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亚述王等了你很久了,琳。”伸出手,他轻轻拂开挡在展琳眼角的发丝,抬手,抬起她的脸:“能够在迈锡尼见到你,我想他会很高兴。”
“亚……述……”
“对,亚述……”
“森,”眨了下眼睛,展琳对他这近乎无礼的举动,没有特别明显的抗拒,“老实告诉我……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你究竟用什么方式对我下了药……”
“呵呵……”笑,微弯的眸,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深陷的暗:“不要怪我,琳,我已经劝过酒了,是你自己不肯喝,不是吗?”抬头朝上吹了口气,一盏金色的香灯倏地摇曳了一下,灭了。暗蓝色的烟顺着空气妖娆流连于整个房间,如同一只迟迟不愿离去的纤细手腕:“有些药,要在充分燃烧后,才能在空气中发挥出它的作用,而解药,就在被你打翻的那杯酒中……”
话音未落,展琳的头猛地后仰。想趁势抽离他的钳制,却不料对方似乎早已料到此招,手松,在她使出全身所有力量的刹那,抬指,在她肩头轻轻一点。
展琳一头栽倒在地上。没有任何招架的余地,因为重心早被打散了。
第三部分
第十二章怪物哥哥(3)
“原谅我,其实,我并不想用这样不堪的手段。”蹲下身,那张清秀的脸在摇晃的视野中逐渐放大成一片淡淡的空白,如同他的声音,一种越来越遥远的感觉:“但观察了你很久以来的表现,琳……抱歉,我不得不这么做……”
展琳想冷笑,不晓得是因为他的这番话,还是自己目前陷入的、完全束手无措的局面。
“他很想见你。”脑中意识逐渐抽离的时候,她听见他在自己耳边低声道:“其实你们早就应该见面了,如果当时,你没有像条鱼那样急急地游掉。”
目光一凝。当时船上站在老头边上的那个人,原来是他……
肩膀随即挣扎了一下,无效,她看着他,模糊的目光里,他模糊地笑。而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好了,睡吧,醒来后我们就……谁?!”梦寐般印入耳膜的最后一点声音,便是森所说的这几个字,在最后那个特别响的字眼波浪般翻滚在她脑海的同时,一波黑暗的浪潮彻底席卷了她的大脑,她的四肢。
想挣扎着保持清醒,但这像上了麻药还想体验疼痛的滋味一样困难。
只能选择放弃。
只是意识彻底离开之前,她觉得有什么东西用力撞了自己一下,然后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了。极舒服的感觉……飞一般的感觉……甚至,她还感觉到了冰冷的风将她发丝翅膀般托起的轻快……
然后,她不可避免地睡着了。
梦里很黑暗,还有水,无数冰冷的水,铺天盖地,温柔却又粗暴地将她整个人吞没,复又吐出。窒息……在一股强劲力量的牵扯环绕下,她一动不动随着那漆黑的水波上升,复又下陷……
真实的梦境……还是梦境般的真实?
间或闪现过一两秒清醒的时段,挣扎着睁开眼,却依旧是天连着水,水连着天。似睡非睡间,她似乎听见耳畔隐隐传来奥拉西斯的声音:“琳!想办法抬抬头!”
“快醒醒,你这个女人!别喝那些水!”
“琳!醒醒!”
“醒醒!”
“醒一醒!”
“醒醒!琳!醒醒!”
“醒醒……”
“喂!醒醒!”
腹部被一股大力用劲一压。“哇”的一声,展琳侧过头吐出一大口酸涩的水来。
“醒了!”耳边隐隐传来一阵如释重负的欢呼,由模糊到清晰,总算让展琳因药物而混沌的大脑,有了那么一丝敏感的反应。
她慢慢睁开眼,头顶的光很强,模糊中刺得眼生疼,然后慢慢在逐渐清晰的视线中勾勒出一道轮廓。
波浪般长发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种淡金的色泽,脸部线条优雅的轮廓,有着男人的俊朗,亦有着女人的妩媚……高贵与轻佻并存于一体的脸,凯姆?特艳压群芳的当红舞伎——伊奴的脸。
“伊奴……”沙哑的喉咙慢慢挤出这两个音节,她看到那张美丽的脸庞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你醒了,还好吧?”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这个……说来话长。”他再次微微一笑:“至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其实我正等着你来告诉我。”
“哦……”身子动了动,阳光照得自己透湿的身体像是有几万只小虫在爬,很不舒服的感觉,像缠了几重湿腻的裹尸布。
伊努从她眼底读出了那层不适,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同时回头,朝身后的几名男子递了个眼色。
那些人立刻四散离去,宽阔的甲板上只留下他们俩,以及船桨在底下拍打水浪时发出的哗哗声响。于是展琳很快明白过来,她还在尼罗河上,还在一艘船上,不过,是运送着伊奴及所有流浪艺人驶向另一个献艺目的地、一艘装饰得有些夸张艳丽的巨大艺船上。
昨晚中了迷|药昏睡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只依稀一种忽上忽下、舒适与难受并存的窒息感……似乎耳边还一直都听到奥拉西斯的声音,不知道是幻觉,还是当时的他就近在身边。奥拉西斯……
大脑突然一个同她的步伐,亦在见到阳光将那身影完全包裹的瞬间,整个儿硬生生僵滞了下来。
一动不动,仿佛在瞬间凝固成了一具蜡像。
耳边传来伊奴低低的话音:“我们不是故意的,琳。刚开始,我们还以为他是袭击你的怪物……直到后来才看出来,他的目的并不是想伤害你,而是……救你……”
心思完全不在他的话语上,展琳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影,如果,那称得上是个人的话。
记得读书时曾看过一部系列电视剧,名字叫《侠胆雄狮》。讲的是一名先天性长着狮头人身,连父母恐惧他,将他遗弃的男人,同一名深深同情他,甚至因为他的善良他的侠肝义胆而爱上他的女记者间的故事。看的时候,她觉得这故事很浪漫,亦觉得那饰演男主角的演员虽然由始至终以狮头示人,却掩盖不了那份野性逼人的绅士和性感。
只是没想到,这故事描述的形象真的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不但美感全无,甚至,有一种真切寒冷到想要呕吐的战栗。
第三部分
第十二章怪物哥哥(4)
这名坐在甲板上的男子,他长着一颗同周身的肌肤一样漆黑的、豺狼的头颅。包括他的双脚,保留着狼爪的造型和尖锐的爪,阳光下,闪烁着森森的白光。
但他的身体真真切切是人的身体,修长,优美,像个最优秀的运动家。一头柔长墨黑的发自狼首垂下,奢华地披散至背后,随河面上动荡不安的风,丝丝绕绕轻舞于半空……
“嘿,女人……”嘴角牵了牵,暗蓝色的光自那绿色的瞳孔中一闪而过,这狼首人身的“怪物”轻轻避开展琳的视线,侧头,有些淡然,亦有些疲惫地透过围栏,望向尼罗河上空平静如洗的天。
展琳被这熟悉的话音震了震。
旋即留意到他身上的伤痕,由脖颈到大腿,深深浅浅,触目惊心地遍布在他身体的每一处。最大的伤口有四五寸长,朝外翻出的皮肉在水的浸泡和阳光的照射下,演变出一层死气沉沉的苍白。
她迅速蹲下身,拾起斗篷将那身体重新包拢。
手指经过他脖颈处伤口的时候,滞了滞,小心地将边上渗出的血液轻轻抹去,却在同时感受到那绷紧的肌肤在自己的指下,不为人所察觉地一阵颤抖……
“你说的是他吗?”
身后传来伊奴的脚步声,展琳的手随即从他身上抽离:“……不是,他是我哥哥。”
“你哥哥?”
“对,我哥哥。”用力点了下头,她背对着伊奴将那“怪物”的发丝在帽檐内理整齐:“他病了,从婴儿时期就有的那种。你知道,”回头,朝身后若有所思望着自己的他淡淡一笑,“这病让人非常困扰。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医治这病的方法,但一直都不奏效,真的很难……”
“我能理解。”
“后来听说凯姆?特有位伟大的神官具有与神相似的力量,所以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可以说……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他能够为我们解开他身上这种先天性的、残忍的诅咒,对,诅咒。”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这一串话语,展琳把“哥哥”轻轻揽入怀里,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的伊奴:“对于我们来说,这病毋宁是一种最毒辣的诅咒。”
眉峰轻轻一挑:“那位神官……你指的是俄塞利斯?”
“是的,没错。”
“但俄塞利斯已经去孟菲斯有一段日子了……”
“之前有点事,我们被耽搁了行程。而谁又会知道,好容易有了可以去孟菲斯的时间,船竟然会出事!”唇边溢出一丝苦笑,展琳将“哥哥”从甲板上扶起。
船身忽然在浪花中一阵颠簸,而那位“哥哥”很适时宜地配合着在她怀间一个趔趄。
“他没事吧?”不再多问,伊奴快步上前帮展琳一起扶住他:“我真的很抱歉,他们出手很重。”
“没关系,这种事……一直以来没少发生……”
“我真的很佩服你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编出这么感人的故事,我亲爱的妹妹。”直到进了船舱,伊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怪物哥哥”这才从她肩膀处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展琳的脸一红:“我只是希望他能在发现我那些话破绽百出之前暂时先放过我。”
“看来他并不是个好奇的人。”
“或许他只是比较担心你的伤。”顿了顿,望向他的眼睛:“你放了他,奥拉西斯?”
嘴角轻轻一牵,他不语。
“谢谢……”
“客气。”
沉默,因为发现对话忽然变得有些无聊。
扶他上床,掠开他满肩披散的长发,把已被伤口的血黏连住的斗篷小心揭开。目光随即撞见背部更为可怕的伤口,展琳眉心轻轻一拧:“他们几乎要了你的命……”
“因为他们以为我要吃了你。”床框是整片黄铜,平整的地方就像是面镜子,奥拉西斯对着反光处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倒影。
展琳的手指在他伤口处一顿,继而,一声叹息:“莫名地和阿努的身体对换也就罢了,奥拉西斯,为什么现在你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直以为自己的遭遇够夸张,没想到这位年轻的法老王,比起自己竟然犹过之而无不及。
“不知道。”抬起手看了看,掌心厚实,指尖依旧留有尖锐的指甲,锋芒毕露,但五指纤细,修长,完完全全的人的指。他淡淡一笑:“也好,至少,我不需要再靠蹭墙来解决跳蚤的问题。”说这句话的时候尾巴轻轻甩了甩,只是他自己并未意识到。
“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突然跑来?你怎么知道我碰上了麻烦?”
他的耳朵动了动:“琳,虽然这双狗耳朵平时敏感得让我发疯,但有时候,它确实非常管用。”
“我们的谈话你都能听到?”
“一层甲板而已,非常清晰。”
嘴角牵了牵,展琳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那双碧绿色的眼。一阵沉默,她再次叹了口气:“其实你只要想办法找机会登陆就好,作为动物,你的行动性和自由性比人要大上太多。找到俄塞利斯,让他想办法把你恢复过来才最重要,我的事,我自己以后能想办法解决。”
“我绝对不会让你去亚述。”
干净利落的话语,伴随突然间冷凝下来的眼神,令展琳不由自主一怔:“为什么……”
“你对亚述这个国家了解多少?”
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回答,又一串干净利落的字眼,紧跟着再次朝她丢了过来:“你对亚述王辛伽这个人,又了解多少?”
“我连见都没见过这个人,怎么可能了解他?”
“所以你根本不会知道,一旦进入他的势力范围会有什么样子的后果。但我不会给他那样的机会。”
脸色微微涨红,不晓得是因为他的话,还是他说话时的语气。
第四部分
第十三章握紧它,它永远不会背弃你(1)
岁月模糊了方尖碑上骄傲的字体,夜风轻轻掠过间,那些端坐于这地方数百年之久的石像,在少经休整的枝叶间若隐若现出它们端庄的容颜。
西部别馆,先代皇宫主建筑的聚集地,亦是一块被热闹与繁华渐渐遗忘的地方。正如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标志建筑,这里也不例外,尤其这里还是对艺术与建筑极为敏感的国家。
“唰……”灌木丛一阵晃动。左右四顾无人,阿努从里面钻了出来,有点费力,并且被灌木毫不留情地烙上几道白色痕迹。几天下来,它已经彻底厌倦了这种人身带来的累赘感,不但脆弱无攻击性,还极其迟钝,很难想像如果离开了群体,他们怎样在外面自由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不知道奥拉西斯和琳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它已经开始觉得一天一天日子过得越来越慢。
很怕那些穿金属片的男人突然出现,跪在地上同它说些让它费解的话,尤其是路玛不在身边的时候;很怕每天上午都必须去的那个大厅,那张坐落于大厅中央的长桌,那些面目严肃、用刻意的礼貌和没有温度的笑容对它说话的光脑门老头;很怕使女每天用好看的笑容好听的声音叫它洗澡,作为一头狼的时候还有昆莎或者琳帮它洗,现在只要它提出请人帮忙,那些使女就会对着它咯咯不停地笑啊笑,笑到脸红,笑到路玛朝它直瞪眼。后来有使女悄悄告诉它,路玛在的时候她们是不会帮它洗澡的,除非路玛不在场。这算什么鬼道理,以前路玛在的时候不是经常看昆莎帮它洗澡吗?再者说,路玛不在怎么可以,它现在简直一小会儿都离不开那个人,否则它就会浑身紧张,紧张得想对着月亮干嚎……
刚才又有穿金属片的男人来宫里找它了,路玛不知道去了哪里,它很害怕。所以在那个人的脚步声还在外面的长廊里回荡的时候,它从窗户里跳了出来,一路嗅着哪里人比较少,一路朝这个地方躲了过来。
人的鼻子真的很糟糕,和他们的耳朵一样的糟糕。很多时候它只能靠香油味的浓浅来区别人流量的多少,正如现在,不过猜中的几率一般比较大,因为宫里爱用香油的人不少,不论男人还是女人。
这地方很干净,虽然看上去比较陈旧。没有浓重得让它头晕的香味,没有让它感到紧张的,时不时出现的陌生人。它决定暂时多呆上一会儿,在路玛回宫之前。虽然现在看上去天色已经挺晚了,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的肚子饿得有些发慌。
当人就这点比较好,作为狼的时候一天只能吃一两顿,因为琳说它再吃下去胆会凝固并且变得非常高(其实展琳威胁阿努的原话是,再吃下去它会胆固醇过高,原谅她的翻译水平吧,年代限制……年代限制……),而现在当了人,一天可以想吃多少顿就吃多少顿,还有美味的夜宵。每每这个时候阿努才会觉得当人是幸福的,做人真好……
一阵风吹过,在它对着月亮发呆的时候,这让它没有毛发掩盖的身体觉得有些凉,鼻子痒痒的,它忍不住吸了吸。忽然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鸭肉香,眼睛一亮,因为那味道离得不远。就在前面几十步远的距离,它看到一座不大的宫殿,长长的窗户被一条帘子半掩着,里面闪烁着不太亮的火光。看不见人影在里面晃动,但那若隐若现的鸭肉味,确实是从那帘子背后飘出。
眯着眼嗅着嗅着,睁开眼的时候,阿努发现自己已经趴在了人家宫殿的窗台上。
然后它看到半只油光锃亮的烤鸭,汁水淋漓地躺在金色的圆盘中,边上一只高脚汤盅,里面浓稠的洋葱汤翻滚着||乳|白色波浪……
阿努用力咽了咽口水。
显然,坐在一旁神色有点呆滞的老太太对这两道美味没有任何兴趣,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她甚至连口水都没有流,真是不可思议。
这老太太阿努见过,路玛说她是奥拉西斯的母后。母后就是妈妈的意思,也就是说,她是奥拉西斯那个臭脾气家伙的妈。可是从它跟着琳住到这里开始,就没见过他们母子俩公开在一起接触过,甚至直到那个坑陷了琳的鬼地方彻底推倒重建,它才得以见到这位皇太后的真面目。这对阿努来说很想不通,阿努从小没有见过妈妈,阿努非常非常想见见自己的妈妈究竟长得什么样,或许和琳一样温柔又野蛮,或许和琳一样的漂亮……但奥拉西斯有妈妈却不愿意和她在一起,甚至见面,这是为什么,它想不明白。
也没有那份闲心去想明白,此时惟一能吸引住它的,只有那鸭肉浓浓密密的香。
前前后后扫了一眼,没看到有第二个人,阿努搭着窗框轻轻一跃,稳稳落在这座安静到几乎无声的内殿里。
老太太依旧一动不动坐在她的椅子上,面对着阿努,却又似根本没有注意到它般直直望着它身后的窗外。
“母后……”小心翼翼上前,阿努回想着路玛教给它的礼仪,单膝下跪朝她行了个礼。
而她依旧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阿努不以为意,张口一句:“母后,我和您一起用晚餐吧。”一只鼻子已经凑到了鸭肉的上方。
深吸一口气,口水已经开始泛滥。真香……
“母后,阿努吃了。”脑子被肉香一熏,说话就开始忘了用大脑考虑。乐颠颠抓起鸭腿朝嘴里塞,咔嚓咔嚓啃了几口,快乐的目光不经意间朝那位老太太端坐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看,它嘴巴张着,便再没能咬下去。
它看到那老太太一直呆呆望着窗外的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朝着它的方向看过来,目光依旧直直的,空洞,甚至有些涣散。
但她却在对着它笑,薄削干涩的唇,微微咧开着,露出一口泛黄尖锐的牙。那笑是无声的,可是阿努敢发誓,在看到这老太太用无声的笑容对着自己的刹那,它听到耳边隐隐滑过一阵沙哑而尖锐的笑声。
笑声伴着那张苍老而惨白的脸孔,在室内幽暗的光线下,诡异得让它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起来。
鸭肉自指间滑落,转身正要应着自己的直觉离开,阿努的脖子突然冰刺般一凉,随即,一道剧烈的疼痛自喉咙被挤压至暴涨的血管处绽开!
“嗷!!”身不由己地,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抬手想去掰开钳制在自己喉咙上的手,却在这时惊恐地发现,自己脖子上什么都没有。
只感觉脖子在不断地被收紧,刺痛,非常清晰的被人掐紧的感觉,但脖子上的确什么都没有。它挣扎着用力望向椅子上的老太太,她依旧微笑地望着自己,目光直直的,近乎涣散。
“嗷!!!”再次嚎叫,阿努的身体撞翻了一旁的桌子,撞得那汤盅和肉盆里的汁液倾洒了一地。
然后他再次听到了那似有若无的笑声,亦远亦近,不依不饶地在耳旁暗自回荡:“呵呵……哈哈……呵哈哈哈……呵呵……”
“嗷呜……”眼前一阵阵发黑,眦着牙,阿努瞪着双已经充血的眼愤怒地望着眼前的女人。它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袭击它,但它敢肯定,和她有着不可脱离的干系。但,为什么?!
它不明白,它想弄明白,在自己不明不白被杀死在这里之前。
所以它用力地看着她,看着她微笑的脸,她呆滞涣散的眼,她隐在呆滞的眼眸背后,那疯狂而哀伤的灵魂……
疯狂而哀伤……
怔。
阿努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看出了这些,一闪即逝的感觉,仿佛一股被封闭了许久的泉眼,在它的目光同那呆滞的眼睛深深相交后的一瞬,喷涌般在它大脑中炸开。
平躺在地上,它忘记了窒息与挣扎。
而那坐在椅子上微笑着的女人,神情却在骤然之间,变了。
“阿……阿努……比斯……”嘴角微微牵动,一动不动的身体突然间在椅子上痉挛般抽搐起来,她望着阿努的眼睛,呆滞的眼球中,忽然掠过一丝暗蓝色的光线:“阿努……比斯……”抽搐越来越厉害,它甚至可以感受到地面因她身体的战栗而被带出的隐隐震动。她挣扎着朝它探出一只手。手很瘦,褐色的斑点爬满整个手背,随身体的痉挛抖动着,如风中摇坠的枯枝:“阿努比斯……我的……我的……神……阿努……”
她的眼球因痉挛而朝上翻起,不断有白沫从口腔中溢出,但她仍然抬着手,挣扎着,对着阿努的方向:“我的……神……实现……契约……阿努……”
“太后!”一声尖叫,伴随整个宫殿内的火倏然而灭,阿努被勒得几乎要断气的喉咙,突然之间一阵轻松。
它用力喘了口气,肺部尖锐地疼,而脖子部位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感觉。
然后火光被重新点燃了,照得不大的室内一片通明。于是它看到无数双脚无数张脸在自己眼前来回晃动,那些脸惊惶而诧异,对着它,亦对着那显然已经昏倒在椅子上的,奥拉西斯的母亲。
第四部分
第十三章握紧它,它永远不会背弃你(2)
尼罗河在埃及境内总长约1530公里,两岸形成3到16公里宽的河谷,到开罗后分成两条支流,注入地中海,也就是古代两河流域周围的人口中所称的大绿海。这两条支流冲积形成尼罗河三角洲,面积24万平方公里,是埃及人口最稠密、最富饶的地区。
虽然泛泛来讲河宽3到16公里不等,不过最窄的地区,实际甚至仅为三四百米。
沿途可清晰地看到若隐若现分散在尼罗河三角洲南部,雪白而尖挺的金字塔尖,在黄昏暮霭的笼罩下,流动出银色的曲线。簇新而雄伟的建筑体。曾听人说过,在几千年前这些伟大的东西所鼎盛的年代,它们的身体因表面的质材而产生出一种类似镜面般的反射效果,阳光下,甚至可以折射出天空中流云浅淡的烟波。
传说是不是真的,展琳不得而知,趴在栏杆上发着呆的时候,她满脑子只在惦记着随包一起被那艘船带走的枪。82式9毫米冲锋枪,就这么没了,她的力量……
如果这时候再碰上森那样的一批人该用什么方式去对付。逃?似乎也只能这样……见鬼,她不喜欢这样……
“在看什么?”身后冷不防响起的话音让她兀然吃了一惊,回头看清来者,她笑了笑:“……我在找狮身人面像。”
“从这里是见不到它的。”掠了掠被风吹乱的发丝,伊奴走到她身边同样靠向栏杆,循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岸:“它在孟菲斯平原上守着,最近好像没听说过它要搬家。”
“呵呵……对了,这船是你的?”
“是大家的。”
“打算去哪儿?”
“赫梯。”
笑容一敛,目光随即锁定在他那张安静的脸庞上:“伊奴,难道你……”
沉默。低头望着湍急的河面,浑浊的河水在船底急促流动,静静带出一圈圈白色的浪。
许久,他将视线收回,转向展琳:“他杀了我父亲,为此我准备了那么多年。这次是他走运,以后他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
“你疯了?一次还不够?!”
轻笑:“也许,因为我继承了我父亲最顽固的血液。”
“你在自杀……”
“我自有分寸。”
看着他的眼睛,展琳不知道还应该再对他说些什么,或者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有些人看上去很柔和,也许他有着世界上最温柔的眼睛,但那眼睛里有你用世界上最锋利的矛都刺不破的固执。片刻,她轻轻叹了口气:“记得明年的尼罗河祭,我和路玛等你回来。”
“不会忘记。”微笑,揉了揉她的发丝:“对了,你哥哥现在怎么样?”
怔。半晌才醒悟过来他问的是奥拉西斯,脸随即微微一红:“他……很好,好多了。”
“那就好,晚上有没有事?”
“……好像没。”
“那不如一起参加我们晚上在甲板上举行的集会吧。”挤挤眼,拍了拍她的肩:“在宫里是见不到的。”
“集会?”
“对,打扮得漂亮点。”
“……好。”
流浪艺人的集会,其实就是所有人集中在甲板上聚餐,顺便搞的一个小型篝火晚会。很热闹,也很能让人融于其中忘了一切地开心,因为他们本就是一群非常容易快乐的人。
烤肉在炭上发出嗞嗞诱人的声响,交织在劈劈啪啪火星恣意爆裂出的音响声中,连带骨笛和角铃的协奏,也变得分外诱人起来。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见过的,没见过的,穿着各个种族的衣服,围着圈在甲板中央高台上的篝火旁翩然起舞,火焰因此而高涨,就像他们酒后艳红的脸色。
展琳穿着伊奴让人送来的埃及努格白——那种白色的带坎肩长裙,托着晚餐在这兴奋的人群间挤着,左顾右盼。裙摆上很快就被许多小小的手印子给拍满了,那些四处尖笑着钻来钻去的小孩,每每喜欢突然跑到人脚下抓着别人裙子一掀,引来男人们的大笑,引来女人们高声的尖叫,出其不意,却倒也让人很快感染到了这里四溢的快乐心情。
“西鲁!萨布拉尔!快过来!”
“还有你们!嘿!小淘气!快从上面下来!老爹看见会揍你屁股!”
一串尖笑,几个小不点一脸兴奋地从缆绳上滑了下来,落到展琳面前,转瞬唧唧喳喳跑向堆满食物的船头。一个小胖墩落地时绊了一下,嘴巴一瘪刚要哭,她忙过去把他搀起。而他随即眼睛一亮:“咦!是和伊奴哥一起跳舞的姐姐!看啊!是那个和伊奴哥一起跳舞的姐姐!!”
随即无数视线把展琳包围了,那些兴致勃勃的眼睛,几乎比篝火还要让人无处遁形。
“姐姐!再和伊奴哥跳一次吧!”
“姑娘!去啊!”
“来,没关系的姑娘,来!”
展琳一时哭笑不得。本想不为人注意地混在人群里感受一下热闹的气氛,谁知道一秒不到的时间就莫名其妙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束手无措地站在那群人目光中间,面对着他们的笑闹,面对着他们的怂恿……及至抬头,却看见伊奴也在对着自己招手,站在篝火边那个显眼的位置,打了个响指,朝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指。
于是她几乎是赶鸭子上架般地被推到了伊奴的身边。
“伊奴我……”
话音未落,已被台下沸腾起来的声浪硬生生逼了回去:“伊奴!伊奴!伊奴!伊奴!伊奴!”
人群随着揉入鼓点的乐曲声而变得亢奋,各式各样的语言混杂在一起,令人分辨不出一字一句,但那兴奋的目光却是统一的,对着她身后妖娆高贵于一身的身影,亦对着她。
“来吧,热闹热闹,琳,别拒绝。”
的确无法拒绝。这样的欢笑,这样的热切,这样的音乐……于是在他手指牵引下长裙旋起,火焰下散作一朵盛开的百合,飞扬在舞者纤巧敏锐的足间。
“上次不太尽兴,这次再来。”
“呵呵,疯子。”
第四部分
第十三章握紧它,它永远不会背弃你(3)
感染了周围的展琳也有些兴奋起来,身子一转带动伊奴的身形在人群中引发出又一波,只除了一双暗绿色眸子,在身周那些模糊成一片的黑色身影间闪烁着荧荧光芒,淡淡的,对着她的方向。
再看时,那个身影不见了。
她匆匆挣离了伊奴的手指,不知道为了什么。
“琳?”乐曲和四周欢快的喧嚣声依旧,而她的身影已朝人群外挤去。
“我有点事,离开一会儿。”
夜色下奔腾的尼罗河,有着白天所不太容易体会的汹涌澎湃。或许就像他刚才安静却并不宁静的眼睛,她想。
“奥拉西斯……”
他侧眸看了她一眼,不语。发丝被河面上的风猎猎吹起,四下散开,轻抚在她脸上,一种柔软的沉默。展琳跳上围栏,自顾着坐到他身边。
坐在围栏上的感觉很惬意,视线一路没有任何阻碍,就好像直接坐在奔走的水面。
“玩得开心吗?”一波浪在船身拍打出一片嘈杂,奥拉西斯在这些嘈杂声中打破沉默。
“开心。”
“我想也是,很少见到你这样笑。”
“我可以笑给你看的,如果你不介意。”
“好的,我不介意。”
“……可我现在笑不出来。”
“呵……有时候你像个傻瓜。”
船身一阵颠簸,展琳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船身一晃,下意识伸手想把围栏抓牢,前倾的肩膀已被一只手轻轻搂进他的怀里。
微微一怔,却并没有挣扎开来。他握着她肩膀的手指力道很轻,一种淡淡的感觉,就像他安静凝视着水面的眼睛。
“谢谢……”
“客气。”
再一次沉默,展琳转头将目光投向船头那些仍在喧闹着的人群。
“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想底比斯,还有我的哥哥俄塞利斯。”
“想尽早让他帮你摆脱这副尊容?”
他笑,不语。
“奥拉西斯,我的包还在那艘船上。”低下头,她忽然有些含糊地道。
“那只装着够我们俩吃上半个月粮食的包?”
“那里还有些别的东西……”
“是什么?”
“武器……”
眼神轻轻一闪:“什么?”
“我的武器,你还给我的那把武器……”
不语,奥拉西斯的目光转向河面,淡淡的眼神中读不出任何表情。
突然有些后悔说了这些话,她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对他说这些,像个把事情搞砸急于向人偷偷倾诉一下的小孩。
见鬼,他根本不会理解。
“你在害怕?”他开口。她惊跳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害怕?”
“某种特殊的东西,在某些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里,能让人得到某种特殊的安全感和优越感。琳,你害怕,因为你失去了你的‘无敌’。”
霍地抬起头直直注视着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简单地说,武器丢了,你怕你就此失去了你的能力。”
“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很了解!”突然拔高的嗓音:“当初它也丢过,不是吗?”
“那是因为当初你对它并不依赖。”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就对它依赖?”
“那得问你自己。”看着她,他的目光似海。没人喜欢在感到冷的时候贴近海面。
“我想我应该走了。”转身想离开,肩膀上的手却有力地一收。
“说说,琳,为什么过去可以很不在乎地随它被我拿走,现在却对它这么依赖?”
“没什么好说的。”冷冷地回答,用力甩开他的手,近乎粗鲁。
“你觉得靠它才能真正帮我是吗?”耳边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
展琳的心跳忽然间加快了,在感觉到他的气息轻轻缠绕着发丝的瞬间。然后用力笑了一下:“我有必要为你想那么多吗,奥拉西斯?谁告诉你我……”
“谢谢……”他低声道,脸静静地靠着她的颈弯。
她的身体僵硬了,连同她倔强的唇线:“谢什么,我已经没力量帮到你什么了。”
“力量吗……”手重新搭上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从后方环到她面前,然后将手在她面前摊开,再将它合拢:“琳,这是什么?”
“拳头。”她随口一句,然后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可笑。
“我叫它权力。”
蹙眉,她侧眸,在黑暗中望着他。
船似乎已从集会的热闹中沉静了下来,隐隐还能听见余兴未了的人,在月光下不知道对着哪扇舷窗哼唱着情歌。不时有零零落落的脚步声在甲板响成一片,伴着压抑过后的笑声,噼里啪啦一晃而过。
“什么叫做权力?”在那些声音消失过后,他继续道,用他低沉而好听的声音:“在那些动荡不安的日子里,我曾以为……不,或者说,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权力这东西,就是我父亲手里那把叫做权杖的东西。”
抬头,他安静的眸子里忽然溢出一道蔚蓝色的光,透过瞳孔暗绿色的膜,直直投入展琳的眼眸:“后来才明白,其实权力,一直都在我这里。”伸手,他将自己的掌心对向展琳:“因为我把它遗失了,又在这里找到了它。在我为了丢失权杖而失魂落魄的时候,它一直都在,琳,正如你的力量。”
第四部分
第十三章握紧它,它永远不会背弃你(4)
展琳目光闪烁,在他掌心的温度,和他眼眸的晶莹中。
“或许你丢失了它的实体,但其实它一直都在你这里,握紧它,它永远不会背弃你。”
他的手掌抚住了她的脸,温暖而粗糙的感觉。
而她始终沉默,在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
忽然觉得他是陌生的,认真得陌生。却又觉得他是熟悉的,温柔得熟悉。
“很晚了,回去吧。”他轻声道,像是在自言自语。肩膀上传来他手指的温度,有点烫。
她回头看向他的眼睛,而他闪烁着暗绿色光泽的眼睛径自看着浑浊的河面。
“晚安。”她低下头,嘴唇几乎碰触到他的手背。
他沉默着把搭在她肩膀的手松开。
踏上甲板的时候,码头上已是人山人海。
官方派来维持秩序的军队几乎有种力不从心的焦躁,一大早赶来底比斯港口看热闹的人太多,为了这朵来自安纳托利亚的玫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