬着展琳有些咄咄的视线,它的手指在门框上轻轻剥啄:“没错,我知道孟菲斯爆发了百年前曾发生过的那场罕见瘟疫。”
轻佻的话音……瞬间展琳觉得自己的肌肉有些僵硬。
“没错,我知道城门大开,放那些孟菲斯人进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她想将自己的视线从阿努眼底移开,指关节蠢蠢欲动的感觉,她不知道那叫做什么。
“但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琳,我生为这个结果而来。”
“我不明白……”喉咙有些干涩,她觉得自己很想咳嗽。
“而你是我的一个意外,我的命运轨迹中本不该碰触到的意外。”它的声音同样有些干涩,同它隐去了眼中单纯稚气后的笑容,一样的干涩。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
“契约,”后退一步,在见到展琳眼底一闪而过的凌厉后,它忽然笑得有点开心,“在我身边看着好吗?这座城,这个国家,是怎样被瘟疫一点一点啃噬干净的。那很精彩……”
“啪!”话音未落,一拳已用力挥向它的脸庞。
却在转瞬被他头一偏,抬手轻而易举地将她的腕扣入掌心:“琳,我很喜欢你,但那并不代表我就可以容忍你一再的无礼。”突然发力,展琳几乎是毫无反抗能力地被他拽到自己胸前。低下头,它让自己的脸贴得她很近:“看看我是谁?”笑,气息在她苍白的五官间缠绕:“我是神。”
它的眼眸是绿色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取代了奥拉西斯原本漆黑色的瞳孔,像两颗暗夜中闪着幽光的孔雀石,妖娆地燃烧着,映亮眼底那道陌生冰冷的魂魄。
展琳的眉峰忽然轻轻一挑。
茫然的雾在眼底急速退去,她的手突然反转,肩膀就势朝下一沉,腕部扭转间,指尖如利刃般直刺向阿努手腕处的脉门!
阿努一声闷哼。
手松,她鱼般滑离了它的掌控。
打蛇打七寸,擒拿罩脉门,这种地方一用力它就麻了。什么神,寄居于人的躯壳,再伟大的神,他也不过是个人。
“等会儿回来找你,神。”冷冷看了它一眼,展琳转身便往外跑。
人入长廊,整个身体却突然间直飞了起来,毫无预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扯着,她脸孔朝下,反背着朝高高在上的天花板猛地撞去!
连惊诧的时间都没有。
幸而天花板是平整的,幸而上升的速度在她身体即将碰撞到天花板的瞬间,骤然间缓了下来。但那一下撞击仍是极狠,从胸腔震荡出来的闷疼,几乎夺去她的呼吸。
再忍不住,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干咳。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慢慢走进长廊,抬起头,阿努望向在天花板用力挣扎的身躯。
它眼底绿色的光芒燃得更盛,无声无息,像两团攒动的暗火:“你从没这样看过我……为什么……”声音很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却在接触到她再次投来的那种陌生而抗拒的视线后,猛地爆发出一声低吼:“说啊!”
展琳的目光冷冷移开。
它的眼神骤然一凌。一道薄雾般光网突然间从它周身悄然间的变化而隐匿不见了……它的目光由最初的凌厉,透出一丝无措的迷离。
展琳突然从上方直坠了下来。
抬手,它将她轻轻接入怀里。
“为什么要这样看我……琳……为什么……”目光从她眼底碎裂的愠怒中移开,它抬头深吸了口气:“你一直都是阿努一个人的……从很久以前开始……阿努是那样的喜欢你……”
第五部分
第二十章琳……我要你(3)
衣服被尽数剥落,由上到下,由里到外,堆在水池边,像是堆烂咸菜。
水池里的水是温热的,由两名使女先后将预备在缸里的热水徐徐倒入蓄水处,再经由水池上方的狮头,混合着原本冰冷的水从内朝外喷出。
皂质抓挤出来的泡沫刺痛了眼角膜,那些使女的手脚很轻,但亦很仔细,悉心搓洗着展琳身体的每一处,直到确定没有垢污可以揉搓出来了,这才满意地将她放倒在水里,用这尼罗河地底暗流纯净的液体一遍又一遍将她冲刷干净。
然后擦拭,用着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力道,一下下直到她白皙的皮肤上泛出一层微微的红。
擦拭背脊的时候她听见她们低低地议论,想来,是自己背上曾经受过的创伤,那些几年几十年都无法抹去的伤痕吓到了她们。
最后一道程序是涂抹香油。那些浓烈得让人想呕吐的东西,同样被周围这些悉心的手指,一丝不苟地涂遍她整个身体。
整个过程没有经过一丁点的掩饰,一览无遗地在边上软榻中阿努那双不动声色的暗绿色眸子里。它的手指一遍遍缠绕着自己的发,它的目光由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
它说琳你在脸红,很漂亮的色彩,我很高兴。因为在你的眼里我终于是个男人,而不是一头狼,一只连换衣服时都不需要避讳的畜生。
它说琳你知不知道,早在我还是头狼的时候就已经这样看遍了你的全身,但这样完全清楚看见你周身的色彩——你发丝的,你瞳孔的,你嘴唇的,你肌肤的色彩……还是第一次。我的世界曾经是黑白的,我的琳亦是美丽却黑白的。彩色的琳……发丝和肌肤燃烧着的琳……我要你。
说这些话的时候,身边侍女温柔按摩着它同样一丝不挂的身体,而它肆无忌惮地张扬着奥拉西斯健美优雅的轮廓,冰冷的眼目不转睛地凝视展琳无处避让的视线,微笑着,毫无顾忌地释放着自己愉悦的呻吟。
不是不想反抗,而是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和能力。周身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禁锢着,那种比任何肉眼看得见的镣铐都要坚固和不可抗拒的东西,凝固了她的血液,凝固着她每一个关节,就连说话都不行,她的嘴张不开,在阿努见到她的牙将嘴唇咬出一丝鲜血之后。
到现在都不明白阿努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样的事情能将这样一头与世无争只要有口肉吃就满足的、胆小怕事的狼,硬生生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看不穿摸不透的“神”。
想不通,猜不透。
想要大声问它为什么,最终却只能让它看见自己眼底混乱的挣扎……有些东西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吧,那样单纯快乐的眼神,那样为了一口食物无赖赌气的别扭,那样为了博人一笑满地打滚的可爱……心脏突然有种被一团东西密密堵住的痛苦,闷得发慌,难以呼吸……
有什么东西慢慢从眼角滑了下来,却不知道是因为残留着的皂质生成的刺痛,还是因为心里逐渐蔓延开来的钝痛。
惟一不受阿努力量的控制,她身上惟一自由的东西。
她看见阿努的目光悄然一凝。
沉默着将身边的侍女推开,它站起身慢慢走到她的跟前,蹲下,有些茫然地望向她的眼:“你怎么了?”
展琳移开视线,将目光转向天花板结构复杂的房梁。
“不舒服吗……”手指将她眼角的泪轻轻拭去,小心翼翼,就好像过去每次做错了事等待她惩罚时的样子:“也是,你从来有着一张不肯轻易饶人的嘴……不能开口,你真的会难受死。让你可以开口好吗,琳?只要你答应不再伤害自己。”
施加在嘴上的无形重压蓦然间消失,在阿努说出那句话之后。展琳微微张了张口,依旧望着天花板,不语。
感觉到了什么,阿努出其不意地抬头朝她看的方向望了一眼。
房梁上空荡荡的,除了纵横交错的雕塑和上了漆的木樑,什么都没有。
低下头,却发现展琳的视线已从天花板移了下来,没了刚才压抑翻腾在眼底的挣扎,一双漆黑色瞳孔无声对着自己,若有所思的样子。
它怔了怔,下意识站起身,后退一步:“琳,不要这样看我……”不经意踢到身后跪在地上的侍女,那姑娘一声低低的惊呼瞬间扩散了他眼底隐露的烦躁:“都在这里干什么,出去!”
来不及应声,那些女孩甚至顾不上收拾起地上的衣物,便急急忙忙从偏门退了出去。宫殿的门很快合上,寂静,除了石狮口中淋漓清澈的水依旧源源不断地洒落池中时发出的脆音。
阿努的目光再次回到展琳脸上,而她同样目不转睛望着它,用着刚才的姿势和神情,似乎突然之间,她已不再避讳它的身体和它非常直接的视线。
“你生气了……”重新蹲下,它侧身匐在她脚边,一如当初还是头顽劣的狼时的样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生气的资格,”静静看了它半晌,展琳牵了牵嘴角轻声开口:“你是神,我是人,小小的人类没有对神生气的资格。”
“我可以让你成为神。”
“哦,我真感激。”
“不要这样看我,琳……”
“那我应该怎样看你。”
“当初怎样看阿努,现在怎样看我……”
“你不是阿努。”
“我是。”
“阿努不会洋洋得意地用欣赏的口吻去谈一座被瘟疫侵蚀中的城市,阿努不会当众扒光?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