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混日子也饿不死,有人不混也照样饿着,”程楷摇摇头:“小师妹你已经很敬业了。”
是这样么?余乐乐反问自己,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只是从那以后和庄悦薇接触的机会似乎更多了一些,庄悦薇认定了“这个老师很可亲”,常常隔三差五找余乐乐聊天。渐渐,余乐乐知道了庄悦薇的父母在美国也算是成功人士,家境优越。因为父亲到这边的大学交流访学,一家人才回到了阔别十几年的家乡。
“你和孟小羽在一起,你妈妈赞成么?”余乐乐还是很好奇。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庄悦薇很纳闷:“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余乐乐心里涌出苦涩的羡慕。
“什么时候回美国?”余乐乐觉得这个句子很怪异:明明中国才是故乡,美国却是眼前这个小女孩生于斯长于斯的家。
“大概还有几个月,爸爸这边的工作结束就可以回去。”她眉开眼笑。
余乐乐微笑:“将来如果有机会,或许我会考虑去那里看看。”
“真的?!”庄悦薇很开心:“旅游?还是定居?”
余乐乐突然有些许发愣:其实自己并不喜欢在那里定居,可是,如果只是旅游,擦肩而过的隐痛是不是还不如从此之后永不相见?
周四余乐乐没课,被拖回学校参加组织生活。几个师弟师妹要入党,学生党支部正经八百地开会,余乐乐这会算是“老资格”了,不怎么说话,坐在后排座位上看着窗外发呆。
会议间歇,一群师弟师妹围住因为即将毕业而越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兄师姐们聊天,佟丁丁问余乐乐:“师姐你去哪里工作?”
师弟陈舫拍佟丁丁一下:“师姐不是要去实验中学了么?你白痴啊?”
两个人开始打闹。余乐乐看着他们笑,这时徐茵凑过来,神秘兮兮地捅捅余乐乐,小声说:“连海平放弃省大的复试了,你知道不?”
“什么?”余乐乐迷糊了一下子:“为什么放弃?”
“为什么,”徐茵笑:“大概是要立志扎根咱这海边小城吧。”
“可是他读完研究生还可以回来啊!”余乐乐有点着急。
“我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说话一向没什么用,”她拍拍余乐乐肩膀:“你自己去问他吧。”
余乐乐猛地站起身,四下里转头都看不见连海平,徐茵叹口气,拽拽余乐乐:“他今天面试,请假没来开会。”
“面试?”余乐乐不明白。
“余乐乐!”徐茵忍无可忍:“你这个小白眼狼,他为你做了多少事,怎么从来不见你关心他?”
“他也没告诉我什么啊!”余乐乐很无辜。
“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问。”徐茵打抱不平。
余乐乐呆住了。
过一会,她拽拽徐茵的衣袖,小声问:“面试什么?”
徐茵有气无力:“他报考了团市委的公务员,笔试通过了,今天面试。”
“他什么时候考公务员了?我怎么都不知道。”余乐乐很惊讶。
徐茵彻底无语了,拂袖而去。余乐乐坐在窗口继续发呆,过一会看看表,上午10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考场里,想打电话又不敢,终于还是拿出手机发条短信:祝你成功。
18-2
中午12点,连海平终于回复了短信,两个字:谢谢。
余乐乐回拨,还没等连海平说话,已经噼里啪啦吼出去:“连海平你疯了?别人想考省大的研究生都考不上,你好不容易过了初试还不知道珍惜?你干吗不去参加复试?你这人还有没有点责任心啊?你有没有征求过家里人的意见啊,怎么能凡事只考虑自己呢!要我是你爸我非揍死你不可!”
听听那边没有回音,余乐乐没好气:“说话!别装死!”
“咳!”有人清了清嗓子,道:“你找海平啊?”
“轰隆”一声,余乐乐凶神恶煞的脸孔顿时灰飞烟灭,声音立即开始哆嗦:“对不起……那个,我找连海平,他在家吗?”
“他在洗澡,”那声音顿了顿:“过一会让他给你回电话?”
“哦,好,谢谢。”余乐乐收线,满头冷汗。
终于等到连海平打电话过来,余乐乐忐忑地先问一句:“你是连海平?”
连海平哈哈大笑:“不是我是谁?你刚才跟我爷爷说什么了,怎么他的眼神那么怪?”
余乐乐欲哭无泪:“被你害死了,我的淑女形象啊,全完了!”
“你做什么了?”连海平纳闷。
余乐乐简明扼要地叙述了自己的遭遇,连海平笑得喘不过气。过好一会,余乐乐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所在,气呼呼地问:“你干吗不去参加研究生复试?”
“不想去了。”连海平轻描淡写。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如果是我,我会很珍惜的,”余乐乐心疼那次难得的面试机会,觉得自己的心果然都快要滴出血来了,咬牙切齿:“真是任性!绝交!我不认识你!”
连海平很无奈:“到底谁任性啊?我这也是三思而后行好不好?”
“哦,原来你也思考过啊!”余乐乐没好气。
“真的,不骗你,天不助我,我也没办法,”他顿了顿:“今天就是研究生复试的日子。”
余乐乐猛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今天研究生复试?那又怎样?
她抬头看看窗外:天空晴朗,阳光明媚,是个好日子啊。
连海平似乎猜到余乐乐会比较迟钝,很头疼地解释:“研究生复试和公务员面试撞到同一天,必须放弃一个。”
“啊!”余乐乐终于恍然大悟,可是还是不甘心:“如果是我,我就去读研,反正研究生毕业还是可以考公务员的。”
连海平轻轻叹口气,良久才说:“就业形势太严峻,我不敢确定三年后我还能考上。”
余乐乐不说话了。
“你就不问问我考得怎么样,”连海平有点失望:“好歹也是人生的重大转折啊。”
“哦,”余乐乐应景:“那你考得怎样啊?”
当然还不错——连海平想这样说,可是突然失去了情绪,他听出她语气里的敷衍,自然联想到她心里对省大的向往,那所重点大学里最好的中文系,那个遥远城市里她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发现连海平在沉默,余乐乐急忙调整态度,又问:“到底考得怎样?”
连海平还是沉默。
余乐乐以为电话坏掉了,试探着喊:“喂,连海平,你在么,喂……”
“喀嚓”,电话被挂掉了。
余乐乐有点怔怔地看着手机,觉得莫名其妙。
虽然,在这莫名其妙里,又隐约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明明知道,却仍然要否定,要回避的。
而另一边的连海平,心情万般沉重地看着被自己挂断的电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为了你才放弃读研”?太矫情,他做不到。
说“考得很好,你放心吧”?他甚至都拿不准她究竟是否会在乎。
说什么都开不了口。
天气开始变暖了,可是他站在客厅里,却觉得三月的寒气仍然锐不可当。
这是余乐乐第一次被连海平挂断电话,之前每一次,似乎都是他等她先收线。她习惯了先放下电话,便忽略了一个人面对“嘟嘟嘟”的忙音时,那份茫然若失。
他生气了?
一定是生气了。
余乐乐坐在书桌前,看着桌面上平摊着的备课本,想写教案,却写不进去。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认识连海平的四年里那些无法回避的点点滴滴:他教她学英语、他陪她散心,她哭的时候他给她一个肩膀,她紧张的时候他牢牢握住她的手……他似乎,一直都在。
其实,很多事她都一清二楚,可是那种欣慰、幸福的感受和酸涩、不忍的情绪掺杂在一起,就变成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闪躲。或许,从一开始她便知道:他不走,他留下,他放弃省大中文系公费研究生这么好的机会,其实不过是因为她在这里。
毕竟,一个公务员的岗位,在别人那里或许尚需要拼杀与争抢,可是对他而言,有太多更好的机会随时随地都会从天而降——只要他愿意。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等了她四年。这四年,他在她踉跄时握过她的手,在她战栗时给过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他只是付出,从未索取。而她也必须承认,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那些自然,那些从容,那些快乐的笑,那些被忘记的烦恼,又岂是一声“谢谢你”就能抵消?
或许,一直以来,不过是她自己不肯承认:连海平和许宸,一个是温暖,一个是爱,他们都曾教给她一些珍贵得无以替代的东西,哪怕无法用言语形容,却让她的青春与记忆都一起变得恬淡温存。
于是,她踌躇了,不知道是不是该拨个电话,说声“对不起”。她想,他应该知道她心底里的那些话,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懂她的。
正在犹豫的时候,手机铃声却突然响起来。
她接听,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余老师吗?我是长春桥派出所。”
余乐乐一惊,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您好,找我有事么?”
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声音,威严而低沉:“请问你认识孟小羽和庄悦薇么?”
“他们是我的学生,”她的一颗心沉下去:“他们出什么事了?”
心里瞬间闪过无数个残酷的想象,画面凌厉而血腥,她的呼吸立即被梗住。
“他们参与打架斗殴,现在在我们所里,你过来一下吧。”对方挂断电话,语句简短利落。
余乐乐愣一下,立即拿起包跑出门,春末的阳光透着燥热的气息,她坐在出租车上一路胡思乱想:打架斗殴?孟小羽和庄悦薇?怎么会这样?
长春桥派出所在市区的东面,余乐乐没有去过,险些找不到位置。出租车司机转了许多弯,终于在一条小巷子里把它找到。车一停,余乐乐拿出20元钱递给司机,没等找钱就往派出所里跑,进了大门却突然站住了:孟小羽和庄悦薇在哪里?
正发楞,听见身后一扇门打开,一个人走过来问:“余老师吗?”
余乐乐回头,看见一个警察冲自己说话,急忙点头:“我是孟小羽和庄悦薇的老师。”
警察上下打量她一眼,说了句:“跟我来吧。”
他转身走进屋,余乐乐急忙跟进去,一进门就看见孟小羽和庄悦薇低垂着头坐在凳子上。看见她,两个人的眼睛里迅速闪过庆幸的光芒,孟小羽甚至来得及眨一下眼,似乎是想说什么话。
“你这两个学生才多大就跟人打架?不满18吧,老师和家长怎么平时也不管管?”警察皱着眉头:“多亏我们去的快,不然一旦出了人命,就算不满18岁,也还是要负一定的刑事责任的。”
警察继续训话,孟小羽和庄悦薇低着头,脸上多少有些受到惊吓的样子。余乐乐终于听明白前因后果:大概就是庄悦薇和孟小羽到长春桥附近闲逛,和一群不良少年发生摩擦,然后就动了手。路过的行人好心报警,他们才没有受到大的伤害,不过也被警察带进派出所,按规定要家长到场才能带走。
余乐乐终于明白自己被叫来的原因:两人不敢告诉家长,更不敢让李静甚至程楷知道此事,急中生智,自己就被推上了前线。
想到这里,余乐乐忍不住冷了脸,表情严厉地瞪着两个人看,庄悦薇一抬头,就看见余乐乐连上的寒意,又心虚地低下头。余乐乐在心里叹口气,嘴上却是一点都不留情面。
“你们能耐大了啊!怎么,觉得自己是大力水手还是咸蛋超人?伸根小指头就能杀人于无形?”她努力压住火气:“打架,你们能打得过那些小流氓么?都多大的人了,怎么一点自制力都没有,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不知道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严厉:“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和你们的父母交待?”
孟小羽深深埋着头,也不抬,只是任她数落。她似乎也是第一次这么畅快淋漓地批评人,直到警察把她打断,塞给她一支笔:“签字吧,把人带回去,好好管教管教。”
她愤愤地签了字,率先走出派出所大门,孟小羽和庄悦薇怯怯地跟在她身后,不断交流眼色,想说什么又不敢的样子。
直到走出了一段距离,她终于回头,狠狠地盯着两个人看:“你们怎么想的?”
语句里已经出现一丝松动,孟小羽敏锐地捕捉到了,迅速献上笑脸:“老师我错了,我太冲动,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保证。”
庄悦薇也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声音柔软:“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我刚才都被吓坏了,我再也不想再来一次了,真的。”
余乐乐看着庄悦薇的眼睛,那里面的天真让她不得不软下来,那些批评的话再也出不了口。
“老师,您能帮我们保密么?”良久,孟小羽还是喏喏地开了口。
余乐乐看他一眼,面无表情:“你觉得呢?”
“老师,您帮帮我们吧,”庄悦薇急了:“如果我妈妈知道了,她会很生气很生气的!”
“如果你妈妈很生气很生气,大概就不会再发生这种情况了。”余乐乐看着她说。
“余老师,我们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找谁好,我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想着你和别的老师不一样,总会帮我们一次的,真的,就这一次,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们保证!”孟小羽指天誓日。
余乐乐看看他们焦急的样子,想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两个人高兴坏了,直嚷着要请余乐乐吃饭,余乐乐摆摆手,语气严肃:“我只有一个要求,这件事情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如果你们还和那些人有什么纠缠,我决不会再帮你们保密。”
孟小羽和庄悦薇急忙点头,余乐乐这才放心地回家。
当时,她只是没有想到,暴风骤雨往往都在自己尚没有预料到的时候就已经铺天盖地而来。而许多失误,原本也不过就是从一念之差开始。
19-1
从派出所出来后,余乐乐本想向李静做个汇报,可是想起两个孩子信任与期待的目光,终究还是作罢。而随后的风平浪静似乎也印证着孟小羽和庄悦薇的谨守诺言,这让余乐乐也渐渐安下心来。她的实习期已经过去大半,学校在学生中做了抽查,余乐乐的支持率创历史新高——所有被抽查到的学生都在调查表上“优秀”那一栏划了勾。如果不发生意外,三周后余乐乐的实习期结束时,就将与实验中学签订就业协议,成为母校的一名语文教师。
从怯懦自卑的学生到温和可亲的老师,这中间的转变,余乐乐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到这时,夏天的脚步已经一点点地近了。余乐乐常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没有课的下午坐在操场边发呆,看那些孩子们跑跳着踢球、打闹,恍惚中,那些年轻的身影就变成了14岁时候的自己。
仍然是这个草场,只是铺上了塑胶跑道,新植了绿色的草坪,她坐在看台上,曾经堆着大堆圆木供自己躲起来偷偷哭泣的地方早已看不见圆木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平坦的篮球场,四周种了许多树,树下还有舒适的座椅。有时她也会坐在篮球场边看高一年级组的篮球赛,听那些斗志昂扬的加油声,心里有又痒又疼的感觉,不受控制地蔓延。
往往这个时候,她会想:许宸,你现在在做什么?
似乎一转眼,分手已经一年余。
一年多里,他的消息仍然源源不断传到她的耳朵里:听说他的tofel成绩638,gre成绩2330,足够申请许多大学的奖学金;听说他卸去学生会的职务,每天独来独往一门心思只读圣贤书;听说他妈妈身体不是很好,他中途曾回家几次,可是这城市不大也不小,相逢的机遇终究不过是无限趋向于零……
那么现在,他应该是在准备出国的材料吧?他的姑姑、他的妈妈,都应该欣慰而满足了,他必然有光辉灿烂的未来,她相信以他的性格与聪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是最卓越杰出的那一个。她甚至想象出像言情小说一样的大结局:若干年后他事业有成,回国参加某项医学会议,她在电视上看见他的身影,顷刻间呆住。或许那瞬间她还会动心,还会舍不得那些流金岁月,可是就在这时她身边会恰到好处地响起儿女的呼唤,他们大声喊她“妈妈”。从回忆到现实的刹那,已经任风霜爬上脸的她会将他的音容笑貌透过电视屏幕刻进自己心里,然后回转身,将小儿女揽进怀……
从此,真的是陌生人了。
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生活——从此,我身边的那个人,就真的不是你了。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看着操场上那些汗流浃背的身影与明媚肆意的笑容,突然发现自己心底不再有尖锐的刺痛,反倒是涨满深沉的哀伤。
有细密的惋惜,如同这春末夏初的青草一样,茂盛地延展开去,无边无际。
逄奕冲向办公室的时候余乐乐正在批改作文,看见逄奕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她微微笑了笑:对于这个鬼灵精的语文科代表,她一向是软硬兼施的——逄奕是那种语言天赋极高的男生,可是也极懒,如果没有人督促,恐怕他一篇作文也不会写,一套模拟题也不会做。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把逄奕抓进办公室敲打一番,却猛地听到门口一阵人仰马翻的咆哮,是程楷的声音:“你说什么?中心医院?!”
余乐乐心里一惊,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急忙走出办公室,却只看见程楷和逄奕跑下楼的背影。她急忙抓住身边一个男生问:“发生什么事了?”
男生神情紧张:“逄奕说孟小羽找人报仇,被人捅伤了,现在在中心医院。”
余乐乐被震住了。
头有点发晕,可是也不过几秒钟,她拔腿就往楼下跑: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这件事自己有莫大的关系。她跑得很快,可是还是没有追上逄奕和程楷,她焦急地招停一辆出租车,心急火燎地往中心医院赶。
中心医院离学校很远,而且一路上全是红灯。终于等到中心医院前一个路口的时候,却突然遇上前方两车刮擦,导致长长的车龙排成一排,动也不能动。余乐乐急了,干脆下车往中心医院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看到“急诊室”的绿色指示牌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余乐乐头发松散,几乎要一头撞进去。
也是这时候,她突然听到旁边一声呼喊:“余老师!”
余乐乐回头,看见是逄奕淌着汗水的脸,以及站在他身边狼狈不堪的庄悦薇,她的校服裙子上染满了血迹,脸上手上有一道道的擦痕。
余乐乐急忙走过去,问:“怎么回事?孟小羽呢?”
话音未落,庄悦薇“哇”地一声就哭了。还是逄奕保持镇定地告诉余乐乐:“孟小羽在急救,程老师去交钱了,余老师您别怕,没事的。”
一个16岁的孩子,却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刻告诉他的老师——“别怕”。
有温暖轻轻漫上余乐乐的心,她百感交集地看着逄奕超乎这个年龄的冷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只是有一阵阵紧张的敲击,觉得好像暴风雨马上就要来到,自己已经无法闪躲。
正说着话,程楷匆匆跑过来,看见余乐乐,他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余乐乐很着急。
“详情我也说不清楚,刚才派出所的人也来过了,说打人者已经当场抓获。我给孟小羽家打了电话,家长应该很快就会到,”他三言两语交待了情况,一转眼看见庄悦薇,脸猛地一沉:“我也给你家里打了电话,你妈妈说马上就到。”
他恨恨地看着庄悦薇:“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报仇报仇,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还需要你们把命豁出去?”
“庄悦薇,你们找谁报仇了?”余乐乐有点明白了:“是不是上次那伙人?”
庄悦薇点点头。余乐乐的头“嗡”地一下子涨大了。
余乐乐又急又气地看着庄悦薇:“你们让我保密,我做到了,可是我也让你们不要再和那些人纠缠,你们为什么不信守诺言?”
庄悦薇抽泣着说:“孟小羽说他咽不下这口气,无论如何都要报仇。他说他从来没被人抓进派出所,太丢人了。”
余乐乐还没有说话,程楷脸色阴沉沉的开口:“余老师,你知道什么?”
余乐乐终于瞒不下去,把去派出所接庄悦薇和孟小羽的事情和盘托出。程楷勃然大怒:“余乐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余乐乐沉默着低下头:怎么会不知道呢?从自己把两人从派出所带出来那刻起,自己就有监督的责任,可是他们两个走到今天这一步,分明就是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的缘故。
“余乐乐你太幼稚了,”程楷火冒三丈:“你不过是个实习老师,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应该马上报告学校,至少也要告诉我,我们会和学生家长联系,一起做思想工作,了解他们的思想动向,防止他们做出更危险的举动。可是你擅作主张隐瞒情况,又没有及时阻止他们的头脑发热,才失去了最宝贵的机会你知道吗!”
余乐乐的脸色瞬间变白,她直直地看着程楷,这才明白自己的行为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
“我知道你是希望对学生好一点,彼此信任,曾经我也这么想,年轻的时候我们谁不想成为学生的朋友呢,可是你知道吗,现实生活中很多情况比你想象得更复杂,你是个老师啊,你身上负担着多少学生的前途甚至生命!”程楷越说越痛心疾首。
“老师,这个不能怪余老师,是我们恳求她替我们保密的。”庄悦薇战战兢兢地打断程楷的话。
“不,是我的错,”余乐乐看一眼庄悦薇,又脸色苍白地看着程楷:“你说的对,我只顾站在学生的角度上考虑问题,可是我忘记了,我还是个老师。”
此时此刻,余乐乐终于明白:从自己决心做老师的那天起,昔日想象中那些光芒四射的完美教师形象就与自己绝缘了,因为一个真正的老师身上所担负着的是学生的前途、品性甚至生命,他们可以成为学生的朋友,可是肩上还有比友情更重要的“责任”。
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拉拉钩、发个誓就可以彼此信任的小孩子了,自己是个老师,是代表学校的老师,自己当初怎么会那么轻率?
“算了,你经验不丰富,也不能全怪你,”程楷有气无力地垂下头:“不过肯定还有暴风骤雨在后面呢,你最好有精神准备。”
余乐乐默默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能说什么呢,当事情走到这一步,说什么都晚了。
19-2
十分钟后,孟小羽的母亲赶来,她在急诊室外不停地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要告你们学校”,程楷一边安慰她,一边用责备的目光看一眼余乐乐。余乐乐呆呆地看着痛哭失声的孟小羽母亲,心里好像有尖利的锥子,在一下下地扎。
自责、后悔、难过、着急……纠缠在一起,堵在心口,让她呼吸艰难。
正在这时,另一个身影从走廊尽头跑过来,跑到一群人面前,目光紧张地看着几个人,然后落在庄悦薇身上,发出“啊”的一声尖叫。余乐乐抬头,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抱住庄悦薇,惊慌失措地问:“薇薇,你哪里受伤了?怎么没有医生给你包扎?你怎么了?”
庄悦薇眼泪汪汪地看一眼面前的女人,一头扎进她的怀抱,号啕大哭:“妈妈!”
庄悦薇的妈妈?余乐乐猛地瞪大眼。
眼前的女人呼吸都急促起来,她用手摸着女儿的脸,心疼而焦急地问:“哪里受伤了?告诉妈妈,哪里疼?”
庄悦薇在妈妈怀里摇摇头,泣不成声,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妈妈,我要回家!”
“回家,回家,咱们这就回家。”庄悦薇的母亲拉过女儿的手,转身就要往外走,可是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警察拦住。
警察说:“对不起,这位同学你要跟我们回去录口供。”
余乐乐一愣,才发现这个警察居然就是长春桥派出所的警察。他一转头,也恰巧看见她,对她点点头:“余老师,麻烦你和学生家长解释一下,我们要把这个学生带回去,时间应该不会很长。“
余乐乐终于和庄悦薇母亲的目光撞到一起。
中年女人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那一瞬间,昔日的回忆如同河水倒流。那个人,那张脸,那声永远不会忘记的哀求响彻她的脑海——只有你,为了他好,能舍得放弃。
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
可是造化弄人,我们不得不见面,不得不在这样惶恐、狼狈的场合里见面。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彼此,不说话,只是看着,那目光好像穿越两年的时光,依然犀利尖锐。
许建萍的目光冷得可怕,好像扫一眼就能把余乐乐冻住。而余乐乐的目光空洞麻木,好像失去了焦距,只是沉浸在那些旧日的回忆里,茫然无措。
正在这个时候,急诊室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冲出来,快步跑向走廊对面的服务站,对一个医生说:“大出血,b型血不够用,要去市血液中心拿血,快派车。”
听见这句话,孟小羽的妈妈大叫一声倒下去,程楷急忙扶住她,一群人乱成一团。余乐乐却好像突然从茫然中挣脱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服务站,问护士:“是b型么?我是b型,先抽我的。”
护士看一眼余乐乐,摇摇头:“不行,你太瘦了。”
余乐乐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抽啊,反正抽不死!”
程楷急忙跑过来拦住余乐乐:“别闹,医生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要命了?”
余乐乐压根不理程楷,还是一个劲缠住护士:“先抽我的,一边抽,一边等人从血液中心拿血,不然来不及了!”
这句话打动了站在一边的医生,他看看余乐乐,对护士说:“先抽600cc吧,剩下的马上找人去取。”
话音刚落,余乐乐已经抓住护士的手:“快走啊!”
护士终于带余乐乐离开,庄悦薇有些紧张地看着程楷问:“余老师不会有事吧?”
没等程楷回答,小女孩已经掉下泪来:“余老师是好人,她要好好的。”
一直没说话的逄奕看不下去了,对程楷说:“我去看看吧。”
看程楷点头,逄奕拔腿往两人走远的方向追去。
许建萍低头看看正紧张地看着远处的女儿,又转头看看身后急诊室的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些鲜血,汩汩地流进血袋的时候,余乐乐感觉有什么东西也随之从自己的身体里流走了。
她木木地坐着,好像灵魂已经飘散,浮到半空里,俯瞰着曾经的那些人与事。终于明白为什么看见庄悦薇就好像看见许宸一样——表兄妹相似的眼睛、相似的鼻子、相似的脸部轮廓,轻轻一笑,都是相似的神采。
突然听到逄奕的声音:“老师,你别难过,孟小羽会没事的,你也会没事的。”
她转过头,却看见逄奕从兜里掏出一张面巾纸递到她手边。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都是泪水——逄奕误会了,他以为自己在害怕。是的,没有人知道,她与许建萍不过目光的交汇里,包含着多少不能言说的秘密。
那些秘密,好像迤逦的藤蔓一样,纵横生长,缠绕住她的心脏,桎梏了她的呼吸,逼迫她放弃,逼迫她忘记,然后在她的心上留下一道道紫红色淤血的痕。
那些泪水,仍然止不住地流下来。
和肆意的泪水相比,软管里的血液流动得很缓慢。抽血的护士皱着眉头看看余乐乐的胳膊,自言自语:“怎么流这么慢?”
她伸手握住余乐乐的手,指挥她:“攥拳,松拳,再攥拳,再松拳……”
血液的流动速度似乎加快了一点,然而余乐乐向来是对疼痛很敏感的人,所以每一次攥拳都觉得臂肘处针头的位置发出钝钝的疼。可是时间紧迫,她皱一下眉头,还是不停地攥拳,松拳。
600cc鲜血采集完毕时,余乐乐觉得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站起身,脚步有点发虚地往外走,逄奕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不停地念叨:“老师,您先歇会吧,孟小羽那边有我们呢。”
可是余乐乐不听,她觉得只有回到急诊室,站在孟小羽身边才比较放心。
然而自那年那场大病后,她的体质终究还是太差了。在马上就要到达急诊室的那个拐弯处,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视野从清晰到模糊,然后荡漾起一片无法挥散的绿色,又从绿色到黑色,最后撞在面前行人的身上,轰然倒下。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记得,自己就好像一片云彩一样,轻飘飘的,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长久以来,她真的是太累了。
她好像漂浮在黑暗里,看不到光,脚下是柔软的地面,每走一步都可以感觉到弹性。
她伸出手,有凉凉的风灌过来,可是却不知道风是往那个方向吹。
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她站在寂静的黑暗里,平静地看着四周,心里一片空白。
她不想走,不想迈开步子,不想往任何未知的未来靠近哪怕一点半点。她想逃避,或许这也是她身体的本能选择,不要动,不要走,不要离开。
甚至连呼吸都不想要了。
可是,还是感觉到四周的黑暗在一点点散去,渐渐变成模糊的白色,光线透过眼皮照进眼睛的时候,她虽然闭着眼,仍然可以感受到微红的暖意。
又闻见来苏水的气味了。
她想皱